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妃對於這樣的旨意很是意外,盛慶帝一向疼寵坤儀,哪裡舍得說這般不吉利的話,況且,眼下外頭風雨交加,普通的禁軍很難找到公主的下落,就算要問責上清司,也不該是這個時候。
然而,帝王下完旨意便回頭來擁著她,一邊親吻她的脖頸一邊嘆氣:“還是隻有愛妃最讓朕省心。”
愛妃。
這一聲是劉貴妃等瞭多少年才等來的,她怔忪地回抱帝王,漸漸地心花怒放,再不顧其他。
淮南帶著人還沒走多遠就被禁軍給圍住瞭,瞧見領頭的人,他大怒:“你竟還敢現身!”
張桐郎坐在肩輿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已恢復瞭爵位和官職,為何不敢現身?”
怎麼可能,前幾日他張氏的通緝令還貼在合德大街的告示欄上。
淮南正欲反駁,旁邊的巡捕卻湊過來小聲道:“大人,是陛下昨日下的旨意,念及與和福宮娘娘的舊情,赦免張氏,官復原職,爵位俸祿一切照舊。”
昨日?帝王與劉貴妃正是情濃,還能在昨日念起和福宮?
滿懷疑惑,淮南盯著張桐郎,沒好氣地道:“不管大人眼下是何爵位,也不該攔著我等去救殿下與侯爺。”
“陛下吩咐瞭,上清司所有人都要回行宮述職,若有違者,立斬不赦。”張桐郎哼笑,目光幽深地睨著他,“你上清司憑著裝神弄鬼的本事,多次藐視皇威。陛下禮賢下士,未曾與爾等為難。今日公主遇險,爾等若還要一意孤行,就莫怪王法無情。”
聽他這一套一套的說辭,淮南就覺得不太妙,再看一眼他後頭帶來的烏壓壓的禁軍,他後退半步,面色沉重地將手放在瞭刀柄上。
……
坤儀醒來的時候,雨還在繼續下。
她艱難地動瞭動身子,發現自己被聶衍按在懷裡,他緊閉著眼,臉色慘白,身上還有濃厚的血腥味兒。
“侯爺?”抹瞭把臉上的雨水,坤儀試探著拍瞭拍他的臉頰。
觸手滾燙。
輕吸一口涼氣,坤儀抬頭打量四周。槐樹森立,一片漆黑,分不清方向,不遠處有一個半人高的山坡,坡下一片黑暗,隱隱有滴水之聲。
被風吹得打瞭個寒戰,坤儀吃力地將聶衍扶起來靠在樹幹上。
兜頭的雨澆得人難受,她猶豫片刻,還是拎著裙子起身,將聶衍留在原地,然後獨自朝那山坡走去。
聶衍有一絲意識尚存,但肉體傷得實在太重,左肩被土螻的尖角貫穿,心脈隨之重創,就算知道周遭正在發生什麼,也壓根睜不開眼。
察覺到坤儀的氣息消失在瞭他周圍,聶衍無聲地嘆瞭口氣。
這沒吃過苦的嬌公主,遇見這樣的情形難免驚慌失措,把他扔在這裡獨自逃命他也怪不得她,隻是,他這樣的身子,怕是得在此處耽誤好幾日,若是休養途中遇見別的妖怪,那就更麻煩瞭。
早知如此,他就不該顧念著她,徑直化瞭原身與那土螻對戰,斷不會傷重至此。
正想著,遠處突然響起瞭腳步聲。
聶衍屏住呼吸,用神識召喚瞭卻邪劍,打算拼死護住這一副肉身。
然而,待人走近,他嗅見瞭一股子熟悉的脂粉香。
坤儀去而復返,將他的胳膊抬起來搭在她肩上,而後使出老大的力氣,將他的身子扶瞭起來。
“前頭的確是個洞穴,我看過瞭,裡頭沒妖怪。”她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壯膽,“雨太大瞭,這樣淋下去你不死也得被泡爛,還是過去躲躲。”
她的身子冰涼,顯然是冷得很的,感受到他身上的熱度,不由地將他抱緊瞭些。
“宮裡從小就教瞭各種禮儀規矩,可獨獨沒教過我遇見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坤儀累得氣喘籲籲,倒還在碎碎念,“我哪吃過這種苦啊。”
聶衍渾渾噩噩地聽著,想起她那不沾陽春水的丹寇和柔嫩的肩,心下也有些擔憂。她沒拋下他,他自是有些欣慰的,但帶著他在這山裡,她怎麼能活得下去?
洞穴裡淋不著雨,隻蓄瞭一小潭雨水,幹冷嶙峋的石塊堆放其中,不好走路。
坤儀尋瞭一塊幹凈的石頭將他靠過去,又摸瞭摸他的荷包,從裡頭掏出瞭兩張空白的符紙。
這是好東西,聶衍想,隻要她會畫千裡符,兩人就可以立馬回到行宮去。
然而,這人捏著符紙想瞭好一會兒,咬破手指畫瞭一張探囊取物符。
探囊取物,顧名思義,一炷香之內,她能憑借這張符紙將自己在方圓百裡內擁有的東西給取到面前來。
此符對於道人來說十分雞肋,不但持續時間短,而且耗掉的修為極多,有時寧願騎馬去取物,也不會畫它出來。
而坤儀,她不但畫瞭,還畫瞭兩張。
聶衍愕然,神識飄在半空看著她從符紙發出的光裡一件一件地往外掏東西。
幾根大木頭、一張羅漢床、兩床棉被、一個藥罐子、幾盒藥材……
她搬得氣喘籲籲,最後一個火折子取出來的時候,兩炷香到瞭,光在她面前消失,她還遺憾地“誒”瞭一聲:“我忘拿蘭苕剛做好的果子瞭。”
聶衍:“……”
兩張符紙有千萬種用法,他萬萬沒想到,她會選最沒用的一種。
“你一個道人,出門怎麼會隻帶兩張符紙。”放下東西,她還朝他嘀咕瞭一句。
聶衍哭笑不得,他出門一向會帶二十張符紙,按理說是足夠瞭的,但未曾想今日會遇見土螻,十幾個回合下來符紙就不剩瞭多少。
她像是隻為瞭抱怨一句,也沒指望他能答,將洞裡勉強收拾瞭一番之後,她便將他衣袍褪去,扶到瞭羅漢床上。
聶衍身上有很多傷,最嚴重的左肩傷口已經有些潰爛。他皺瞭皺眉,不太想她看,坤儀卻沒嫌棄,拔下頭上的鳳釵,替他將傷口處的爛肉撥開,再選瞭幾味藥材,面色凝重地盯著看瞭許久。
他以為她在辨認品類,可下一瞬,就見她像是做好瞭準備,視死如歸地將藥材放進嘴裡嚼。
心口微動,聶衍怔愣瞭片刻。
帶著溫度的藥材覆在瞭他的傷口上,坤儀被苦得眼淚都要下來瞭,一邊吐舌頭一邊嘀咕:“太難吃瞭,我方才就應該先拿果子。”
說是這麼說,還是將藥材一口一口地嚼碎,慢慢敷滿他整個傷處。
傷口又痛又有些癢,聶衍想抬嘴角,喉嚨裡又有些莫名地發堵。
遇見土螻的時候,他之所以將她捆在自己身上,是因為土螻就是沖著她身上的妖氣去的,將她放在旁邊,土螻隻會跟著她走,他反而奔波,不如與她在一處,還方便誘敵進攻。
然而她好像是誤會瞭,以為他當時是不願意拋棄她,所以現在,拼著嚼苦藥也要救他。
其實不救他,她自己可以走回行宮,這裡離行宮隻有三裡遠。
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異樣,聶衍沉默。
坤儀將他的傷用白佈條捆好,又給他蓋在被子,然後就癱在他身上喘氣。她累得很,額上出瞭汗,肌膚更加雪白,背心上的胎記雖然在發光,但大抵是由於土螻的屍身比他們這裡更顯眼好得,妖怪們一時並未朝這邊湧來。
坤儀將取來的辟邪木堆放在瞭山洞門口,又低頭看瞭看自己襤褸的黑紗裙。
“這衣裳也好臟。”她嘀咕著,瞥一眼昏迷不醒的他,想瞭想,徑直將這裙子脫下。
聶衍窒瞭窒。
好歹也是修道之人,竟然沒想過道人昏迷之時還會有神識在,就這麼當著他的面大大咧咧地脫瞭衣裙,隻著藕粉的兜兒和五寸長的綢褲,將衣裙扔去洞裡的水潭裡淌瞭淌,隨意往幹凈的石頭上一攤,便又抱著胳膊躺回他的身側。
晨光從洞口木頭的縫隙裡照進來,勾勒出她的細腰軟脯,粉影窈窕。聶衍有些狼狽地閉瞭自己神識的眼睛,結果下一瞬,她就挨到瞭他身上。
“好冷。”她凍得直抖。
冰涼的肌膚與他未著寸縷的上半身相碰,她像是發現瞭什麼寶貝一般,眼眸倏地一亮:“你身子好燙啊。”
聶衍:“……”
“我這不算占你便宜吧?你需要降溫,我需要取暖。”她眼眸滴溜溜地轉,將他的腰身抱得更緊瞭些,“反正一時半會你也醒不來。”
肉身是醒不來沒錯,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前的起伏,能嗅到香甜的脂粉氣,甚至能知道她肌膚的觸感。
“等我睡一會兒,就帶你去尋回去的路。”她小小地打瞭個呵欠,含糊地道,“你放心,就算你病得再重,我也不會丟下你的。”
聶衍很想伸手揉一揉她略顯凌亂的鬢角,然而他的肉身太過虛弱,別說動作瞭,幾乎是要拖著他的神識一起陷入深眠。
失去神識的前一瞬,他似乎聽見她嘟囔瞭一句:“他們都說你是妖怪,妖怪應該沒那麼容易死,你可要挺住,不管你是什麼,我都還挺喜歡你的。”
心口一震,聶衍還沒來得及多想,神識就也變成瞭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