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威勝天極宮上,能看見夕陽灑滿重重山崗的景象。
裝滿麥子的大車正從城外的道路上進來,道路是大戰過後重修的,建成不久,但看起來倒像是比戰前更為寬敞了。
「這是最後的三十車麥子,一個時辰後入倉,冬小麥算是收完了。要不是那幫草原韃子搗亂,四月裡原本都能算是好日子。」
這是天極宮一側的望台,樓舒婉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晚風正暖洋洋地吹過來。旁邊與樓舒婉一道站在這裡的是於玉麟、王巨雲這兩位軍隊高層。自兩年前開始,虎王勢力與王巨雲率領的流民勢力先後對抗了南下的金兵、投金的廖義仁,如今已經徹底地歸於一體。
在這合流的雙方中,化名王巨雲的王寅原就是當年永樂朝的尚書,他精通細務處理、宗教手段、兵法運籌。永樂朝滅亡後,他暗中救下部分當年方臘麾下的將領,到得邊疆的流民當中再度開始宣揚當年「是法平等」的白蓮、彌勒,團結起大量流民、呼籲守望相助。而在女真四度南下的背景下,他又義無反顧地將聚起的人群投入到抗金的前線中去,兩年以來,他本人雖然不苟言笑御下極嚴,但其無私的姿態,卻委實贏得了周圍眾人的尊重。
瞭解到其理想主義的一面後,晉地這邊才相對謹慎地與其合併。事實上,樓舒婉在過去抗金之中的堅決、對晉地的付出、以及其並無子嗣、從不謀私的態度對這番合併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自靖平之恥起,中原一片大亂,王寅遊歷北境,或許是不忍百姓受苦,才在這邊傳教救人。但事實上,他選取雁門關以南的流民區域發展,地方是極不理想的,基本建不起根據地,也聚攏不了太多的物資,這番與晉地合併,麾下的難民才算是有了一個暫居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樓舒婉當年與林宗吾打交道,在彌勒教中得了個降世玄女的稱號,後來一腳把林宗吾踢走,得到的宗教框架也為晉地的人心穩定起到了一定的黏合作用。但事實上樓舒婉在政治運作勾心鬥角上碾壓了林宗吾,對於宗教操作的本質規律終究是不太熟練的,王寅加入後,不光在政治、軍務上對晉地起到了幫助,在晉地的「大光明教」運作上更是給了樓舒婉極大的啟發與助力。雙方合作,互取所需,在此時委實起到了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三月裡一幫草原僱傭兵在晉地肆虐、燒燬麥田,委實給樓舒婉等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擾,好在四月初這幫不要命的瘋子北進雁門關,直接殺向雲中,臨走前還順道為樓舒婉解決了廖義仁的問題。於是四月中旬開始,隨著麥子的收割,虎王勢力便在不斷地收復失地、整編投降部隊中度過,稱得上是喜氣洋洋,到得四月底傳來漢中決戰落幕的顛覆性消息,眾人的情緒複雜中甚至有些悵然若失——如此一來,晉地豈不是算不得什麼大勝了。
相對順暢的局勢與接踵而來的好消息會令人心情愉快,但掩蓋不了樓舒婉、於玉麟、王寅等人的理智,宗翰希尹固然敗於華夏之手,但倉皇北歸的途中,難免又要與晉地起一次摩擦,這次摩擦,便要決定晉地之後的面貌。
理論上來說,此時的晉地相比兩年前的田實時期,實力已經有了巨大的躍進。表面上看,大量的物資的損耗、士兵的減員,似乎已經將整個勢力打得千瘡百孔,但事實上,兩面三刀的不堅定者已經被徹底清理,兩年的廝殺練兵,剩餘下來的,都已經是可戰的精銳,樓舒婉等人在這兩年的決策中積累起巨大的聲望。其實若沒有三四月間蒙古人的涉足,樓、於、王等人原本就已經計劃在三月底四月初展開大規模的攻勢,推平廖義仁。
如今,這積蓄的力量,可以成為迎戰女真西路軍的憑恃,但對於是否能勝,眾人依然是沒有太大把握的。到得這一日,於、王等人在外頭收編練兵基本告一段落,方才抽空回到威勝,與樓舒婉商議進一步的大事。
「從過完年以後,都在外頭跑,兩位將軍辛苦了。這一批麥子入庫,各地冬小麥收得都差不多,雖然之前被那幫草原人糟踐了些,但放眼看去,整個中原,就我們這邊壯實一些,要做什麼事情,都能有些底氣。」
望著西面山麓間的道路,樓舒婉面帶笑容,夕陽在這裡落下了金黃的顏色,她隨後才將笑容收斂。
「唯一可慮者,我問過了軍中的諸位,先前也與兩位將軍私下寫信詢問,對於迎戰女真潰兵之事,仍舊無人能有必勝信心……漢中決戰的消息都已傳遍天下了,我們卻連華夏軍的手下敗將都應對無能,如此真能向百姓交代嗎?」
她說著這話,目光嚴肅起來。這些年在晉地,樓舒婉管理的多是政務後勤,但戰爭的兩年隨軍而走,對於軍隊倒也不是全無理解,此刻的嚴肅倒也稱不上斥責,更多的是私下裡的緊迫感。
王巨雲皺著眉頭,嚴肅更甚,於玉麟倒也並不諱飾,歎了口氣:「這些年的時間,看那位寧先生治軍,有許多的革新是顯而易見的。武朝重文輕武,害怕軍隊挾武力以自重,因此對軍隊的節制盤根錯節,如此一來,將領無權軍隊孱弱積重難返,這些年各方強兵之策,首先都是放權於將領,如南面能打的背嵬軍,是以太子的力量隔絕了外部的各方制衡,方才在那岳鵬舉的鐵血治軍下練出些戰力來,此為其一,華夏軍自然更是如此,不在話下。」
「這一條件做到不難,我方治軍近年來亦是如此發展,尤其是這兩年,大戰之中也去掉了不少弊病,原本晉地各個小門小戶都免不了對軍隊伸手,做的是為自己打算的主意,實質上就讓軍隊打不了仗,這兩年咱們也清理得差不多。但這一條件,不過是第一道門檻……」
於玉麟頓了頓:「進了這第一道門檻,軍隊固然像個軍隊了,但華夏軍真正厲害的,是練兵的強度、軍紀的森嚴。華夏軍的所有戰士,在過去都是私兵親衛之標準,脫產而作,每日訓練只為打仗,兵法之上令行禁止。這樣的兵,大家都想要,但是養不起、養不長,華夏軍的做法是以全部的力量支撐軍隊,以那寧先生的經商手段,倒賣軍械、購買糧食,無所不用其極,中間的許多時候,其實還得餓肚子,若在十年前,我會覺得它……養不長。」
「軍隊餓肚子,便要降士氣,便要不聽命令,便要違反軍法。但寧先生真正厲害的,是他一邊能讓軍隊餓肚子,一邊還維持住軍法的嚴厲,這中間固然有那『華夏』名號的原因,但在咱們這裡,是維持不住的,想要軍法,就得有糧餉,缺了糧餉,就沒有軍法,裡頭還有中下層將領的原因在……」
「如此一來,華夏軍並非是在哪一個方面與我等不同,其實在方方面面都有差異。當然,以往我等不曾覺得這差異如此之大,直到這望遠橋之戰、漢中之戰的戰報過來。華夏第七軍兩萬人擊潰了宗翰的十萬大軍,但要說我等就能宗翰希尹的這撥殘兵,又確實……並無任何佐證。」
於玉麟說完這些,沉默了片刻:「這便是我與華夏軍今日的區別。」
自十餘年前呂梁山與寧毅的一番碰面後,於玉麟在華夏軍的名號前,態度始終是謹慎的,此刻不過私下裡的三兩人,他的話語也頗為坦誠。一旁的王巨雲點了點頭,待到樓舒婉目光掃過來,方才開口。
「一戰之力,數戰之力,卻都能有,雖未必能勝,但也不見得敗。」
樓舒婉點頭:「……至少打一打是可以的,也是好事了。」
對於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各方面的衡量其實都已經匯總過來,基本上來說,兩年多的抗爭令得晉地軍隊的戰力增強,隨著思想的逐漸統一,更多的是韌性的增加。縱然無法說出一定能擊潰宗翰、希尹的話來,但即便一戰不勝,也能從容而持續地展開後續作戰,依靠晉地的地形,把宗翰、希尹給熬回去,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這樣的狀況讓人不至於哭,但也笑不出來。樓舒婉說完後,三人之間有些沉默,但隨後還是女人笑了笑:「如此一來,也難怪西南那幫人,要驕傲到不行了。」
於玉麟想了想,笑起來:「展五爺最近如何?」
「漢中決戰過後,他過來了幾次,其中一次,送來了寧毅的書信。」樓舒婉淡淡說道,「寧毅在信中與我說起將來局勢,談到宗翰、希尹北歸的問題,他道:女真第四次南侵,東路軍大勝,西路軍慘敗,回到金國之後,東西兩府之爭恐見分曉,我方坐山觀虎鬥,對於已居劣勢的宗翰、希尹部隊,不妨採取可打可不打,並且若能不打盡量不打的態度……」
「呵,他還挺體貼的……」她微微一笑,帶著慵懶的譏諷,「想是怕我們打不過,給個台階下。」
「……」
「……」
於玉麟與王巨雲對望一眼。
王巨雲道:「信中可還說了其它?」
樓舒婉將信函從衣袖中拿出來,遞了過去:「有,他打的自己的小算盤,希望我們能借一批糧給東邊梁山的那些人……山東餓殍千里,去年草根樹皮都快吃光了,冬小麥,種子不夠,所以雖然到了收成的時候,但恐怕收不了幾顆糧食,沒多久就又要見底了。」
寧毅寫來的信函很長,縱然拿在手中,一時間也看不了多少。樓舒婉說完,於玉麟道:「金狗東路軍回師已近黃河,一旦過山東,恐怕放不過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等人。小麥最近才收,他們能捱到現在,再捱一段時間應該沒問題。寧毅這是有把握讓他們撐過女真東路軍?他想借的,是往後的糧吧?」
樓舒婉點頭:「梁山如何在女真東路軍面前捱過去,他在信中不曾多說。我問展五,大概總有幾個辦法,要麼乾脆放棄梁山,先躲到我們這邊來,要麼認準吳乞買快死了,在山上硬熬熬過去,又或者乾脆求宗輔宗弼放條生路?我懶得多猜了……」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隨後懶洋洋地說道:「他在信中邀我等南下——打敗了一次女真人,驕傲得不得了了,六月裡,要在成都開英雄大會,選綠林盟主,說要跟天下人聊一聊華夏軍的想法,關於賣糧的事情,到時候也可以一併談談,看來是不怕我們漫天要價……」
聽她說出這句,正在看信的王巨雲神色微微動容,朝著後方翻了兩頁,於玉麟也朝這邊看了一眼,自然知道,若信上真有這樣的邀請,其餘的信息大抵都要變成細枝末節。樓舒婉轉過身去,靠近了邊緣的女牆,看著遠處的風景。
三人之間安靜了一陣,於玉麟看著樓舒婉,道:「你準備去嗎?」
晚風吹起裙擺,樓舒婉背對這邊,眺望遠處。
「……雖不甘心,但有些事情上頭,我們確實與西南差了許多。如同於大哥方纔所說的那些,差了,要改,但如何改,不得不審慎以對。能去西南看上一次是件好事,更何況這次寧毅有求於我,若能往西南跑一趟,很多的好處都能拿下來……」
「……但宗翰、希尹北歸,大戰迫在眉睫……」
樓舒婉雙手按在女牆上,望向遠處的目光冷冽,口中道:
「我怎麼去啊?」
她平靜而冷淡地陳述了事實。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