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很淺,最深之處淹不過膝蓋。水流緩慢,雜草叢生。
辛崍找到鐘沂時,發現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水底。鼻尖離水面隻有不到半寸的距離。隻要她還有一丁點兒力氣,把頭略微抬起來,就可以呼吸到空氣。
看得出她已死去多時。肌膚蒼白而無生氣,一團長發和水草攪在一起,兩手攤開,投降一樣舉在頭頂,指尖被水泡得起瞭皺紋。
所有的人都跟瞭過來,辛崍跳進水中將鐘沂抱瞭起來。
就在這個過程中,裹在她身上的外套滑落瞭,皮皮這才看見她身上有個比碗口還大的洞,皮肉已失,內臟掏空,肋骨清晰可見。
一定流瞭很多血,但已被水沖洗得幹幹凈凈。難怪什麼氣味也沒有。
最詭異的還是她的表情,雙眼圓睜,很驚訝,完全沒料到今天就是自己的末日。
死狀太慘,小菊和傢麟同時別過臉去。狐族的人則皆表情木然。辛崍低下頭,長發掩面,看不見他的表情。一旁的方尊嵋腮幫子硬瞭硬,一雙眸子淡如遠山,默默地看著天空。
南嶽狐族幾百年來與人類為伍,各方面看起來都與人類極為相似;北關狐族則多在深山野林中生活,更習慣過刀頭舔血的日子,也保留瞭更多“狐”的一面。皮皮一直很好奇鐘沂是怎麼走進這一傢人的,又是怎麼心甘情願為奴的。開始的時候她覺得這中間一定有強迫的成分,可鐘沂看上去就是個忠實的仆人、快樂的廚婦。方辛崍對她,也沒有很霸道的地方。皮皮覺得,隨著自己與她越來越多的相處,會漸漸揭開這個迷底,哪知一切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瞭。她甚至不知道這鐘沂父母是誰?傢鄉何處?隻知道鐘沂做的包子很香,昨晚的三菜一湯,美味還留在齒間。
她看瞭一眼身邊的嚶嚶,她的雙眼好奇地撲閃著,以一種學者研究的目光看著鐘沂破脆的屍身。感覺到皮皮的目光,她回頭輕輕地道:“蟻族是冷血動物。”
在這座森林,死亡是件最經常發生的事,過多的同情隻會帶來災難。
一隻手按住瞭她的肩膀,不知何時賀蘭觿走到瞭她的身後:“你在發抖。”
“人已經找到瞭。”她說,“在水裡。”
“她……”
“已經死瞭。”
賀蘭觿低頭沉默瞭一下,沒有問更多。皮皮感到他想知道一些細節,於是俯耳過去,向他描述瞭一下案發現場以及鐘沂身上的傷口。他隻是安靜地聽著。
方辛崍抱著鐘沂的屍身向林子深處走去,方尊嵋牽著梨花尾隨其後。仿佛知道他們將要做些什麼,其餘的人都轉身走向營地。
“走吧,”見皮皮留在原地半天不動,賀蘭觿拉住她的手,“辛崍他們需要一些單獨的時間。”
皮皮遲疑瞭一下,不知道鐘沂的屍身會被如何處置,低聲問道:“他們會埋葬她嗎?鐘沂還有傢人嗎?以後我回到c城,需要知會一下她的父母嗎?”
據她所知,鐘沂十七歲離傢出走跟瞭方辛崍,到如今至少十年瞭。按沙瀾族遊牧的本性,她應當與傢裡失去瞭聯系。這麼年輕,父母想必還健在,或者仍在四處尋找她。皮皮覺得無論如何應該給他們一個交待。
“你是不是還想邀請他們過來參加葬禮?”
“……”
“你是不是還打算在這裡建一座廟、請幾個和尚?”
“……”
“你是不是還想修一片墓地、陵園?”
“臥槽,賀蘭觿,”皮皮翻臉罵道,“你他媽真不是人!”
面前的人一下子僵住瞭,臉陰沉瞭:“你罵我?”
皮皮的下巴揚瞭起來:“罵瞭,怎樣?”
一團黑雲罩過來,他的目光明明很空洞,凝視她長達十秒之後,皮皮隻覺全身像被機槍打瞭幾百個洞,找不到心跳瞭。
“以前沒人教過你怎樣尊敬自己的夫君嗎?”他的聲音很冷。
“尊敬?你們尊敬鐘沂嗎?人傢跟瞭你們這麼久,讓她入土為安是你們狐族至少可以做到的事!”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賀蘭觿仍然握著她的手,指尖漸漸冰涼。他用力地抿瞭抿嘴,花瞭近一分鐘的時間平息怒氣。皮皮用力甩開他的手,轉身走向林中,被他一把拽回來,喝道:“別去。”
他的手鐵鉗般抓得她生疼,皮皮掙脫不開,不禁吼道:“放開我!我得去問問清楚,他們不能就這麼把鐘沂給吃瞭!”
“你想埋葬她?”
“對!”
“知道地底下住著些什麼族嗎?”
“我管它什麼族!”
“蟻族、鼠族、蛇族、蛆。你覺得鐘沂給它們吃掉會更舒服些?”
“……”
祭司大人將皮皮一頓暴損後揚長而去。皮皮愣在原地發呆,心中糾結究竟要不要去勸說方辛崍埋葬鐘沂。忽見梨花從林子中匆匆忙忙地跑出來,一臉的淚痕,忙拉住問道:“梨花,你大哥、四哥還在林子裡?”
“嗯。四哥在挖坑,說鐘沂姐姐喜歡睡在地下。”
皮皮長舒一口氣,柔聲道:“你餓嗎?我們這就去打獵。”
“餓。”梨花的眼皮紅紅地,“我問四哥可不可吃一點點鐘沂姐姐的手,四哥不給我吃。其實鐘沂姐姐以前都跟我們說瞭,她要是倒下瞭隨便我們怎麼吃都可以的。”
皮皮一下子窘到瞭。見梨花眼淚汪汪的樣子還以為她為鐘沂的死難過,沒想到居然是因為沒能吃到她的手,不禁白瞭她一眼:“哦,你倒是挺實在的喔。”
“四哥不讓我吃,還打瞭我一下。”梨花嗚嗚地哭起來,很委屈的樣子,“昨天傢麟哥哥回來,一直躺在床上,我以為他快不行瞭,哪知道大哥、四哥忙瞭一夜,又把他給救活瞭……”
皮皮簡直快氣笑瞭。方辛崍還挺有人情味,這方梨花簡直無法理喻。當下想起口袋裡還有一顆鐘沂用魚肝做的棒棒糖,掏出來遞給她:“拿著,先墊墊肚子。”
“謝謝。”有東西吃瞭,梨花立即乖瞭,接過糖,蹦蹦跳跳地走瞭。
眾人隨著賀蘭觿向營地走去,傢麟步子慢,落在最後,皮皮快步追上他,低聲警告:“傢麟,你得好好地防著點你的小媳婦,我擔心她會咬你。”
傢麟雙眉微皺:“昨晚她在我身邊走來走去,還悄悄地舔我的手指頭,我還以為這是狐族特殊的表白儀式,難道……”
皮皮急出一身冷汗。這方梨花貌似隻有十歲女孩的智商,畢竟修行瞭三百年,方傢兄弟好幾個,據說都很厲害,最後活下來的居然有她,絕非泛泛之輩,忙道:“從現在開始,你不能跟方傢人住在一起!切記,切記!”
傢麟斜睨瞭她一眼:“所以昨天我在林子裡說的事,你願意重新考慮?”
皮皮堅定地搖頭。
傢麟聳肩苦笑:“那我隻好繼續做方梨花的夫君唄。隻要保證她吃飽,我就是安全的。”
“你倒是很樂觀喔!”皮皮拍瞭他一下,傢麟一個閃身觸發傷勢沒站穩,差點摔倒,被皮皮及時扶住,不料她被傢麟的慣性帶著差點也摔瞭,兩人的身子撞到一起,為瞭穩住重心,傢麟緊緊地摟住她。皮皮下意識地推瞭一推,傢麟連忙撤手。
他停步下來,看瞭她一眼,目中充滿瞭感情。
“怎麼瞭?”皮皮問道。
“沒什麼。有次打籃球,我被人故意絆瞭一跤,一下場腿就腫瞭,是你陪我去的醫院。”他笑瞭笑,“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候就惦記著贏球,輸瞭會難過好久,好象遇到瞭人生的重大挫折。可現在呢?那場球是跟誰打的都想不起來瞭。”
“清寧高中,三比一。還是你投的籃呢。絆你的那個人叫陳曉濤,平頭,三角眼,嘴邊有個痣,記得不?”
他搖頭:“還是你的記性好。”
皮皮低下頭,臉莫名其妙地紅瞭。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自己與傢麟的那些恩怨可以放下瞭。可以心平氣和地提起過去瞭。那些少年往事又浮出瞭水面,在這荒涼野蠻的沙瀾,顯得格外地溫暖而有人情味兒。
“知道現在我最想念什麼嗎?”傢麟嘆道。
“什麼?”
“奶奶做的豆瓣醬。用剛出蒸籠的饅頭蘸著吃……”
“或者炒茄子……”皮皮加瞭一句。
“早飯沒瞭,咱們恐怕要提前出發打獵瞭。”傢麟加快瞭步子。
“你別去瞭,好好養傷,我讓賀蘭多給咱們派些人手。”
“沒事,傷好得差不多瞭,我還吃瞭止痛藥。”
“傢麟……”
皮皮還想再勸,不遠處小菊忽然跑回來向她們招手:“皮皮!傢麟!快過來,拿好兵器,到篝火這邊集合!”
“打獵去?”
“不是打獵,狼來瞭!”小菊一邊在前面跑,一面示意篝火的方向,背後的□□像隻老鷹伏在她的背上一上一下地,不一會兒功夫就消失瞭。
皮皮沒聽明白:“她是指狼,還是指狼族?”
“肯定是狼族。”傢麟看瞭一眼身後茂密的叢林,“如果隻是原生態的狼,犯不著這麼興師動眾。”
“為什麼我什麼動靜也沒聽見?”皮皮一面快步走,一面問。
“昨晚你不在這,金鸐已經警告過我們瞭。狼族特別記仇,方雷奕的外交辭令不過是個幌子,今天不論我們交不交出五鹿原,修魚傢都會派人馬過來殲滅我們。——方傢兄弟為我治瞭一夜的傷,就是為瞭確保咱們所有的人都有足夠的戰鬥力。”
“那為什麼不趁著天黑逃跑呢?林子這麼大,總有躲的地方吧?”
“這一片都是修魚傢的地界,重要關口都有崗哨。這麼多人行動很顯眼,逃是逃不掉的。不過沙瀾的規矩是兩邊的頭兒先單挑,輸瞭的那邊會撤退,我們還是有勝算的。”
有勝算嗎?皮皮的心砰砰亂跳。打幾隻野兔和山雞是可以的,運氣好也能打下一隻鹿一頭熊,但對付力大無比又能隨時變形的狼族……她可沒有什麼信心。更何況賀蘭觿還有致命的弱點:白天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