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殿下。”郭壽喜神色如常,但架不住話吐出去都帶著顫,“陛下突然臥床不起,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背脊一僵,坤儀打量瞭席上一眼,低聲道:“你先去,我等等就來。”

今日來的大多是三皇子交好的朝臣和宗室之人,這消息若是走漏,難免引起恐慌。

坤儀若無其事地在座位上繼續坐瞭一會兒,才對聶衍道:“我有些乏瞭。”

聶衍順勢放下酒杯:“正好,我送你回去。”

“不必,伯爺今日喝得高興,便多留一會兒吧。”坤儀體貼地笑道,“我自己回去就成。”

“那怎麼行。”聶衍跟著她站瞭起來,意味深長地道,“就算沒寫在交易要求裡,有些事也要做瞭,才顯得在下是個好人。”

額角爆出兩條青筋,坤儀咬著牙拍瞭拍他的肩:“該您做的時候您不做,不該您做的時候您倒是上趕著瞭,伯爺,您真不愧是人中龍鳳。”

聶衍輕笑,拿瞭外袍便要走。

坤儀無奈地將他按住:“算我求您瞭,我想自己回去。”

“是回去,還是去上陽宮?”他漫不經心地問。

“……”差點忘瞭他耳力過人,方才郭壽喜的話他怕是全聽見瞭。

不裝瞭,坤儀攤牌瞭:“上陽宮,但您眼下不適宜去,等我去看看情況,回來大不瞭知會伯爺一聲。”

聶衍這才算饒過她,放下外袍繼續與人喝酒去瞭。

坤儀走在宮道上的時候還忍不住想,她為什麼要回去告訴聶衍?兩人不是已經老死不相往來瞭麼?

“皇後娘娘一直在上陽宮陪著,但不知為何,陛下就是不見好轉。”王敢當給她引路,一路低聲說著話,“按理說張傢已經銷聲匿跡,無人再能威脅龍體,若是一般的妖祟作怪,娘娘是能應付的。”

坤儀回神,皺眉問:“什麼癥狀?”

“突然倒下去瞭,就一直昏迷,禦醫看過,說怕是有中風之險。”

“……”她突然覺得有些無力。

妖怪能害人,也有一些奇異的藥草能救人,但妖怪攔不住人的生老病死。若像狐族龍族那般霸道,下黃泉去撈人也是有的,但這樣撈回來的人,再死就入不得輪回瞭。

皇嫂是願意陪著皇兄生生世世的,若皇兄當真陽壽已盡,皇嫂不會強求,隻會等他轉世,但再轉一世,他就不是盛慶帝瞭,也就是說,這大宋江山,得落到三皇子手裡。

三皇子並非治國棟梁,就算打小與她一起玩,她也得承認,大宋落在他手裡,再加上諸多妖禍,離亡國怕是不遠瞭。

深吸一口氣,坤儀踏進瞭上陽宮,想著情況也許沒有她想的那麼糟糕,中風之險,未必就真的中風不能行走瞭。

但走到帝王床邊,坤儀發現王敢當說的話還是保守瞭。

盛慶帝昏迷不醒,渾身都已經僵直,禦醫跪在張皇後面前,哆哆嗦嗦地道:“養得最好,便是能養得能睜眼,能進食。”

後半句他沒敢說,養得稍微不好一些,命就定是沒瞭的。

盛慶帝長久地操心勞力,身體本就不是太好,加上浮玉山那一遭失蹤,受瞭大寒,對妖怪的憂心和戒備又一直讓他夜不能寐,這病來勢洶洶,已經是抵擋不瞭。

張皇後看起來也有些疲憊,她揮退瞭禦醫,看向瞭坤儀。

“這個節骨眼出事,本宮當真是對不住你。”

坤儀側頭看她:“皇嫂何出此言。”

“本宮的兩個兒子都是不爭氣的,隻知道爭權奪勢,沒有一天真正心懷過天下。”張皇後抿唇,“但他們是我所出,老四沒瞭,老三便有儲君之資,他一旦問鼎帝位,潛伏已久的張傢人難免會卷土重來。”

“你皇兄也知道,他該再多撐幾年,撐到將這爛攤子收拾好瞭,才能放心去。”

“但他撐不住瞭。”

“上清司睡在他榻側,三皇子又沒半點主見,隻知道聽國師的。國師……雖說也是為天下計,但面對這滿目的瘡痍,他也未必能力挽狂瀾。”

“你皇兄說,你一個女兒傢,操心的事已經太多瞭,他沒道理再拖累你,便想著給你一塊封地,讓你去過安穩日子,可聖旨還沒寫完,他就倒下瞭。”

張皇後摸瞭摸盛慶帝鬢邊的白發,眼神溫柔,仍舊像在撫著一個少年郎:“他太累瞭,讓我別叫醒他,隻趁著他還能在這裡躺幾日,讓我替他寫完聖旨。”

坤儀眼眶紅瞭,手抓著帝王的寢被,微微有些發抖。

小時候坤儀覺得有一段時間裡,皇兄是不喜歡她的,跟別人一樣害怕她,遠遠地看見她就要跑。

可她很喜歡皇兄,得瞭什麼好東西都要拿去給皇兄看。

一開始皇兄不願意見她,可後來,她就能坐在皇兄的禦書桌上,一邊看他批閱奏折,一邊擺弄自己的玩具。

蘭苕說,他們老宋傢的人都有個毛病,嘴很硬,心很軟,她的皇兄就是這樣,一邊害怕她,一邊又忍不住捏她的小臉,任由她把奏折上踩得都是奶印子,也沒罰過她。

有一回宮中走瞭水,所有人都在跑,她沒看見皇兄,便踉踉蹌蹌地往回走,誰曾想差點被掉下來的瓦礫砸著。皇兄從遠處跑過來,抱起她就打,一邊打一邊罵她不聽話,哪有人往火堆裡撲的。

她隻知道哭,抱著皇兄就哭,皇兄罵著罵著也就不罵瞭,隻將她抱回去,讓禦醫好生看瞭看。

後來,大約是身邊哪個宮人告訴瞭皇兄,她回火場是去找他的,皇兄一個已經帶著龍冠的大人,跑到她跟前來就抱著她哭。

再後來,她就活成瞭寵冠一方的坤儀公主,不管惹瞭什麼麻煩,她的皇兄都會一本正經地護短。

皇兄這一輩子最愧疚的事,就是利用她去和親。

她從未覺得這是什麼不好的事,也是她自己點的頭,自己情願的,但皇兄一直沒有釋懷,雖然後來兩人都漸漸長大瞭,心思越藏越深,但從每次豐厚的賞賜裡,坤儀就知道他從來沒變過。

他還是覺得愧對她。

輕輕地嘆瞭口氣,坤儀捏瞭捏床上帝王的手:“我皇兄在十二歲的時候就發過誓要做一個明君,要肅清天下、整治山河。”

可惜,這世道並未讓他如願,盤根錯節的勢力關系讓他心力交瘁,二十多年的磋磨,將他從一開始的躊躇滿志,變成瞭後來的順勢而為。

史官們大抵不會將他寫成一個明君,可坤儀覺得,他至少是一個很好的哥哥。

“皇嫂還能與皇兄說上話麼?”她問。

張皇後點瞭點頭:“我會陪他到最後一刻。”

“好。”坤儀笑道,“那皇嫂就讓皇兄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我也沒有怨他。”

張皇後欣慰一笑,拍瞭拍她的手背,卻沒能說出話來。

她是妖怪,見慣瞭凡人生死,但落到自己喜歡的人和親人身上,很難不動容。

坤儀沒有停留太久,她覺得自己和張皇後抱頭痛哭的場面實在太難看瞭,至少在別人眼裡,盛慶帝當下還活著,人還活著,就沒有提前哭喪的理。所以她走得很快,車簾一落,飛快地就出瞭宮。

三皇子那邊的宮宴散瞭,聶衍也回瞭府,想起先前和坤儀的約定,他就在府裡等著她來報信。

念及自己這樣等著的樣子很像個婦人,聶衍特意在門口落瞭幾個小法陣,一個被踩著瞭會落雨下來,一個被踩著瞭會落雪,還有一個被踩著瞭,要落幾隻兇巴巴的猴子。

他算計過瞭,以她那樣的聰慧,踩瞭第一個就不會再走那條路,所以特意將三個陣放在三個側門門口,打算氣一氣她。

誰料,傍晚時分,坤儀進府來,隻踩瞭第一個陣。

聶衍有些不高興,為著自己的失算,可他定睛一看,來人走得失魂落魄的,鳳眸半垂,裡頭一點光也沒有。

“不就一個小法陣。”他略略皺眉,“你何至於氣成這樣?”

坤儀沒說話,在前庭站瞭片刻,夜半便送瞭幹凈的披風來。

她一身都濕透瞭,鬢發貼在臉上,打瞭幾個彎彎曲曲的小圈,裹上寬大的披風,整個人像一隻落難的小貓。

聶衍看得氣焰小瞭些,低聲道:“便算是我錯瞭,那陣也不是故意放著為難你的,誰讓你不小心踩上的。”

“嗯。”她終於回神,輕聲道,“我沒怪伯爺。”

莫名有些不安,聶衍強自鎮定,挺直身子問她:“宮中如何瞭?”

“皇兄病瞭,禦醫說要養幾日再看。”簡略地說瞭一句,坤儀側頭問他,“你府上有沒有薑糖啊?這一淋雨,我怕我也生病。”

聶衍立馬吩咐夜半去找,可話說出口又覺得自己急切瞭些,連忙找補:“找不到就算瞭,看殿下這樣子也不似有大礙,回去明珠臺再吃也……”

來得及。

最後這三個字還沒說出來,聶衍就眼瞧著兩行淚從坤儀眼裡落瞭出來。

豆大的淚珠落得比那法陣裡的雨還快,順著她的下巴滴到他的披風上,眨眼就濕瞭一大片。

聶衍噎住,指節微緊:“我又沒說什麼重話。”

《長風幾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