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見過呢?」
「……嗯?」
前方有歸家的商販與他們擦肩而過。應該是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西瓜扭頭看著寧毅,微感疑惑。
寧毅依然緩步前行,拉著她的手看了看:「二十年前,就是跟檀兒成親那天,被人拿了塊石頭砸在頭上,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什麼事都忘了。這個事情,一早就說過的吧?」
「嗯。」西瓜道,「我記得是個叫做薛進的,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還想著將來帶你去尋仇。」
「算了,挨打之前的寧立恆是個傻乎乎的書獃子,挨打之後才好不容易開的竅,記人家的好吧。」
西瓜看著他笑:「檀兒私下裡也說,真是奇怪,嫁你之前還去看過你兩次,就會點之乎者也,成親之後才發現你有那麼多鬼點子,都悶在心裡,這叫悶騷……」見寧毅白她一眼,才道,「嗯,你說正事,在哪裡見過?」
寧毅收回白眼笑了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被打暈的那幾天,神遊天外,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上的景象,恍恍惚惚的,像是看到了過百年的歷史……你別捏我,說了你可能不信,但你先聽好不好,我一個傻書獃,突然開了竅,你就不覺得奇怪啊,古往今來那麼多神遊天外的故事,莊生曉夢迷蝴蝶,我看到這世上另外一種可能,有什麼奇怪的。」
西瓜的神色已經有些無奈了,沒好氣地笑:「那你接著說,那個世界怎麼了?」
「說是到了如今的一千年以後,咱們這裡還是沒有發展出成系統的格物之學來……」
「那這一千年的人都是死的啊?」
「也不能這麼說,儒家的玄學體繫在過了咱們這個朝代後,走到了絕對的統治地位上,他們把『民可』的精神發揮得更加深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給天下人做了一整套的身份規則。沒有外敵時他們內部自洽,有外敵了他們同化外敵,所以接下來一千年,朝代更替、分分合合,格物學不用出現,大家也能活得將就。然後……跟你說過的歐羅巴洲,現在很慘的那邊,窮則變變則通,首先將格物之學發展起來了……」
「……像竹記說書的開頭了。」西瓜撇了撇嘴,「憑什麼我們就再過一千年都發展不出格物學來啊。」
「呃……」寧毅想了想,「姑且就認為我們這邊日子過得太好了,雖然百姓也苦,但半數的時候,仍然可以供養出一大群養尊處優的肉食者來,沒有了生存的壓力之後,這些肉食者更喜歡研究玄學,研究哲學,更加在乎對和錯,做人更講究一些。但歐洲那邊狀況比我們差,動不動就死人,所以相對來說更加務實,撿著一點規律就得利用起這一點規律。所以我們更加在乎對整體的幻想而他們能夠相對多的著眼於細部……不一定對,姑且就這樣覺得吧。」
「說正事。」寧毅攤了攤手,「反正不管怎麼樣,現在格物學是他們發明的了。一千年以後,在咱們這片土地上掌權的是個外族政權,滿洲人,跟人吹噓自己是今天金人的後裔……你別笑,就這麼巧……」
「好,一千年後終究讓這些金人得了天下了。」西瓜忍住對他這種無創意行為的控訴,「你接著說。」
「滿洲人閉關鎖國,雖然沒有格物學,但儒家統治藝術蒸蒸日上,他們覺得自己是天朝上國,過得挺好的。但是歐洲人來了,駕著堅船利炮,拿著火槍。要來搶東西,要來做生意,逼著這個清朝開放口岸,保護他們的利益。一開始大家相互都好奇,沒說要打起來,但慢慢的做生意,就有了摩擦……」
「這個書是不能寫,寫了他們就知道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了……哪有把自己寫成反派的……」
寧毅白她一眼,決定不再理會她的打斷:「歐洲人火器厲害,滿清也覺得自己是天朝上國,當時的清朝掌權者,是個太后,叫做慈禧——跟周佩沒關係——說打就打,咱們滿清就跟整個天下宣戰。然後這一打,大家終於發現,天朝上國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幾萬的軍隊,幾十萬的軍隊,連人家幾千人的部隊都打不過了。」
「國際社會,落後就要挨打,一旦打不過,國內的好東西,就會被敵人以這樣那樣的借口瓜分,從那個時候開始,整個中國就陷入到……被包括歐洲在內的許多國家輪番侵略輪番瓜分的狀況裡,金銀被掠奪、人口被屠殺、文物被搶走、房子被燒掉,一直持續……幾十上百年……」
寧毅說到這裡,話語已經變得緩慢起來。西瓜一開始以為自家夫君在開玩笑,聽到這裡卻不免投入了進來,擰起眉頭:「胡說……武朝也是被金國這樣打,這不十多年,也就過來了,就算以前,上百年一直挨打的狀況也不多吧,跟人有差,不會學的嗎!就算從頭造這火藥大炮,立恆你也只花了十多年!」
寧毅微微笑了笑:「滿清的落後,首先當然是格物學的落後,但這只是表象,更加深入的問題,已經是人和當時文化的落後——儒學從眼下開始,又發展了一千年,它在內部結成更加牢固的網,壓抑人的思維,它從生活、工作、社交的各個方方面面拖住人的手腳。要打敗歐洲人,格物發展得比他們好就行了,可你的思維結構不適合做格物,你做人家也做,你永遠也追不上你的敵人……阿瓜,我今天把東西賣給他們所有人,也是這樣的原因,不改變思維,他們永遠會比我慢一步……」
他吸了一口氣:「回到滿清上去,挨打了,追不上,滿清也知道要變,但是要變多少呢?阿瓜,人類社會一個普遍趨勢是,任何固有系統都會盡量維持它的本來面目,雖然挨打了要調整,但改多少,人們總會傾向於夠用就行。所以在一開始,皇帝在內閣裡分出一個部門,好,我們學西方、學格物、學他們造火槍大炮,用這個部門,來保護自己。這個行為叫做『洋務運動』。」
西瓜捏了他的手掌一下:「你還取個這麼噁心的名字……」
「『洋務運動』哪裡噁心了……算了,洋務運動是朝廷裡分出一個部門來進行改變,要麼學人造火槍大炮,要麼花錢跟人買火槍大炮,也拿著火槍大炮,練所謂的新兵。但接下來他們就發現,也不行,兵也有問題,官也有問題,國家繼續挨揍,跟歐洲十七八個小國家割地、賠款,跪在地下幾十年。大家發現,哎,洋務運動也不行,那就要更加多變一點,整個朝廷都要變……」
「當時的滿清已經是快三百年的國家了,體系臃腫FǔBai橫行,一個部門的改革不行,就要進行從上到下的維新變法。大家覺得過去三百年用儒學體系不斷閹割人的血性也不行,民眾也要覺醒,要給下面的苦哈哈多一點好處和地位,要讓官員更親切、體系更清明,所以接下來是維新變法。」
「但不管被打成什麼樣子,三百年的封建國家,都是積重難返。以前拿著好處的人不願意退讓,內部矛盾加劇,呼籲和主持變法的人最終被打敗了。既然敗了,那就解決不了問題,在外頭仍然跪著被人打,那麼變法不通,就要走更激烈的路子了……大家開始學著說,要平等,不能有滿清了,不能有朝廷了,不能有皇帝了……」
「就這樣,內亂開始了,造反的人開始出現,軍閥開始出現,大家要推翻皇帝,要呼籲平等,要開啟民智、要給予民權、要注重民生……這樣一步一步的,越來越激烈,距離第一次被打過去幾十年,他們推翻皇帝,希望事情能夠變好。」
西瓜吸了一口氣:「你這書裡殺了皇帝,總快變好了吧……」
寧毅笑著:「是啊,看起來……開天闢地的壯舉,社會上的狀況有一定的好轉,然後有了勢力的軍閥,就又想當皇帝。這種軍閥被推翻之後,接下來的人才放棄了這個想法,舊的軍閥,變成新的軍閥,在社會上關於平等的呼籲一直在進行,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人的問題是根本的問題,文化的問題是根本的問題,所以在那種情況下,很多人都提出要徹底的放棄舊有的儒學思維,建立新的,能夠跟格物之學配套的思維方式……」
「在整個過程裡,他們仍然不斷挨打,新的軍閥解決不了問題,對過去文化的拋棄不夠徹底,解決不了問題。新的格局一直在醞釀,有思想的領導者慢慢的結成先進的黨派,為了抵禦外敵,大量的精英階層組成政府、組成軍隊,盡可能地摒棄前嫌,共同作戰,這個時候,海那邊的東瀛人已經在不斷的戰爭瓜分中變得強大,甚至想要統治整個中華……」
「嘁,倭人矮子,你這故事……」
西瓜發出聲音,隨後被寧毅伸手在頭上敲了一下。
「……精英階層組成的政府,之後仍然無法改變中華幾千年的積重難返,因為他們的思想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舊的。當了官、有了權以後,他們習慣於為自己著想,當國家越來越虛弱,這塊蛋糕越來越小的時候,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想要為自己撈一點,官大的撈多一些,官小的撈少點,他們一開始也許只是想比餓死的百姓活得好些,但慢慢的,他們發現周圍的人都在這樣做,其它同伴都認為這種事情情有可原的時候,大家就爭先恐後地開始撈……」
「……軍餉被瓜分,送去軍隊的壯丁在路上就要餓死一半,敵人從外部侵略,官僚從內部掏空,物資貧乏民不聊生……這個時候整個中華已經在全世界的眼前跪了一百年,一次一次的變強,不夠,一次一次的革新,不夠……那也許就需要更加決絕、更加徹底的革新!」
「……洋務運動之於積重難返的滿清,是進步。維新變法之於洋務運動,更進一步。舊軍閥替代皇帝,再進一步。新軍閥替代舊軍閥,又往前走了一步。到有理想有抱負卻也難免有些私心的精英階層替代了新軍閥,這裡又前進一步。可再往前走是什麼呢?阿瓜,你有理想、有抱負,陳善鈞有理想,有抱負,可你們手下,能找出幾個這樣的人來呢?一點點的私心都值得原諒,我們用嚴厲的軍規進行約束就行了……再往前走,怎麼走?」
「那個時候,也許是那個時代說,再這樣不行了。所以,真正高呼人人平等、一切為了人民的體系才終於出現了,加入那個體系的人,會真正的放棄一部分的私心,會真正的相信大公無私——不是什麼大官為民做主的那種相信,而是他們真的會相信,他們跟世界上所有的人是平等的,他們當了官,只是分工的不一樣,就好像有人要掏糞,有人要當官一樣……」
「真會有這樣的嗎?」西瓜道。
「當然不會百分之百是這樣,但其中那種平等的程度,是匪夷所思的。因為經過了一百年的屈辱、失敗,看見整個國家徹底的沒有尊嚴,他們當中大部分的人,終於意識到……不這樣是沒有出路的了。這些人其實也有許多是精英,他們原本也可以進去那個精英組成的政體,他們為自己多想一想,原本大家也都可以理解。但是他們都看到了,只是那種程度的努力,拯救不了這個世道。」
「他們不斷地督促和改造自己,他們會整支部隊整個政府發自內心的相信為人民服務。那個時候,華夏上上下下幾千年,甚至可以說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清廉的一支部隊,才在那裡誕生……也可以說,他們是被逼出來的。」
寧毅的話語當中有著憧憬和敬佩,西瓜看著他。對於整個故事,她自然沒有太深的代入感,但對於身邊的男人,她卻能夠看出來,對方並非以講故事的心情在說著這些。這讓她微感疑惑,也不由得跟著多想了許多。
「那……接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