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蘇荊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時分,忽然醒來的。

她的太陽穴很疼,這是溺水者的典型後遺癥。蘇荊溪掙紮著起身,右手碰到一碗尚有餘溫的藥湯。她嗅瞭嗅味道,想必是自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於謙熬的,調配很外行,但算是盡力瞭。

蘇荊溪努力回憶著之前發生的事情,她隻記得一枚石彈突然破入艙室,自己大叫一聲,暈厥過去,此後的記憶便茫然缺失瞭。不過在極度痛苦的朦朧中,似乎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在拼命靠近自己,就像在黃連湯裡加入瞭麥冬與枸杞一樣,在苦中滲入瞭兩縷絲絲的甜意。

她抬頭看向窗外,今晚月色不錯,照得外面一片靜謐銀光。岸邊那一片片麥田正在快速後移,看來這條船終究擺脫瞭追擊,順利過閘。

蘇荊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她站起身來,走出艙室,想要找一個高處。

這條曾經馳騁大洋的海落船,保留著不少海船的痕跡,船舷外側敷瞭一整條杉木質地的護舷厚板。蘇荊溪還很虛弱,便用手扶著這條護舷板,慢慢朝船尾走去,她記得那裡有一處絕佳的觀景位置。

整條船很是安靜,大部分乘客與水手都沉沉睡去,偶爾有幾個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頭。蘇荊溪快接近船尾之時,下意識抬頭望去,她愕然發現早有一個人影站在高處,面對著漕河默然不語。

這條船的船尾具有海船的典型特征,船板從尾部兩側伸出,如燕尾一般,中間則是抱梁與舵桿,構成瞭一個高翹的窄小平臺。從下方望過去,那瘦高的影子往那兒一戳,恰好將天上那一輪皎潔明月一分為二,說不出地寂寥。

“吳定緣?”

蘇荊溪喊瞭一聲,影子動瞭動,卻沒有回答。她腳下一轉,沿著一條窄小的木階朝上走瞭幾步,卻在一個三層舵墩前停住瞭。這裡沒有階梯,隻垂下來一根粗大的抱桅索。蘇荊溪深吸瞭一口氣,雙臂拽住繩子往上用力,可她高估瞭自己的力氣,剛到一半便發現拽不住瞭,手一松,整個人往下掉去。

一隻手突然從上面伸下來,一把抓住蘇荊溪的左手,把她拽上瞭小平臺。蘇荊溪忽然記起來瞭,她在溺水時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股力量。

“謝謝。”蘇荊溪嫣然一笑。吳定緣僵硬地點瞭下頭,轉過去繼續看漕河水面的漣漪。蘇荊溪大大方方走到他身旁,與他並肩站在欄桿邊,明顯感覺到旁邊人的呼吸節奏為之一變。

“今天我落水之後,是你跳下來救我的吧?”

“不止我,還有太子。”吳定緣連忙申明。

“糟糕,他有箭傷,怎麼能下水呢?這下子於司直和張侯可要怪罪我瞭。”蘇荊溪苦惱地揉瞭揉太陽穴,“現在太子怎麼樣?”

“呃,他還好,那你,嗯……你呢?”

“在達成目標之前,我絕不會死的。”

吳定緣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他沉默片刻,似是下瞭什麼決心似的,開口道:“你知道嗎?我在跳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覺得很舒心。”

“是盼著我出事嗎?”蘇荊溪嗔怪地看瞭他一眼。

“不,不是。”吳定緣半是狼狽、半是惱火地分辯道,“我見你落水的那一刻,腦子裡一下子完全空白,什麼身世、復仇、白蓮教、鐵傢,那些糾結的事統統都忘瞭,就連看向太子都忘瞭頭疼。因為那一刻,我隻想把你救出來,就這一件事,沒別的,心無旁茅。”

“是心無旁騖。”

“哦,心無旁騖……我第一次發現,當有瞭一個無論如何也要達到的目標,所有的煩心事便都消失瞭。沒有猶豫,不再思前想後,發起狠,咬碎牙一門心思去做,旁的都不重要——我之前從未有過這種體驗。”

蘇荊溪看著這個笨拙的男人,發現他變瞭。從前的吳定緣即使如此想,也隻會冷著臉故意說些惹人厭的話,他性格執拗畏怯,絕不會把心事坦坦蕩蕩表露出來。可船上那一跳,仿佛將他心中的某道枷鎖給打開瞭。

“那你的目標,到底是什麼?”蘇荊溪饒有興趣地問。

“我不想你死掉。”

這麼直白的回答,反倒讓蘇荊溪面色微紅。她目光遊移,無意中看到吳定緣的手裡,似乎緊攥著一束墨紙,那紙兩面都是字。蘇荊溪越看越眼熟,忽然蛾眉一挑,這不是在大紗帽巷宅子時吳定緣寫的供狀嗎?

蘇荊溪記得很清楚。當時他抓到自己,要錄供狀又懶得找紙,就直接把她的字帖翻瞭一面直接用。所以那供狀一面是一絲不茍的柳體晏詞,另一面卻是筆跡拙劣的公門筆錄。

“你大半夜站在船頭捏著它,是不是張侯找我有什麼事?”蘇荊溪眼睛一瞇。

吳定緣趕緊解釋:“這供狀是於謙一直帶在身上的。剛才張泉找到我,拿著它問瞭我幾個問題。問完他把供狀給瞭我,我就直接出來瞭。”

“關於我的問題嗎?”

“倒沒什麼特別的,隻是我之前抓你的具體過程。”吳定緣說到這裡,摸摸鼻子,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又補充瞭一句,“你放心好瞭,錦湖的事我可一句沒說。”

“沒關系,那件事我已跟太子那邊坦白瞭。”蘇荊溪淡淡道。吳定緣一怔,沒想到她就這麼坦白瞭,旋即松瞭一口氣:“那敢情好。張泉問的問題啊,我可實在答不上來。比如他問我供狀背面那首破……破玩意是誰寫的,我哪兒知道啊。”

蘇荊溪不由得笑出聲來:“那叫《破陣子》,是曲牌名,是宋代的一個詞人晏幾道的手筆。我很喜歡這首詞,沒事就抄一抄——倒讓張侯多心瞭。”

“這詞講什麼的?”

蘇荊溪展開那團紙,曼聲吟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瞭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念到後來,她的聲音似乎失去瞭往常的淡定。

“什麼意思……”吳定緣一頭霧水。

“這首詞啊,寫的是對一個姑娘的思念。”蘇荊溪雙眸似乎多瞭一層霧氣,仿佛被映入的月色所侵沁,“庭院裡,柳樹下,有人在吹笙歌唱;花叢間,有姊妹們在蕩著秋千。我想著當年春樓的事,就在這夜月之下,紅窗之前,寫下一封書信,可誰能為我把它寄到小蓮手中呢?紅燭陪著我落淚,吳蠶吐著纏綿的絲線,就像你我當年。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能經得住多少次離別之苦,人豈能像琴弦寸斷那般無情。就這樣在思念中,一年一年地老去,老去。”

說著說著,兩行泛著月光的清淚,悄然滑下蘇荊溪的雙頰,落入水中。她的聲音,隨著淚水的流動顫動起來。

“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瞭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她反復呢喃著最後五個字,哀傷像蠶絲一樣源源不斷地從繭中抽出來,整個人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

吳定緣沒料到這麼一首詞,居然對蘇荊溪造成瞭這麼劇烈的影響。他怕她陷入魔怔,劈手把供狀奪瞭下來。蘇荊溪“啊”瞭一聲,伸手要去搶,卻不防一頭撞向吳定緣的懷裡。

有什麼東西,在吳定緣胸口突然炸裂。一雙臂彎,猛然抱住瞭蘇荊溪,抱得無比堅實。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與坦誠,讓蘇荊溪的雙眸恢復瞭些許清明。她嘴唇微微張開,可什麼也沒說,隻是輕抬下巴,仿佛為瞭確認似的,輕輕墊在瞭吳定緣的肩頭。

吳定緣感覺自己回到瞭蘇荊溪落水的那一刻。那一瞬間的生死之危,令他不得不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感情,不能退縮,不能糾結,若有半分猶豫,蘇荊溪可能就會死掉。吳定緣隻能將其他一切都拋諸腦後,明白直接地沖上前去。

坦誠逼迫出瞭決絕,決絕又為心意射出瞭一支指向明確、一往無前的響箭。

箭已射出,再不能回頭。

這一次他不再被動受之,而是主動伸開瞭臂彎。

他擁抱住她的一瞬,心中最先湧現出來的不是幸福,而是安定。仿佛有一把鐵錨直直拋入水底,將那條在亂流中不知所措的小舟牢牢定住。在這顆定盤之錨星的牽系之下,不隻壓抑已久的情愫得以宣泄,就連蓄積於胸的彷徨與迷亂都被這股熱情驅開。他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是誰,該要去做什麼。

“這時候,你不該說些好聽的嗎?”蘇荊溪輕聲道。

“荊溪,你就是我的錨,我的定盤星。”

吳定緣抱緊她,喃喃著。蘇荊溪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絲瞭然的微笑。她沒有作聲,隻是同樣抱緊瞭他。兩道黑影在月下合為一道,隻是那寂寥蕭索的味道卻絲毫未少。

兩人默默相擁良久,彼此都沒說什麼。倏然一陣夜風吹過橫帆,令大船搖晃瞭幾下,吳定緣不由得把蘇荊溪抱得更緊一些,讓她輕輕哼瞭一聲。

“對,對不起。”吳定緣忙不迭地松開幾分。蘇荊溪抬起手來去摸他的臉:“何必道歉。你終於肯鼓起勇氣,我歡喜還來不及。”她此刻眼波流傳,面帶緋紅,吳定緣看在眼中,覺得說不出地嫵媚動人。蘇荊溪突然哧哧笑瞭起來:“我說得可準瞭?做人坦誠以對,心無負累,現在是不是感覺好點瞭?”

這熟悉的對話,令吳定緣忍不住也露出笑意。他猶豫地抬起右手,摩挲著她那一頭烏黑的秀發,從頭頂到發根,再從發根到頭頂,忍不住嘆息瞭一聲。

“你是在擔心太子吧?”蘇荊溪閉著眼睛,伏在他懷裡不動。

“南大營校場之上,他向我袒露過心聲,他也是真心實意。”吳定緣看瞭一眼漕船的某一個小窗,可惜窗戶已被木板擋住。蘇荊溪似笑非笑:“你既怕耽誤瞭我做皇妃,幹嗎還來戲弄我?”

“我這近三十年,過得亂七八糟,本以為這世上沒什麼可在乎的,隨便怎樣都好。隻有這一次,我想跟太子爺爭上一爭。”吳定緣的聲量略微提高,竟是前所未有地堅決。

蘇荊溪閉起眼睛,腦袋在他懷裡拱瞭拱:“所以,你是不是今晚就要離開瞭?”

吳定緣的動作一瞬間僵住瞭,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啊。”

他正要解釋,蘇荊溪卻用手指封住他的嘴:“你不必解釋。若不是你要突然離開,隻怕還鼓不起勇氣。有時候人就是如此,心存掛礙,偏要等到某個事機觸動,方才覺悟,往往已遲瞭。我們還好,事情觸動得不算遲——何況……”她抿嘴淡淡一笑,“其實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出來,是不是張侯讓你先行趕去京城?”

吳定緣看著懷裡的女子,無論見證過多少次,他總是會驚訝於她的眼光與睿智。

“太子箭傷復發,海船又受瞭損。勢必得有人先一步趕至京城,把太子健在的消息送入宮裡。這條海落船之上,也隻有你最合適瞭。”蘇荊溪頓瞭頓,“或許還有昨葉何?”

“是。白蓮教在京中也有分壇,我會帶她走,要她幫忙。”吳定緣趕緊解釋。

“那是個聰明姑娘,有她陪著也好。”蘇荊溪道。

這時從大船的另外一側傳來一聲響動。蘇荊溪與吳定緣同時松開瞭對方,後退半步。他們看到在不遠處的觀風位上,緩步走上來一個頎長的身影。這人劍眉長髯,一身文士白衫,頭紮諸葛巾,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正是張泉。

張泉看到他們二人,並無任何意外神色。他先深深一揖,口稱“恭喜”,然後再一揖,看向蘇荊溪,口稱“抱歉”。

這一聲抱歉,寓意匪淺,既是為撞破兩人私會的唐突,也是為要催促吳定緣出發,更是為私自查看她的底細。蘇荊溪一撩額發,大大方方挽住吳定緣胳膊,雙眸閃動。

“姑娘喜得良眷,兩情相悅,原是應該道喜的。隻是如今海船損傷在前,狻猊追襲於後,太子以傷殘之軀,難荷馳騁之勞。照這個速度,隻怕很難及時趕到京城。不得已,才請吳將軍冒險行這一步棋,提前去京城斡旋。此事太子並不知情,若姑娘有怨,泉一力擔之。”

他口稱吳將軍,顯然提前暗示瞭酬庸。這時吳定緣開口道:“我反正一見他就頭疼,太多糾葛,索性躲遠點還清凈。”

張泉鄭重道:“待吳將軍得勝歸來,我定會奏明天子,賜婚封誥,演成一段佳話。”這下子別說蘇荊溪,就連吳定緣都輕嘿瞭一聲。

看來太子奮不顧身去救一個女醫師這事,讓張泉很是擔憂,這才起意去查蘇荊溪的來歷。朱瞻基萬一要納這個民間女醫為妃,可是好大一樁麻煩。所以張泉話裡話外,都透著一副積極促成吳、蘇二人好事的熱誠,好徹底斷瞭太子念想。

不過吳定緣如今也不計較這些小心思,隻把蘇荊溪的手攥得更緊瞭些。張泉知道瞞不住她,一拱手,言辭懇切:“非是對姑娘有什麼不滿,實是見過太多女子入宮之後的痛苦,尤以才女為甚。蘇姑娘你冰雪聰明,不必去踏那個火坑。”

蘇荊溪朝吳定緣旁邊靠瞭一靠:“我現在歡喜得很,張侯不必掛念。”

“甚好,甚好。”張泉很是高興,他抬眼看到月色明亮,朗聲道:“今夜明月如瀑,正合沐琴洗弦。吳將軍這趟去京城艱險,泉願為將軍臨行彈奏一曲,聊為餞別。”

說完他一撩袍邊,就地坐在觀風位上,膝前橫過一張古樸長琴。張泉是朱瞻基的琴藝老師,京城都以能聽張侯一曲為榮。吳定緣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蘇荊溪卻知道這面子委實大瞭。

先是一曲《鳳求凰》飛揚於船頭,琴聲神意揚揚,調趣高妙,與王穹的銀白素月相得益彰。張泉刻意選瞭無媒調,曲子裡隱隱帶出一絲綺靡的悅情。《鳳求凰》這曲子出於西漢司馬相如,他寓居成都之時,看中寡居的卓文君,以琴聲相挑。文君精通音律,被司馬相如的熱情所感化,遂與之私奔。張泉選瞭這首曲譜,也真是煞費苦心。

彈過數闋之後,張泉指法一劃一撥,音律幡然一變。本來清麗婉轉的旋律,毫無痕跡地轉為古樸蒼涼,琴聲中還夾雜著泠泠的蕭索與悲壯,如同橫渡寒江。

“是《易水》,他這是催促你上路呢。”蘇荊溪對吳定緣講。

“荊軻刺秦那個易水?”吳定緣書讀得不多,可刺客故事著實在瓦子裡聽瞭不少。

“不錯。荊軻將行,被太子丹催促著上路,高漸離在易水河畔彈琴相送。真是的,他也不挑個好彩頭。”蘇荊溪低聲抱怨瞭一句,然後親密地為吳定緣拉瞭拉衣襟,就像送夫君出征的新婦。

吳定緣挺直瞭身子,任她擺弄。蘇荊溪整理完衣襟,忽然微微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淺淺地吻瞭一下。吳定緣晃瞭晃身子,渾身的血液霎時奔騰起來。可就在他做出回應之前,蘇荊溪順勢湊得更近瞭些,嘴唇幾乎貼到他的耳垂。

幾乎輕不可聞的話語,從她的雙唇滑出,鉆入他的耳朵。吳定緣一瞬間便冷靜下來,臉上的紅潮漸次退去,不動聲色地聽著。遠處琴聲激越,張泉依舊在全神貫註地彈奏著,並沒註意到這邊的動靜。

蘇荊溪叮囑完畢,後退一步:“還記得你在淮安船廠裡說的話嗎?一線生機,要留給那些還在乎什麼的人。”

吳定緣點點頭。

“你現在也有瞭真正在乎的人,所以再不可以輕易言死瞭。”蘇荊溪柔聲道。

《易水》恰在這時曲終弦定,海落船周圍恢復瞭安靜,唯有頭頂的月光依舊清冷。張泉收起架勢,向這邊鄭重一拜。

出發的時刻到瞭。

五月三十日清晨,濃濃的霧靄在滄州城外悄然聚集,先是吞噬瞭城垣的輪廓,進而彌漫至周圍的樹林之中,無論是高大的白樺、嶽樺、榆樹,還是荊條、胡枝子、錦雞兒之類的低矮灌木,統統都被霧氣遮掩得隻露得一枝半條。遠遠看去,好似無數在暗處伸出的手臂。

兩匹駿馬急促地沿著一條官道向前疾行,霧氣一波波湧上來,卻無力阻擋它們的速度。

吳定緣緊握韁繩,沖在前頭,昨葉何騎著另外一匹馬緊隨其後。她的騎術出乎意料地精良,至少比從小長在秦淮河的吳定緣強,但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她刻意控制瞭速度,與吳定緣保持著半個身位的距離。

他們昨晚過瞭子時便下瞭船。飛速穿過滄州城外,脫離運河漕段,一路朝西北疾馳。

這支小小的隊伍,必須在兩天之內北上霸州、固安、大興諸驛,抵達京城,前後裡程三百二十裡。好在這次得瞭張泉強援,兩個人騎的是江湖朋友借的草原青駿,揣著一口袋金餅銀錠,還帶瞭一張張泉親自偽造的濟南府加急文書——持拿這份文書,視同八百裡加急,沿途驛站必須提供最好的換乘馬匹。

“哎,掌教,我覺得你最近的心情,好像比原來好點瞭。”昨葉何漫不經心地說。前頭的霧氣太重瞭,不得不放緩速度,她趁機從順袋裡掏出一塊棗糕擱嘴裡。

“不要叫我掌教。”吳定緣冷著臉。

昨葉何卻嘿嘿一笑:“從我第一次見到掌教,你就是一臉愁悶,褶子裡都透著喪氣。可從昨晚開始,你居然是在笑,對,就是現在這樣,你別故意板著臉瞭,那樣更明顯。”

吳定緣隻得把臉背過去:“你到底想說什麼?”

“掌教你居然接下張泉的委托去京城,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隻是不想在船上待著瞭。一看到太子的臉,我就頭疼。哪如自己趕路這麼爽利。”

昨葉何撫瞭撫馬耳朵,語氣感動:“看來掌教你已經想通瞭。為瞭我聖教存續大業,甘願與朱明宗室捐棄前嫌。”

“胡說什麼!你們白蓮教和他們朱明宗室,跟我的仇怨都還沒瞭結。”

“那就怪瞭。”昨葉何眼珠一轉,“若是不願與仇人為伍,就該把我甩瞭,直接返回南京過小日子;若有心為鐵氏一族報仇,就該坐山觀虎鬥,看著漢王跟太子打得頭破血流。可掌教你卻千辛萬苦往北京趕,不是為瞭給聖教博個功勛,還能是為什麼?”

“總之不是這個。”

“難不成,是為瞭蘇姐姐?”

吳定緣騎在馬上,動作明顯僵瞭一下。昨葉何眨眨眼睛,忽然拊掌笑道:“看來這棗糕我得省著點吃,以後湊齊瞭生地黃、桂圓、蓮子,好給掌教道喜。”吳定緣還沒說什麼,她突然收起戲謔,杏眼裡透出兩道犀利光芒:

“可是,掌教你真的明白,到瞭京城該做什麼嗎?”

吳定緣沉聲道:“張泉說瞭,我隻要設法把太子還活著的消息送進城去,就行瞭。”

如今太子的勝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狻猊公子與山東叛軍追襲於外野,漢王在京城挾持整個朝廷,敵我實力可謂天壤之別。但是,漢王的一切謀劃,是建立在洪熙皇帝與太子俱亡的前提下。任何一個沒死,他便沒機會角逐帝位。

所以對朱瞻基來說,最簡單的制勝之道,就是讓京城裡的關鍵人物知道,太子還沒死,太子在趕回來的路上。隻要這一句話傳給一個正確的人,漢王的計劃便會崩盤,屆時太子早來一天晚來一天,都無所謂。

張泉這麼著急地把吳定緣派出去,目的就在於此。

“張侯他說得容易。可掌教你去過京城嗎?知道該找什麼關鍵人物嗎?”

“關鍵人物,自然是去找當朝宰相。”

昨葉何一聽這個,笑得從馬上跌下來:“您這是從哪裡聽來的戲文,大明何曾有過什麼宰相瞭?”

“胡說什麼,李善長不是宰相嗎?胡惟庸不也是嗎?”吳定緣不服氣。

“那叫丞相,而且隻有他們幾個當過,很快就沒瞭。”

“後來就沒宰相瞭?那宰相的活誰幹?”吳定緣關於朝廷高層的各種常識,都是從金陵酒樓瓦子裡聽來的,多是荒誕不經的民間想象。

昨葉何沒回答,反而又問瞭一個問題:“我問你,是二品禮部尚書大,還是五品武英殿大學士大?”

“當然是品級高的大……吧?”吳定緣被昨葉何盯得有些心虛。

“那我再問你,皇上有事,是跟六部尚書商量,還是跟大學士商量?”

“呃……”

昨葉何搖搖頭:“掌教你若連這些都不知,還是別去京城瞭,找錯瞭關鍵人物,反惹來殺身之禍。趁早回金陵養老吧。”吳定緣不太高興地一抖韁繩,把速度提高瞭點:“那你說說看,這都是怎麼回事?”

“啟稟掌教,本朝自從胡惟庸之後,便再沒丞相瞭,都是皇上乾綱獨斷。不過皇上一個人也忙不過來,所以身邊請瞭好些大學士做內閣顧問,參與國事決策。定瞭方向之後,再交給六部來執行。”

吳定緣若有所悟:“所以現在朝廷裡當傢的,不是什麼宰相丞相,而是這些內閣大學士?”

“正是。”

“這麼說來,我們到京城之後,徑直去找這些大學士,不就行瞭?”

昨葉何笑道:“您還笑太子不小心,自己不也犯瞭同樣的錯誤。您如何知道,這些大學士裡有沒有與漢王暗中勾結的?”

吳定緣冷哼一聲:“這些文官濟不得什麼事,去找軍中的總兵官總沒錯。”

“京城之內,還有拱衛皇城的二十二衛親軍,有三大營,有五城兵馬司。哦,對瞭,宮裡頭還藏著禦馬監的勇士營。但還是那個問題,你怎麼知道他們沒參與漢王之謀?”

“文不行,武不行,你說我們到底該找誰?”

昨葉何狡黠地看瞭他一眼:“此事簡單得緊。誰都有可能跟漢王勾結,因為他們都有機會從中獲利。掌教可以反推一下,若有人從謀反中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好處,自然就是最可靠的。”

吳定緣眉頭一絞,從齒縫裡迸出三個字:“張皇後……”

當朝天子是她夫君,當朝太子是她的兒子,兩位年幼藩王也是她兒子。漢王若要篡位,需要把她的至親殺完,張皇後與漢王的立場是你死我活,沒有半點調和的餘地。

“半點不錯。我們到瞭京城之後,誰都不能驚動,隻有見到張皇後,才是唯一的破局之道。”

吳定緣盯著她看瞭良久,突然感慨道:“你一個年輕女娃娃,這許多狠辣手段哪裡學來的,佛母倒真會調教。”

昨葉何不以為然地擺瞭擺手:“她老人傢收養的孩子前後得有幾百個,能力不行的,早就中途死掉瞭。”她環顧周遭的茫茫霧氣,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起來:“所以,掌教你可不要低估京城局勢,那裡不同於金陵,不同於揚州、淮安、濟南,和天下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樣,那裡是真正的龍潭虎穴,種種勢力盤根錯節,一步踏錯便可能萬劫不復。”

“嗯,這個我心裡有數。”吳定緣說到這裡,不自覺地摸瞭摸下巴。

“你瞧!你瞧!掌教你又露出那種笑容瞭,是蘇姐姐已經叮囑過你什麼瞭吧?”她見吳定緣沒否認也沒承認,不由得嘆道:“我現在明白掌教你為何答應做這種事瞭。蘇姐姐想要報仇,隻能靠太子登基。要讓太子登基,隻能讓你先一步趕到京城——哎,掌教你對蘇姐姐可真是好啊。”

這一次,吳定緣沒有回避,目視前方:“不隻是她的事,還有太子的事,吳傢和鐵傢的事,你們白蓮教的事……我都想清楚瞭,這一次我會在京城統統做一個瞭斷。”

他語氣堅定,目光專註,再無半點遊移與彷徨。

昨葉何好奇地打量著他,從前那個猶豫糾結的“篾篙子”,似乎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從金陵到京城的漫長旅途中,他第一次主動展露出瞭鋒芒,第一次表示瞭自己有想要做完的事情。

這時日頭升到瞭半空,霧氣開始消散。“走緊些!”吳定緣一抖韁繩,率先縱馬提速,朝著京城方向疾馳而去。昨葉何抿著嘴笑起來,揚鞭一抽,緊跟瞭上去。

過不多時,霧氣裡響起一陣脆生生、豁亮亮的俚歌調子:“罵咱,笑咱,擬不定真和假。韓香剛待探手拿,小膽兒還驚怕。柳外風前,花間月下,斷腸人敢道麼。有情,無情,告一句知心話。”

“參見五公子!”

幾十個聲音齊聲吼道,似乎連周遭的棗樹枝條都顫瞭顫。

朱瞻域站在土臺之上,瞇起眼睛,努力想象他們是在喊“參見世子”或“參見太子”。這種愉悅的快感,勝過任何口味的珍饈與任何姿勢的房事。就連閣上閘那場失利的挫敗感,都因此淡薄瞭許多。

他享受瞭片刻這種虛幻的滿足,這才朝下方望去。眼前這幾十個青州旗軍的衛官,個個一身塵土、滿面疲態,一看就是剛剛經歷過長途跋涉。可這些人卻是殺氣騰騰,似乎都憋著一口氣要為主公報仇。

山東兵馬之中,以青州兵最為強悍,而這批人都是靳榮的死忠手下。

此時他們正位於滄州與天津衛之間的青縣地界。這裡喚作陳缺屯,距離漕河大概有二三十裡地,附近除瞭一座紅禪寺別無人煙,大部分都是白樺林。青州旗軍的主力,正隱伏在林中休整,有如一支蓄勢待發的鋒銳長箭,箭尖遙遙直指京城。

“四十八個時辰,四十八個時辰!”

朱瞻域舉起右手,先比瞭個四,又比瞭個八,重復瞭兩次,每一個吐字都特別凝重。臺下的衛官們屏息凝氣,一起向他望來。

“從濟南到青縣一共是四百零九裡路,你們隻用瞭四十八個時辰,沒有一個人掉隊,沒有驚動任何一處官府。這是何等的精銳,即使是徐武寧和常忠武麾下,也不過是如此瞭。”

衛官們聽到狻猊公子拿他們去比徐達和常遇春,發出一陣滿意的喁喁聲。朱瞻域又道:“更難得的是,你們舍棄高官厚祿與安穩生活,毅然追隨靳將軍,為瞭國事毀傢紓難。忠勇如是,實乃我大明之幸啊。我代父王感謝各位高義!”

說完他雙手一握,深深下拜,那些衛官連忙也下拜還禮。

朱瞻域抬起頭來,話鋒一轉:“諸位一路奔波辛苦,不過此時還未到放松之時。太子尚在,帝位仍懸,千秋功業還欠一搏,還望多多盡心。”他見諸多衛官面露慚愧,不由得笑起來:“你們不必心存愧疚。太子去濟南,是劉伯溫都算不到的意外,誰能提前設備?倒是區區在下,在閣上閘搞得十分狼狽,竟然讓他們給走脫瞭。你們想想,褻衣都剝瞭卻沒能入港,不上不下的,多他媽難受。”

這個葷段子讓衛官們都笑瞭起來,現場氣氛變得輕松瞭些。五公子都自承瞭放走太子的責任,他們也就沒那麼大壓力瞭。

朱瞻域看著臺下這些人,知道自己已順利掌握住軍心瞭,心中大為得意。他自從閣上閘受挫之後,深知張泉是個極難對付的對手。他思忖再三,沒按原定計劃去追擊,而是自作主張先跑來與青州旗軍的軍隊會合。

“當年靖難,我父王沖鋒陷陣,數次救永樂皇帝於危難。而洪熙那個胖子在幹嗎?躲在北平城裡瑟瑟發抖!後來他厚著臉皮登上龍位,反過來開始打擊咱們這些靖難功臣。我父王受盡委屈不說,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也跟著被打壓。靳將軍當年立下多少功勛,連眼睛都瞎瞭一隻,現在卻隻是區區一個山東都指揮使。而昔日被你們在戰場上打敗的那些傢夥,現在倒一個個被赦免、被放還,沒事人一樣活著——這種兔死狗烹的事,你們能忍嗎?”

“不能!不能!”衛官們大吼起來。

“所以……”朱瞻域覺得時機到瞭,“請諸位姑且聽我調遣。一是為靳將軍報仇,二為我父王申冤,三為瞭大傢夥兒的大好前程。但是,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叫那一對父子領教一下,靖難時最強軍隊的威名!”

這一句話,瞬間引燃瞭整個場面,臺下衛官紛紛嗷嗷地叫瞭起來:

“五公子太客氣瞭,一句話,咱性命就交給你瞭!”

“靳將軍傷重不在,不聽公子的還聽誰的?”

“咱們青州衛上下,聽憑調遣!”

朱瞻域感受著這一股被自己掀起的熱浪,高潮的感覺一波波湧上來。他突然很感謝太子,如果不是那傢夥的無能,自己便會以藩王第五子的身份,在兄弟們的嘲笑中度過餘生。而現在,他可以操控大明最精銳的一支軍隊,改變整個天下的走向,甚至有機會成為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永樂皇帝是第四子,漢王是第二子,如果他們都有登基的一天,那麼我第五子憑什麼不能一搏?

朱瞻域鼻孔翕張,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近乎狂熱地向下方一揮手:“諸將聽令!大軍分作三股,一股沿漕河銜尾追擊太子,他們的船已被我擊傷,跑不快的;另外一股直接北上,切入京城與天津之間,於通惠河的廊坊一帶佈防截擊。若見到太子,無須請示,直接當場格殺便是。”

“這樣會不會驚動地方官府?”有人擔心地說。這麼大張旗鼓的軍事調動,一定會引起官府警惕。

朱瞻域笑道:“放心好瞭,青州、滄州、天津等處的守將與都督,都是咱們自己人。你們亮出我的信物,他們必會全力配合。如有不配合的……倘若父王得勝,即便你把官府屠戮一空,那也是勤王之舉。勝利者是不會受到苛責的。”對方登時心領神會,抱拳而退。

“那還有第三股呢?”又一人問。

“第三股由我親自帶隊,直奔京城。”朱瞻域說到這裡,從懷裡摸出一樣物事,“我給你們吃個定心丸吧。我手裡這一樣東西,有傾覆乾坤之妙,隻要它趕在太子之前送到京城,就是大羅金仙也絕難翻盤。”

日光照耀之下,朱瞻域的掌心中升起一團熠熠光亮,讓所有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在一陣陣呼喊聲中,衛官們紛紛向著自己所屬的旗隊跑去。經過一陣短暫的紛亂後,青州旗軍的隊伍分成瞭兩大一小一共三股分隊,分別朝著東北、正北以及西北方向疾馳而出。

其中西北方向的帶隊之人,正是朱瞻域本人。他身子雖然榔槺,此時跨在馬上卻頗為矯健,渾身上下的肉塊都在亢奮地抖動著,活像一隻抖動鬣毛的威猛狻猊。

龍生九子,第五子為狻猊,其形如獅,百獸率從。九子之中,唯有它最具帝王之相。

一塊麂子皮輕柔地拂過小銅爐的表面,從爐沿到支腿,一處都不放過。所到之處,灰塵被擦拭一凈,唯有兩道淡淡的血手印仍在。麂子皮又重重蹭瞭幾下,可血跡依舊頑固地滯留於爐面。

朱瞻基把香爐輕輕擱下,後背往艙壁上重重一靠,剛才不過是幾下擦拭,居然就開始喘瞭。自從他昨天跳水之後,身體開始出現持續不斷的高燒,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太子放下麂子皮,掙紮著要把香爐擱回小圓桌上,卻不防船艙忽然劇烈地晃動瞭一下——這條船自從離開閣上閘之後,穩定性便堪憂——讓香爐斜斜滑落下去。朱瞻基眼睛追到瞭,可身體卻反應不及。

恰好這時於謙推門進來,手疾眼快,一把接住即將落地的銅爐,把它重新擱回桌上。

大船迅速恢復瞭平穩,於謙用埋怨的口氣道:“殿下,您傷重未愈,就不要亂動瞭。”朱瞻基重新半靠在榻上:“輿圖帶來瞭嗎?”於謙嘆瞭口氣,從懷裡拿出一張北直隸的輿圖。這輿圖應該是張泉手繪的,雖然簡略,但各處要點清清楚楚,甚至連水馬驛程都做瞭標記。

朱瞻基掃瞭一眼:“吳定緣到哪兒瞭?”於謙俯過身去,在滄州位置向北一挑。太子伸出指頭,丈量瞭一下長度:“他抵達京城的時辰,應該是在六月初一晚上或六月初二早上吧?”

於謙道:“殿下不必擔心。吳定緣那傢夥雖然憊懶,可卻是個機靈人。南京城那麼難的局面,他不也生生劈出瞭一條生路嗎?”

“金陵是他土生土長之地,京城可不是——我舅舅是否把事情都交代清楚瞭?”

“有張侯安排,盡可放心。”於謙耐心撫慰道,“吳定緣的任務並不復雜,隻要把殿下您還活著的消息傳給任何一位重臣就夠瞭,一句話,不必廝殺。”

“如果真這麼簡單就好瞭。”朱瞻基咕噥瞭一句,“那傢夥若有什麼閃失,豈不是浪費我趕到濟南的一番辛苦。”

一提濟南,於謙便有些氣憤。他正色道:“殿下,接下來的三天,是最關鍵也是最危險的三天,漢王一定無所不用其極。您可千萬不能再像去濟南那麼任性瞭,必須安心養病!”朱瞻基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為君者不能肆意妄為,又何必去爭那皇位?”

於謙頓時緊張起來,這妥妥是亡國之君的言論啊。他面色一繃,擺開架勢正要勸諫,卻見朱瞻基呵呵笑瞭起來。

“殿……殿下,君無戲言!《出師表》裡說瞭,不宜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這種玩笑可不能亂開啊。”於謙大為惱怒。

“我知道,我知道。”朱瞻基不耐煩地拍瞭拍床榻,冷不防又一陣眩暈。於謙又是心疼又是氣憤:“您知道個屁……貔貅啊!自己明明有箭傷,還往冷水裡跳,簡直,簡直就是神樣糊搗!”

他一不留神,又露出錢塘土話來。這時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蘇荊溪走瞭進來,手裡還捧著一筒傷藥與一碗藥湯。一看她來瞭,於謙如遇救星,一把扯住她袖子:“快,你來跟殿下說說,他這一跳,麻煩有多大。”

扯到一半,於謙突然意識到,太子跳水,救的正是眼前這位醫師,讓她來評這個理,似乎有點不合適。蘇荊溪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於司直你這麼激動,將來如何擔當宰執之任哪?”

這句話明貶實褒,即使是於謙也稍微得意瞭一下,一高興,便把訓斥太子的事給忘瞭。

蘇荊溪先讓太子把藥湯喝下去,然後解下藥膏擱在圓桌上,看瞭眼那小香爐。待得太子喝完藥湯,她走到榻前去探脈象與體溫。一番問切之後,蘇荊溪熟練地解開太子上袍右袖,給箭傷換藥。於謙則站在床邊,滔滔不絕地絮叨著註意事項。

朱瞻基老老實實地躺平,任憑擺弄。這些動作,她在旅途中不知做瞭多少次。可這一次,朱瞻基卻覺得有些不一樣。具體是哪裡,他也說不出,她的手法一如既往地輕柔,態度一如既往地和藹,聲音也一如既往地溫和,就連那股幽幽香氣都是一樣的,可就是有些不對勁兒。

朱瞻基心想,這一定是自己發熱的緣故。他閉上眼睛,細心分辨,很快便發現瞭不同之處:呼吸。

以往蘇荊溪的呼吸十分平穩,專註於眼前的病癥,渾然忘我。可今日的她,吐息中卻帶有微微的起伏,很輕,可就像絹紙上的墨點一樣明顯。像蘇荊溪這樣極有控制力的人,怎麼會帶有這樣的變化?

忽然一個念頭跳進他的腦海裡:“難道說,蘇大夫是因為太接近我而緊張瞭?”

朱瞻基從沒打算借跳水這事賣好,可也確實希望對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此時他發覺蘇荊溪的異狀,不由得聯想到瞭一種可能性。近鄉而情怯,近情而心怯,所以醫師不可給親近之人診治。以此理推之,莫非……莫非她是見到他才有瞭心態起伏?

朱瞻基感覺體溫騰地又躥升起來,內心的澎湃幾乎要爆炸。他忍不住略動頭顱,恰好與正在敷藥的蘇荊溪四目相對。

太子還未在這麼近的距離直視過蘇荊溪。那一對漆黑圓潤的眸子,像是兩口無波古井,波瀾不驚的水面之下,卻似乎蘊藏著無盡的深意。朱瞻基感覺自己會一頭栽進井裡,再也出不來。

兩個人保持瞭數息的對視,方才移開視線。太子的心情,卻在一瞬間跌回到冰點。不對!蘇荊溪在剛才與他對視之時,眼神裡沒有一絲躲閃,也沒有半點羞怯,就這麼坦蕩地回望著。

這是看待病人的眼神。

朱瞻基忽然悶聲道:“那傢夥不告而別,也不知如今怎麼樣瞭。”

“那個人哪,隻要自己能想通,天下能攔住他的人可不多。”蘇荊溪笑著回答。

太子的臉色變瞭,他清楚地感應到,蘇荊溪的吐息中又出現瞭一次起伏。不需要更多證據,這便已足夠。是瞭,那時跳下水的,可不止他一個。

這件事朱瞻基早有預感,可此時得到確認,整個人仍仿佛在一瞬間回到瞭瓜洲水牢。濃鬱的惆悵蔓延而上,漸次沒頂,可他卻連掙紮都無力掙紮,窒息得快要暈過去。

“出去!”朱瞻基突然大吼瞭一聲,把蘇荊溪和於謙都嚇瞭一跳。

“你們快出去!出去!”他覺得自己胸腔內灌滿瞭水,瘋狂地揮動著手臂。蘇荊溪想要去把他的脈象,太子卻把手給甩開瞭,兇巴巴的語氣近乎懇求:“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都走,都走!”

蘇荊溪敏銳地覺察到瞭什麼,沖於謙輕點瞭一下頭,開始收拾器具。於謙不安道:“那……殿下您好生歇息,有瞭新消息臣再來稟報。”

“出去!”朱瞻基的聲音幹癟而苦澀。

兩人很快離開瞭艙室,還把門帶上瞭。太子無意中瞥到那一尊銅爐,忍不住戾氣橫生,飛起一腳踢倒桌子。那尊小銅爐這一次終於結結實實摔在地上,骨碌碌滾到瞭一處夾角裡。

大船突然又劇烈地晃動起來,導致這小艙室不停左傾右斜,大概是遇到什麼事情,需要提速瞭吧?可此時朱瞻基卻沒瞭心情去關心這個,他一個人呆呆地靠在床榻上,看著那小銅爐在角落不甘心地滾動著,似乎想要脫出這一方藩籬。太子心中一陣想要起身去撿起來,一陣又恨恨地想幹脆撞碎它算瞭,遊移不定。

熱度逐漸蔓延到瞭腦子裡,也許是藥勁上來瞭。朱瞻基覺得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小香爐變得虛幻迷離,銅紋裡折射出無數曾經歷過的畫面,在他的腦中往復碰撞。他終於挨不住,一頭栽倒在床榻之上,完全沒聽到此時張泉響徹全船的一聲大吼:

“全員註意!搶風轉向!”

於是,在洪熙元年五月的最後一天,許許多多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心情,朝著同一座城市飛奔而去。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