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衍連看都沒有看龍魚君一眼,攬過她策馬就走,坤儀“哎”瞭好幾聲他也當沒聽見,直到馬穿街過巷地走出去老遠,他才恍然笑道:“你怎麼在這裡。”
坤儀看著他,很想說我為什麼在這裡你還沒數麼,這些天一開始飛葉還費力將叛亂的妖怪誅殺,後來發現她在這裡,直接就省事地把妖怪都運過來給她吃。這麼大的動靜,若沒他的默許,飛葉才不敢呢。
可抬眼瞧見他那動人的輪廓,話在嘴裡打瞭一圈,吐出來的就溫和多瞭:“馬車被隻妖怪撞壞瞭,蘭苕帶回去修,還沒送回來,我又累得很,就隻能站在那裡等她瞭。”
聶衍點頭,順手將她的青絲攏到耳後。
自然得仿佛沒發生任何事。
坤儀心想這人最近大度瞭不少,不似先前那般愛與龍魚君為難瞭。
一連幾日吃妖怪,她也累得很,坐在馬背上顛簸得有些難受,下意識地就扭瞭扭腰。
然而,可能是她這動作有些大,身後坐著這人倏地就出手,將她的腰扶回來,死死箍住。
坤儀嚇瞭一跳:“你怎麼瞭。”
回頭看過去,聶衍方才臉上那股子淡定從容的神情已經消失瞭,眼前這人下頷緊繃,眼神凌厲又夾著些後知後覺的柔軟,他別開頭,含糊地道:“以為你要掉下去瞭。”
他哪裡是以為她要掉下去瞭,分明是以為她要下馬。
哭笑不得,坤儀拍瞭拍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龍魚君來城裡接任,你不該就這般帶我走的,怎麼也該與他將正事說完。”
身後這人身子一點點緊繃:“什麼話回住處不能說。”
“那你也不能就把人這麼扔下瞭呀。”
“他自己有馬。”
聶衍說著說著,突然就惱瞭:“殿下若當真在意他,當初怎麼就不選他做駙馬?”
坤儀被他這莫大的火氣嚇得一激靈,鳳眼無辜地眨巴眨巴:“當時……皇兄讓我選你。”
其實也是她自己見色起意,隻是這話沒那麼容易說出口。
但容易說出口的這話,就不那麼動聽瞭。
聶衍氣得胸口起伏瞭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對她用妖術,讓她忘記以前一切的不愉快,重新與他好好在一起。
可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就想起瞭張曼柔。
張曼柔對自己的愛人用瞭一次妖術,哪怕不是直接在感情上動手腳,而是轉換身份消除他部分記憶,她的愛人最後都還是移情別戀瞭。
要不是先帝喪期,眼下吳世子都該將霍二小姐娶進瞭門。
想瞭想坤儀重新納龍魚君為駙馬的場景,聶衍黑瞭臉,將那念頭一拍而散。
不能急,急不來。
深吸兩口氣,聶衍平靜瞭下來,他低頭在她耳側,一字一句地道:“既是選瞭,便請殿下一心一意,負責到底。”
一心一意?坤儀輕輕地笑瞭一聲。
她沒說自己在笑什麼,也沒有指責他的意思,但聶衍就是聽懂瞭。
馬在官道上疾馳,風從兩人身側呼嘯而過,他緊瞭緊後槽牙,沉聲對她道:“都說瞭何氏是我幻術所化。”
“哦。”坤儀歪著腦袋看著旁邊飛逝而過的街景,“那我當時撕心裂肺似的難過,你能用幻術消掉嗎?”
“……”
心口微微一窒,聶衍勒瞭馬。
住處到瞭,小廝已經殷勤地上前來接韁繩,可他坐著沒動,兀自將身前這人攬緊。
他該說點什麼的,但他說不出口。
坤儀倒是很自在,完全沒有要與他一起沉浸在這復雜的情緒裡的意思,她撥開他的手就跳下瞭馬,瀟灑地朝他擺手:“過去的就過去瞭,今日多謝伯爺捎帶一程。”
她的背影颯爽極瞭,連多看他一眼都沒有。
秋風烈烈,吹得她盔甲下的袍擺像極瞭銀杏樹葉的邊緣。
聶衍沉默地看著她進門,直到她身影消失在回音壁之後,才跟著下瞭馬。
“夜半。”他問迎上來的人,“你做錯事的話,會怎麼做來讓人原諒?”
又問他?夜半嘴角直抽,想瞭想,倒還是誠懇地答:“先道歉。”
“道歉。”聶衍覺得自己聽見瞭什麼笑話,“你讓我跟一個凡人低頭認伏?”
這對龍族是奇恥大辱。
夜半無奈地擺手:“他們凡間就是這樣的,做錯事先道歉再賠禮,尤其是姑娘傢,主子若想與殿下冰釋前嫌,這是最好的做法瞭。”
對聶衍來說也是最難的做法。
夜半跟著聶衍太久瞭,他自然知道有些事主子絕對不會願意,所以也就是說說而已。難得看他有這麼頭疼的時候,不多說兩句就白瞎瞭平時受的他和蘭苕的夾擊瞭。
於是,夜半情緒一轉,聲情並茂地道:“主子,若是您重傷在床,殿下不聞不問,甚至沒過兩日就帶回來一個男人,說要納他做面首,但自己不方便出面,讓您去接進府裡,您會不會生氣?”
聶衍想瞭一下這個場景。
他覺得他不會生氣,隻會當即從床上爬起來砍瞭她帶的男人。
“她當時可以拒絕。”他低聲道。
夜半覺得好笑:“怎麼拒絕?當時殿下正為盛慶帝的事傷心,朝中內外沒一個偏幫她的,她能倚仗的隻有您一人,您這樣說瞭,她自然無法拒絕。”
聶衍慌瞭一瞬。
他勉強穩住自己的身形,垂瞭黑眸:“她若是拒絕,我不會怪她。”
“殿下可不知您當時怎麼想的。”夜半聳肩,“她曾是將您當成靠山的,但等她靠過來的時候,這山在背後捅瞭她一刀子,所以您瞧,後來殿下再也沒把希望全寄托在您身上。”
“……”
“哦對瞭,當時殿下還受著朝中大臣和民間百姓裡外一起的攻擊,錢書華一走,她連個能哭訴的人都沒有。”
“一開始屬下還不太明白,殿下與杜大小姐分明是互相看不順眼,以殿下的脾氣,又怎麼會在那時候還讓她進門看笑話。後來屬下想明白瞭,當時的盛京除瞭杜大小姐,沒有任何人能算她的故交。”
“當時殿下好像也才剛小產不久。”
“……”
一個沒走穩,聶衍微微趔趄。
夜半伸手扶住他,恍若未察他的心神大亂,隻笑道:“說來這事也不怪您,殿下也得擔待些,畢竟是她讓您誤會在先,都沒跟您說清楚那後院的瓦罐碎片究竟是怎麼回事。”
還能是怎麼回事,她從頭到尾都被人陷害,他這個幫兇還站在陷阱邊上朝她填土。
深吸一口氣,聶衍啞聲道:“就算是我的過失,我解釋瞭來龍去脈,她又為何不原諒我?”
夜半挑眉:“黎大人也同您解釋瞭他這麼做的緣由,理由充分,也是為大局著想,您為何還是將他關去瞭不周山?”
“那能一樣?”
“如何不一樣。”夜半搖頭,“您如今在殿下眼裡,也不過是外人罷瞭。隻因著她不想因為自己連累蒼生,這才不曾給您任何難堪。”
就像她說的,何氏是他幻化出來的又如何呢?當時她的傷心是真的,他抹不平。
捏著自己腰間的荷包,聶衍沉默。
西二城在夜裡下瞭一場大雨,秋風蕭瑟,吹得院子裡的竹子嘩啦啦直響,坤儀睡不著覺,提著燈將府邸四周的法陣都檢查瞭一遍,才坐回椅子上發呆。
今日接到消息,因著他們這支援軍所向披靡,西三城的妖怪已經開始退散,再在這裡停留幾日,也許這一趟就算成瞭。
青雘吃得很飽,雖然還是不能打破四周的黑暗,但坤儀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恢復瞭一半的妖力。
妖王何其可怕,一半的妖力便能毀天滅地,若不是還在封印裡,西三十城都不夠她吃。
摸瞭摸自己的肚子,坤儀兀自出神。
眼前突然躍出瞭一尾龍鯉。
她嚇瞭一跳,翻手就要甩符咒,卻見那龍鯉漂亮極瞭,黑白紅相間的花色,順著雨水在庭院裡起舞一般。
一連幾日的操勞,難得能看見這樣的好東西,坤儀舒緩瞭眉眼,就靠在椅子裡看著它。
起先是一尾,後來是兩尾,再後來就是九尾錦鯉甩著漂亮的尾巴在雨水裡跳躍,在半空中飛遊,白的黃的橙的紅的,長尾如裙,款擺搖曳,像極瞭她曾經最愛看的群仙舞。
它們像是有靈性一般,直將她逗得開心瞭,才順著雨水往天上飛去。
“殿下笑瞭。”夜半躲在遠處的拐角,低聲道。
聶衍不自在地負著手:“這便算是成瞭。”
“哎,來的時候不是說好瞭,這時候您該過去跟殿下說說話瞭呀。”夜半連忙扶著他出去,“難得殿下如今心情好,您可別浪費瞭這龍魚舞。”
龍魚舞可是天上才能看見的,主子費那麼大勁兒弄下來,得趁熱打鐵啊。
聶衍抿著唇,被他推一步走一步,心想道歉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說些軟點的話,她若懂事,也就該下臺階。
可是,還不等他走近,那頭心情極好的坤儀就招來瞭蘭苕:“明日一早你做兩盤點心帶去給龍魚君,謝謝他替我花的這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