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傢春秋

十一月有幾天天氣很差,這種時候老人是最熬不住的。見夏的奶奶病危過一次,見夏請瞭假,和媽媽弟弟一起回縣裡去探望,不免又在病房門口和二叔一傢拌瞭幾句嘴,幸而奶奶被搶救成功,鬼門關前搶回瞭人。

一傢四口在自己傢團聚瞭一晚。

見夏有兩個月沒見過爸爸瞭。本來說好瞭,兩地分居,省城三個縣城一個,周末時候理應爸爸多跑跑路;但爸爸從這半年開始總是加班,總是沒法成行,到底還是聚少離多。

吃飯時候見夏冷眼瞄著,全傢團聚,媽媽明顯比爸爸高興。

弟弟是無所謂的,隻要有好吃的就看不見別的。

不過媽媽雖然高興,嘴上卻還是不斷埋怨,從二叔不孝順數落到大輝哥看見長輩也不打招呼……最後終於說到老太太偏心,爸爸忽地把筷子一摔:“能不能少說兩句?好好吃飯!”

媽媽愣住瞭,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圈都紅瞭。

“我是為誰?啊?我是為誰?你媽偏心眼子,最後是你撈不著好,你還罵我?”

弟弟害怕瞭,往見夏這邊瞟,見夏連忙說:“小偉你幫我盛飯。”

弟弟從來都是等別人伺候的,這次也乖乖接過碗溜去瞭廚房。見夏趁機輕聲勸:“好不容易一起吃個飯,都別生氣瞭,我弟都嚇壞瞭。奶奶好不容易搶救回來,不是件高興事兒嗎?”

事情平息瞭之後弟弟才溜回來,低頭迅速往嘴裡扒飯。這頓飯的後半段,桌上隻有呼吸和咀嚼的聲音。爸媽時常拌嘴,大吵也有過,但見夏總覺得這一次哪裡不一樣:四方桌子,爸媽對坐著,中間的距離像是有無限長。

第二天爸爸送他們三人上長途大巴,神情緩和瞭許多,囑咐姐弟倆要聽媽媽話,還對媽媽說,看好包,到瞭給傢裡打電話。

媽媽這才有瞭點笑模樣,對著窗外的爸爸擺手:“不用等開車,趕緊回單位去吧!”

見夏才高興瞭兩天,放學時候媽媽就來校門口接她,神色陰晴不定:“小夏,你跟我回趟傢。……別跟你爸說。”

陳見夏心慌起來,勉強笑瞭一下:“弟弟呢?”

“你表姑接到她傢去瞭。你跟我回去就行。”

見夏知道媽媽的性子,和爸爸小吵時總指著她和弟弟說,你當著孩子的面摸摸良心!爸爸每每都會敗在這上面。但這次恐怕是嚴重瞭,所以不想讓弟弟知道,怕弟弟心理負擔重——弟弟膽小,弟弟不喜歡看他們吵架,她難道就喜歡?

“明天還上學呢,我現在回去瞭趕不回來……有什麼事兒非得著急趕回去呀?”她本能地拖著不想行動。

媽媽的臉迅速陰下來:“我是不是連你都支使不動瞭?你想換個媽?”

簡直不像話。見夏怕再拉扯下去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丟大醜,隻好乖巧地點頭:“好。但我得和俞老師請假,還有宿管老師。”

“我都打過招呼瞭。”見夏媽媽說完轉身就走,看樣子也不會允許見夏回宿舍拿東西瞭。她跟在後面,邊走邊摸索著兜裡的手機,想著怎麼才能找機會給爸爸打個電話問問是什麼情況,媽媽忽然轉頭厲聲道:“你把你手機給我。”

見夏放在口袋裡的手立時攥緊瞭:“你要我手機做什麼?”

那麼多和李燃的短信都還沒來得及刪掉。

“給我!”

見夏一哆嗦,急中生智,遞給媽媽的時候手一滑就把手機給摔瞭,手機不出所料再次散架,電池板在柏油馬路上還蹦瞭兩下。

“電池你拿著,”她說,“這樣我就不能給我爸打電話瞭。”

媽媽瞪著她,也沒多想,接過電池就走。見夏長出瞭一口氣。

乖乖瞇著吧,已經不能奢求更多。

大巴車上媽媽一直在哭。

和以往哭得不一樣。曾經見夏很煩她哭天搶地,像號喪,總是聲情並茂手舞足蹈,還伴隨著罵聲和埋怨,想起來就頭痛。

但也比此刻好。

此刻的鄭玉清,牙關緊閉,雙目緊閉,像進入瞭一個破不瞭的夢魘,隻有兩道淚痕不斷被刷新。

“媽,你怎麼瞭?你跟我爸怎麼瞭?你別哭,你跟我說,沒有解決不瞭的事,你別哭。”見夏鼻子也酸瞭,好像被誰攥住瞭心臟,喘息不得,慌張又悲傷。

“我為他們傢,為他,生兒育女,生你時候你奶奶他們光顧著給你二叔帶孩子,管都不管我,我沒坐好月子,落下病,還是堅持懷你弟弟,就為瞭給他留個後。結果他就這麼對我。我為瞭小偉扔瞭工作去省城,他就給我演這麼一出。我說怎麼每次打電話回去都占線,原來是跟人傢聊得熱乎呢!兒子在班裡被欺負,我問他怎麼辦他都心不在焉的,那是我一個人的兒子?他但凡上點心,也不會這麼對我!”

說來說去全是小偉,見夏心涼瞭半截,安慰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因為一切本來就和她無關。

鄭玉清想不到,自己婚姻危機的當口,女兒心裡竟在計較別的。知道瞭恐怕又是一輪心碎。

當媽媽掏出鑰匙擰開門沖進去毫無章法地追打爸爸時,見夏落後瞭半步,站在半開的防盜門後,小心地避開屋裡客廳漏出的那道光線。

她怕得發抖,不敢跟進去,哭也哭不出來。爸爸和盧阿姨果然是有點什麼,媽媽沒抓住實質,卻查瞭幾個月的通話記錄,單子就藏在包裡,掏出來時舞得像一道白練。

“怪不得小偉去省城讀書的事兒她那麼上心,你倆就是為瞭支開我!”

“胡說什麼!我倆啥也沒有,你疑神疑鬼是不是有病!當初是你死乞白賴求人傢幫小偉辦借讀,我勸你你不聽,跑瞭那麼多次,怎麼變成人傢上趕著設計你瞭?人傢小盧也有傢室,你這麼誣陷還讓不讓她做人!”

“有傢室個屁,跟她丈夫早離瞭,我才是礙事的!你娶瞭她不就沒人說閑話瞭嗎?去啊!我給你們騰地方!我告訴你姓陳的,你這輩子別想再看兒子一眼!”

有扭打的聲音傳來,應該是爸爸在阻止媽媽離開,怕鄰居聽到,他不知道見夏在門外,把防盜門從裡面重重一拉,咣當一聲關死。

門內隱約的爭吵和砸東西的聲音持續瞭半個多小時,見夏呆站在樓道裡,凍得腳都麻瞭,手機也是一塊廢鐵。

她被遺棄瞭。

一包面巾紙早就用完瞭,陳見夏最後抽瞭抽鼻子,用羽絨服的袖子擦擦眼淚,轉身下樓。樓下的小賣部開瞭很多年,街坊鄰裡都相熟,她眼睛紅紅地進去,幸好店主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便攜小電視,沒註意。

“王姨,我打個電話。”

“怎麼不在傢裡打?”店主吐出瓜子皮,看也沒看她,見夏也沒解釋,拿起聽筒就撥號。

“喂?”

聽到李燃聲音的那一刻,千言萬語都梗在胸口,隻剩下帶著哭腔的呼吸,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清。

人生八苦是什麼來著?他說“五蘊盛”是八苦之宗,她卻覺得,“生”才是萬惡之源。

既然不想要她,當初為什麼要生?

眼淚無聲地滑進羽絨服的領子,從滾燙到冰涼。

“你怎麼瞭?這是哪兒的電話?你沒事吧?你在哪兒?”李燃慌瞭,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恨不得從聽筒裡伸腦袋出來。

她是浩瀚宇宙中被遺棄的飛船,沉寂多年的對講機裡,他是唯一應答。

《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