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那汽車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駛進來,既無前燈亦無尾燈。
一個黑影推開車門。一秒之前人還在湖畔,瞬息之間便鬼魅般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單薄的木橋,沒有一絲震動。她居然都沒有聽見他的腳步。
一切都包圍在黑暗之中。
墨色的天空,墨色的湖水,墨色的賀蘭靜霆。
他向她伸出瞭手:“皮皮,把手給我。”
深沉的低音,出奇地平靜,陰森森地看不出一絲焦慮。
小橋的盡頭有根柱子,大約是擺渡的人栓纜繩用的。皮皮後退瞭一大步,退到橋的邊緣,緊緊抱住那根柱子,大聲道:“你別過來!”
月亮出來瞭,她終於看見瞭他的臉,撲克牌一般,死神一般,沒有任何表情。
突然間她很後悔打瞭那個電話,後悔自己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看見這個人。
他向前走瞭半步,她立即叫道:
“你別過來!”
伸出的手收瞭回去,插進瞭風衣的口袋。他臉上驀地浮出莫測的笑:“你誤會瞭,”他說,“我不是來救你的。”
她冷笑:“那你來幹什麼?收屍?”
他默默地看她,想瞭想,說:“除瞭花,我還吃一樣東西。”
然後他的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她。
天已經夠冷瞭,聽瞭這話,皮皮還是起瞭一身的雞皮疙瘩。然後她恍然大悟:
“你還……吃人?”
“具體地說,是人類的肝臟。”那笑容更加深邃,甚至還帶著點志得意滿,“皮皮,我八字純陰,你八字純陽,我們正好是一對。在狩獵的季節遇見你,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明白瞭,全明白瞭。
皮皮冷笑:“我說您怎麼對我這麼好呢。祭司大人,狐貍先生,原來您是看上瞭我的肝。請耐心等待,我馬上就去死,到時候,莫說是我的肝,把我整個人全吃光我都沒意見。隻是請您現在不要打擾我。”
他將手伸到耳邊,做瞭一個喇叭的姿勢:“打擾?我有打擾你嗎?是你先給我打電話的吧。”
“好吧,我錯瞭,我不該給你打電話。麻煩你不必像一條鬣狗一樣守在這裡面,你先走開,等會兒再來找我。”
他摘掉瞭墨鏡,慢慢地搖頭:“你現在還不能死。”
皮皮怒瞭:“為什麼!!!”
“有沒有人告訴你,祭司大人的口味很挑剔?”他不陰不陽地解釋,“你的肝還沒有到達最佳狀態,此外,荷爾蒙的比例也不對。”
聽到這裡,皮皮怒極反笑:“看不出,大人您還挺講營養學。倒要請問,賀蘭先生,我的肝什麼時候才是最佳狀態?”
他一言不發,隻是凝視著她的眼睛,目光專註而奇特。過瞭很久,才緩緩地說:
“當你愛上瞭我的時候。”
當你愛上我的時候。天下還有這樣荒唐的事。
“哈哈哈哈……”皮皮發生一陣神經質的笑,笑聲在空曠的湖面上回蕩,“您聽好瞭,祭司大人!我一點也不愛你!你休想得逞!此生此世,我關皮皮永遠也不會愛上你!”
皮皮從來不說“永遠”兩個字。“永遠”是個可怕的副詞,對它後面的動詞有著可怕的規定性。但她現在可以說瞭。對行將死亡的人來說,在這一刻,“永遠”已經成瞭進行時。
說完這話,賀蘭靜霆突然伸出瞭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到她的一剎那,皮皮跳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包圍瞭她。
她劃瞭兩下,身子開始麻木。
湖水裡有一股濃重的腥味,長著長長的水草。
有人跟著跳入水中,企圖抱住她,被她用力掙脫瞭。那人又試圖抓她的頭發,頭發又滑又軟,很快從指縫裡溜掉。
水的浮力將她頂到水面,她忍不住將頭探出來,吸瞭一口氣。
平靜的月光,靜悄悄的湖面,她有點害怕,卻暗暗命令自己不許掙紮。吸滿水的羽絨襖越來越重,她的身體再一次下沉。冰冷的水再次將她埋沒,耳膜咯咯作響,她無來由地慌張瞭,一連喝瞭好幾口水,渾身凍得失去瞭知覺。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抓住瞭她。將她的頭送出水面。
她用僅有的力氣跟他撕扯。那隻手力大無窮,令她無力抗拒。而求生的本能已占瞭上風,她又把他當成瞭救命的稻草,不顧一切地抱緊瞭他。
她聽見他低聲地吼瞭一句:“皮皮,你得放開我……”
她不放,反而抓得更緊。
他不客氣地擰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腕中,帶著她一直遊到岸邊,將她像一隻死魚那樣拖上瞭岸。
她扒在亂石中嘔吐,凍得渾身痙攣。他什麼也沒有說,默默旁觀。
最後,她用光瞭力氣便扒在地上一動不動,半截身子還在水裡,水草似地擺著。他這才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抱入車中,脫掉衣服,開足暖氣,用一塊毯子將她的全身緊緊裹住。
她奄奄一息地縮在後座,渾身不停地打著哆嗦,嗓子跟火燒瞭一樣,一路一言不發。
車頂的天窗是透明的。冬夜的梧桐倒映在雲中,仿佛月球裡的桂樹。
她以為她會流淚,事實正好相反。她的眼睛發幹,而且出奇地癢,恨不得要滴眼藥水。她沒問賀蘭靜霆會把她帶向何處,也許是山洞,然後和她□。也許是井底,然後將她吃掉——對此她毫不關心。
不知過瞭多久,車子緩緩地停瞭。他拉開車門,抱著她大度走進自己的房間,將她扔到一張巨大的床上。
“我要洗澡。”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累瞭,先睡吧。”他的聲音居然很溫和。
“我要洗澡!”她忽然尖叫。
她的聲音很高,灰塵都被她從天花板上震瞭下來。然後她直直地坐在大床的中央,雙手捏拳,不斷地發抖,連腦袋也跟著晃動。
他看瞭她一眼,不再說話,直接去浴室放水,然後到床邊來接她。她渾身發軟,幾乎不能走路,但她還是掙紮著走進浴室,在水裡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
隔著浴簾,賀蘭靜霆就坐在外面。
洗到一半,他忽然伸手進去,準確無誤地拿走瞭浴架上放著的一把剃須刀。
她在浴缸裡耗盡瞭最後的力氣,任由賀蘭靜霆將自己抱回床上。
“我餓瞭,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點什麼嗎?”他很客氣地問道。
她以為這是的戲言,目光便直直地瞪著華麗的天花板,拒絕看他的臉:“賀蘭靜霆,無論你要什麼,我的人也罷,肝也罷,現在就來拿吧。”
他遲疑瞭片刻,忽然說:“我要你愛我,行嗎?”
她堅決搖頭:“不行。”
他伸手過去摸瞭摸她的臉,替她拉上被子:“你該睡覺瞭。”
22
皮皮疲倦地睡著瞭,凌晨時分卻發起瞭燒,燒到全身滾燙、滿嘴起泡。皮皮一貫相信自己的抵抗力,平時遇到這種情況都不去醫院。如今更加不肯去,生怕被醫生檢查,便一味地裹緊被子發汗,到瞭中午燒便退下瞭。
除瞭給她送過幾次敷額的冰塊,賀蘭靜霆一直很安靜地坐在她床邊的沙發上摸著一本厚厚地盲文書。
皮皮暈暈乎乎地坐起來,被子從肩膀上滑瞭下去,她發覺自己仍然□著,不禁“啊”瞭一聲。
“叫什麼叫,我又看不見。”他冷冷地道。將手邊的一疊衣服扔給她。
昨夜的衣裳已經全部洗好並烘幹瞭,她接過去,道瞭謝,對他說:“天不早瞭,我還得上班。今天下午部裡要來檢查檔案呢。”
賀蘭靜霆站起來,走向門邊:“吃瞭飯再走。”
她愣瞭一下,問:“你這裡……有……有人吃的東西?”
他說:“我會煎雞蛋。”
屋子很暗,很幹燥,漂浮著木蕨的香味。有暖氣,所以很溫暖。
他帶著她穿過昏暗的客廳來到東面的廚房,一路上都很禮貌地扶著她的胳膊,好像她隨時都會昏倒。
賀蘭靜霆有一個面積不大卻設計摩登的廚房:綠色的拱頂,白色帶著海藻圖案的墻紙,頭頂上掛著許多奇異的藤科植物,皮皮認識的有大約隻有吊蘭和金藤兩種。窗邊立著一臺巨大的冰箱,一人多高。流理臺似乎是閑置的,亂紛紛地擺著張牙舞爪的蘆薈和開著紅花的仙人掌。地板的一角種著兩棵高大的香龍血樹,枝葉扶疏,葉上綠蠟如油、一塵不染,形狀色澤太過完美,皮皮差點以為是塑料制品。
“來認識認識我的廚房。”賀蘭靜霆拍瞭拍冰箱,說:“它的名字叫小白。”
皮皮吃驚地看著他。
他又指瞭指灶臺:“我叫它小黑。——我們狐族有強大的記憶,喜歡給各種東西起名字。”
原來每件傢具都有名字。他養的每盆花也有自己各自的名字。皮皮指瞭指自己:“那你是不是叫我小黃?”
“我叫你皮皮。雖然我最討厭這兩個字。”他半笑不笑,“小黃是碗櫃的名字。”
“既然你不吃飯,要灶臺做什麼?”
“嗯。我努力和人類打成一片,而且我也會有客人。”
他摸索著從櫃子裡找出一隻嶄新的鍋,放到燃氣灶上。
點火的時候,煤氣嘶嘶地往外冒,半天不著,過瞭幾秒,又“蓬”地一聲猛烈地燃燒起來。直把皮皮看得心驚肉跳。
一道煙從鍋底冒出來,皮皮頓時聞到一股糊味。
“什麼東西糊瞭?”
他將鍋底翻過來,拿到她面前:“上面有什麼東西嗎?”
皮皮看瞭看,輕聲說:“是不幹膠商標,你忘記揭瞭。”說罷,用小刀將餘下的紙揭下來,“現在好瞭。”
他從冰箱裡拿出兩個雞蛋,磕破一隻,放到鍋裡。這個動作他很不熟練,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煎雞蛋。不過皮皮覺得,賀蘭靜霆目不視物,能將雞蛋準確地打進鍋裡已經很不簡單瞭。
“好像應當放一點油吧。”她說。
過瞭片刻,她忍不住好奇地問:“你也吃雞蛋嗎?”
“不吃。”他說,“我特地問鄰居借的。”
他扔進去一小塊牛油。很快,一面煎好瞭。賀蘭靜霆說:“好生看著我的手藝。”說罷,先將鍋晃瞭晃,手腕輕輕往上一挑,雞蛋凌空翻瞭個個兒。
然後他問:“雞蛋呢?”
皮皮抱著胳膊:“在地上。”
她找來一雙筷子將雞蛋夾起來,扔進垃圾桶。
等她站直身子,賀蘭靜霆已將另一隻雞蛋敲進鍋裡:“再來一次,保證不失手。”
這回他煎得很好。外焦裡嫩,還往上面灑瞭點鹽。
他很得意地笑瞭:“味道怎麼樣?”
“挺不錯。”她三口兩口地吃瞭,見他在一旁站著,又問:“你呢?你自己吃什麼?”
賀蘭靜霆從冰箱裡端出一隻碟子,裡面放著五朵水仙。他往上面滴瞭幾滴蜂蜜,便用叉子一朵一朵地送進口裡吃掉。
他的吃相很文雅,一邊喝冰水,一邊細嚼慢咽,也就是指頭大小的花,他竟然吃瞭半個小時。末瞭還用餐巾擦瞭擦嘴。這哪裡是吃早飯,簡直在享用國宴。
皮皮忍不住想笑:“我一直以為你很古典,沒想到你的作風那麼洋派。”
“我是遊牧民族,喜歡刀叉,不喜歡筷子。”
皮皮走到玄關穿鞋子。臨開門時,他將她堵在門上,很霸道地問:“為什麼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夠英俊?不夠有錢?還是因為我是狐貍?——你該不會有種族歧視吧?”
皮皮說:“因為你太老。”
“太老?”他眉頭一挑,不以為然,“我看上去老嗎?別問我活瞭多久,我的生理指數隻有二十六歲。”
“你大我八百歲。八百歲,賀蘭先生。我們之間,豈止是代溝?世代溝還差不多。我最多隻能接受一個男人大我八歲。對不起,我沒法考慮你。你實在比我大太多瞭。”
“你知道,”他有點受打擊瞭,“人類怕老是因為怕死。我又不會死,而且絕對活得比你長。”
“那我也不喜歡老氣橫秋的人,自以為洞穿世事,其實生不如死。從裡到外地腐朽;從裡到外的乏味,好象生活在舊社會。”皮皮振振有辭地反駁。
“皮皮,我不跟你吵,你今天心情不好。”他用食指按住瞭她的嘴:“其實我真的不老,而且活潑有趣。此外,我出生良好,是貴族。”
“啊哈,”皮皮做出一道誇張的表情,“貴族?哪個朝代的?”
“我的傢族是整個狐族的首領。當然這對於你來說,是很遙遠很古老的事。”
“我討厭階級社會。”
“那是因為你不在階級的頂端。”
“賀蘭靜霆,你開門不開?”
他拿起自己的風衣,無可奈何地打開門:“我送你。”
路過一個天橋,賀蘭靜霆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從這裡跳下去,水泥地很硬。”他們一起等地鐵,賀蘭靜霆又說:“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會臥鐵軌,死相會很慘。”
“你有病啊,你話嘮啊。”
“我擔心的是你的身體。”他淡淡地說,“任何會對肝臟造成損害的舉動,你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會讓它發生的。”
她聽瞭隻想吐。
半路上他重新將那顆珠子系到她的手腕:“千萬別摘瞭,我可以隨時找到你。”
“你不是已經種瞭香嗎?”
“那是近距離的。”
“我為什麼老要被你找到?”
“因為你一生的幸福都在我的手上。”
她發瞭狂,咬牙切齒地找剪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捏著她的骨節咯咯作響:“你若再敢摘下來,我今晚就把你吃瞭。我上輩子定是做錯瞭什麼,才遇上你這沒腦子的女人。”
她疼得臉變瞭色,車上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可是賀蘭靜霆就這麼拽著她,過瞭好半天才放開手。
他一直將她送到報社的大門。
皮皮低聲乞求:“賀蘭,你放過我好不好?最近我真的很倒黴。真的很需要安靜。”
他又恢復瞭那張撲克臉,冷冷地說:“放過你可以,你得向我發誓保護好你自己。”
“我發誓。”皮皮正確地理解瞭他的意思,“我一定替你保護好那個……東西,我若真的想死,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他走瞭。說話算話,再也沒來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