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六)

  遠處的夜色仍在喧囂。

  丁嵩南在黑暗中巡視了一遍院落附近的哨衛,叮囑他們打起精神來後,方才回到房間裡,隨行的勤務兵奉上了熱茶,他將房間裡照明的燈火滅至一盞後,方才令勤務兵出去了。。。

  「去叮囑其他人,不要用太多燭火,避免引來不必要的窺探。」

  對方聽令去了。

  茶杯之中的熱水裡正逸出清新的茶香,丁嵩南捧著茶杯坐在那兒,茶是真正的好茶,茶杯卻顯得大而且粗糙——在小蒼河時總是用這種大杯喝水,對茶的喜好,是這兩年在中原養成的。

  與尹縱、陳時權等人打交道的這幾年,身邊各種珍玩、貴物無數,想要女人,也是召之即來。丁嵩南便漸漸的學會了品嚐各種好茶的滋味,也漸漸的有了自己的講究,只是對於那些煮茶、泡茶的路數,他仍舊嗤之以鼻,選擇用這種粗糙的大杯泡著慢慢喝,更像是與那種驕奢風氣的一種對抗。

  自在伏牛山確定與華夏軍決裂、分道揚鑣後不久,鄒旭便與其他跟隨的工作組成員有過幾次嚴肅的會議,會議上分析過自身擁有的能力、長處,以及尹縱、陳時權等人依仗自己的到底是什麼。

  從西南出來,自己這些人,對於軍隊的訓練、管控、經營,對組織度的掌握,是尹縱、陳時權這些官僚與大地主拍馬都及不上的本領。華夏軍的軍法過嚴,只有責任,沒有享樂,終究悖理了人心人性的道理,但若是決裂之後自己這些人便耽於享樂,一旦沉迷太多,沒有了過去的能力與才幹,到時候,也不過只是尹縱、陳時權等人刀下的豬羊。

  在這樣的分析與反省之中,鄒旭與其它工作組成員也是戰戰兢兢的經營著手下的勢力。一方面承認可以有享受的部分,但另一方面,鄒旭執政時對實績的要求依然極為嚴格,絕不允許下頭的人因享樂而耽誤事情。

  鄒旭的這份清醒得到了包括丁嵩南在內的其他工作組成員的支持,此後甚至有數名過分墮落的「同志」被逐出了伏牛山的領導隊伍,而到得如今,在與尹縱、陳時權等地頭蛇的長期博弈當中,鄒旭所率領的軍隊系統也已經在各個方面佔到了上風。

  我的能力,如今是提升了,還是下降了呢?

  捧著茶杯,嗅著當中引人的茶香,丁嵩南進行著這樣的反省。

  若真的與西南展開對抗,結果……

  他想著這樣的事情,發了一會呆。某一刻,外頭傳來敲門聲,勤務兵又進來:「陳先生過來了。」

  「哦,讓他進來。」

  丁嵩南收拾了一下書桌,又倒水泡茶,稍稍準備好,外頭便有腳步近了。

  在勤務兵的帶領下進來的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讀書人,穿黑色長衫,戴著頂帽子,看來像是個尋常的賬房先生。這是鄒旭、丁嵩南等人在汴梁等地紮下根後,吸收進來的一名讀書人,名叫陳廷。進來後關上門,雙方拱了拱手,對方才笑道:「怎麼又換了地方。」

  丁嵩南道:「得了些消息,避一避風頭。」

  「是西南的人……」

  丁嵩南笑著點了點頭:「先坐罷。」

  那陳廷點頭,往椅子上坐,對於這消息卻也好奇得緊:「來的是什麼人,可知道了嗎?」

  「錢八爺帶隊的一個工作組,不要遇上比較好。」

  「錢八爺……哦,苗疆的『羽刀』……」昏暗的光芒裡,陳廷臉色變了幾變,隨後笑道,「若有機會,真想見一見。」

  「說不定有機會。」

  關於西南的消息,雙方頗為自然地聊了幾句,表明「我並不害怕」之後也就夠了。此時寒暄已畢,對方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口袋來。

  「我這幾日聯絡各方,打探到了不少消息。這邊有幾條已做了一輪歸總,其中一些消息若然確實,此次江寧之事,難以善了了。」

  「哦?怎麼說?」

  「丁隊請看。」書生翻開小布包,從裡頭拿出了幾疊各種各樣的載有情報的紙張,「這些是我最近幾日依靠各個渠道買到的消息,皆是公平黨五方最可靠的消息途徑中偷跑出來的,當中可信度最高的一批信息中,有這幾條關於何文的動作,頗不尋常,然後我又找到了這些訊息相互印證……」

  一邊說話,陳廷一邊將這些訊息在旁邊的桌子上鋪展開,丁嵩南拿了油燈過來,看對方一條條地陳列著這些紙張。

  「……公平黨五方勢力,看起來盤根錯節,但總的說起來,仍有幾個大的發展方向……自攻下江寧後,周商與高暢全力南進,試圖吃下臨安的小朝廷,許昭南、時寶豐二位,一位鞏固內圍,試著用大光明教的幌子蠶食公平黨內部,一位向西外擴商路,想要與劉光世等人連成一片,至於何文,除了放出消息舉行這次大會,主要做的事情是往北延伸,嘗試打通徐州,想要在徐州一片進行一次大的會戰……但是這中間有幾條消息頗不尋常……」

  陳廷一面說,一面選出了幾條情報來:「……丁隊你看,七八月間,『海賢』賀淼仍舊在將麾下的船隊往太湖方向調配,這批船隊看似休整,但船隊動身之前,江北的糧價,便出現了輪不尋常的波動,往外頭說起來,這是在為徐州會戰做準備,但實際上,他們負責後勤的一把手紀欒,這個時候,正好在蘇州出現了,整肅了一輪吏治……」

  這名叫陳廷的書生原本乃是讀聖賢書的儒士,但這兩年得了鄒旭、丁嵩南的教導,對於情報的分析,也早已顯得頭頭是道。

  「……這件事情,中間可以有幾種解釋,譬如攻略徐州在即,太湖作為大後方最為緊要,因此令紀欒過去穩住局面,但在這些消息中,我們又發現了這兩條可疑的消息……」

  「……公平黨於江南起事,五方力量最為盤根錯節的,本就在太湖周邊。我們現在基本可以確定,龍賢的五萬直屬部隊看似北進,實際上仍舊在長江以南、太湖以北沒有動彈,看起來沸沸揚揚的徐州攻略,有極大可能掩護的是何文麾下六支部隊的南移……」

  「……按照如今的判斷,龍賢傅平波的直繫在太湖,旁邊對著的是許昭南的咽喉,他最大的糧倉,常州。趙敬慈的墾荒軍,此時在揚州一帶徘徊,對應的乃是鎮江的高暢主力……賀淼的水軍,兩個月以來,一直都在緊盯時寶豐的船隊……軍賢林角九,他麾下最大的部隊看起來是去了徐州,但他手下最能打的八千直系,如今就在江寧以北,拱衛何文……而實際上,最近八個月以來,何文手下沈凌練的新軍,從林角九手下抽調了大量精銳,現在誰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按照常理推測似乎是去了徐州,但實際上,靖江與江陰一帶,有很不尋常的動作,丁隊你再看這兩條消息……」

  陳廷將一些關鍵的訊息整理出來,丁嵩南面無表情地看了,放下時,點了點頭。

  陳廷的表情有些興奮,他思維敏捷,從鄒旭、丁嵩南等人這邊學習了西南處理情報的方式後,進行了大量的訓練與模擬,這次終於是他第一次將個人的能力用於這種大事的實踐。

  「這些情報,可信度有高有低,短時間內,我們沒有更可靠的情報來源了……」他謹慎地說話,「但若是其中這些關鍵情報不錯,我有極大的信心判斷,在兩到四個月以前,何文便已經處心積慮地在為這一次大會上的攤牌做準備。這次讀書會的事情,他將時寶豐的發難頂回去,旁人還覺得他有些生硬,覺得有可能在玩什麼政治手段,讓其餘四位摸不清頭腦而自亂陣腳,但是……他可能真的沒有留餘地,他想一打四……」

  陳廷說完,安靜下來,丁嵩南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房間裡沉默好一陣。

  「在西南的時候,何文只是個意氣書生。」過得片刻,丁嵩南緩緩開口,「如今看來,家破人亡一輪後,他還是學到了東西。」

  「……最近幾天,讀書會也有動作。」陳廷低聲道,「根據這幾天傳來的情報,自從何文開始往各地傳令不許迫害讀書會成員開始,公平黨的其餘四位都開始了明面上的對抗,他們在大的地方封鎖了道路,開始抓捕匿藏小冊子的公平黨成員,但整個事情沒有想像的那麼順利……」

  「……過去四方抓捕讀書會成員,多以想法激進、私下裡串聯試圖往西南靠攏的人員為主,但這一次,擴大到了只要留存西南典籍者皆有罪的範圍,各方第一時間都抓捕了數萬人,可接下來便發現,大量的冤假錯案、栽贓嫁禍……畢竟私藏書冊便有罪的判斷過分籠統,有部分讀書會成員直接將冊子扔到了對手或是無辜者的家中,也有大量以類似手段清除政敵的情況發生……」

  「……從這兩日各方傳到江寧的訊息當中,我們買出了一些,發現有大部分都是中層開始報告這類亂象的文書,有的栽贓嫁禍極其明顯,地方上抓了人,並不敢第一時間採取處置手段,這還是相對理智的。但幾日的時間下來,我們能查到的至少有十餘處城鎮或是城鎮當中的中低層勢力,主官與副手抓住機會相互攻訐,引起了火拚。」

  陳廷遞過來一份報告:「您看這裡,常熟的感化鄉,『阿鼻元屠』中層的一名副手造反,殺了自己老大,數千人火並,但今日上午傳來這份報告,說混亂可能便是由讀書會的事件引起。兩名主官早有嫌隙,接到命令之後,第一時間互相栽贓……如今誰是誰不是已經說不清楚了,這名副手在將老大殺死後,同樣在地方上搞肅清,然後揚言要投向許昭南,他強調自己不是讀書會的叛逆……」

  「這類主官與副手攻訐引起的火拚是一個麻煩,栽贓嫁禍也是一個麻煩,與此同時,暗地裡行刺的情況也已經開始出現,一些讀書會的成員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試圖往何文的地盤上轉移,但道路已經封鎖了。這些報告裡有一部分人,平素就表現出了讀書會傾向的,愛跟人談論西南思想,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跑不了了,鋌而走險直接選擇了行刺主官甚至是無差別的殺人……類似的情況也有幾十起,只多不少,這些人都說,自己是為了公平黨的未來……」

  陳列出來的這些消息樁樁件件,丁嵩南拿著油燈,粗略地看了一陣,放下時方才開口。

  「看看這些東西,或許才是何文想要革新的主要緣由。」

  「丁隊指的是……」

  「組織度。」丁嵩南歎了口氣,「往日裡在西南時,寧先生曾經說過幾次,個人的力量有限,因人成眾,決定一個群體力量的最核心指標,也就是組織度,遠大的理想是為了組織度,嚴苛的紀律是為了組織度,一層層的監督,是為了組織度。而違反組織度的最大難題,在於人性的弱點。」

  「人皆有弱點,想要享樂,想要偷懶,想要不勞而獲,愚昧的人看不到未來的利益,覺得只要眼前有口吃的,各種折騰毫無必要……那麼就得有宣講、就得有教化,得把道理掰開揉碎了,讓大家看到中線、長線努力的必要性,與此同時,在短期最好也能有良性的獲得,讓長中短期的利益於人性達到一個最好的平衡點,不能為了長期的利益,讓人在短期直接就不吃飯。找到這些平衡點,一個組織,才能獲得最好的組織度……寧先生曾坦言,他也不知道這個最好的平衡點,在哪裡。」

  「但是看看公平黨,組織度一塌糊塗。兩年的時間,看似碩大無朋,實則一盤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間沒有制約,至於五位大王之下呢?什麼八執、三才、四鎮、七殺,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嗎?也不行,這些頭目,也各有各的山頭和想法,在這些人之下,感化鄉的這位中層頭目,主官與副手之間也有山頭。說白了,這千萬人的公平黨,其實更像是成千上萬個匪寨拿了幾面旗子隨意聚合的結果……」

  丁嵩南頓了頓:「這次公平黨大會,何文鬧得沸沸揚揚,他的目的……其實不在於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之後,再開了一次……入伙大會?」

  他的話語低沉,也有些許猶豫。過去這些時日,天下各方將目光望向江寧,打得主意、做的猜測,自然是公平黨五方以怎樣的方式進行一輪結合,即便中間會有一場複雜的政治鬥爭,也無非是某一方或者兩方出局,而外來者以此下注,將來獲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從根本上就不在結盟,整個事情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預期完全背離了。

  當然,零零總總彙集過來的消息,目前還無法形成強有力的證據證實這一點,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陳廷那邊也猶豫了片刻:「這件事情……其實卑職也有些難以想像……雖然聽起來很大氣,但就靠著讀書會小冊子上的那些大話套話,難道還真能說服這些靠燒殺搶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紀律?」

  「……十年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的。」

  丁嵩南歎了口氣:「但如今……華夏軍打敗了女真人,寧先生到處兜售他的小本子,什麼四民,什麼自由,什麼農民起義的局限性、封建官僚的腐敗……這些東西在戴夢微、吳啟梅、劉光世等人的地方當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黨,他們卻是打著西南的旗號起來的。」

  「……先前這一兩年,即便是私下裡抓捕讀書會的成員,也只是認為這些人想要幫西南奪權,但真正公平黨的中高層裡,誰沒有看過幾本西南傳來的東西?就算是不識字的,也早就讓師爺給他們讀過書了……大家不喜歡西南,是不喜歡他來奪權,有幾個人會覺得寧先生在說假話?」

  「思想這個東西,怕的是沒人討論,一旦有人討論,總有扎根的可能,更何況……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們也會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說到這裡,微微搖了搖頭:「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黨出了大問題,他不滿足於江寧會談的這種各方妥協的聯合,想要進一步提升組織的成色,於是鋌而走險。那接下來就有兩個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號終究敵不過人心裡的惡,其餘四位大王聯合起來將他吃掉……其實這樣一來,對我們其實是最好的結果,那個時候公平黨會真的變成一盤散沙,打完汴梁這一仗後,咱們可以圖謀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讓何文在這樣的狀況下找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拼著放血把組織度提升幾個台階,那公平黨的將來,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軌……短期會亂,但長遠看來,會很麻煩……」

  陳廷想了想:「何文在外頭說……華夏軍來了人,已經站在他這邊了。」

  「早幾天我見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來的是錢八爺帶的隊伍,因此我們才轉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許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說明他一邊借西南的力,一邊也想要與咱們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說明他嘴巴裡的話,沒幾句能信——所以無論真假,至少都能說明,在政治場上,何文不是一個實誠的人,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丁嵩南頓了頓:「不過也好,這樣的人,一定有奶就是娘,只要我們還有利用價值,他就一定會跟我們合作,反而……用不著去套什麼交情了。」

  「……那咱們接下來……投注那一邊比較好?」

  「咱們沒什麼為難的,中原大戰結果未出,自然跟戴夢微一樣,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們打敗了劉光世,那便敞開門來做生意。若咱們輸了,所有的約定自然打了水漂……現下的情況,誰都不為難,挺好的。」

  他笑著說完這些,伸手在陳廷手臂上拍了拍:「這些情報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兩日還有些事,等到大致談妥,我們便出城。」

  「是。」

  陳廷從房間裡離開,丁嵩南將情報匯總起來,挑亮油燈,又細細地將所有的訊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時,茶已經涼了,他沒有再加熱水,喝了兩口,走出門去,外頭的夜色已經更為深邃,城市的遠處偶爾傳來一陣響動,激烈而又詭異。

  他在屋簷下走了走,去到院落邊緣,又下意識地巡視了周圍的哨衛。眼下的城內並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經打起了架子,哨衛隱藏在猶如城牆一般的黑暗當中,丁嵩南在黑暗裡的高處停留了一陣,想起了過去在集山度過的日子。

  在方纔的交談裡,能夠看得出來,陳廷對西南的話題是非常感興趣的,但事實上,對於自己這些西南出來的人而言,對那片地方的訊息,終究像是帶著奇怪的忌諱。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鄒旭跟自己固然會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對於人性的過分壓抑,在陳廷這些學員面前,也總是說得很坦率,彷彿因此就能夠避開心中的恐懼。但在今天的對話裡,其實雙方也一直在迴避最重要的可能性。

  倘若華夏軍真的來了,遇上了,該怎麼辦?

  作為一個勢力的華夏軍,目前到底是以怎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這邊?

  作為敵人,自己有資格去面對他們了嗎?

  對這些問題,自己在嘗試繞過去,這是心中的恐懼所致——他以從西南學來的自我審視之法分析著自己,努力地總結。

  然而,希望終究還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樣嚴格的規矩,死板的律法,終究是到不了未來的。按照寧先生的說法,在人性的弱點與長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沒有選擇老牛頭那樣激進的做法,也沒有像公平黨這樣,直接大規模地打土豪分田地——雖然他早已掌握了這一武器——他選擇了一個華夏軍目前能夠掌控的度,但會不會這個度對於這世道,仍舊是過分嚴苛的呢?

  或許最終,他的設想會崩潰,而鄒旭與自己這邊,等而下之,卻能夠長存於世?

  會不會……他能夠容忍老牛頭的激進,能夠容忍何文的極端,甚至能夠容忍戴夢微的保守,最終也能夠容忍鄒旭這邊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裡喧囂不定,丁嵩南站在這黑暗中,心緒不寧地眺望遠處。

  ……這亂世會去往何處呢?

  在這同樣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樓台上沉思遠眺。

  東北邊,高暢回絕了一眾兄弟狂歡的邀請,喝了些許的酒,在無人的大堂裡安靜地坐著,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發清澈起來。

  新虎宮,許昭南拜訪過林宗吾之後,又開始了一輪輪秘密的召見。

  時寶豐看過了次子時維揚的傷勢,坐了馬車,穿行在下一輪拜訪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舊的祠堂裡看書,偶爾會有人送來這樣那樣的訊息。

  林宗吾在夜色裡練拳,他的步伐與拳法緩慢,袍袖揮舞,如在千鈞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過了癱瘓的師弟,他尚未甦醒過來,大夫說可能醒不來了,師妹等人在院落裡的屋簷下仇恨地看他,院落裡掛著燈籠,假山與矮樹都在光裡模糊,讓他想起萬家燈火。

  猴王李彥鋒帶著傷勢練拳,依然虎虎生風。

  更多的人,在混亂的黑暗裡廝殺……

  ……

  眾安坊,聚賢館外街頭的小廣場,嚴鐵和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前方的轉角,看見昏暗之中的景象時,他將身體靠在了轉角處的牆上,猶如失去了站著的力量。

  嚴雲芝從後方過來,試圖去攙扶他,被嚴鐵和用力推開了。

  「滾。」

  他虛弱地說道。

  前方的小廣場的檯子上有一具一具的屍體。

  幾日前,為了引嚴雲芝的出現,金勇笙暗中找人打傷嚴鐵和,設局為餌。時維揚的手臂被砍斷後,適逢其會的黑妞等人順手救走了嚴雲芝與嚴鐵和,試圖打聽清楚這小姑娘與寧忌之間的八卦。

  時寶豐隨即抓住了所有自嚴家堡過來的隨行人員,到得今天,這些人被悉數殺死在眾安坊外的這處刑場上。

  江寧城內的情況愈發複雜,他籍著讀書會的事情發難,原本是希望城內合作的進度變得更加深入,然而公平王那邊的狀況已然失控,寄予厚望的次子斷臂重傷。有關於嚴家的些許體面,時寶豐終於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光芒中,嚴鐵和雙目似血,指向了嚴雲芝,「都是你……害死他們的——」

  嚴雲芝雙拳緊握,嘴唇抿成一條線,目光微微地顫抖。她溶在黑暗裡,久久的沒有說話。

  不遠處,黑妞等三人也在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宇文飛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操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猶如乞丐般的曲龍珺趁著夜色回到了「白羅剎」所在的破院子附近。衛昫文所下的百一抽殺令在城內已過去了一輪,她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這裡的情況。

  破院子的那邊亮著火光。

  她在黑暗中靠近了那邊,而在道路的不遠處,霍大娘的屍體被吊起在街道上,這處院子被攻破了,一些女人被殺死在血泊中,也有些仍舊活著的,此時被繩索綁了脖子,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頭,她們身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風中這些身形枯瘦的女人有的顫抖,有的低聲哭泣,猶如將死的骷髏。

  攻破院落的人們,依稀打著「高天王」的旗幟。

  自女真第四度南下後,這些女人經歷過各種慘劇,而在此後的過程裡,她們加入「白羅剎」,也製造了各種殘酷,但這一刻到來的並不是報應,映在曲龍珺眼中的,猶如地獄的惡鬼相食。她身體發抖,蜷縮在街頭的角落裡。

  在西南恢復自由之身後,她囿於父仇,唯一想到的去處,是回到江南。

  ……已沒有江南了。

  ……

  夜愈發深邃。

  子夜時分,何文與悄然而來的人完成了秘密的交談。夜行的人離開之後,他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隨後喚來隔壁房間的幕僚。

  「放出消息吧……下一次的大會,我會到。大家關心的事情,我會……給所有人,一個徹徹底底的交代。」

  幕僚應諾去了。黑暗之中復又回歸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處看向很遠的地方。

  城市的暗色與天相接,偶有波瀾,猶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望……

  毀滅的可能在那邊俯視著他,但無論如何反覆的回想,他所重視的那些人們,也早已歸於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聲說道。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