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他們去瞭體育場。冬季蕭索,體育場正中的草皮枯黃凋敝,清靜得很。
“你想不想在我石膏上寫字?”李燃忽然把寬大的褲腳往上拉瞭一下,“張大同、許會他們都寫瞭,連我們班主任薑大海都寫瞭,但我把這兒圈起來瞭。”李燃指瞭指中間很大的一個空白區域,“這是留給你的。”
陳見夏笑出聲,從書包裡掏出深色記號筆,想瞭想,在那個圈裡豎著寫瞭兩個大字——蠢狗。
李燃絲毫不意外,笑嘻嘻的,像個傻子似的,陳見夏回來瞭,這份喜悅讓他頭頂光環,身披翅膀,心中有天使在唱聖歌,看什麼都喜歡。
他雙手往後一撐,想像往常一樣跳到看臺上去坐著,因為腿使不上勁,險些摔個跟頭,是陳見夏手疾眼快扶住他,勉力將他推瞭上去,李燃的牛仔褲和水泥臺之間摩擦力太大,她幾乎將胳膊推脫臼,不小心羽絨服袖口蹭到瞭瘀青的手腕。
陳見夏臉色一變,到底還是忍住瞭沒叫出聲。
“怎麼瞭?”李燃訝異。
她搖搖頭:“沒事。”
小時候跟著弟弟看偶像劇,總有個橋段是女主角為瞭男主角付出很多,要麼遍體鱗傷,要麼被賤人污蔑,面對一無所知的男主角,她們總會勉強笑笑,說沒事。
為什麼要忍著呢?她當時氣悶,恨鐵不成鋼——為一個人付出瞭就要告訴他啊,你媽不講理,撒錢逼迫我離開你;你愛慕者不講理,四處抹黑我為瞭搶到你——為什麼不說呢?我為你犧牲瞭,我好慘,你良心被狗吃瞭嗎還敢誤會我?!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歪頭凝視她的李燃,訴苦的話半句都說不出口,她的心柔軟成一攤水,撈不起成句的抱怨或邀功。
隻能輕輕地說,沒事。
她絮絮給他講王曉利,給他講縣一中走廊的雕龍畫柱,給他講弟弟有瞭喜歡的女同學,死活也不肯離開縣城……
李燃穿著灰白相間的羽絨服,脖子上戴著她送給他的化纖圍巾,半張臉埋在領口,隻留下一雙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好像在聽她說話,又好像一丁點都沒往心裡去,隻是看著她,眨都不眨。
“今天返校上課,沒人為難你吧?”他問。
早上見過李燃之後,陳見夏趕在預備鈴之前回瞭一班教室。她離開瞭近一個月,同學見到她自然驚異,不過一班的學生向來少年老成,抽氣聲寥寥,更多人隻用眼神傳遞訊息,沒幾個敢跑來八婆的。
於絲絲垂著臉,不和她對視,隻是默默讓出走道,讓她進去。陳見夏那一巴掌被一個月的時間稀釋成幾十份,薄得仿佛讓於絲絲徹底忘記瞭似的。
隻有陸琳琳不出所料,轉回頭無喜無悲地陳述:“你回來瞭。”
見夏粲然一笑,把陸琳琳嚇瞭一跳:“嗯,養好病瞭。”
陸琳琳沒給她面子,嗤笑道:“養什麼病啊,都傳開瞭——”
“我男朋友嘛,”陳見夏笑得愈發燦爛,“叫李燃,你肯定聽說瞭,是不是很帥?”
陸琳琳驚呆瞭,嘴半張著,手裡的半張卷子輕飄飄落下來,被陳見夏手疾眼快接住瞭,重新遞給她,“有人喜歡我男朋友,看不慣,就跟班主任舉報瞭,我就被送回傢教育瞭,現在放出來瞭,的確不完全是養病,但現在好瞭,我回來瞭。”
她聲音不輕不重,確信周圍的人都能聽得見。
看陸琳琳呆愣著不接卷子,陳見夏起身,彎腰探上前去,將卷子重重拍在瞭她桌上:“有嚼舌根的盡管繼續,我男朋友脾氣不好,我脾氣也不好,挺小心眼的,既然已經轉圈丟人瞭,就沒想跟誰交朋友,死一個算一個。”
陳見夏徹底出瞭名。
她接瞭開水的保溫杯就那樣開著蓋子放在桌上,無論陸琳琳還是於絲絲,進出時都小心翼翼,一上午過去,水杯都不再冒熱氣,依然穩如泰山,一毫米都沒移動過。
肝火太旺,沒吃早飯也不覺得餓,鬥雞似的,寫一會兒卷子就看看四周,誰敢回頭窺視陳見夏就直接瞪回去。
課間終於有人敲瞭敲她的桌子。抬起頭,果然是楚天闊。
楚天闊憋著笑:“跟俞老師談過瞭?”
見夏笑笑:“嗯,談瞭。”
“需要筆記嗎?”楚天闊說著回到座位去翻桌洞,拿瞭一套素凈的筆記本遞給她,“語文英語詳細些,數理化生有點潦草,不過你看應該沒問題,不懂的地方問我吧。我也缺瞭一個星期的課,補得不太全。”
見夏接過來,抬頭問他:“去北京面試瞭?出結果瞭嗎?”
楚天闊笑瞭:“昨天半夜出來的。徹底確定瞭,電子郵件和紙質的都收到瞭。我保送清華瞭。”
百分百真心實意的笑容在陳見夏的臉上綻放。她沒說任何恭喜的話,隻是笑,笑著笑著,寵辱不驚的楚天闊也跟著一起笑出聲來。
“班長,”見夏揶揄,“你不累嗎?這麼高興的事,都不跟同學嘚瑟一下?”
楚天闊沉吟許久,壓低瞭聲音,“我也就跟你說句實話吧,這個結果我不意外,但凡事都有萬一,我之前有點緊張是怕出岔,幸好一切都挺順的,所以,沒覺得特別開心,更多隻是松瞭口氣罷瞭。”
見夏氣笑瞭:“你也就跟我這麼說說吧,跟別人說會被打死。”
楚天闊也樂出聲瞭:“我知道。”
陳見夏摩挲著筆記本,半晌,忍不住詢問:“班長,我聽說,凌翔茜……”
“茜”字拉瞭很長音,楚天闊都沒什麼反應,陳見夏再次抬頭,看見楚天闊的臉,那是第一次,她在班長臉上看到瞭接近於普通人的神情:流動的、顫抖的、無法掩飾的。
陳見夏有些後悔。
她是從陸琳琳那裡聽說的。陸琳琳這人就一點好,目的明確。她隻喜歡學習和八卦,從陳見夏那兒吃瞭癟,隻是態度上受損,卻聽見瞭實實在在的“男朋友”和“被舉報”,也不是不滿足,於是兩堂課過後,她就如常回頭跟陳見夏繼續八卦別的事情瞭:也就是凌翔茜的事。
陳見夏在振華接近於隱形人,又是連初中小學熟人都沒有的外地生,早戀被抓也不過在一班內部議論議論;凌翔茜是校花,風吹草動都轟動全校。陸琳琳說,在申請校推的保送生與自主招生統一考試中,凌翔茜被教導主任發現作弊,當場清出瞭考場,此後就再也沒出現在學校裡。
楚天闊絲毫沒掩飾那種屬於少年人臉上常見,而於他卻極為罕見的羞愧和脆弱。
他輕聲問:“你跟她認識吧?”
“嗯,之前補課班說過話,”陳見夏道,“怎麼?”
楚天闊鄭重地看著她,用從未有過的迫切語氣說:“見夏,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陳見夏把楚天闊拜托給她的事情在體育場說給李燃聽。
“屁,”李燃聽到這兒,翻瞭個大白眼,“我聽林楊說瞭,不知道是誰故意整凌翔茜,往她桌洞裡放瞭資料,她就被教導主任抓瞭,現在全校妒忌心發狂的女生都在笑話她,她幹脆就不上學瞭。你們班長算個啥,凌翔茜被冤枉得離校出走,他都沒種去找她,窩窩囊囊地回教室去接著答題瞭。現在保送成功瞭,又想起她來瞭?在你面前充什麼大頭蒜!懦夫。”
陳見夏嘆氣:“那可是保送考試,班長本來十拿九穩,半路跑出去就全完瞭,保送資格就廢瞭,競賽也都白考瞭,怎麼能讓他拿前途開玩笑?”
李燃豎起眉毛剛要反駁,突然想到瞭什麼,安靜瞭下來。
“你怎麼不說話?”見夏疑惑。
“不為什麼。就是覺得自己也沒資格指責別人。誰都不應該拿別人的前途開玩笑。”李燃說。
陳見夏看著他。還是白皙的少年,眉宇間透露出不馴服的氣息,眼神清冽,有時候懵懂直接,有時候包羅萬象。
三年過去,他也成長瞭。
他終究還是因為她而懂瞭有些人活著的不得已。
“陳見夏,”李燃突然伸出手,捧住她的臉頰,“我才是懦夫。”
他註視著她的眼睛,“你是最勇敢的人。”
見夏等待著什麼,也果然等到瞭。李燃靠近她,冰涼的嘴唇因為皸裂而粗糙,卻吻得很溫柔,輕輕的,仿佛生怕剮蹭到她、傷害到她,仿佛她隨時會蒸發。
陳見夏忽然擁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回吻過去,唇齒交纏,舌尖貪婪地索取他身體裡的溫度,她用蠻橫無理來告訴他,她是值得依靠的,她心中有一頭野獸,永不退縮。
我是勇敢的。陳見夏想。
兩人氣喘籲籲地停下來,李燃看她的眼神裡有瞭別樣的意味,是火焰。
陳見夏感覺到他摟著自己腰的力氣加重瞭些,將她更緊地拉過去,少年緊實的雙臂禁錮住她,低下頭,額頭抵住額頭,撲閃的睫毛都掃在她眼睫上,呼吸間的白霧籠出一片森林,她隱約知道密林深處會有什麼,膝蓋軟軟的,卻不是因為怕。
到底陳見夏還是退後瞭半步,結結巴巴地說:“你別坐在那兒瞭,石頭冷,會著涼的。石膏都沒拆,幹嗎非要來上學?”她把李燃的手臂搭在肩上,扶他下來,“你是不是又沒穿毛褲?”
李燃的眼神也柔和下來,揉揉她的毛線帽,趁勢在她額角輕輕地親瞭一下,冰涼幹澀的嘴唇碰在皮膚上,冷冷的,甜甜的。
“我去找你的時候,你親口說讓我等你的。”他用那隻好腿踢著地上的雪塊,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和他一樣紅著臉,“你說你會回來的。我怕你真的回振華瞭,我卻不在。”
他的右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摟兄弟似的,壓得她有些痛,痛得滿心都是安全感。陳見夏笑瞭,忍住眼淚問:“傢裡有人來接你嗎?我得回去學習瞭,還有好多筆記要抄呢。”
“我放學再來找你,送你回宿舍。”
“不要,”陳見夏態度堅定,忽然有瞭幾分大姐姐的樣子,說一不二,“你安心在傢待著,把腿養好,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行嗎?反正你在學校也不學習,如果隻是為瞭課間、午休和放學來跟我見面,我覺得沒必要,你不在,我反倒能安心一點,我落下這麼多進度,得趕緊追上。”
李燃抗拒瞭一會兒,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想通瞭,“你說得對。”
“還有半年,”陳見夏鼻子有些酸,她強壓著,笑著說,“還有半年,你養好傷,我考上南大,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還有半年。”
李燃也笑瞭:“嗯,還有半年。”
在陳見夏連番勸說下,李燃安心休養瞭一個多月,兩人之間保持著短信聯絡。
李燃每天都發,反正他在傢裡閑著無聊,想起什麼發什麼:
——突然打瞭兩個噴嚏,你是不是想我瞭?
——咱倆還沒看過電影呢,也沒唱過KTV,好多事都沒做呢,遊樂場也沒去過,上次兒童公園那個不算,我們去香港或者東京的迪士尼,你應該喜歡吧?也未必,你這個女的很怪,說不準。
——你上課手機關瞭吧,放學一起看,不用回,短信費挺貴的,別讓你爸媽又發現瞭。我知道你收到瞭就好。不用回啊,真不用回。
——也別一起看瞭,你每次下課開機一次。
——也別都不回。我發得特別好的你可以回一下。
陳見夏每次下課都從桌洞掏出手機,挨過漫長的開機畫面,低頭盯著小小的橘色屏幕。教室裡有百樣心思,角落裡的陳見夏,此刻心裡淌著草莓牛奶的溪流。
因為李燃不在,陳見夏每天都不怎麼出教室的門,坐在桌前仔細研讀楚天闊的筆記。俞丹起初隻是觀望,發現她的確安分守己,漸漸放下瞭戒備心。
月考不比模擬考正式,安排得很緊湊,英語收卷後才下午四點,天將將黑。陳見夏放學後急匆匆跑出教學樓,趕在晚高峰前登上瞭2路汽車,坐過三站,到瞭醫大一院。
地址是李燃給她的。楚天闊連拜托她幫忙都妥帖到專門提醒忙完月考再說,所以月考最後一門科目前的午休時候,陳見夏才給李燃發短信。
“你有凌翔茜的電話嗎?知道她傢住哪兒嗎?”陳見夏問道。
“你非要幫你們班長這個忙不可嗎?”李燃不耐煩。
“我自己和凌翔茜說,不用你管,她答不答應我去還不一定呢,你少替別人操心!”陳見夏不光是維護楚天闊,她聽見李燃在凌翔茜的事情上越俎代庖就心頭冒火,還好李燃識相,立刻就招供瞭。
而電話裡,凌翔茜居然答應瞭。
陳見夏邊走邊問,終於趕在五點前到瞭江畔花園小區的大門口,站崗的門衛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戴著雷鋒帽,詢問瞭樓棟門牌號後,跑去崗亭內給業主撥電話。
陳見夏愣愣地看著門衛,又將目光投向裡面燈火輝煌的一幢幢三層小洋房,驀然想起自傢破敗的單元門,以及俞丹傢年久失修的、宛如擺設的電子門。
她對凌翔茜漫溢的同情心忽然熱脹冷縮瞭。
保安示意她可以進門瞭,指著右手邊說:“從這條路走到頭,右拐第三棟就是。”
陳見夏道謝,順著他指的路前行,防滑靴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是靜謐世界裡唯一陪伴她的精靈。
鐵藝大門沒關,輕輕一推就開瞭,見夏穿過冬季枯敗的入戶花園,站在保險門前,剛想抬手敲門,突然想到什麼,四處看瞭看,在左手邊墻壁上找到瞭門鈴。
門很快就開瞭,室內暖融融的,熱氣飄到陳見夏臉上,讓她睫毛結瞭霜。
“你真的來啦?”凌翔茜穿著一套白粉相間的條紋珊瑚絨居傢服,笑盈盈地說,“快進來!”
她看上去比在學校時還快樂,笑容那麼燦爛,向陳見夏證明自己“過得非常好”。這層明亮刺眼的結界切割開瞭兩人曾經共享的那條黑暗小巷,陳見夏忽然清醒過來。
她是陌生人,還是凌翔茜很可能正在厭憎的敵方的信使,這次探訪,她或許隻能得到對方比燦爛更燦爛的假笑。
陳見夏沒急著換鞋,而是從書包裡掏出瞭一套很重很重的、用牛皮紙和繩子包好的復習資料,沒說是誰給的。
“這個……”陳見夏語塞,細繩勒進她的掌心,“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
凌翔茜愣瞭愣,笑容淡瞭些,說:“謝謝。其實林楊、周周他們也定期給我送筆記和卷子的,不過謝謝瞭,這麼重,你大老遠背過來,辛苦瞭。”
真妥帖,真周全,真落落大方,真像。陳見夏想,凌翔茜和楚天闊仿佛註定會變成自己小時候在《正大劇場》周日影院裡看過的美國幸福傢庭養兩個孩子的爸爸媽媽,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凌翔茜沒有接過去。“很重吧?”她指著玄關旁的換鞋凳,“快放下吧。”
陳見夏順從地將一整包資料放在瞭地上,想瞭想,又往外拽瞭拽,拽到瞭屏風裡側,從客廳也能看到的角度。
“快進來!”凌翔茜恢復歡快,“你喝什麼?我給你泡熱果珍吧,或者熱巧克力?不是高樂高,是我表哥給我帶的一種國外的,巧克力味道更純,但我覺得和高樂高也沒那麼大差別。”
“我喝水……”陳見夏客氣道,忽然覺得這樣離凌翔茜就更遠瞭,一不大氣,二也完不成楚天闊的囑托,於是改口,“那我嘗嘗吧,看看國外高樂高什麼味道!”
有時候當別人想分享給你好東西的時候,適當“麻煩”他們,反而讓他們更快樂,要學會領情,學會大大方方的領情。
這都是李燃教會她的。他從未向她灌輸道理,卻讓她明白瞭如何將與他相處時的坦然接受推廣到四面八方,一定程度上緩解瞭她胎裡帶來的局促。
就當這趟是專程來喝外國巧克力的吧,她想。
她坐的位置能看到不遠處的小吧臺,凌翔茜把桶裝純凈水倒進電磁爐上的小水壺,那個壺真好看,是蛋殼黃色的漆面,不像商店裡千篇一律的不銹鋼燒水壺。還有,她不用自來水燒水的嗎,純凈水燒出來的水真的會有味道的區別嗎?
陳見夏像在讀一本書一樣,讀著凌翔茜和她的日常生活。
淺色大理石地磚,歐式浮雕門廊吊頂,實木樓梯,客廳角落的三角鋼琴,仿佛是陳見夏和弟弟在偶像劇裡看到過的傢。這個傢唯一比偶像劇真實的地方就在於茶幾上堆著一些用塑料盤盛著的牛軋糖、獨立包裝的徐福記鳳梨酥和散裝開心果。這才像個中國的傢。
她坐在真皮沙發上,捧著凌翔茜端給她的熱騰騰的巧克力,說自己覺得有點熱。
“那我把露臺的落地窗打開一點吧,”凌翔茜拉開瞭落地門,外面有一個伸出式的小露臺,欄桿是白色石膏樣的,外面一片常青松樹,像暗夜裡潛伏的海浪。
“好喝嗎?”凌翔茜問,“應該不燙,我用純凈水燒的,本來就幹凈,所以不用燒開,加熱到六十度就自動斷電瞭,省得你還得晾半天。”
她笑起來真好看。陳見夏想。
“好喝,”見夏點頭,“第一口覺得沒有高樂高好喝,後來覺得好像奶精味沒那麼多,挺醇厚的。”
這是陳見夏第一次用“醇厚”這個詞,她在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集裡看到上海的中學生這樣形容咖啡。
於是她們捧著馬克杯,喝著各自的熱巧克力,陷入瞭短暫的沉默。
陳見夏所有打好腹稿的安慰都碎得不成形。
這樣的人,不拿加分也沒什麼吧?不上好大學也沒什麼吧?
李燃以前笑她,你學習,到底是為瞭求知還是為瞭脫貧?
陳見夏所設想的美好的office lady生活,隻存在於英語書裡,即便成真瞭,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嗎?要花多少年呢?
本來就是陳見夏自己主動打電話找凌翔茜的,對方願意見她就不錯瞭,現在輪到見夏道明來意瞭,她卻因為私心忽然失語瞭。
“你好像過得挺好的,”她悶悶地說,意識到不對,找補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覺得你應該很慘才對。”
凌翔茜笑瞭。溫柔和煦的假。陳見夏忽然有點明白從初中到現在饒曉婷為什麼一直討厭自己瞭,她的笑在饒曉婷眼裡怕也是差不多的。
“是我們班長拜托我來看你的。”
凌翔茜笑瞇瞇的,假裝沒猜到:“是嗎?謝謝他瞭。他怎麼樣,保送成功瞭嗎?”
“嗯,”見夏點頭,“他保送清華瞭。”
“你還要嗎?”凌翔茜一拍腦門,註意到陳見夏見底的杯子,“水壺是保溫的,我給你再沖一杯。把杯子給我!”
陳見夏看著凌翔茜跑進廚房。她願意見她,就代表想知道楚天闊到底要說什麼。既想聽到他的消息,又要矯情抗拒,果然這世界陷入愛情的女孩都一個樣。
陳見夏想起困在傢中絕食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那是凌翔茜不知道的,她決定突破那層明亮堅硬的結界,告訴她,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班長很後悔!”她大聲地朝著廚房喊,“他還是很喜歡你,也相信你沒作弊,他沒臉見你,他那麼驕傲的人會來拜托我,已經是把自己的臉放在地上踩瞭,他說你可以討厭他,但是他必須要告訴你,他相信你沒作弊,他喜歡你。”
吧臺前的凌翔茜停下瞭動作,半晌,轉身走過來,坐在瞭陳見夏對面的沙發腳凳上。
“其實我放棄過他的。”
凌翔茜突然說。沒頭沒腦的。
“我理解,我是你我也放棄瞭,他——”
“我不是說這件事,”凌翔茜搖搖頭,“是以前。高一的時候。
“我沒有什麼借口和他說話。高一剛開學一起參加學校讀書會,他長得太好看瞭,我就多看瞭兩眼,他也看我瞭。你別笑哦,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別人不一樣,所以讀書會結束後就磨磨蹭蹭不肯走,你真的別笑我。”凌翔茜說著,自己卻先笑瞭,“我從小習慣瞭男生喜歡我,誰喜歡我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們一定會千方百計來找我說話的,我感興趣的就說兩句,不喜歡的就裝傻。我以為楚天闊看我落在最後,一定會來找我的。”
凌翔茜摩挲著自己那杯奶茶,手指在杯壁的金絲凸起上輕輕蹭著。
“結果沒有。讀書會一結束,他背起書包就走瞭。”
凌翔茜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我一開始隻是憋得慌,很氣,從來沒有人這樣對過我,越想越氣……越氣就越想他。
“讀書會就辦瞭三期,本來就是個學生社團的試點活動,趕上期中考試,參加的人越來越少,大傢後來就散瞭。最後一期的時候我真的慌瞭,借著讀書的由頭,鼓起勇氣朝他借瞭一本書,把這本書當作我們之間唯一的線索,我想,還瞭再借,借瞭再還,我不信他還是無動於衷。”
陳見夏忍不住插話,“你喜歡班長,是不是因為他不喜歡你?”
“他喜歡我!”凌翔茜真的急瞭,高聲反駁,“他從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喜歡我瞭!他後來自己說的!”
“喜歡喜歡喜歡……”陳見夏連忙補救,“我早就看出來他喜歡你瞭,他就是特別能裝。”
凌翔茜自己也不好意思瞭,羞紅瞭臉,陳見夏驀然明白什麼叫作面若桃花,想起李燃曾經對凌翔茜的愛慕,心裡又有點憋悶。
“但我還瞭幾次書,他都沒什麼反應,說幾句客套話就道別回班瞭。每次都是我去你們班找他,別人都說我倒貼。”
可不就是倒貼嗎……陳見夏把頭埋進杯子裡,沒說話。
“有一次我真的心灰意冷瞭。我覺得可能他是真的不喜歡我吧,我再那樣下去就真沒勁瞭,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反正,我也分不清楚,我是真的喜歡他,還是不服氣他不喜歡我,我自己動機都不純,幹脆算瞭。以前我都是還一本借一本的,那次隻還書,還是托林楊幫我轉交的。”
凌翔茜喝瞭一口熱巧克力,抿著嘴巴生悶氣,沉默許久才開口。
“我沒想到,那天廣播操課間,他站在後門口,當著我們班同學的面喊我出來。我故意磨蹭瞭一會兒才過去,問他有事嗎,他把我托林楊還的書拿出來,在我眼前晃,問我,你為什麼不自己還?”
楚天闊霸道地將書塞到凌翔茜懷裡,說:下次你自己還。我要你親自還給我。
陳見夏怔怔地聽著。
她見過楚天闊這一面,他微笑著應付他厭煩的女生時都十分溫柔,隨便彈普通朋友陳見夏額頭一下都能把無意撞見的李燃氣到七竅生煙,何況是面對真心喜歡的凌翔茜,必然更在行。她想象得出凌翔茜那一瞬間被撩撥到無法平息的心動。
凌翔茜說話的時候望著窗外,一片漆黑,其實什麼都看不見,隻能看見她自己映在玻璃上孤零零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什麼,跑去樓上,片刻後又奔下來,遞給瞭陳見夏一支筆、一張紙和一枝被書頁重重壓扁的玫瑰標本。
“你把這個還給他吧,”凌翔茜說,“我不想留著瞭。”
紙上寫著凌翔茜三個字,字跡風格有些眼熟,陳見夏想起自己最近在抄的筆記,認出這是楚天闊的字。
“我為瞭見他,真的找過很多借口。高一一二·九大合唱,我說要聯合兩個班的班委一起去挑服裝和伴奏帶,其實我沒約二班的班委,到集合的時候,你猜怎麼樣?”
凌翔茜笑得仿佛杜鵑花開滿瞭眼簾:“他也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跟我說,一班的班委集體放他鴿子瞭。騙人。他那麼聰明,肯定知道我是找借口和他單獨相處,他和我一樣,也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於是就我們兩個人,公事公辦地,去逛街。說是買合唱服,其實什麼店都進,就在一個文具店,我試斑馬牌的水筆,怎麼畫道道都不出水,他突然接過來,在紙上點瞭兩下,筆就好使瞭,然後……他寫瞭我的名字。
“他說,好看,我送給你吧。”
是筆好看,字好看,還是人好看?
到底還是問不出口。伶牙俐齒如凌翔茜,隻是訥訥接過那支並不貴的水筆,低著頭說,謝謝。
楚天闊去付款,凌翔茜跑回去,從試筆的那個小本本上將楚天闊寫她名字的那一張撕瞭下來,折痕都不肯留,偷偷放進書包最裡面那個平整的夾層內袋裡,每天都看一看。
真好看。
凌翔茜仰著頭,眼淚撲簌。
楚天闊讓陳見夏傳達的隻有歉意和“我相信你沒有作弊”,沒有半句提到過挽回,更強調,不必替他說半句解釋、體諒或轉圜的話。他沒資格在自己卸下高考重擔的時候,去回過頭無恥地把一切都補回來。
他做瞭抉擇。第一堂考完他就知道凌翔茜出事瞭,林楊和餘周周因為擔心凌翔茜當場就棄考出門瞭,他木愣地站在過道,五分鐘後下一科目開考,他感覺時間將兩側的墻壁、墻壁上的名人名言、墻壁下的課桌椅都拉變形瞭,從他身旁急速流過。
這時有人說,麻煩你,讓一讓。
他呆站太久,擋住瞭其他要去上洗手間的同學的路,人傢說讓一讓,他微笑說哦不好意思。
那個瞬間將他拉回瞭教室裡。預備鈴打響,楚天闊回到瞭座位上。
短短一個秋冬,他因為一次考砸便遷怒進而拋下心愛的女孩,他面對女孩無端墜崖卻無動於衷。雪花落下的那天,從郵箱裡拿到清華許諾的提前錄取通知書,他突然發現,沒瞭競爭對手,愛情變得那麼可貴。
時勢戲弄著少年的原則,他既然任其擺佈,就沒有資格訴苦。他告訴陳見夏,我沒有什麼想對她辯白的。我做瞭選擇,選擇就會失去。
因為楚天闊的囑托,陳見夏沒有任何片兒湯話可以填補對話間的空白,“他也不容易”是事實,可誰的不易對凌翔茜沒有意義。她從茶幾上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凌翔茜,想瞭想,好像能做的隻有唯一一件事瞭。
就是說說她自己。
人與人開通橋梁,總是要站在河岸的兩端,朝著彼此的方向各自建造那一半堅實與真誠。
陳見夏說:“我媽以為我跟李燃開房瞭。
“我被遣送回傢那一個星期,沒去縣一中上學,每天不出屋,因為隻要一出房間,她就會罵我下賤。”
她們分享過一首歌,但陳見夏知道她們永遠不會成為朋友,她聽瞭凌翔茜的苦,於是還給她一份苦,不虧不欠。
黑巧克力熱飲都比人生甜。
凌翔茜的眼淚止住瞭,匆忙打斷陳見夏,“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的。”她極像楚天闊的那一面又浮上來,“不用,別用慘來換慘,你別用這個安慰我,會後悔的,你別這樣。”
說完她又有些眼圈紅,再怎麼拒絕,還是被陳見夏自殺式的安慰感動到瞭。
“我知道瞭,謝謝你。”陳見夏站起身,“班長讓我給你的東西我帶到瞭,話我也替他說瞭,就不打擾你復習瞭。”
陳見夏換好鞋,攥緊書包帶,仿佛包裡那張寫著凌翔茜名字的紙和玫瑰花一起在燃燒,燒得她痛。
擰開門把手前,到底還是忍不住說道:“不是為瞭安慰你,真的不是為瞭安慰你,你想想你擁有的,看看你住的房子,想想你的退路——我知道人總是不滿足的,不能用一種難過比另一種難過。但是,你往好處想,你退路比我多,你明白嗎?我知道比我好算不瞭什麼,你沒跟我比,你平時都想不起來我是誰,你也不會天天想著自己住別墅就開心。我都明白,但你偶爾這麼想想,就偶爾。我希望你開心。”
凌翔茜伸出手幫她摘掉瞭棗紅色羽絨服領口鉆出的鴨絨:“難怪你和楚天闊是朋友。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你們有點像。”
陳見夏走出幾步,回頭望著凌翔茜燈火通明的傢,突然想問自己,如果有一個機會,讓她變成凌翔茜,擁有同樣漂亮的臉蛋和身材、住在這樣漂亮的大房子裡,但是要被所有人知曉、審視、議論、排擠、誹謗,被深深喜歡的男孩子的反復無常折磨到耗盡自尊,每天坐在露臺上喝用瓶裝純凈水泡的國外熱巧克力還是覺得委屈……她會選擇做陳見夏還是凌翔茜?她連在狹小環境裡被驅趕回縣城都是咬著牙頂下來的,摔瞭個屁股墩都人不人鬼不鬼瞭好一段時間,要是像凌翔茜一樣,從雲上掉下來呢?
凌翔茜被她的傢接住瞭,再也沒回振華。
還是做陳見夏吧。陳見夏從縣一中爬出來瞭。
她沒去過天上。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