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而後生

說起蘇妙,花月便笑:“她總來,瞧著心情挺好,隻是常與溫故知那一群人飲酒對詩,酒沒少喝。”

她先前就愛喝酒,也就是在與他成親之後突然收斂瞭些。如今沒人礙著,想必又是醉生夢死。

他也就是隨口問問,反正已經休妻,她的生死都與他沒什麼幹系瞭。沈知落垂眼攏袖,雲淡風輕地點瞭點頭。

正說著呢,霜降就從外面進來,看瞭他一眼,低頭朝花月小聲道:“有客人來。”

這小苑裡能來的客人隻有一個蘇妙,花月挑眉,看看霜降又看看旁邊有些走神的沈知落,眼珠子一轉便道:“沈大人稍坐,我去去便來。”

沈知落點頭,安靜地坐在石桌邊,目送她出去。

這庭院雖然不如將軍府的華貴,但綠葉交映,山石錯落,也算有兩分雅致,隻是在秋日裡難免淒清,風吹過處,沒什麼人氣兒。沈知落盯著那假山石上的葉子,目光微有些渙散。

風裡沒由來地夾瞭一絲酒香,有人跌跌撞撞地往這邊來瞭,腕上兩隻白玉鐲一碰,叮當作響。

這動靜沈知落不可能聽不見,但他隻脊背一僵,坐在原處沒動。

蘇妙扶著月門跨進來,左右看瞭看,笑嘻嘻地問:“勞駕,可曾看見一位美婦人瞭?今兒穿的是秋香色的長裙,頭上戴著桃紅錦額。”

桌邊那人抬眼看過來,神色有些復雜,目光掃過她這嬌憨的臉,不著痕跡地便別到瞭旁邊:“她方才出去瞭。”

蘇妙挑眉,瞇著眼打量他一番,坐下來困惑地撓瞭撓頭:“怎麼看你有些眼熟啊。”

臉色發青,沈知落捏著羅盤,抿緊瞭嘴角沒吭聲。

他厭極瞭她大醉時誰也不認得的模樣,像個登徒浪蕩子,嘴裡說盡好話,實則誰也沒記掛,沒心沒肺,看著就讓人來氣。

可偏生每回她醉瞭都愛湊到他跟前醉眼朦朧地問:“你是誰傢俏郎君呀?”

沈知落冷笑,拂袖起身便要走。

蘇妙下意識地伸手拉瞭他的衣袖,分外嬌媚的臉蛋朝他仰上來,不依不饒地晃著肩膀:“怎麼不理人的?”

“休書已經討到手瞭,蘇小姐還想讓在下理個什麼?”他沉聲道,“在下不會飲酒,陪不瞭小姐尋樂。”

眼神恍惚地怔瞭半晌,蘇妙反應過來瞭,小嘴一扁眼眶就紅瞭:“對哦,我拿瞭休書瞭,你給的。”

話說的是對的,可這語氣實在委屈,活像是他做錯瞭一般。沈知落這叫一個氣不打一處來:“不是你非要讓我寫的?”

乖巧地應瞭一聲,蘇妙站得筆直,愣呆呆地點頭:“嗯,我讓你寫的。”

“……”深吸一口氣,沈知落隻覺得胸口發悶,額角也直跳。要走的是她,要哭的也是她,說喜歡他想陪她天長地久的是她,說要休書一走不回頭的也是她,哪有這樣的?

鼓瞭一口氣想好生與這人理論一番,結果還沒開口,蘇妙就先松瞭手。

她好像終於回過神來瞭,眼裡有片刻的清醒,退後一步扶著額朝他低頭:“抱歉,喝多瞭不認人,胡言亂語的,您別往心裡去。”

說罷,轉身就要往花月那主屋裡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知落一把將人抓回來,捏著她的腕子冷聲道:“你真當旁人都沒有脾氣,隨得你來來去去?”

蘇妙沉默地回視他,想瞭想,道:“那我不走,沈大人留我下來,要做什麼?”

一句話堵瞭他個半死,沈知落氣急,闔著眸子冷聲道:“我也是瞎瞭眼瞭才會信你有真心,祝蘇小姐重掃娥眉,再覓佳婿。”

“承您吉言。”蘇妙回他一禮,轉身就進瞭屋子。

沈知落怒不可遏,轉頭大步朝門外邁,卻正好撞見急忙過來的花月。

“沈大人這便要走瞭?”花月很是意外地看他一眼,“不是還要說一說那東宮裡的事?”

差點被氣得忘瞭正事,沈知落閉眼,揉瞭揉眉心:“換個地方說吧,蘇小姐醉酒,剛去瞭你的屋子,待會兒少不得要鬧騰。”

“我說她跑去哪兒瞭,原來直接來瞭這院子,叫我好找。”花月松瞭口氣,示意他去花園小亭裡坐,一邊走一邊吩咐霜降,“快去看著表小姐些,給她收拾好床鋪,讓她睡個好覺。”

“是。”霜降應下。

沈知落冷眼瞧著,漠然道:“你何必費這力氣,讓人送她回將軍府,還少些麻煩。”

愕然地看他一眼,花月覺得好笑:“回將軍府,怎麼回?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與李將軍鬧成那樣,哪兒還回得去。”

腳步一頓,沈知落不解:“她與李將軍鬧什麼?”

面前這人眼睛陡然瞪大,像是在看什麼怪物似的上下掃他一圈,然後眼神緩和下來,唏噓地道:“原來你不知道,我還當你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都那樣瞭還舍得休她。”

沈知落很是茫然,花月卻像是解開瞭謎題,不慌不忙地在小亭裡坐下,抬眼問他:“沈大人想知道怎麼回事麼?”

休書反正都給瞭,蘇妙有什麼事都跟他沒關系,他是供奉天地之人,哪能像這些凡人似的貪嗔癡?沈知落不屑地別開頭。

半晌之後,有個聲音低低地從旁邊響起:“怎麼回事?”

樂不可支,花月扶著石桌便笑:“國師大人也能有今日,我總算信你說的天道有輪回瞭,這世上還真是因果有報。”

她笑瞭好一會兒,直到瞧見這人面上有些掛不住瞭,才輕咳兩聲,把事情原委說給他聽。

庭院裡風聲細細,沈知落安靜地聽著,面上沒什麼變化。

“……將軍府如今是炙手可熱,八百裡外的親戚都上趕著過來打秋風,她倒是好,直接將自個兒逐出門去,惹得李傢上下一頓痛罵。我以為她這是奔著同你一輩子去的,可不曾想沒多久,竟領瞭休書。”

花月很感慨:“她上輩子是得有多大的罪過,才換來今生與您相遇。”

身邊這人沉默著,半個字也沒有回她,花月也不著急,自顧自地嘀咕:“其實表小姐也是傻,早知道會拿休書,就別與李將軍鬧瞭,你是沒看見那天將軍把她罵得有多慘,府裡的丫鬟婆子都出來看笑話,就連她父母的牌位,也一並從祠堂請走,送去瞭永清寺。”

“瞧著也挺機靈的姑娘,遇上你就死心眼,嘴皮子上說得瀟灑,實則虧都是自己悶吃,不值當啊。”

長嘆一口氣,花月捏著手帕若無其事地道:“我也不是要勸你什麼,你是知天命的人,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給瞭休書也挺好,等過幾年風頭下去瞭,表小姐還能尋人另嫁,躲著過日子也不錯。”

話說得差不多瞭,她也沒看沈知落,不著痕跡地轉瞭話頭,讓他繼續說先前的正事。

按照原先的安排,說完事他是該立馬離開這小苑,以免被人發現,引出什麼閑話來,但事情交代完之後,沈知落坐在原處沒動彈。

花月扶著霜降的手站起身道:“大人稍坐,這到瞭時辰,我便該帶著肚子去散步瞭,您要是累瞭就多坐一會兒,車馬總歸是在後門等著的。”

“好。”沈知落應下。

這兩人走瞭,身影很快消失在花園外頭,沈知落在原處坐瞭片刻,還是起身去瞭主屋。

蘇妙已經睡下瞭,手裡抱著枕頭,腳不老實地踹開被褥,睡得毫無儀態,他站在床邊看瞭片刻,面無表情地低下身子將人抱瞭起來。

“這來人傢府上,還有帶東西走的道理?”霜降躲在暗處,看著沈知落把人抱上門外的馬車,瞠目結舌地小聲問。

花月從墻邊伸出腦袋往外瞥瞭一眼,擺手道:“帶就帶吧,他來的時候帶瞭一箱子禮,這正好算咱們的回禮。”

“可是。”霜降有些擔憂,“這樣當真合適?萬一表小姐不想跟他回去——”

“那她就不會挑這個時辰過來瞭。”花月彈瞭彈她的腦門,“你呀,還是腦子不夠靈光。”

往常這個時候,蘇妙都還在棲鳳樓和那幾位爺喝著酒呢,這麼突然地趕過來,又非往沈知落跟前湊,小女兒心思昭然若揭,她這做人嫂子的,總不能不成全。

“這帶回去,就能好嗎?”霜降很困惑,“都鬧到寫休書瞭。”

“也許不會馬上好,但一定有用。”花月想起李景允曾經在榻上看的那本書上的一句話,微微一笑。

置之死地而後生,死地已置,再壞也不會如何瞭,隻要表小姐還喜歡沈知落,那後生是必然的。

到底是將軍府出來的姑娘,沈大人算得盡天下,也未必算得盡人心,栽人傢手裡也不算虧。更何況,這次是他自己心疼瞭。

沈知落是不會說心疼不心疼這種話的,他覺得膩味,況且眾生皆苦,憑什麼就她要得他心疼?

想是這麼想,但回去的馬車裡,他還是將人仔細抱著,手護著她的額角,免得搖晃間撞上車壁。

他不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蘇妙這麼奇特的人,分明一點也不正經,一點也不真誠,可偏生拋下一切也要跟著他,說她是逢場作戲,可也沒有人能把戲做成這樣,好端端的大小姐不當,何苦來哉?

《不學鴛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