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魚君聽著這話,沉默地瞥瞭一眼遠處廊簷下的陰影。
陰影裡那人已經站瞭很久瞭,就算他不說,這人應該也全都聽見瞭。
坤儀沒發現他,兀自道:“時候不早瞭,我也該回去收拾東西瞭,你若有什麼消息,可以直接先傳給昱清伯,你倆說話比較方便。”
用神識傳話屬於高階道術和妖術,雖然她眼下不缺修為,但最近太忙,還沒來得及學那個。
龍魚君乖巧地應瞭,坤儀也就沒多說,帶著魚白和蘭苕就回去收拾東西。
***
聶衍很晚才回來,帶著一身的血腥氣。
坤儀裹著披風出門來,瞪大瞭眼看著他手上的傷:“這城裡還有妖怪能傷著你?”
“一時不察。”他垂著眼,嘴唇蒼白,面若清玉。
坤儀連忙扶他坐下,又讓魚白拿瞭藥箱來,替他清理傷口。
屋子裡燭光微暗,她蹲在他跟前,眼睫半垂,粉唇輕輕呼著傷口,顯得十分溫柔。
聶衍靜靜地看著她,突然道:“殿下若是能長生不死,會想去做什麼?”
心裡一跳,坤儀有些不自在地看瞭他一眼:“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隻是想起一件事。”聶衍垂眸道,“三百年前人間有一個帝王,傾盡所有,求得瞭長生不老,但他還是隻活瞭一百年。百年之後,他的王朝覆滅,曾經的親人朋友也盡數不在,那個幾乎接近天道的帝王,最終選擇瞭自刎。”
長生不老對凡人來說似乎是幸運,又似乎是災禍。
坤儀噘嘴:“沒事想那個做什麼,不過若是我,我大概也會做跟他一樣的選擇,人活著就是要有個盼頭,身邊什麼都沒瞭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聶衍收緊瞭袖子裡的手。
傷口清理完瞭,坤儀起身去放藥箱,又擰瞭帕子來地給他,見他有些出神,不由地笑道:“大人,您眼下這模樣還真像個為情所困不知所措的少年人。”
仿佛送出去的禮物被心愛的人拒絕瞭一般,嘴唇緊抿,眼裡微慌。
聶衍突然有些惱:“你慣會看人心思。”
分明看得懂,為什麼又要當不懂。
“對啊,但那也得是人。”她抱著裙擺在他面前蹲下來,鳳眼裡笑意盈盈,“因為人的情緒是有因果的,會因為什麼高興,會因為什麼不高興。可您不一樣,我哪裡敢用凡人的想法來揣度您。”
“如何不一樣,怎麼就不一樣?”他冷瞭臉。
聶衍生氣的時候很嚇人,就連黎諸懷那種不怕死的看見他這表情都會打顫,可面前這人卻像是完全不怕一般,依舊笑瞇瞇的,甚至伸出手來撫瞭撫他的臉側。
他很想生氣地躲開的,但她動作很溫柔,指腹軟滑,一下一下地,像是將他倒豎起來的鱗片一一往下順。
“若大人是凡人,與我是正常夫妻,那按照人間的規矩,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斷然不會因著與別人的仇怨對我下殺手。”她耐心地與他解釋,“但是大人,發現青雘之時,您是想殺瞭我的。”
像是有涼刀子倏地插進心口,聶衍咬牙就反駁:“我沒有。”
坤儀沒有要與他爭執的意思,隻微笑著看著他。
意識到那時候自己做過什麼決定,聶衍牙根緊瞭緊,略微慌亂:“當時是有別的事。”
“哦?”她歪瞭歪腦袋,“什麼事?”
自然是誤會她欺騙他利用他,還故意打掉與他的孩子。
但……夜半說,這些都是誤會。
臉色發白,聶衍捏著椅子的扶手,半晌沒能將這些說出來。
玄龍是不肯低頭的族類,更別說向一個凡人低頭。
坤儀似乎也知道這一點,並沒有對他抱有多餘的期待,見他說不出來,就笑瞭笑起身:“事情過去這麼久瞭,其實我已經不是很在意,大人也不必總放在心上。眼下妖禍未除,還望大人施以援手,我也好有多的話可以去諸神面前說。”
一開始就約定好名存實亡的婚事,最終真的變成瞭名存實亡。
她在與他做生意,而不是想與他過日子。
他想過他們的以後,她半點沒有將他納入將來的打算。
若是一開始無情也還好,但偏偏,她曾經把很多好的東西都捧到過他面前,包括她自己。
是他沒去接。
坤儀轉身打算送客瞭,但剛抬腳,手腕就被捏住瞭。
身後這人聲音低沉地道:“我走不動瞭。”
坤儀:?
傷著的是手,又不是腿。
不過這位大爺她是惹不起的,人傢說走不動瞭,那她也隻能吩咐蘭苕:“給伯爺鋪一下這邊的軟榻,今夜就不再去側屋瞭。”
“是。”
她對他好像沒什麼脾氣,不是那種情場兒女裡的惱怒,就算錯的是他,她也能把他當客人似的好好照顧,溫聲細語。
但也隻是客人。
聶衍生平最討厭的是青丘一族,第二討厭的,就是眼下這種感覺。
坤儀似乎不需要他補償,也不需要他改過,更不需要他。
他可是玄龍,任誰都巴結不上的開天地的玄龍,在她眼裡,怎麼就成瞭可有可無的人。
聶衍緊繃著臉坐在軟榻上,一晚上都沒睡下去。
第二日援軍分撥拔營,坤儀起得很早,英姿颯爽地帶著人出城。
這城中的百姓對她的評價好壞參半,知道多的,對坤儀感激涕零;一知半解的,隻說她手段瞭得,但身份不明,苛待難民;還有完全不知道的,隻感嘆大宋居然要靠女子來當元帥。
這些議論聲沒能入她的耳,她眼裡是十幾裡外的另一座城池,走在荒野上都能看見那城裡還冒著濃煙。
大約是聽見前一座城池裡的風聲,這座城池裡的妖怪已經藏匿好瞭,甚至以凡人的模樣打開城門來迎接他們。
坤儀手裡捏瞭收妖的法器,立在城樓之下,笑瞇瞇地問出來迎接的書生模樣的人:“人之初?”
那書生怔瞭怔,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坤儀收進瞭鎮妖盤。
下一個,坤儀問:“父親的父親叫什麼?”
那人臉色蒼白,轉身想逃,也被坤儀收瞭。
第三個人,坤儀問他:“大宋朝廷好不好?”
那人皺瞭皺眉,勉強道:“哪有不好的,稅收少,地方官員愛民如子……”
“說實話。”坤儀冷瞭臉。
那人一頓,立馬往旁邊地上“呸”瞭一聲。
這才是民間百姓的真實反應。
坤儀收瞭鎮妖盤,讓他引路帶眾人進瞭城。
這城池比上一座繁華多瞭,街上還有人互通買賣,隻是大多妖怪夜間覓食,天亮之時城門口的棺材就又要多上幾副。
城主一死,他的弟弟就繼任瞭,所以城主府並沒有多餘的地方給他們住,好在趙錢孫李周那幾傢在這邊也有生意,孫秀秀很快就替她找到一間閑置的大宅。
隻是,這宅子裡房間雖多,安頓下幾千援軍也有些困難,算來算去,有個受傷的將領始終缺一間房。
“無妨。”聶衍淡聲道,“將我那間給他便是。”
夜半為難地道:“那您睡何處?”
朱厭當即笑道:“夜半大人也是糊塗,伯爺與殿下乃夫妻,如何就不能同住一屋瞭?”
坤儀嘴角抽瞭抽,想瞭想倒也是個辦法,反正她那間屋子裡也還能再放下一張軟榻,便點瞭頭:“就這麼辦。”
聶衍側頭,鴉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她:“你願意?”
“這節骨眼上,若是不願意,那才是我驕橫瞭。”坤儀擺手,“你我仍有婚約。”
再要和離,也得等她與他的交易完成之後。
聶衍沒說話瞭。
但到瞭晚上,無論坤儀怎麼用符咒,都沒能掏出一張軟榻來。
“奇怪瞭。”她很納悶,“我在盛京的軟榻也帶不過來?”
蘭苕想瞭想:“是不是距離太遠瞭?”
“可就算盛京的不行,上一座城池裡的也不行麼?”
“殿下,上一座城池難民還有很多,錢城主的傢眷也還沒安頓完全,軟榻被搬走用在別處也是尋常事。”魚白道,“奴婢再去外頭找找吧?”
“罷瞭。”她皺眉,“這城裡情況不妙,你們別胡亂走動,這床也夠寬,晚上且讓伯爺先歇息。”
“是。”
這座城池看起來平靜,實則比上一座還難清理,沒有妖怪傻乎乎地沖出來給她殺瞭,坤儀隻能追著一樁樁的命案摸索兇手。
兇案的卷宗堆滿瞭書房,她花瞭一整日,終於在其中找到瞭城主的那一份。
原城主死前曾被人邀酒,喝得大醉之後在回來的路上從車廂裡消失,次日屍首就被掛上瞭城樓。
坤儀讓人細查瞭邀酒之人,發現都是一些擅長詩詞的文客,她點著燈剛想再看看這些文客的生平,誰料身子就被人從桌前端瞭起來。
沒錯,是端。
聶衍雙手抱著她的膝蓋,將她整個人以坐著的姿勢端去瞭床邊:“殿下白日操勞,還想挑燈夜戰不成?”
坤儀掙紮瞭兩下,哭笑不得:“辦正事呢。”
掃一眼她手裡的東西,聶衍不以為然:“有什麼難的,我一眼便能看出這城中誰是妖怪,他們偽裝得再好也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