天旋地轉,風在遠處嘶號。
棍棒敲下來,咚的一聲打在頭上,牙關之中便充滿了鐵銹的味道。人圍過來,拖著他走,棍子、拳腳不時的落下,他沒有反抗,嘿嘿的笑。
鮮血便從口中溢出來了,令得被繩索綁住,踉蹌前行的他顯得格外狼狽、格外猙獰。
一群人拖著他,朝前方地形崎嶇的山坳裡過去了……
伴隨著毆打的路途,泥濘不堪、坑坑窪窪的,泥水伴隨著穢物而來的臭氣裹在了身上,相對而言,身上的毆打反倒顯得無力,在這一刻,痛楚和謾罵都顯得無力。他低垂著頭,還是嘿嘿的笑,目光望著這大片人群腳步中的空隙。
春天已經到了,山是灰色的,過去的半年,聚集在這裡的餓鬼們砍倒了附近所有樹木,燒盡了一切能燒的東西,吃光了山川之間所有能吃的動物,所過之處,一片死寂。
他看著這邊,目光之中,也便是一片死寂。
武建朔十年春,二月十二。
我叫王獅童。
這是我的歸所……
……
天氣陰冷又潮濕,手持刀棍、衣衫襤褸的人們抓著他們的俘虜,一路打罵著,朝那邊的山頭上去了。
山間礫石如叢,樹木早已伐盡,不利於居住,因此環顧四野,也見不到餓鬼們來往的蹤跡。越過這邊的那頭,視野的盡出有座破爛的木屋。這是餓鬼們巡視放哨的最遠處,房舍的前方,一群人正在等待著。為首四人或高或矮,儘是餓鬼中的頭目,他們心中惴惴不安,等待著人群將被毆打得滿頭是血的王獅童拖到了房舍前的空地上,扔進水窪裡。
王獅童的腦袋浸在水裡,片刻才陡然翻滾著跪起來,口中一陣咳嗽,吐出了泥漿。
「怎麼樣有沒有人看到!」有頭目已經在旁邊偷偷地問起來,嘍囉們回答著:「殺光了殺光了……這姓王的,不敢還手,就被我們打倒綁起來了……」
「沒有還手?」
「是是是……是啊……」
那頭目的臉色陡然變了變,吩咐了嘍囉:「到周圍看看。」隨後拔出刀來,將剛剛站起來的王獅童一腳踢翻。
王獅童倒在地上,咳了兩聲,笑了起來:「咳咳,怎麼?修國,怕了?怕了就放了我唄……」
「姓王的你少虛張聲勢!你落在我們手上,我們怕你——」名叫臧修國的頭目揮刀指著他,王獅童從地上坐起來,臧修國退了半步,這動作令得王獅童又笑出來,環顧四周。
「武丁,朝元,大義叔,嘿嘿……是你們啊。」
「草你娘!裝神弄鬼!」聽得王獅童這般說話,名叫武丁的頭目猛地衝了過來,舉起手中的棒子,朝著他身上一棒揮了下去,王獅童的身體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口中吐出鮮血來,他蜷縮著身子,武丁還要衝過去,不遠處圍了白頭巾的老者將手中的木杖頓在了地上:「行了!」
武丁呸地吐了一口口水,轉身離開。王獅童在地上蜷縮了好久,身體抽搐了一會兒,漸漸的便不動了,他目光望著前方荒地上的一顆才發芽的青草,愣愣地出神,直到有人將他拉起來,他又將目光環顧了四周:「嘿嘿。」
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事,神情低落下去,過得片刻才道:「你們既然抓了我,也抓了其他人吧?」
「知道就好!」武丁說著一揮手,有人拉開了後方木屋的大門,房間裡一名身穿單衣的女人站在那兒,被人用刀架著,身體正瑟瑟發抖。這是陪伴了王獅童一個冬天的高淺月,王獅童扭頭看著他,高淺月也在看著王獅童,這位餓鬼的可怕首領,此時全身被綁、鼻青臉腫,身上滿是血漬和泥漬,但他這一刻的目光,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平靜而溫暖。
「王兄弟。」名叫陳大義的老人說了話。
「嗯?」
「真正決定對你動手,是老朽的主意……」
「知道,知道了。」王獅童點頭,回過身來,看得出來,儘管是餓鬼最大的首領,他對於眼前的老人,還是頗為尊重和看重。
「要除掉你,是女真人的主意,你也知道的,對吧?」
「……啊,知道、知道……」王獅童看看高淺月,失神了片刻,然後才點點頭。對他這等光棍的反應,武丁等幾位頭目都現出了疑惑的神情。老人雙唇顫了顫。
「我們……為什麼這樣做,你也知道?」
「知道。」這一次,王獅童回答得極快,「……沒路走了。」
聽到這句話,老人朝後方的木樁上坐了下去:「這不該是你說的話。」
「沒路走了。」
「——這不是你該說的話!」老人握緊了木杖,陡然站起來,聲音震動了周圍,過得片刻,他伸手指了指王獅童,「王兄弟,這不是你該說的話!你說有路走的,什麼時候你都說是有路走的!你跟大夥兒說過……王兄弟,你……你救過我的命,你救過我一家的命!」
「小瑤還是死了。」
「但你救過我一家的命!我女兒的死不是你的錯!王兄弟,女真人來了,我沒想過……我沒想過真的要殺了你……」
老人的話說到這裡,旁邊的武丁等人變了臉色:「陳老頭!」老人手一橫:「你們給我閉嘴!」
他的威嚴明顯高於周圍幾人,話音一落,房舍附近便有人作勢拔刀,人們互相對峙。老人沒有理會這些,扭頭又望向了王獅童:「王兄弟,天要變暖了,你人聰明,有義氣有擔當,真要死,老朽隨時可以代你去死,我就想問你一句話……接下來要怎麼走,你說句話,別像之前一樣,躲在女人的窩裡一聲不吭!女真人來了,雪要沒了,是打是降該做個決定了——」
「沒有路了。」王獅童目光平靜地望著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笑容,那笑容既坦然又絕望,周圍的空氣一時間彷彿窒息,過了一陣,他道:「去年,我殺了言兄弟之後,就知道沒有路了……嚴兄弟也說沒有路了,他走不下去了,所以我殺了他,殺了他之後,我就知道,真的走不下去了……」
他笑起來,笑中帶著哭音:「先前……在澤州,那位寧先生建議我不要南下,他讓我把所有人集中在中原,一場一場的打仗,最後打出一批能活下來的人,他是……魔鬼,是畜生。他哪來的資格決定誰能活下去——我們都沒有資格!這是人啊!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說到這裡,他的咆哮聲中已經有眼淚流出來:「可是他說的是對的……我們一路南下,一路燒殺。一路一路的害人、吃人,走到最後,沒有路走了。這個天下,不給我們路走啊,幾百萬人,他們做錯了什麼?」
王獅童哭了出來,那是男人悲慟到絕望的哭聲,隨後長吸一口氣,眨了眨眼睛,忍住淚水:「我害死了所有人哪,嘿嘿,陳伯……沒有路了,你們……你們投降女真吧,投降吧,但是投降也沒有路走……」
「沒有路你就殺出一條路來!就跟你以前說的那樣,我們跟你殺!只要你一句話。」老人手杖連頓了好幾下。王獅童卻搖了搖頭。
「沒有了,也殺不出來了,陳伯。我……我累了。」
那邊武丁將頭往後仰了仰,名叫臧修國的頭目舔了舔嘴唇,到得此刻,他們才終於知道了這次事情如此順利的原因,眼前這帶領他們縱橫年餘、暴戾凶殘的鬼王變得如此好制服的原因。
只有老人怔怔地望了他好久,身體彷彿突然矮了半個頭:「所以……我們、他們做的事,你都知道……」
「嘿嘿,一幫蠢貨。」
「你不想活了……」
「……」
「但是大伙還想活啊……」
王獅童低下了頭,怔怔的,低聲道,:「去活吧……」
「你……」老人走過來,舉起木杖砰的揮在了王獅童的頭上,王獅童身體偏了偏,老人頓著那枴杖,終於轉身走:「我成全你!」
「老陳。」
老人回過頭。
「讓我自己來啊。」
「呵呵,你……」寒冷的風從這房舍與山間吹過,老人氣極了,隨後又揮了揮枴杖,他身邊的隨行人員便衝過去,抽刀給王獅童割開了繩索。這事做完,老人帶著人就走,臧修國也隨即跟上,武丁與名叫王朝元的頭目互望一眼,道:「我看著他死!」
王朝元扯了扯嘴角:「我留一半人。」
王獅童沒有再管周圍的動靜,他扯掉繩索,緩緩的走向不遠處的木屋。目光轉過周圍的山野時,寒風正一如既往的、每一年每一年的吹過來,目光最遠處的山間,似有樹木發出了新枝。
這個世界,他已經不眷戀了……
他走進去,抱住了高淺月,但身上泥血太多了,他隨後又放開,脫掉了襤褸的外衣,內裡的衣服相對乾燥,他脫下來給對方罩上。
「對不起啊,還是走到這一步了……」王獅童說著,「不過,沒有關係的,我們在一起,我陪著你,不用害怕,沒關係的……」
他給高淺月拉開了堵住嘴的布團,女人的身體還在顫抖。王獅童道:「沒事了,沒事了,一會兒就不冷了……」他走到房舍的角落,拉開一個暗格,暗格裡有一桶松油,王獅童打開它,往房間裡倒,又往自己的身上倒,但隨後,他愣了愣。
高淺月從門口跑出去了,驚呼聲從外頭傳來,他走到門口,叫了一聲住手。門外重疊疊的都是人,他們圍住這裡,在這裡注視著鬼王的自殺。這些人本就飢渴了一個冬天,看見高淺月主動跑出來,有人攔住了她,有人便要去拉她,高淺月抱住身子,無路可去。
「沒事的。」房間裡,王獅童安慰她,「你……你怕這個,我會……我會先送你走,我再來陪你。放心不痛的、不會痛的,你進來……」
他的臉上帶著淚,又帶著笑容,張開雙手,口中說著話。
「你回來啊,淺月……」
這一刻,外頭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的眼中只有那哭泣的、惶恐的女子,那是他在這個人間所殘留的,唯一有光芒的東西了。
「你回來啊……」
他哭道。
「那外面和裡面……是一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