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夏坐在轉椅上,眼前是一整面寬闊的落地玻璃,橫跨江面的大橋被沿途路燈勾勒出一條清晰的珍珠脊背,靜靜地蟄伏在她眼前,偶有一輛車經過,從一邊的黑暗潛入另一邊的黑暗。
她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就是遠方的那座橋。
仿佛飄蕩在無邊靜寂的太空,沒有來路也沒有歸途,也許會經過一兩顆星星,也許這輩子隻有自己。
從踏入酒店開始的緊張兮兮的心情,此刻終於慢慢平復。
聽到背後浴室的門打開,見夏也沒回頭,隻是問:“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
“什麼歌?”李燃一邊甩著手上的水滴一邊拉過另一把椅子,坐到她旁邊。
見夏輕輕地哼起來。
“這美麗的香格裡拉,這可愛的香格裡拉,我深深地愛上瞭她,我愛上瞭她……”
李燃笑瞭,卻並沒如她想象的一樣嘲笑她為瞭一傢酒店而唱歌,而是和她一起哼瞭起來。
見夏本來唱歌有一點跑調,不知為什麼此時卻得心應手,旋律裡滿是略帶沙啞的甜美。李燃清冽的聲音加入進來,即使她略微走音也沒關系,反而形成瞭天衣無縫的和聲。
“我知道這個電影,民國時候拍的,叫《鶯飛人間》。”李燃笑著說。
對,沒有你不知道的。見夏滿心驕傲。
她把腳蜷起來,踩在轉椅的邊緣,呆呆地看著窗外,半晌,感慨:“我居然住進瞭香格裡拉。”
香格裡拉。這世界上一定有許多著名的酒店,但她隻知道省城江邊最好的香格裡欸。
見夏想起一個小時前,自己在宿舍門口說出宿舍不能住人時,懷抱裡的男孩突然全身僵硬。
那時她還沒反應過來,隻以為自己突然一撲嚇到他瞭,也覺得自己冒失,埋著頭不敢吭聲,呼吸間將他T恤上的清香都深深地收進瞭胸口,略略鎮定一下便松瞭手退後一步,低著頭解釋道:“好久沒見你。……但本來也沒想抱你。”
她失笑,李燃那邊卻毫無反應。見夏愣瞭愣,抬眼去看他,沒想到李燃隻是僵硬地看著路燈,神情十分可疑,臉頰紅得更可疑。
“你怎麼瞭?”
見夏又問瞭幾遍,李燃才結結巴巴、萬分艱難地擠出一句話:
“你,想和我,想和我……我……睡?”
陳見夏回憶起這一幕依然克制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笑完瞭又羞澀得不行,羞澀完瞭又想笑。
但她不敢再提,李燃一定會翻臉。
怎麼能怪他想多瞭呢?站在香格裡拉的大堂裡,陳見夏才意識到這個提議的嚴重性。李燃拿著她的身份證去前臺開房間,陳見夏背著書包拎著洗漱袋,躲在中間那個拱形回廊的柱子後邊,離得遠遠的,好像和李燃壓根不相識。
他們才不是那種出來開房的不正經的男女呢。
所以啊,早知道這樣,剛才為什麼對他說出那種暗示性的話!陳見夏羞愧得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
但總歸是雀躍的——這可是香格裡拉。
電梯裡,陳見夏像隻好奇的松鼠,盯著李燃刷卡,按樓層數——這樣設計是為瞭客人的安全吧,陳見夏自己領會,香格裡拉真先進。
見夏忽然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好笑,住個酒店都激動……還是說,你很享受這種狀態,我什麼都沒見識過,什麼都聽你的?”
“什麼意思?”李燃把目光從樓層指示燈轉向角落裡的陳見夏,十分警惕地反問,“陳見夏你是不是又想吵架?”
見夏笑瞭,搖頭。
“沒有啦,你真的教會我很多,帶我看到瞭很不一樣的世界。反正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是個鄉巴佬。在別人面前我還裝一裝,面對你,不懂就是不懂。”
“你惡心死瞭,這有什麼好懂的,刷第一次就會第二次,又不是做數學題。”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陳見夏奓瞭毛,“我在真誠地跟你掏心掏肺呢你裝什麼傻!”
掏心掏肺……李燃哈哈大笑。
刷卡進門前,李燃忽然問她:“你不怕宿舍老師聯系你媽,被他們發現你夜不歸宿?萬一再被你們老師抓到可怎麼辦,又要跟我絕交半年?”李燃語氣裡滿滿都是揶揄。
見夏不以為意,呵呵笑起來。
“哪有半年。而且絕交你也不怕啊,你可以繼續去扯著嗓子給二班當啦啦隊嘛,哦,當不瞭瞭,因為你起哄打群架,他們班被禁賽瞭。”
陳見夏梗著脖子使小性子的模樣讓李燃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頭發。
而此時此刻,陳見夏坐在他身邊,那些矛盾與隔閡支離破碎,不知如何再提起,也沒必要提瞭。
“你說話不算話,”她半天悶出這麼個開頭,小聲又固執,“說得好聽,你隻會說漂亮話。你體諒我的難處瞭嗎?我也不是不想找你,可我沒辦法,我媽和我們老師一直盯著我。我跟你又不一樣,你說過熱瞭就可以摘下圍巾,我摘瞭又不是扔瞭,你至於嗎,你跑她們班加什麼油,人傢用你加油嗎,她都去文科班瞭,還回二班看比賽,其實是為瞭我們班長,你算什麼。就算你生氣你也不能……不能……”
陳見夏環抱著腿,下巴抵著膝蓋,整個人縮成瞭一隻球。一隻很嘮叨很生氣的氣球。
戀人們總以為自己在講道理,不過是被情緒牽著鼻子走。高興的時候天地洪荒都能承諾給對方,不高興瞭,一點點小恩惠都要討幹凈。
但至少見夏現在心裡是軟和的,自尊心的壁壘也垮塌瞭,平時不肯講的委屈和埋怨順著墻縫流過去,澆得李燃滿身狼狽。
李燃一直撓著後腦勺沉默,聽到最後隻會嘿嘿傻笑。
“我那不是因為著急想見你嗎。我……我犯渾瞭。”他軟軟地說。
“就這樣就完瞭?”她斜眼瞪他。
“那要怎麼樣?”
對啊,還能怎麼樣?見夏扳著腳指頭,不說話瞭。
“你為什麼不開燈?”李燃像是沒話找話,說著就要站起來去摸總控開關,被陳見夏拉住瞭胳膊。
“你不覺得關著燈坐在這裡,像操控宇宙飛船嗎?”
“宇宙飛船?”
“嗯。我是船長,你是副駕駛。”她眼睛裡閃著光。
李燃把“你是不是有病”幾個字寫瞭滿臉。
見夏不好意思地松開拉著他的手,李燃卻也沒有開燈,而是站到瞭她面前,擋住瞭窗外的光。
現在發光的是他。
“船長您想往哪兒開?”他一本正經地問,還敬瞭個軍禮,逗得她笑出聲。
陳見夏胳膊肘拄在扶手上,不敢看面前的少年,心卻劇烈地跳起來,震得胸腔發漲。半晌,她輕聲說:
“就先停在這兒吧。”
李燃怔怔的:“停在……這兒嗎?”
整個世界靜默瞭幾秒鐘。
“見夏?”
“嗯?”
見夏本能地循聲仰頭,沒料到李燃迅速地傾身靠近她,視野中他的面孔迅疾地放大再放大,直到近得一片模糊,少年的氣息傾覆過來。
陳見夏大腦一片空白。
原來這就是吻。
沒有電影裡踮起的腳尖和扔在背後的雨傘,隻有濕潤的呼吸和溫柔的試探,擂鼓般的心跳聲和不小心相撞的牙齒,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被他咬住的微笑。
見夏閉著眼,輕輕摩挲著抓住他的手背。
我們的飛船,就先停在這兒吧。
陳見夏蜷在被子裡,頭也埋進去,臉頰緊緊貼著柔軟的床墊,笑成瞭一個傻子。
現在隻剩下她自己瞭。李燃吻瞭她,揉揉她的頭發,聲音喑啞地說,我……我得走瞭。
陳見夏像個自體發熱的熱水袋,把一邊的床榻烙得滾燙,就翻個身去另一邊睡,周而復始。
如果吻下去會怎樣呢?她罪惡地想,迅速驅散這個念頭,念頭卻陰魂不散。
像是懸崖上長瞭一朵花,所有跌下去的人一開始都告訴過自己,不要伸手去摘。
這世界上除瞭考上振華的驕傲,讓媽媽和弟弟服氣的得意,奔向光明未來的希冀之外,還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喜悅。如此陌生,卻又像久別重逢;都不必看見,隻要想起就歡喜。
她幸福得失眠,鉆出被窩,拉開遮光窗簾,赤腳站在瞭落地窗前。
你都看見瞭吧?她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輕聲詢問著黑暗中的塔臺。
大橋仍然亮著燈,宛若一條延伸向遠方的跑道,是歸途也是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