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的南城門戍長今天早上一接到命令,就將城門關閉,並且調集瞭所有的人手守在門內。雖然他自己也對這次莫名其妙的命令感到奇怪,但軍令如山,他仍舊不折不扣地執行貫徹瞭下去。從早上開始有好幾波人央求他通融一下放人出去,理由什麼都有,但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毫無轉圜餘地的拒絕;有個自稱靖安司的小夥子甚至來過兩次,也全都悻悻而退。
眼見日上三竿,門戍長百無聊賴地一手握住長槍,一手按在嘴邊打瞭一個長長的呵欠。受到警告的老百性都躲回瞭傢,街道上空蕩蕩的,城門前一個人也沒有。
就在這時,門戍長看到一輛牛車朝南門走來。牛車的黑牛很健壯,兩個黑犄角隱隱發亮;車後拉著的貨物用一片粗氈佈蓋住瞭看不清楚,但從形狀判斷是大瓦罐之類的東西。
“站住!你們要去哪裡!”門戍長大喝一聲。
牛車嘎然停止,李譚從車上跳下來,滿臉陪笑地湊到門戍長跟前說道:“姚爺,這是小的車。”
“哦,是你呀。”門戍長認識李譚,後者經常往返此間,他跟衛兵基本上都比較熟悉,“你這車上運的是什麼?”
“哎,前幾天我定購瞭一批甕,裡面有好幾個破損瞭,這個心疼啊,但也沒辦法,得去江陽的作坊退貨,不然我虧死瞭。”
門戍長同情地看瞭他一眼,用寬慰的語氣說:“這可得好大一筆開銷呢。”
李譚忙不迭地點頭稱是,然後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出去,這事耽擱不得。”門戍長早料到他的用意,大手一揮斷然拒絕,隻說等戒嚴令解除以後第一個放他走。李譚仍不死心,拿出商人死纏濫打的功夫軟磨硬泡,門戍長卻毫不口軟。
兩個人正在僵持的當兒,又有兩名騎士從另外一側靠近瞭城門,在牛車跟前停住瞭馬。為首之人皮膚白凈,身穿文官絳袍,面相頗有威嚴。他看瞭一眼牛車,拿起馬鞭朝門戍長問道:“我是丞相府的親隨主記,這裡發生瞭什麼事?”
門戍長看他的臉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姓名,不過從氣度和穿著上判斷肯定是位高官,於是也不敢怠慢,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稟報。那文官下瞭馬,背著手走到牛車跟前,拿眼睛上下打量李譚,李譚不自在地笑瞭笑,不經意地挪動瞭一下雙腳。
“今天早上,是否有一個自稱靖安司屬員的人企圖強行通過這裡?”文官問。
門戍長立刻挺直瞭腰桿,大聲回答:“是的!但是我們沒有放行。”
“你們做的很好,今天早上李都護剛下的命令,靖安司內隱藏著叛賊,需要全部軟禁起來,切不可放走一個。”
門戍長從路過的巡邏兵那裡聽到過這個命令,現在從文官口中得到瞭證實,心中慶幸自己沒有一時心軟放那個人出去。
“不過……你的警惕性還是不夠……”文官走近牛車,猛地一掀苫佈,露出牛車上的幾個土棕色大甕。
“這,這是怎麼回事?”門戍長迷惑不解地問道,同時註意到李譚的臉色變成慘白。文官冷笑著指瞭指大甕之間的某一處,門戍長談頭過去看,赫然發現有一角衣佈露在外面,再一仔細看,發現大甕之間竟然藏著一個人!
這個人隱藏的可謂用心良苦。他將兩個並排擺放的大甕相鄰的下側打出兩個洞,然後整個身子鉆進去,半屈的上半身在一個甕中,雙腿折過去伸到另外一個甕中。兩個甕相距很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破綻。
門戍長悚然一驚,立刻握緊長槍對大甕大喝道:“你!快出來!!”其他士兵也跑過來把牛車團團圍住。大甕晃動瞭一下,一名士兵取來一柄大錘將其錘破。隻聽“嘩啦”一聲,大甕裂成數塊碎片,無處可藏的阿社爾尷尬地把腳從另外一個甕裡縮回來,然後站起身。
“賊子,果然又是你!”門戍長惱怒地指著他罵道,轉頭狠狠瞪瞭李譚一眼,喝令將兩人全綁瞭。文官滿意地捋瞭捋胡須,對門衛的效率表示滿意。
“這次多虧瞭大人,不然就出大亂子瞭……”門戍長恭敬地對文官說,躬身一拜,直起身來吩咐道:“將這兩個奸細押到軍正司去!”
“且慢。”文官伸手示意他們先不要動,“李都護有命,一旦發現奸細,要立刻送到特別地點由專人審理。”
門戍長連連點頭,這是可以理解的。
“那麼,就請您把城門打開一下吧。”
“啊?”門戍長一楞,“您不是要去丞相府……”
文官牽著馬靠近城門一步,露出掌管機密官僚特有的得意微笑:“這你就有所不知瞭,為瞭保證不泄密,李都護專門指定城西青龍山做為審問地點。我們會直接把這兩個奸細押去那裡。這你知道就好,千萬莫說給別人聽。”
門戍長舔舔嘴唇,仍舊有些踟躇:“可……軍令……”
“戒嚴令的目的就是為瞭不讓奸細逃脫,現在奸細已經被你捉到瞭,戒嚴的目的已經達到。閣下又擔心什麼呢?”文官故意將“被你捉到”四個字咬的很清晰,表明自己無意居功,暗示門戍長立下瞭一大功。
門戍長抓抓頭皮,文官的暗示確實是個不小的誘惑,而且對方的理由也完全合乎邏輯。於是他轉身高舉右手,喝令門兵把橫檔摘下,搬走阻馬檻,將右側城門推開一條可容兩匹馬進出的通道。兩名士兵分別押送著阿社爾和李譚魚貫而出,緊接著是文官和他的隨從。
當文官即將通過大門的一瞬間,門戍長忽然驚叫道:“等,等一下,我記起你瞭!!”
文官聽到這聲呼喊,一抖韁繩,剛要硬闖,卻被門戍長用槍頭一把挑住馬匹側扣,硬生生拽停住瞭文官。
門戍長大吼:“你,我想起來瞭!你不是丞相府的主記!你是司聞曹的人!!”
他的話音剛落,就感覺到耳側一陣疾風擦過。門戍長連忙偏頭去看,隻見一直保持著安靜的文官隨從在後面突然策馬發力,猛地沖開門戍長和文官,飛奔城外。剛才門戍長一直沒留意那個隨從的相貌,現在他總算想起來瞭,那似乎是靖安司的從事,姓荀。
“孝和,你快走,別管我們瞭!”杜弼沖著荀詡的背影大喊瞭一聲,同時硬逼著馬匹橫過身子來,把本來就不寬的城門縫隙堵瞭個嚴實。阿社爾一振手臂,甩開按住自己胳膊的士兵,撲到門口一拳打在門戍長鼻子上,企圖把槍頭從杜弼坐騎的側扣上取下來。
南鄭南城門霎時亂成一鍋粥,叫嚷聲和嘶鳴聲混成一團,連城樓的鼓聲都“咚咚”地響起來。杜弼和阿社爾拼命抵抗,無奈衛兵畢竟太多,經過短時間的掙紮以後,還是雙雙被擒,而李譚早不知跑去瞭哪裡。門戍長揉著自己被揍出血的鼻子,滿腹怨氣地盯著眼前的這幾個俘虜。
“要不要派人去追那個逃走的?”部下小心地問道,盡量不去觸怒上司。
“禁止任何人進出城門的戒嚴令仍舊有效,不能輕易派人出去。你立刻去丞相府稟報,等李都護的命令再說。”這一次門戍長變的謹慎多瞭,他可不想再違背一次軍令。
當然,門戍長永遠不可能從丞相府那裡得到答復。這一次李平的戒嚴令反而幫瞭荀詡一個大忙。
離開南鄭城後,荀詡沒有時間感傷同伴的遭遇,他驅馬沿著城外的連綿丘陵邊緣奔馳。南鄭城南郊相對於其他三個區來說比較荒涼,樹木稀少,滿眼黃沙,隻有一圈人工載重的灌木叢標記出瞭城市的邊界。荀詡並沒有騎出多遠,很快他看到瞭一個穿著藏青色粗佈袍的年輕人蹲在一簇灌木叢底下,百無聊賴地望著南鄭城丟石頭。
荀詡直接策馬沖到他跟前,俯下身子大吼道:“快給我報告!”那個人本來在烈日下有些昏昏欲睡,猛然聽到這一聲吼,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從土丘上嘰裡咕嚕地滾瞭下去。當他狼狽地在坑底爬起來抬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他看到瞭靖安司最高長官的臉。
“荀……荀從事……”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顯然對於城裡的事態這個年輕人一無所知,他隻是納悶為什麼沒人在規定時間內來拿報告,所以一直等在門口。
“報告!快!”荀詡的聲音比第一次更大。
他從懷裡掏出一疊麻紙,戰戰兢兢地遞給荀詡。後者一把搶過去。立刻在馬上粗暴地翻閱著,發出嘩嘩的聲音。
“……這是截至到今天早上卯時的監視報告,全部二十六處哨所都提交瞭……”年輕人有些緊張地加瞭些說明。但荀詡壓根沒聽,他剛剛翻到南鄭東區監視哨所的報告。報告顯示,有五個哨所提及他們在今晨寅時看到有兩名騎士通過監視區域,那兩個人披著軍用錦袍,行進速度不算快,不過臉被巧妙地遮擋起來瞭。
更重要的是,這五個哨所地點處於同一條道路,而這條路是裴緒推測李平逃亡路線的必經之所。
這已經說明瞭一切,荀詡把手裡的紙片丟到地上,把視線固定在那個仍舊惶恐不安的年輕人臉上。
“你有馬嗎?”
“啊……有,有……就拴在後面……它是匹……”
荀詡冷冷地打斷他的介紹:“數十個數之內準備好,然後緊跟著我,能有多快就多快,明白嗎?”
“明白瞭…哦,對瞭,屬下叫楊義……”
“快去!”荀詡怒斥道,他沒有閑情瞭解這些事。
十個數以後,荀詡和楊義兩個人騎馬上路,飛也似地朝著南鄭城的東面跑去。荀詡在前面拼命鞭打坐騎,彷佛要榨幹這可憐牲畜的全部力量,楊義則莫名其妙地緊隨其後,完全摸不清楚狀況。隻見這兩匹馬四蹄翻飛,風馳電掣般在南鄭城東南外圍劃瞭一個半圓,再一路向東折去,沿途掀起一連串翻滾的煙塵。
根據監視報告,顯然隻有李平和燭龍兩個人參予瞭逃亡——這符合常識,逃亡行動參予者越少越安全——這對於荀詡來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沒時間去組織起一支規模龐大的追擊隊伍,杜弼和阿社爾又失陷在城門,現在隻能自己孤身上陣,敵人數量越少越好。
現在是二對二,不過從戰術上來說,這和一對二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理論上,兩個人很難有效阻止同等數量的逃亡者,最起碼要五倍以上;如果發生瞭正面沖突,很難講誰會獲勝:荀詡是個文官,楊義還年輕;而對方則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和一位完全謎樣的人物。
想到這裡,荀詡略帶悲觀地偏過頭去撇瞭眼楊義,後者正伏在馬背上,拼命與自己拙劣的騎術和顛簸路面坐鬥爭。他的窘迫表情讓荀詡的悲觀情緒又重瞭一些。
“也罷,既然已經踏上瞭這條路,就得一直走下去…………”
荀詡心想,兩隻捏住韁繩的手更加用力。無論如何他也要阻止李平和燭龍,這既是職責,也關系到自尊。他已經失敗過一次,那種深刻的挫折感是支撐他一直楔而不舍追蹤燭龍的根本動力——哪怕李平帶瞭五百人而他隻有一個,他也一樣會義無反顧地孤身追上去。
這件事看起來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瞭,要麼荀詡抓到燭龍,要麼死在阻止燭龍的行動中,他自己不想有第三種結局。這就是所謂“靖安司式的偏執”,一位情報界的前輩曾經說過,隻有偏執狂才能勝任靖安司的工作。
兩邊的山林不斷高速向後退去,風聲從荀詡的耳邊呼嘯而過,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他們已經飛馳瞭一個半時辰,剛剛離開南鄭地區進入西鄉。荀詡一直在腦子裡緊張地計算著,現在李平和燭龍恐怕已經抵達瞭南鄉或者沔水下遊的某一處,無論如何要在他們到石泉之前瞭結,否則萬事休矣。
“無論他們走哪一條路線,都必須要從南邊繞過位於漢魏邊境的雲霧山,再折回向東。如果我們抄近路翻過雲霧山,也許能趕得及。”
荀詡不太自信地想,畢竟他們已經落後將近半日的路程,走大路絕對無法追上瞭;抄近路固然可行,但那是一條山路,沿途沒有可更換馬匹的驛館,他們必須確保自己可憐的坐騎連續奔馳十幾個時辰並且不出問題。總之,若想趕到李平前頭,荀詡必須得非常非常幸運才行。
不過想歸想,他胯下的坐騎速度絲毫不減。到瞭傍晚,荀詡和楊義抵達瞭西鄉某處的小驛站,他們在那裡更換瞭自己疲憊不堪的馬匹,並得知在下午有兩名持有丞相府文書的人也在這裡換過馬,向南而去。兩個人片刻都沒有停留,揣上幾塊粗饃後立刻又上瞭路。
他們沿著大道跑瞭兩個時辰,然後荀詡作瞭一個決定,他們將離開大道冒險進入東部山區,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
“荀從事,我們必須要這麼作嗎?”楊義膽怯地望瞭望遠處漆黑的山形,畏縮地問道。截至到今天早上他還隻是個南鄭城的小小信使,現在他卻跟靖安司從事站在漢中東部險峻的大山邊緣。
“我們必須這麼作。”
荀詡平靜地回答。
山區的夜裡相當地寒冷,荀詡和楊義不得不披上氈袍,並用羊皮綁在腿上以抵禦無處不在的潮濕寒氣。周圍漆黑一片,茂密枝葉朝四面八方伸展開來,有如遮蔽瞭月色與星光的陰暗蜘蛛網,濃墨般的氣息讓絕望在人的內心緩緩滋生,彷佛他們永遠走不出這片黑暗林子。兩個人隻能靠馬脖子上的纓鈴和呼喊來確認彼此的位置。
馬匹行進的速度很慢,在夜裡這樣的路面異常艱險難行,有時候根本無法分辨哪邊是懸崖,哪邊是山脊。到瞭一些可怕的路段,他們甚至得下馬牽著韁繩一步一步謹慎地向前且探且行,經常可以聽到腳下石子滾落山崖的隆隆聲。
荀詡對這樣的艱苦行進沒有發表任何評論,他隻是悶頭朝前走著。現在不知道南鄭城的局勢變的如何,整個軍政系統是否已經發覺最高首腦逃亡的事實?杜弼他們是否平安無事?這些念頭隻在荀詡的腦子裡閃過瞭一下,隨即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
“荀從事,我們到底要去追誰?”楊義小心翼翼地問道。兩個人這時拽著馬匹正通過一片長滿瞭高大松樹的陡峭斜坡,這裡沒有路,他們隻能利用樹林的間隙穿過去,還得小心不要滾到坡底去,天曉得那有多深。
荀詡皺皺眉頭,他不喜歡這問題,不過總得給這個跟隨自己跑瞭大半天的年輕人一點鼓勵,於是他將整件事簡略地說給楊義聽。楊義聽完以後張大瞭嘴巴,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舞動右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
“您是說,李都護他真的…………”
“小心!”
荀詡突然大叫道。楊義的揮舞動作一下子讓腳下失去平衡,整個人拽著坐騎的韁繩朝坡下摔去。荀詡松開自己的馬匹,飛撲過去。“松開韁繩!”荀詡大吼,楊義立刻松開瞭手,他的後襟被荀詡一把揪住,而那頭畜生卻因為那一拽的力道而朝著坡底滾下去,發出一陣哀鳴。很塊坡底傳來樹枝被壓斷的“噼啪”聲,隨即回復瞭死寂。
荀詡把驚魂未定的楊義拉起來,讓他抱住一棵松樹,以免悲劇再度發生;這個年輕人兩股戰栗,驚恐地朝著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荀詡冷冷地對他說:“回去記得提醒我,以後你別想從我這裡聽到任何故事。”
當他們翻過這片陡坡後,山勢明顯緩和起來,山麓陰影間可以看到一條痕跡不很明顯的崎嶇小路。不幸的是,荀詡發現自己的坐騎也在剛才的突發事故中扭上瞭前腿,雖然還可以勉強行進,但已不能奔跑。
這對荀詡不啻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說實在的,他寧可剛才掉下去的是楊義。沒有瞭坐騎,他們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這裡距離最近的驛站起碼也有四十多裡路。
荀詡蹣跚著走到路中間,面向東方一言不發地蹲下,脊背彎的很厲害。楊義從背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過去說話,隻能忐忑不安地搓著雙手遠遠站開,面色慘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錯誤有多麼大。
就在這時,突然從路的另外一側傳來馬蹄聲,錯落而不紛亂。荀詡和楊義都是一驚,同時抬起頭循聲音去看,很快他們看到一隊人數在十五到二十名的騎馬者從遠處的陰影裡出現,朝著這個方向緩緩而來。
騎士們也註意到瞭這兩個人,為首的騎士在距離他們二十步的地方停住,舉起右手作瞭一個手勢。其他騎兵立刻分成兩隊熟練地繞到荀詡兩翼,形成一個完美的包圍圈把他圍在中間。荀詡通過他們的裝束和馬具類型認出他們是蜀漢軍方,但具體隸屬哪一部分就不知道瞭。
“你們是誰,這麼晚瞭跑來這裡作什麼?”騎兵首領在馬上嚴厲地問道,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我是南鄭司聞曹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在執行公務中。你是哪個單位的?”荀詡反問,他註意到騎兵首領脖子右側上有三條明顯的虎紋。
騎兵首領沒想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傢夥居然是名丞相府的中層官員,不禁聳動一下眉毛,口氣稍微緩和瞭一點:“在下名叫鐘澤,隸屬高翔將軍麾下巡糧軍都伯,目前也正在執行任務。”
“巡糧軍?巡糧軍為什麼會跑來漢中南部?”
“執行任務。”
鐘澤簡短地說瞭四個字,他沒必要多說什麼。荀詡理解地點瞭點頭,然後從懷裡亮出靖安司的銅制令牌:“鐘都伯,我不清楚你的任務是什麼,但現在請你中止。我需要你協助我來完成另外一項緊急任務,這是最優先的。”
“很抱歉,荀從事,但我們接到的命令也是最優先的。”
就著微弱的月光,荀詡看到眼前這位都伯的下巴結實而尖削,這應該是一個倔強頑固的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他抬起頭看看天色,每一分流逝的時間都是異常珍貴的。
荀詡走近一步,決定把整件事和盤托出:“好吧,鐘都伯,是這樣的……”
……聽完荀詡的陳述以後,鐘澤仍舊不為所動,他的表情似乎沒什麼改變,好象在聽一件完全無關的事情。
“很抱歉,荀從事,我不能因為一個無法驗證的事件而隨便中止任務。”
“即使這有可能對大漢造成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失?”荀詡咄咄逼人地質問道。
面對這個問題,鐘澤沉吟瞭一下,徐徐答道:“這樣吧,荀從事,我可以借給你兩匹馬,然後你我就都可以繼續彼此的任務,這樣如何?”
“這是不夠的!”
荀詡不甘心地叫道,他的聲調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焦灼。鐘澤對他的貪得無厭顯得很不滿,他松瞭松自己的領口,不耐煩地說道:“那麼你想要什麼?荀從事。”
“你們全部。”荀詡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必須盡快趕到雲霧山的東谷道口,在那裡截住燭龍和李平。”說完以後他踏前一步,幾乎頂著鐘澤的馬頭,雙臂伸開擋在前面。
“要麼跟我去東谷道口,要麼就直接在這裡把我踏死然後去繼續執行你們的任務。”
荀詡這種近乎無賴的舉動把鐘澤嚇瞭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拉動韁繩讓馬匹退後瞭一點,仿佛無法承受對方的氣勢。楊義和鐘澤麾下的騎兵目瞪口呆地註視著他們兩個人,一句話也不敢說,整個場合異常安靜。
“請快做決定吧!”荀詡催促道。
鐘澤猶豫瞭片刻,雙肩微聳,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似是接受瞭荀詡的提議:“好吧,荀從事,就依你的意思,我們去東谷道口。畢竟那裡距離我的目的地也不算遠。”最後一句聽起來象是他在說服自己。
於是荀詡和楊義加入到鐘澤的隊伍裡來,鐘澤讓兩名部下把馬匹讓給他們,一行人繼續上路。
荀詡應該為自己碰到鐘澤而感到幸運:這支隊伍是相當出色的山地騎兵,馬匹顯然經受過專業的訓練,騎手們的控制也很精準,他們在險峻的山中如履平地,而且速度不慢。如果荀詡能夠瞭解鐘澤等人當年屬於黃忠將軍麾下的推鋒營,並且在定軍山上大顯神威的話,就不會對此感覺到奇怪瞭。
到瞭五月七日正午,荀詡終於到達瞭東谷道口,這樣的行進速度堪稱傑作。
東谷道口是一條山谷中天然形成的狹長甬道,隻能勉強容納三、四匹馬並行,兩側全都是灰黃色的嶙峋巖石,稀疏的淺綠植被覆蓋其上,卻遮掩不住被雨水沖刷過的道道溝渠。這條甬道的出口東連魏國石泉,另外一側出口卻要南折到雲霧山南麓連接漢中的米倉山,幾乎沒有什麼軍事價值,所以魏漢雙方不曾派人在此把守,形如荒廢。
荀詡不知道李平和燭龍是否已經通過這裡,他隻能寄希望於自己的計算無誤。他讓鐘澤的部下分別埋伏在谷口兩側,自己則與鐘澤選瞭半山腰一塊凸起的盾狀大石後面,這裡既可以隱藏身形,又能觀察到谷口的情形。
“太陽落山之後如果還沒有動靜的話,我就必須要撤出人手,繼續去執行我們的任務。”鐘澤提醒荀詡,後者緊盯著下面山谷的動靜,頭也不回,漫不經心地點瞭點頭。如果太陽落山前兩名逃亡者還沒出現,那麼他們肯定早在設伏之前就通過谷口,那樣的話也就不再需要什麼人手。
“靖安司的黴運到底會持續到幾時呢……”荀詡蹲在巖石後面喃喃自語道,同時用雙手拼命摩挲瞭幾下臉,從昨天早上到現在他根本沒有合過眼。鐘澤這時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位靖安司的從事。連夜的奔波讓這個人看起來滿身塵土,疲憊不堪,頭上還有幾根不知何時出現的白發;不過他的神情卻絲毫沒有委頓,好象被什麼動力鞭策著一樣,全身洋溢著一種奇妙的活力。
以前鐘澤隻有在背水一戰的士兵眼中見到過如此的光澤,那是純粹精神力量的推動。鐘澤看看天色,太陽掛在中天氣勢十足地散射著熱量,周圍為數不多的植物被曬的蔫垂下去,連巖石都微微發燙。他把行囊墊在腦袋下躺倒,隨手抓起一根青草,叼在嘴裡細細咀嚼,混雜著苦澀與甘甜的味道襲上舌尖,看來距離落日還有一段時間呢。
兩個時辰以後,也就是未申相交的時候,在谷道口出現瞭兩個人影,這個消息讓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荀詡雙手摳住巖石邊緣,謹慎地探頭去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是你要找的那兩個人嗎?”鐘澤湊過去悄聲問。
荀詡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過瞭半天才慢慢回答:“是的。”鐘澤之前從來沒聽人把“是的”這兩個字咬的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決定性的時刻終於到瞭。
那兩個人完全沒覺察到自己的處境,仍舊保持著普通速度朝谷口跑去。他們都身穿軍方特有的灰褐行軍錦袍,一側袍角被挑起來擋住臉部以抵禦沿途的沙塵。胯下的坐騎是兩匹栗色馬,兩個半空的牛皮水囊懸在鞍子後晃動,為首騎士的馬上還插著一面玄色號旗。這是丞相府特有的標志,隻要有這面旗任何人都可以在蜀漢境內暢通無阻。
“動手吧。”
鐘澤見他們已經進入到包圍圈,提議道,荀詡點瞭點頭。他們的包圍圈是無懈可擊的,各有五個人截住目標前後;另外還有六名弩兵埋伏在幾個制高點,一旦目標企圖逃脫,他們就會立刻射殺馬匹;在更外圍是四名騎兵,他們速度足以阻截住任何漏網之魚。
兩名騎士又朝前移動瞭十幾步,鐘澤霍地站起身來,用力揮舞右手,同時大叫到:“動手!”
包圍圈內的士兵一起發出大吼,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讓兩名騎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僵直在原地。十名負責截擊的士兵隨即從兩側的山上撲出來,揮舞著短刀沖向他們。
其中一名騎士“唰”地拔出刀來,拼命踢著馬肚子朝前跑去;另外一名則驚惶地勒緊韁繩,讓馬匹在原地如無頭蒼蠅一樣地打轉,幾名士兵沖上去一個人拉住馬嚼子,其他兩個人把他從馬上拽下來,“撲通”一聲按倒在地。
沖到前面的騎士憑借馬匹的沖擊力幾乎要突破攔截者的包圍,就在這時,一枚弩蔟破空而至,準確地釘在瞭馬脖子上。坐騎發出一聲哀鳴,朝著一側倒去;騎士猝然不及調整姿態,也跌落在地,被轟然倒下的馬匹重重地壓住,動彈不得。
在大約五十步開外,荀詡將弩機垂下,冷冷地註視著自己的傑作。他也是一名射擊好手,這是誰都沒留意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