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子時早就過了,福州的夜色也已變得安靜,城北的宮殿裡,氣氛卻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先是傳訊的宮人進進出出,隨後便有大員帶著特殊的令牌匆匆而來,叩門而入。
若是在過往的汴梁、臨安,這樣的事情是不會出現的,皇家威儀大於天,再大的消息,也可以到早朝時再議,而若是有特殊人物真要在子時入宮,通常也是讓牆頭放下吊籃拉上去。
但到了福州這幾個月,許多的規矩、禮儀暫時性的被打破了。面對著一場混亂,勵精圖治的新皇帝時常徹夜不眠。儘管他安排在夜間的多是學習,但偶爾城中發生事情,他會在夜裡出宮,又或者連夜將人召來問詢、請教,不久之後竟也讓人撤了吊籃,開一側門使人入內。
五月初的這個凌晨,皇帝原本打算過了子時便睡下休息,但對一些事物的請教和學習超了時,隨後從外頭傳來的加急信報遞過來,鐵天鷹知道,接下來又是不眠的一夜了。
他巡過宮城,叮囑侍衛打起精神。這位過往的老捕頭已年近六旬,半頭白髮,但目光銳利精氣內藏,幾個月內負責著新君身邊的衛戍事宜,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相對於過往天下幾位宗師級的大高手來說,鐵天鷹的身手頂多只能算是一流,他數十年廝殺,身體上的傷痛眾多,對於身體的掌控、武道的修養,也遠不如周侗、林宗吾等人那般臻於化境。但若論及搏殺的訣竅、江湖上綠林間門道的掌控以及朝堂、宮廷間用人的瞭解,他卻算得上是朝堂上最懂綠林、綠林間又最懂朝堂的人之一了。
過去的十數年間,他先是陪著李頻去殺寧毅,隨後心灰意冷辭了官職,在那天下的大勢間,老捕頭也看不到一條出路。後來他與李頻多番交往,到中原建起漕河幫,為李頻傳遞消息,也已經存了搜羅天下志士盡一份力的心思,建朔朝逝去,天下大亂,但在那混亂的危局當中,鐵天鷹也確實見證了君武這位新皇帝一路廝殺抗爭的歷程。
待到那逃亡的中後期,鐵天鷹便已經在組織人手,負責君武的安全問題,到福州的幾個月,他將宮廷護衛、綠林左道各方各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若非如此,以君武這段時間事必躬親拋頭露面的程度,所遭遇到的絕不會只有幾次雷聲大雨點小的刺殺。
往日他身在朝堂,卻時時感到灰心,但最近能夠看到這位年輕帝王的種種行為,那種發自內心的奮發,對鐵天鷹來說,反而給了他更多意志上的激勵,到得眼下,即便是讓他立刻為對方去死,他也真是不會皺半點眉頭。也是因此,到得福州,他對手下的人精挑細選、嚴肅紀律,他自身不斂財、不徇私,人情練達卻又能拒絕人情,過往在六扇門中能見到的種種陋習,在他身邊基本都被一掃而空。
於是如今的這座城裡,外有岳飛、韓世忠率領的軍隊,內有鐵天鷹掌控的內廷近衛,情報有長公主府與密偵司,宣傳有李頻……小範圍內委實是如鐵桶一般的掌控,而這樣的掌控,還在一日一日的加強。
初升的朝陽總是最能給人以希望。
將不大的宮城巡視一圈,側門處已經陸續有人過來,聞人不二最早到,最後是成舟海,再接著是李頻……當年在秦嗣源麾下、又與寧毅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這些人在朝堂之中不曾安排重職,卻始終是以幕僚之身行宰輔之職的多面手,見到鐵天鷹後,雙方互相問候,隨後便詢問起君武的去向。
鐵天鷹道:「陛下得了信報,在書房中坐了一會後,散步去仰南殿那邊了,聽說還要了壺酒。」
「仰南殿……」
成舟海笑了出來,聞人不二神色複雜,李頻蹙眉:「這傳出去是要被人說的。」
鐵天鷹道:「陛下高興,誰人敢說。」
李頻看他一眼:「老鐵啊,為臣當以忠諫為美。」
鐵天鷹拱手笑道:「我就是個侍衛,諫言是諸位大人的事。」
「要是諫言不成,拖出去打板子,倒是你鐵大人負責的。」
「到時候會有關照,打得輕些。」
成舟海與聞人不二都笑出來,李頻搖頭歎息。事實上,雖然秦嗣源時期成、聞人二人與鐵天鷹有些衝突,但在去年下半年一路同行期間,這些嫌隙也已解開了,雙方還能說笑幾句,但想到仰南殿,還是不免蹙眉。
新朝廷在福州建立後,倉倉促促徵用的行宮,仰南殿佔地不小,但主要功能是對武朝先皇、歷代功臣的祭祀、緬懷之用。大殿裡有武朝歷代皇帝,側面也有許多功臣的位子,譬如秦嗣源等人的位置也是有的,君武偶爾過去,祭拜的其實大抵是秦嗣源、成國公主周萱等人——康賢是入贅的駙馬,這裡沒有牌位,但祭拜周萱,也就相當於祭拜康賢了。
問題在於,西南的寧毅打敗了女真,你跑去告慰先祖,讓周喆怎麼看?你死在海上的先帝怎麼看。這不是告慰,這是打臉,若明明白白的傳出去,遇上剛烈的禮部官員,說不定又要撞死在柱子上。
「還是要封口,今晚陛下的行為不能傳出去。」說笑之後,李頻還是低聲與鐵天鷹叮囑了一句,鐵天鷹點頭:「懂。」
李頻又不免一歎。幾人去到御書房的偏殿,面面相覷,一時間倒是沒有說話。寧毅的這場勝利,對於他們來說心緒最是複雜,無法歡呼,也不好談論,無論真話假話,說出來都不免糾結。過得一陣,周佩也來了,她只是薄施粉黛,一身單衣,神色平靜,抵達之後,便喚人將君武從仰南殿那邊拎回來。
不多時,腳步聲響起,君武的身影出現在偏殿這邊的門口,他的目光還算沉穩,看見殿內眾人,面帶微笑,只是右手之上拿著那份由三頁紙組成的情報,還一直在不自覺地晃啊晃,眾人行禮,他笑:「免禮平身,去書房。」說著朝一旁走過去了。
御書房內燈火通明,前方掛著的是如今支離破碎的武朝地圖,對於每日裡進來這裡的武朝臣子來說,都像是一種恥辱,地圖周邊掛著一些跟格物有關的手工器物,書桌上堆積著案牘,君武拿著那份情報面對著地圖,眾人進來後他才轉過身來,燈火之中這才能見到他眼角微微的紅色,空氣中有淡淡的酒味。
他方才大概是跑到仰南殿那邊哭了一場,喝了些酒,此時也不避諱眾人,笑了一笑:「隨便坐啊,消息都知道了吧?好事。」繼位近一年時間來,他有時候在陣前奔走,有時候親自安撫難民,時時呼喊、聲嘶力竭,如今的嗓音微有些沙啞,卻也更顯得滄桑穩重。眾人點頭,眼見君武不坐,自然也不坐,君武的手掌拍打著桌子,繞行半圈,隨後直接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御書房中,擺放書桌那邊要比這邊高一截,因此有了這個台階,眼見他坐到地上,周佩蹙了蹙眉,過去將他拉起來,推回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君武性格好,倒也並不反抗,他面帶微笑地坐在那兒。
成舟海、聞人不二、李頻三人對望一眼,稍許猶豫之後正要諫言,桌子那邊,君武的兩隻手掌抬了起來,砰的一聲用力拍在了桌面上,他站了起來,目光也變得嚴肅。鐵天鷹從門口朝這邊望過來。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不高興,但是朕!很!高!興!」
身居高位久了,便有威嚴,君武繼位雖然只有一年,但經歷過的事情,生死間的抉擇與煎熬,已經令得他的身上有了不少的威嚴氣勢,只是他平素並不在身邊這幾人——尤其是姐姐——面前展露,但這一刻,他環顧四周後,一字一頓地開了口。先是用「我」,隨後稱「朕」。
他舉起手中情報,隨後拍在桌子上。
「從三月底起,我們拿到的,都是好消息!從去年起,我們一路被女真人追殺,打著敗仗的時候我們拿到的西南的情報,就是好消息!余余!達賚!銀術可!拔離速!完顏斜保!完顏設也馬!這些名字一個一個的死了!今天的消息裡,完顏設也馬是被華夏軍當著粘罕老狗的面一刀一刀劈開的!是當著他的面,一刀一刀把他兒子劈死了的!粘罕和希尹只能逃跑!這個消息!朕很高興!朕恨不得就在漢中親眼看著粘罕的眼睛!」
「但是我看不到!」君武揮了揮手,微微頓了頓,嘴唇顫抖,「你們今天……忘了靖平之恥了嗎?忘了從去年過來的事情了?江寧的大屠殺……我沒有忘!走到這一步,是我們無能,但有人做到這個事情,我們不能昧著良知說這事不好,我!很高興。朕很高興。」
「陛下……」聞人不二拱手,欲言又止。
君武站在那兒低著頭沉默片刻,在聞人不二開口時才揮了揮手:「當然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板著個臉,我也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你們知道太高興了不合適,想要勸諫我,我都懂,這些年你們是我的親人,是我的良師、益友,但是……朕當了皇帝這半年,想通了一件事,我們要有胸懷天下的氣度。」
他的目光掃過殿內的幾人,吸了一口氣:「武朝被打成這個樣子了,女真人欺我漢人至此!就因為華夏軍與我敵對,我就不承認他做得好?他們勝了女真人,我們還要如喪考妣一樣的覺得自己大難臨頭了?我們想的是這天下子民的安危,還是想著頭上那頂花帽子?」
「所謂勵精圖治,什麼是勵精圖治?我們就仗著地方大慢慢熬,熬到金國人都腐化了,華夏軍沒有了,我們再來收復天下?話要說清楚,要說得明明白白,所謂勵精圖治,是要看懂自己的錯處,看懂以前的失敗!把自己改正過來,把自己變得強大!我們的目的也是要打敗女真人,女真人腐化了變弱了要打敗它,如果女真人還是像以前那樣力量,就算完顏阿骨打重生,我們也要打敗他!這是勵精圖治!沒有折中的餘地!」
「過去女真人很厲害!今天華夏軍很厲害!明天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很厲害!哦,今天我們看到華夏軍打敗了女真人,我們就嚇得瑟瑟發抖,覺得這是個壞消息……這樣的人沒有奪天下的資格!」君武將手猛地一揮,目光嚴肅,目光如虎,「許多事情上,你們可以勸我,但這件事上,朕想清楚了,不用勸。」
「我要當這個皇帝,要收復天下,是要那些冤死的子民,不要再死,我們武朝辜負了人,我不想再辜負他們!我不是要當一個瑟瑟發抖心思陰暗的弱者,看見敵人強大一點,就要起這樣那樣的壞心眼。華夏軍強大,說明他們做得到——他們做得到我們為什麼做不到!你做不到還當什麼皇帝,說明你不配當皇帝!說明你該死——」
他臉頰通紅,目光也微微紅起來在這裡頓了頓,望向幾人:「我知道,這件事你們也不是不高興,只不過你們只能這樣,你們的勸諫朕都明白,朕都收下了,這件事只能朕來說,那這裡就把它說明白。」
他的手點在桌子上:「這件事!我們要普天同慶!要有這樣的胸懷,不用藏著掖著,華夏軍做到的事情,朕很高興!大家也應該高興!不要什麼皇帝就萬歲,就千秋萬代,沒有千秋萬代的王朝!過去這些年,一幫人靠著齷齪的心思苟延殘喘,這裡合縱連橫那裡遠交近攻,喘不下去了!將來我們比不過華夏軍,那就去死,是這天下要我們死!但今天外頭也有人說,華夏軍不可長久,如果我們比他厲害,打敗了他,說明我們可以長久。我們要追求這樣的長久!這個話可以傳出去,說給天下人聽!」
君武的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隨後一拍桌子:「李卿,待會你回去,明天就見報——朕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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