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女子能做到坤儀這樣灑脫的實屬少數,性子烈的會上門同他要說法,性子柔一些的,便也要找他哭上一場,問個為什麼,畢竟先前她對他這麼好。
可坤儀,她不鬧也不問,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聶衍今日換瞭一身筠霧色的貢緞,墨發用羊脂玉束起,眸光流動,像月下相思谷裡的湖,粼粼幽光一蕩又一蕩,蕩得人心癢。
然而她隻在進禦書房的時候看瞭他一眼,眼裡無波無瀾,什麼也沒說就轉開瞭頭。
是覺得容華館那位,比他好看瞭?
聶衍將新符放在佛堂供臺上,用蓮花燈壓好,然後沉默地看著桌上長明燈,眼裡深不見底。
坤儀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地朝先太後的牌位磕瞭三個頭。
先太後是在她三歲的時候去世的,據宮裡人說,那天晚上她吵著要跟太後一起睡,太後便沒聽勸告,執意留瞭她在寢宮。
誰料一夜之後,宮人掀起簾子,太後就已經仙逝,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四周也沒有任何打鬥,她就像是睡著瞭,臉色尚且紅潤,隻是沒瞭氣兒。
有奶嬤嬤說,這是隻能是被妖怪害死的。
坤儀不明白什麼是妖怪,那個奶嬤嬤也還沒來得及多解釋,就被斬瞭首。她年紀太小,哭著哭著也就忘瞭這回事。
眼下她長大瞭,再跪到太後靈前,突然就開始好奇。
當年的母後,到底是怎麼死的?
“侯爺精通妖怪之事。”坤儀睜眼,突然問瞭他一句,“可知有什麼妖怪害人,能讓人面色紅潤,如睡著一般死去?”
聶衍微怔,隨即皺眉:“妖怪害人,大多是要謀人血肉豢養其精魂,斷不會讓人死得安詳。”
“不可能。”坤儀下意識地就駁瞭,“我身邊所有的人,都走得很安詳。”
深深地看她一眼,聶衍問:“殿下難道就篤定這些人是被妖怪害死的?”
“……”
坤儀垂眸,沒吭聲。
她就是這麼認為的。
一次兩次是巧合,次數多瞭便是規律,她也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但一連死瞭兩任駙馬,還克死瞭父母,這些都是在她身上發生的。
所以,與徐梟陽作賭還想贏,都隻是為瞭鐵礦而已,她其實也明白,自己就是災星。
“人的死因有千百種,死狀各有不同。”聶衍看著她,曼聲道,“但妖怪是活體之物,並非魄類邪祟,她們隻吃人肉身,不會吞人精魂。”
“魄類邪祟?”坤儀仰頭回視他,“是會吞人魂魄的?”
“會,但早已滅絕多年。”他抬手,指瞭指四周房梁上雕刻的古怪花紋,“魄類邪祟還在的時候,宮內就佈滿瞭針對它們的符咒,若是出現,必定顯出原形,沒空害人。”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瞭看,坤儀打消瞭疑慮。
這些花紋從小就在她的四周,確實也不可能有魄類邪祟。
輕嘆一聲,坤儀什麼也沒同先太後說,上完香跪瞭一會兒便走瞭。
她生前她都未曾盡孝,自然也不必在現在還給先太後添麻煩。
聶衍目送她離開,又看瞭先太後的牌位一眼,眼裡劃過一抹困惑。
***
明珠臺開始佈置瞭起來,雖說招婿的人選還沒定,但四周已經開始掛上瞭紅綢花。
坤儀倚在軟榻裡,任由侍女給自己塗染丹寇,鳳眼半睜不睜,似是要睡著瞭。
“殿下。”蘭苕神色古怪地上前來,低聲道,“昱清侯府送瞭禮物來。”
說完,十分貼心地詢問:“您看是燒瞭還是砸瞭還是給他退回去?”
坤儀嗆咳一聲,好笑地看她一眼:“往日裡你可不是個喜歡糟踐東西的人。”
“也要看是誰的東西。”蘭苕板著臉道,“有人送的東西,隻配被糟踐。”
“無妨。”坤儀擺手,“他高興自己能脫離我這片苦海,送來的禮物自然是真心實意的,收進庫房便是。”
蘭苕不甘不願地應下,去接禮物的時候,還是沖夜半翻瞭幾個大白眼。
夜半被她眼白的寬闊程度給嚇著瞭,猶豫地問:“我哪裡得罪姐姐瞭?”
蘭苕皮笑肉不笑:“沒有,你同你傢主子都好得很。”
夜半比他傢主子還是更通人性一些的,當即就知道自傢主子肯定是做瞭什麼,也不好問蘭苕,便扭頭回府去。
聶衍今日斬瞭一隻大妖,老虎所化,暴戾無比,他有些走神,一個沒註意就傷到瞭背,將近兩個時辰之後才歸府。
夜半一邊替他上藥一邊皺眉:“主子最近怎麼瞭,竟能被傷成這樣。”
聶衍面無表情地看著手裡的卷宗:“捉妖之人,受傷有什麼稀奇。”
別的捉妖人也就罷瞭,聶衍可是天縱奇才,修為高到需要遮掩以免引起旁人忌憚的程度,區區虎妖,哪能傷他至此。
上完藥,夜半也不敢直接問,隻道:“明珠臺將禮物收下瞭,殿下什麼也沒說。”
聶衍瞇眼,嗯瞭一聲,嘴角抿緊。
他送的是一支血玉的鳳釵,黎諸懷慫恿的,兩人路過珍寶閣,他說女兒傢都喜歡這種東西。
聶衍是不屑的,當即拉著他就走。
然而,兩人分道揚鑣之後,他還是去將那簪子買瞭下來。
坤儀才不會缺這些東西,他也不是非要送,但買都買瞭,他也想看看她是不是還在生氣。
可她這態度,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屬下去送東西的時候,路過瞭容華館。”夜半狀似無意地道,“聽人說,龍魚君不日便要住進明珠臺瞭。”
聶衍抿唇,冷聲道:“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屬下隻是覺得,那龍魚君看起來不是個靠譜的人。”夜半道,“坤儀公主本就嬌弱,身邊雖有護衛,卻也防不瞭床笫帷帳,若是遇瞭壞人,那還蠻可憐的。”
她自己選的人,怎麼還可憐上瞭,但凡理一理他,都不至於要選龍魚君。
氣悶地攏上衣裳,聶衍沉著臉道:“我要養傷休息,你下去吧,沒事不用來打擾。”
“是。”夜半無奈,退身下去,替他帶上瞭門。
聶衍扭頭,看向旁邊墻上掛著的一張地圖。
那是盛京的街道佈防圖,一眼能看見容華館附近沒有任何上清司之人駐守。
***
龍魚君人逢喜事,真真是面若桃花,送走瞭來賀喜的幾個樂伶,便倚在露臺上喝酒。
在坤儀的眼裡,他與她也許隻見過幾面,但他卻是看著她長大的,從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長成瞭一個冷若冰霜的大美人兒。
沒錯,別人都覺得坤儀殿下好相處,總是笑盈盈的,但龍魚君知道,她性子很冷,一旦得罪她,便再難翻身。
聶衍那樣的石頭性子,也確實不合適同她生活在一起。
嘴裡哼著小曲兒,他抬袖正要將酒飲盡,突然覺得背後一涼。
方才還亮著的天突然就暗瞭下來,四周熱鬧的人聲也漸漸消失。龍魚君站起身,嘴角的弧度慢慢落瞭下去。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他沉聲問。
黑暗裡,有一個人慢慢走出來,鴉黑的眼眸淬著冰,手裡一把卻邪劍隱隱泛著藍光。
“第一眼。”聶衍答。
四周結界已經落下,空間裡隻有他們兩個人,龍魚君也懶得再裝,兀自顯出原形,金光閃閃的鱗片如風一樣層層鋪開,龍頭魚身橫立當前,妖氣四溢。
龍魚是還沒躍過龍門的妖怪,一旦修為足夠,得躍龍門,便能由妖飛仙。
“第一眼就看瞭出來,卻到現在才來抓我。”他似笑非笑,“看來不是想斬妖除魔,隻是想爭風吃醋。”
泛藍光的劍眨眼飛至他跟前,龍魚君飛快閃躲,卻不料這人比看起來厲害得多,隔空禦劍,劍如在他手裡一般,隨他躲去哪裡,都能跟著橫過來。
“即將成仙的妖,我未必一定要殺。”聶衍平靜地看著他閃躲,“你若離開盛京,我便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果然是爭風吃醋。”龍魚君大笑,“爭不過我,便要用這種手段逼走我?可是昱清侯爺,殿下她喜歡我,要收我做面首,我若不見瞭,她會難過的。”
心裡一刺,聶衍沉瞭臉。
結界裡突然狂風大作,饒是修為深厚,龍魚君也被逼得退後瞭幾步。
“你……”他有些愕然,“你竟然還自封瞭一部分的修為?”
平日裡打量,這人雖然厲害,但也沒這麼厲害,這刺骨的罡風,哪裡隻像個普通道人。
“走是不走?”他不耐煩地問。
龍魚君祭出法器抵擋這罡風,又好氣又好笑:“我就算走瞭,殿下也不會選你。”
“我也不用她選我。”聶衍皺眉,“你走就行。”
他不喜歡龍魚君,應該跟坤儀沒什麼關系,就是單純不喜歡他,所以他消失就好。
“明年就能飛升瞭,我很惜命。”龍魚君笑道,“但怎麼辦,我舍不得她,這麼多年瞭,她好不容易看見瞭我,我想留在她身邊。”
心裡不舒服更甚,聶衍抬起瞭手,不打算再跟他廢話。
然而,就在他要動手的一剎那,四周的結界突然震瞭震。
“昱清侯爺。”坤儀的聲音從外頭傳瞭進來,又清又脆,“你可見著龍魚君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