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搖曳,鳥飛葉落,李景允安靜地看著,臉上半分表情也沒有。
他試圖說服自己人有相似狗有相同,今日未必隻有殷花月一人穿水色羅裙。可是,目光往上一掃,他看見瞭那條淺青色的腰帶。
軟柳葉子似的綢帶,他解瞭許多回,再熟悉不過瞭。
盯瞭一會兒,李景允冷笑出聲。
防他跟防賊似的,眼下對別人倒是熱情萬分,瞧那腳尖踮得,怎麼不踩個凳子呢?還有那手,本來就短,摟哪兒不好要去摟人傢脖子,不是矮子摸象麼?
喲,男的還笑起來瞭,真是情真意切滿心歡喜,這二位哪該在樹林裡啊,就該抬去那戲臺上,活脫脫就是一出《西廂記》。
李景允情不自禁地給他們鼓瞭鼓掌。
啪啪啪。
寂靜的林子裡,這聲音如同響雷,花月霎時回頭,瞇眼打量。等看清來人是誰,她神色一變,立馬收回手往旁邊退瞭兩步。
這反應太過惶恐,沈知落覺得奇怪,收斂瞭笑意,跟著她抬眼。
一身花青折松錦絲袍,頭戴祥雲銜月紫金冠,李景允懶散地倚在老樹旁,眼角眉梢盡是譏誚。
“挺好的興致啊。”他道。
身旁的人不知為何抖瞭抖,沈知落皺眉,下意識地將她護到身後,抬眼道:“三公子怎麼在這裡。”
“這話不是該我問沈大人?”瞥一眼他這動作,李景允眼神更涼,“您身後這個,似乎是我的丫鬟。”
語氣裡像是帶瞭倒鉤刺,聽得人渾身刺撓,花月皺瞭臉,腦海裡將所有借口飛快地過瞭一遍,努力找尋能糊弄住這位爺的。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沈知落就直接開口瞭:“既然是三公子的丫鬟,那便好說。在下與她是舊識,經年不見,可否向三公子借些時辰敘舊?”
李景允慢慢悠悠地走過來,站在他跟前,視線與他齊平,然後大方地朝他笑瞭笑:“一個丫鬟而已,沈大人都開口瞭,那我必定……”
笑容瞬間消失,他伸手拽出他身後的人,冷漠地道:“不借。”
花月腳下一個踉蹌,被他拉著往林外走,她“哎”瞭一聲,剛想說話,另一隻手也突然一緊。
沈知落沉默地抓住瞭她,寬大的袖口被風吹得微微翻起,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
花月很是意外地回頭,無聲地朝他挑眉。
做什麼?
沈知落回視她,淺紫的眸子裡蒙著一層霧,茫然又固執。花月覺得好笑,掙瞭掙手,輕輕搖頭。
兩處一拉扯,《西廂記》登時換瞭《鵲橋會》,而他在這兒一站,就是那個棒打鴛鴦的王母。
李景允看著殷花月秀眉輕挑,眼波橫陳,這個素來朝他掛著假笑的人,對別的男人可是生動得很,再不見那討人厭的清冷模樣。
眼裡墨色翻湧,手指也收得更緊,李景允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沈知落,問:“怎麼,借人不成,還想強搶?”
指尖僵瞭僵,沈知落微惱地垂眸。人還活著就是好事,隻要還活著,以後有的是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
手垂落下來,被紫棠色的袖口掩蓋瞭去,他別開頭,淡聲道:“冒犯瞭。”
李景允冷笑,拉著人就走,他步子很大,走得又快,沒一會兒就將沈知落甩得看不見影子瞭。
花月一路跟著,活像個被扯著線的風箏。
“公子。”踉蹌之中,她試圖解釋,“那位沈大人以前……”
“他以前是宮裡的人,你也是,你們認識再尋常不過。”李景允頭也不回地打斷她,“爺知道。”
花月賠笑:“那……奴婢這算犯錯瞭嗎?”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奴婢不呆在主子身邊好生伺候反而跟一個與她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去的野男人在樹林裡私會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有傷風化不知廉恥還要問他算不算犯錯?
李景允深吸瞭一口氣,笑瞭:“不算。”
抬頭打量他一眼,花月有些遲疑:“可您看起來很生氣。”
“有嗎?”他松開瞭她的手,繼續往前走,“爺從不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生氣。”
瞧著背影挺瀟灑的,花月揉瞭揉自個兒發紅的手腕,覺得應該是自己多想瞭,他當真生氣都是直接黑臉吼人的,哪能還沖她笑啊。
“三爺。”野味居裡已經開瞭宴,徐長逸和柳成和坐在一席之上,看見他就招瞭招手,“快來這邊。”
李景允垂著眼過去坐下,剛坐好,柳成和就聒噪開瞭:“三爺聽說瞭沒?沈知落也來瞭,他往年都不來這地方的,今年竟也要上山開獵。”
“他又不是武將出身,獵個什麼?不過是來湊熱鬧罷瞭。”徐長逸左右看瞭看,小聲道,“我倒是覺得,他應該有別的目的。”
“他如今要風得風,來這破地方能有什麼目的?”
“你別忘瞭,前朝大皇子可是葬身於此的,誰知道有沒有什麼機關寶貝落在這兒。”
花月站在後頭聽著,指節捏得泛白,她不敢抬眼,滿眸的慌亂被眼睫一蓋,就還是那個穩重冷靜的殷掌事。
隻是,身子還是控制不住地輕輕發顫。
“聽說他開瞭天眼,盡知命數,待會兒要不要讓他給看看相?”
“你當人傢大司命是街上算命先生不成?沈知落那性子,除瞭殿下與誰也不肯親近,還算命呢,不被他咒就不錯瞭。”
嘰嘰喳喳,議論不休。
李景允抿瞭一口茶,心平氣和地舒瞭口氣,然後捏瞭茶盞,重重地砸在瞭茶托之上。
“咔啦”一聲銳響,杯壁碎裂,茶水四濺。
正說得熱鬧的兩個人立馬噤瞭聲,惶然地扭頭。
李景允淡聲問:“說完瞭嗎?”
“說……說完瞭。”
“那便用膳吧,之後還要上山。”
“……好。”
溫故知不在,沒有心細的人幫襯,徐長逸和柳成和完全不明白自己觸瞭什麼麟。這麼生氣的三爺許久沒見過瞭,兩人皆是頭皮發麻,半個字也不敢再說。
身邊安靜瞭,李景允想收回手,可剛收到一半,身後的人就突然上前抓住瞭他的手臂。
“公子。”花月皺眉,“流血瞭。”
虎口被碎瓷片劃瞭個口子,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後地往外冒。她麻利地拿出手絹和隨身帶著的金創藥,想給他止血,可還沒碰著他的傷口,這人反手就是一甩。
“沒那麼嬌氣。”他冷聲道,“當奴才的,別總替主子做主。”
微微一怔,花月退後兩步,低頭認真反省自己是不是僭越瞭。可還不等她反省出個什麼來,李景允就又道:“上山打獵的東西還沒準備齊全,待會兒用完膳,你隨我去找些東西。”
花月看瞭看旁邊,他今日要用的弓箭護具一早就打包好瞭,還有什麼沒齊全?
不過這位爺既然開口瞭,她也沒敢反駁,低頭應是。
“茶有些熱,你拿去扇涼些。”
“是。”
“太涼瞭怎麼入口?去熱一熱。”
“是。”
“還是太熱瞭。”他皺眉。
花月溫軟地笑著,將茶壺又收回去,輕聲問:“公子心情不好?”
“沒有。”李景允笑瞭笑,“爺就是喝不慣外頭的茶。”
愚笨如徐長逸,這回也終於察覺到瞭不對,他看看三爺又看看這小丫鬟,伸手拽瞭拽柳成和的衣袖,壓低嗓門問:“怎麼回事?”
柳成和看得抹瞭把臉,硬著頭皮去問:“三爺,您這丫鬟,背上背得重物瞭?”
李景允側頭看過來,眼尾一片涼意:“奴才出來都是幹活的,要是什麼都做不得,還跟著爺幹什麼?回將軍府供著不好?”
柳成和閉嘴瞭,乖乖地啃著碗裡的熊掌。
野宴休罷,各傢奴仆都歡喜地去進食瞭,花月站在李景允身後,絲毫不敢懈怠。
雖然這位爺說自個兒沒生氣,但她總覺得哪裡不對,還是稍微殷勤些來得好,說不定他就消氣瞭呢?
這麼一想,花月扛著包袱的背都更挺直瞭些。
可是,李景允還是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說是帶她一起去找東西,一離開野味居就走得飛快,她背著重物,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能跟上他。
“公……公子。”
李景允不耐煩地回頭:“你走這麼慢,爺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花月喘瞭兩口氣,問他:“您想找什麼?”
李景允一頓,別開眼:“反正就在這林子裡。”
花月應瞭一聲,將背上的包袱顛瞭顛,微微齜牙。
這個重量落在她那剛愈合不久的傷口上,應該不是什麼好受的事,但凡殷花月像對沈知落那樣,朝他撒撒嬌,他興許就狠不下這個心。
然而走瞭一路,這人絲毫沒服軟,甚至一臉小心翼翼的模樣,將那一包器具護得好好的。
李景允覺得更煩瞭。
沒頭蒼蠅似的在林子裡轉瞭兩圈,花月忍不住問:“公子究竟想找什麼,不妨說出來,奴婢幫著看看?”
停下步子,李景允背對著她道:“你要是不想找瞭,就先回去,爺一個人也無妨。”
他說的這是氣話,雖然自個兒也不知道在氣什麼,但心裡一團火消不下去,逮著什麼就說什麼。
可是,身後這人聽瞭,竟當真放下瞭包袱往回走。
繡鞋踩在枝葉上,傳來咯吱的動靜,那動靜由近及遠,沒一會兒就消失不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