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瞭多久,甚至做瞭個美夢,皮皮一翻身,忘瞭自己還在樹上,身子的重心移到另一條細小的樹枝上,“啪”地一聲,枝條折斷,皮皮掉瞭下來。
“噢!……噢!……噢噢!”
“噢噢噢!”
皮皮摔在一層厚厚的灌草上,痛得嗷嗷亂叫。仰天一看,昨晚所棲之樹是一棵巨松,高不見頂,目測超過六十米。所幸她睡的地方不算高,松樹枝杈眾多,起瞭減速的作用,她與其說是“掉”下來,不如說是“溜”下來的。
林間很暗,密密密麻麻地長著松柏之類的樹種。陽光穿樹而過,形成一道道探照燈般粗細的光柱。四處亂石林立、草木離披、枯枝腐葉橫豎其中,頭上鳥鳴、地上蟲鳴、遠處木葉簌簌亂響,是小獸穿梭的聲音。
天已經亮瞭。
空氣仍然寒冷,吸到肺中涼沁沁地,有股淡淡的甜味。皮皮這才意識到賀蘭觿身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氣息並非個人獨有,在花間、在草叢、在樹中——它就是這座森林的氣味。
皮皮想起賀蘭觿昨夜的叮囑,不敢在樹下久留,直起身抱著樹桿正要往上爬,忽然想起賀蘭的盲杖不見瞭。抬頭看樹,盲杖不在樹上。昨晚她是抱著盲杖入睡的,或許在夜間翻身時失落到樹下。於是繞樹一周細細尋找,均不見蹤跡。正納悶中,身後忽然傳來隱隱的歌聲。
有人!
皮皮立即趴下,躲到樹後,仔細聆聽。
歌聲很低,忽隱忽現,大約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聽不清歌詞。
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皮皮躡手躡腳地循聲追去,走瞭大約兩百米,前面出現瞭一塊林間空地,一個小個子的女人背對著她,拿著鋤頭正在挖地。
看樣子她剛來不久,地上隻有一個淺淺的小坑。
女子梳著一條長長的麻花辮,身上穿著一件又灰又舊,說不清是什麼材料做成的衣服。她一面挖坑一面哼歌,累瞭還用衣袖擦汗,完全沒註意到皮皮已經悄悄地潛伏在瞭她的身後。
在陌生的地方遇到陌生人一定要保持高度警惕,少惹事不招禍方能全而退。
既然那人正在專心幹活,她和自己又沒有任何關系,皮皮決定不打擾她,悄悄退回原處。正要轉身,眼一溜,發現那枚純黑的盲杖安靜地躺在她的腳邊,被太陽一照,發出玳瑁般耀眼的光澤。
皮皮的第一個念頭是悄悄地從草中爬過去,趁她不註意拿走盲杖,再悄悄地溜掉。
雖然不知是友是敵,她對這人倒不怎麼害怕。因為女孩個頭很小、胳膊很細、聲音稚嫩、大約隻有十五、六歲。論力氣不是皮皮的對手。當然她有鋤頭,但皮皮的腰後別著一把獵刀。
她向前爬瞭幾步,已經離盲杖很近瞭,正要伸手去拿——
歌聲忽然停瞭。“啪!”女孩一腳踩在盲杖上,轉過身來,看著皮皮。
皮皮倒抽一口涼氣,隻得從草裡站起身來。
是個漂亮的女孩。白白的皮膚,尖尖的臉蛋,小巧的鼻子,櫻桃般紅潤的嘴唇,線條簡單得像個漫畫中的小公主。
但小公主卻有一雙大到不合比例的眼睛,比雞蛋還大,一眼看去皮皮還以為她戴著墨鏡。因為c城近年流行一種鏡面很大的墨鏡,看起來很酷,但半張臉沒瞭。這女孩的雙眼就有墨鏡那麼大,黑幽幽地沒有眼白,也看不見眼珠。要不是還一頭漆黑發亮的長發,看上去就像個外星人。
“嗨!”女孩舉起手很文靜地打瞭個招呼。
皮皮的心咚咚亂跳,臉上卻不敢露怯,淡定地給瞭她一個微笑:“嗨。”
女孩彎下腰拾起盲杖,皮皮以為她要還給自己,不料她一反手把盲杖別在瞭腰後。
“嗯……”皮皮想瞭半天,與其兜圈子,不如直說,於是指瞭指盲杖,“這東西是我的。”
“這是我撿的。”她聳瞭聳肩,噘起嘴,“誰撿的就是誰的。”
也許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隻是覺得好玩,皮皮隻得解釋:“這是一支盲杖,我先生他……眼睛看不見,需要用它探路。”
“這裡滿地都是樹枝。”女孩不高興地說,“你撿一根給他用就好啦。”
皮皮覺得她很不講理,而且霸道,但還是很客氣地說:“你能還給我嗎?”
“不能。”她的聲音斬釘截鐵。
皮皮啞然,低頭想瞭想,問道:“請問——你是狐族嗎?”
“不是。”女孩的目光警惕瞭,“你是?”
“算是吧。”
“你是宮傢的?”
“不是。”
“那你從哪裡來?”
“……南邊。”
“東門西河,南嶽北關,——你是南嶽的人?”
“算是吧。”
“不想死的話就趕緊走吧,敢來這裡的隻有沙瀾宮傢。”
“把東西還給我,我馬上就走。”
“不還,你敢怎樣?”女孩冷冷地道。
皮皮的眼睛瞇瞭起來:“那我就隻好搶瞭。”
女孩“呼啦”一下將鋤頭扛在肩上:“好啊,過來拿。”
看她擺出一幅要拼命的架式,皮皮不禁竊笑。原本隻想嚇唬她——雖然不知是哪個物種——樣子還是蠻可愛的,為一根盲杖拼命值當麼?再說,就算皮皮一定想要,等賀蘭回來再找也不難。想到這裡她拍瞭拍手,拍掉一手的草根草葉道:“算瞭,一根手杖而已,我不要瞭。再見。”
說罷轉身向外走去。
沒走兩步,腦後忽然傳來風聲,皮皮猛地向左一閃,“砰!”一鋤頭砸在身邊的巨石上,砸出一道火花。
“喂!你講不講理呀!”皮皮大吼一聲,氣壞瞭。
鋤頭接二連三地掄過來,非旦力道兇猛,而且招招致命,皮皮抱頭鼠竄,東躲西藏,女孩緊追其後,根本不放。倉皇間,皮皮躲到一棵小樹之後,正要抽出腰刀,鋤頭一把砸過來,“嘩”面前的小樹斷成兩截!鋤尖從皮皮的鼻頭劃過,幸虧閃得快,不然小命休矣。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那女孩手執長鋤在面前揮舞,自己手上隻有一把不到一尺的獵刀,幾招過去,皮皮已處於明顯的劣勢。所幸她身法靈活,左右躲閃,那女孩似乎眼力不佳,力氣雖然大,總沒砸中。最後一鋤力道過猛一下砸入樹幹半天拔不出來。
趁她拔鋤頭的功夫,皮皮猛撲過去,將她撲倒在地,死死地摁在身下。
“我都說瞭,手杖不要瞭,”皮皮吼道,“幹嘛還要動手?”
“因為你很香。”她眨著那雙巨大的黑眼,幽幽地道。
皮皮用力反擰著她手,將獵刀貼在她的臉上,咬牙威脅:“別鬧瞭。人命不是這麼玩的。你答應我乖乖地,我讓你走,隻當你年紀小,不懂事——”
女孩忽然張開瞭櫻桃小口,一隻紅紅的,好像龍蝦鉗子一樣的東西從口中緩緩伸出來。“喀喀”兩聲,“蝦鉗”在空中夾瞭兩下。不知那東西是某種暗器還是她身上的器官,皮皮以為夾子會飛出來取她性命,一時間魂飛魄散,手一軟,女孩一擰腰,一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救命呀!”
兩人扭打起來,先是在地上翻滾,滾到一個斜坡上,又從斜坡一直滾下山谷。那女孩口中之物一直在她頸邊張合著,毒蛇信子般嘶嘶作響,幾次差點咬住她的頸動脈。兩人瘋狂地互相撕打,皮皮臉上中瞭幾拳,臉破瞭,嘴角也破瞭。女孩個頭不大,作戰力頑強,兩人滾到一個窪地她又占瞭上風,坐在皮皮身上操起一塊足球大小的石頭向她的腦門砸去。皮皮用力將頭一歪,隻聽耳邊“啪”地一響,火星四濺,當下拼命掙紮扭動,無奈女孩騎在她身上死死夾著她的腰,令她動彈不得。女孩拾起石塊再次向她砸去,慌張中皮皮摸到一根樹枝,往她的臉上一戳……
“噗”!女孩身子抽搐瞭一下,倒在一邊。
一根樹枝從她的左眼一直穿到後腦。
皮皮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瞭看那女孩的頭,不敢相信這根樹枝是自己□□去瞭。她一把推開女孩的屍身,站起來,渾身發抖,大聲喘氣。
“我殺瞭人!我殺瞭一個人!”皮皮驚慌地想到,而這人是誰她都不知道!
她看上去還沒有成年,傢人一定就在附近吧?萬一給他們找到一定會把自己活剝瞭吧?——皮皮越想越怕,隻想快些回到樹上。當下從女孩的身上抽回盲杖別在腰間。向前走瞭幾步,拾起那把打鬥中遺落的獵刀,正要爬上斜坡,忽然被一物絆倒。皮皮定睛一看,差點失聲尖叫!
灌草中有隻蒼白的手臂。
撥開長草,地上趴著一個彪形大漢。一隻長矛直貫後心,將他一動不動地釘在地上,看上去剛死不久。皮皮連忙蹲下身來,伏到草中,伸頭張望。
在大漢的身後是一片窪地,橫七豎八地躺著另外六具屍體,五男一女,都是正常人模樣,隻是男子個個身高體壯、長發絡腮,活像蒙古武士。女子則一頭紅發,腰挎箭囊,獸皮馬甲獸皮護膝,模樣十分幹煉。地上散落著長弓、短弩、長矛、鐵劍……每人身上都有多處傷痕,看樣子也是死去不久。
皮皮的第一反應是遇見到特種兵,但這些人的身上沒有任何現代裝備。沒有對講機、手表、防彈衣、頭盔之類,衣履粗糙,一看就是全手工制作。
皮皮驚呆瞭,以為自己穿越到瞭原始時代,一時不敢輕舉妄動,手搭涼棚,瞪大眼睛四處張望。正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皮皮抽出獵刀一個轉身——
“哎,哎,哎——別動手!”一個聲音叫道,“我是個愛好和平的女孩子!”
面前又出現瞭一個綠衣女孩,長得和要殺她的女孩一模一樣,腦後也梳著一個油光水滑的麻花辮。若不是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皮皮差點以為剛才的女孩子還魂瞭。
皮皮緊握獵刀,貓下腰來,做出隨時準備攻擊的姿勢。女孩怔瞭怔,被她的樣子嚇到瞭,立即停步,很謹慎地站在三尺之外的地方。
“你是誰?”皮皮喝道。
“我叫嚶嚶,”她輕聲道,“你剛剛殺死的那位叫丁丁。她出生的時候,我爸正在砍樹。我出生的時候,我媽聽見瞭鳥鳴。”
“……”皮皮沒有答話,高度警惕地看著她,懷疑她正在用計讓自己分心。
“後來我媽做瞭首詩,不知你聽說過沒有:‘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皮皮白瞭她一眼:“所以你和丁丁是親戚?”
“她是我姐。”
皮皮下意識地退瞭一步,板起臉:“少廢話!想報仇就過來!”
“不不不,”嚶嚶連連擺手,“我有很多姐姐,我跟她不熟。上次她還搶過我的東西呢……”
皮皮覺得她的話不能信,獵刀舉得更高瞭:“那你想幹嘛?”
“我過來看看她的胃裡還有些什麼東西。”嚶嚶道,“你要是覺得惡心就別看瞭。”
“她的……胃?”
嚶嚶將丁丁的屍體拖瞭過來,掀開衣服,抽出一把小刀對準腹部用力一切,然後伸手進去摸索——皮皮呆呆地看著她,覺得她的手不是放進瞭丁丁的胃,而是放進瞭自己的胃。
皮皮在樹後吐瞭多久,嚶嚶就坐在她身邊的草叢裡吃瞭多久。
她吃的是從丁丁腹中掏出來的食物,細嚼慢咽,仿佛在吃最後的晚餐。
“我們有兩個胃。一個胃是用來消化的,另一個胃是用來儲藏食物的。一般來說,關系好的話,另一個胃裡的東西我們是經常互相分享的。”嚶嚶喃喃自語,很友好地遞給皮皮一個紅色的果子,“這東西味道不錯,你嘗嘗?”
皮皮趕緊搖頭,手中的刀握得更緊瞭:“我不餓。”
“你叫什麼名字?”
“關皮皮。”
嚶嚶的樣子很茫然,顯然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見皮皮仍然一副高度防范的樣子,她輕輕一笑:“幹嘛這麼緊張?你剛殺瞭我姐,應當是我怕你才對。”
“不要靠近我。”皮皮冷冷地道。
“你要是不想遇到麻煩就趕緊走吧,這裡是安平和修魚兩傢的邊界,經常會有打架發生,昨晚鬧瞭一夜呢。”
皮皮想起昨夜群獸互毆,不知跟這有沒有關系。
“人已經死光瞭。”皮皮看著滿地的屍體。
“宮傢的人會來偷屍的。”嚶嚶道,“如果他們發現瞭你,順手給你一刀,你不也完蛋瞭嗎?”
皮皮眼睛一亮:“安平?修魚?宮傢?你是說,這附近住著人傢?”
如果有人傢就會有村落,如果有村落就會有飲煙,就會有賓館、旅店、小賣部……
“什麼人傢?這裡是沙瀾狼族的領地,這一大片都是。”
“狼族?”這又是個新名詞。皮皮覺得既然這個世界有人類、有狐族、有外星人,照此邏輯,有狼族也很正常,“那蓄龍圃在哪?”
“過瞭沙瀾就是蓄龍圃。蓄龍圃是狐族的地方。”
“沙瀾不是狐族的地方?”
“以前是,現在沙瀾狐族差不多死光瞭,這片地盤就被狼族占領瞭。狐族和狼族可是死對頭哦!兩傢隻要遇到,那是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的。”
見她吃得香噴噴的樣子,皮皮的肚子開始咕咕亂叫,嚶嚶硬將那塊紅果塞到她手中:“吃嘛,別客氣!”
皮皮想起那天在地鐵上誤吃瞭青陽魅珠的事,再也不敢上當,隻得咽瞭咽口水:“謝謝,真的不餓。”
嚶嚶很快吃完瞭從丁丁胃裡掏出來的東西,擦瞭擦嘴,從地上拾起一張弓遞給皮皮:“這是修魚傢的弓,好東西,可以留著防身。”
皮皮看著她,想瞭想,覺得她是善意的,於是接過來背在身後:“冒昧地問一下,嚶嚶你也是……狼族的麼?”
嚶嚶臉上露出羞怯:“不是。”
也許她像賀蘭觿一樣,是個註重*的人,皮皮沒有追問。當下拾起地上幾支亂箭塞入箭囊,道:“嚶嚶,關於你姐丁丁的事……很對不起。”
“沒關系!認識你很榮幸,皮皮。我覺得你很有領導氣質。”嚶嚶認真地看著她,“你願意做我的主人嗎?”
她的樣子很調皮,很可愛,一張白嫩的小臉吹彈欲破。皮皮不禁微笑著搖頭:“不要把命運交給別人,你應該當自己的主人。”
道理說得不錯,嚶嚶的臉卻不知為何氣得通紅,她用力咬瞭咬嘴唇道:“看不起我就算瞭,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說罷一扭身,氣乎乎地跑瞭。
“嚶嚶!”皮皮連忙追瞭上去,“嚶嚶!——嚶嚶!”
皮皮追得飛快,嚶嚶跑得更快,在草叢中幾個跳躍,不見蹤影。皮皮連忙止步,抬頭看著四周,心又開始咚咚亂跳,她發現自己迷路瞭,已經找不到昨夜所棲的那棵大樹瞭。
這一著急非同小可。皮皮隻知道是一棵高大的松樹,但這裡就是一片松林,每一棵樹看上去都很相似。皮皮倒不擔心自己走丟,身上有祭司的種香,隻要賀蘭回來一定能找到她。問題是賀蘭也一去不復返瞭……
皮皮看看天,看看地,長長地嘆瞭一口氣,正不知如何是好,“嗖!”一枚羽箭射過來,釘在旁邊的樹幹上。皮皮回頭一看,就在嚶嚶離開的地方,傳來刀劍相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