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朔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惶恐過,他戒心極重,所到之處定會有人提前打點清場,身邊帶著的護衛武士也不會少於十個,哪怕是出恭,門外都能站上兩排人。
可眼下,他被皇令禁足,安和宮不比東宮華貴,能受他差遣的護衛也隻十餘,為防消息走漏,還都被他遣去瞭外頭守著,隻留瞭兩個心腹奴才。
就這兩個奴才,方才看還是他的人,眼下再瞧,竟是兩張陌生的臉。
早該想到的。
周和朔掙紮著朝沈知落看過去,滿眼憤恨。
到底是叛過主的奴才,哪裡能真的信他,當初殷寧懷赴死,他能說順應天命改投於他,如今自然也能見風使舵再叛一回。
隻是,周和朔想不明白,自己這境地尚能翻身,與殷寧懷的走投無路是兩回事,沈知落為什麼也要放棄他?
兩個奴才力道極大,捂得他幾近窒息,周和朔掙紮無果,臉上漲得通紅,脖頸間青筋暴起,快暈過去的前一刻,口鼻突然一松。
有人捏著小巧的瓷瓶,給他灌瞭一口涼的東西。
嗆咳著喝下,周和朔定睛一瞧,發現是方才那個穿著男裝的姑娘,一口拿著瓷瓶,一手捏著袖口,姿態端莊優雅,不像是暗夜裡的魑魅,倒像是哪個高門裡的夫人。
夫人?
微微一晃神,周和朔突然想起來瞭:“李門殷氏。”
花月笑著朝他頷首:“這是第三回 見殿下,若有失禮,還望殿下海涵。”
嘴裡一股怪味蔓延開來,周和朔眥目欲裂,瞪眼看著她,咳嗽著道:“怪本宮太過仁慈,頭一回見著,就不該放你走。”
那時候的小丫鬟戰戰兢兢,怯懦不安,像一隻迷茫的小羊羔,看得他都心生憐憫。哪能想到就是這麼個小羊羔,如今竟會站在他面前,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安靜地註視他。
“大魏皇室自古就有訓教,不可小瞧女兒身。”捏著手帕輕輕擦瞭擦他嘴角邊沾著的藥汁,花月嘆息,“雖然我是殷皇室最沒用的一個小女兒,但到底也流著高祖的血,殷皇室有仇必報,殿下在殺殷寧懷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
殷寧懷,還是殷寧懷。
周和朔顫抖地看著面前這人,不知道是該驚訝殷皇室竟還留著人,還是該嘆息他終究要輸給殷寧懷。
腹中一股撕裂般的疼自下而上,直抵心口,他喘息一聲,不死心地問:“殷寧懷是你什麼人?”
庭院裡的火盆裡紙錢燒成瞭灰,還剩最後一縷焰火,舔著剩餘的邊角跳躍。
花月盯著這縷火,突然想起殷寧懷去觀山之前來見她的時候。
他們倆見面都沒好言語,哪怕是山河將破,敵軍壓境,殷寧懷也還是兇巴巴地道:“銘佩給我,你原就不在殷皇室族譜之中,這天塌下來,自然也塌不到你頭上。”
“我樂意頂,你管得著嗎?”她將銘佩死死捏著,雙眼通紅地看著他。
“你頂不瞭。”他抓著她的手將銘佩奪去,板著臉斥她,“有多遠滾多遠,你這小野種生不配住禁宮,死不配進皇陵,就算這回我守不住觀山,敵軍進來清算我殷氏之人,你也是個無名無姓的。”
說著便推開她,穿著盔甲抱著頭盔,捏著她那無名的銘佩,頭也不回地跨出瞭殿門。
已經過瞭這麼多年,花月還記得他走時盔甲磕碰的鏗鏘聲,記得外頭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也記得他捏著銘佩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那時候她其實很想喊他一聲,可是沒能喊出來。
“皇兄。”
風吹過庭院,火盆裡最後一團焰火隨著她的聲音熄滅,冒出一縷青煙,蜿漫升騰,化於夜空。
花月怔愣瞭片刻,定下神來,又說瞭一遍:“他是我皇兄。”
周和朔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下意識地搖頭:“不可能,你們殷皇室一個都沒剩下,本宮查過。”
“是讓人查過。”沈知落點頭,“隻可惜去查的那個人不夠忠誠,酒色財氣一沾染,便將殿下的吩咐拋之腦後。”
“……”意識到是誰在動手腳,周和朔雙目血紅地瞪著他,“本宮待你不薄,殷寧懷能給你的東西,本宮一樣不少地全給瞭你,你為何要背叛本宮!”
沈知落平靜地回視他,手裡摩挲著乾坤羅盤,餘光瞥瞭花月一眼。
“有一樣東西,殿下沒給過微臣,隻大皇子給過。”
“什麼?”
“信任。”他輕聲道,“殷氏大皇子,文武雙全,心懷天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知道我永遠不會背叛他,所以才在臨死前讓我轉投於大梁。”
瞳孔緊縮,周和朔搖頭:“不可能,你分明是順應天命——”
話說到一半,他自己都覺得傻,什麼順應天命,什麼貪生怕死,沈知落從一開始就想好瞭要報仇,像這麼多年間從未停止過刺殺他的那些人一樣,沈知落也是忠誠於殷寧懷的,他收買得瞭人,收買不瞭人心。
怒火攻心,周和朔覺得頭暈眼花,腳下站不穩,踉蹌兩步就跌坐在瞭庭院裡,扶著額急急地喘氣。
花月在他身邊蹲下來,低聲問他:“降書是你逼我皇兄寫下的?”
梁魏之亂,梁朝皇子周和朔生擒大魏皇子殷寧懷於觀山,殷寧懷寫降書,叛國通敵,令京華城門大開,百姓遭難。
想起這事,周和朔依舊覺得痛快:“他自己寫的,誰能逼他?哈哈哈,你皇兄是個叛國賊,就算本宮死瞭,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爺,可他是個叛徒,要被後世唾罵的叛徒!”
“當時,他騙瞭大皇子。”沈知落突然開口,“他答應大皇子,隻要他寫下降書,便不會動京都百姓一分一毫,大皇子信瞭,才寫下的那東西。”
誰知道這人假君子真小人,拿著降書貼滿瞭京都,也沒放過任何一個老弱婦孺。
大皇子死的時候,沈知落就在房裡站著,按照殷寧懷的吩咐,他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舍和難過,隻能眼睜睜看著周和朔動手。大皇子死後,周和朔對他大褒大獎,賞他大義滅主之舉,故而後來人都說,殷寧懷是被近臣所殺。
可他們都知道,但凡是大魏的人,誰舍得對大皇子動手?
花月沉默地聽完,抬頭看向他問:“皇兄死的時候疼麼?”
沈知落突然就紅瞭眼。
定定地看瞭他一會兒,花月抿唇點點頭,笑著對周和朔道:“不知太子可曉得你們大梁最忌諱的事是什麼?”
身上沒由來地一股涼意,和著肚腹裡撕心肺裂似的疼,周和朔眉頭緊皺,已經是滿頭大汗。
“臣弒君,子弒父。”他咬牙說著,瞪著沈知落,“你這便是……臣弒君。”
最後三個字說出來,眼前已經是一片花白,周和朔不甘心地撲騰掙紮,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死瞭,他是大梁的太子,將來會是大梁的帝王,他還有很多事沒做,很多金銀珠寶沒花,哪兒能就停在這裡。
撐著一口氣,他開始拼命往外爬,可沒爬兩步,疼痛如潮水席卷全身,仿佛萬千鋼針在往肉裡鉆,又好似一萬隻蟲子在從肺腑裡往外啃。
冷眼看著那一身綾羅滾泥,似癲似狂,花月平靜地捏瞭紙錢重新點上,放進瞭庭院的火盆裡。
“這是給大魏百姓的。”
“這是給我皇兄的。”
“這是給夫人的。”
她一邊念一邊往火盆裡放紙錢,火燒得旺瞭起來,像地上掙紮那人一樣,痛苦扭曲。
紙錢燒瞭半個時辰,周和朔也掙紮瞭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火熄人斷氣,幾縷青煙夾雜著燃盡的紙灰,飛散出安和宮的宮墻。
重陽節本該是個登高望遠的好日子,可京華屬實不太平,帝王白日裡去祭祖,黃昏回宮,路上就遇見瞭刺客。雖說隻是有驚無險,但自己的性命被人惦記上瞭,怎麼都是不高興的。
結果回到宮裡,中宮還突然來報,說太子在安和宮燒紙錢,被人撞瞭個正著。
無祭祀私下燒紙錢,都會被當成是對帝王的不敬,更何況是太子這樣的身份,在重陽節當日燒紙?帝王大怒,當即擺駕去問罪,結果就見人從安和宮搜出刻著帝王八字的牌位、制好的龍袍玉璽,還有一具冰涼的屍體。
“太子私下祭拜,被宮人撞見,下令殺瞭兩個宮人滅口,結果動靜大瞭些,引來瞭禦林軍的人,撞破庭院裡的佈置,太子殿下當即飲毒,隻留下血書,求陛下放過東宮姬妾。”
皇後將事情稟明,又把證據一一呈上來給皇帝過目。
子有弒父之心,就算畏罪自盡,也必定會引聖怒。
“算是替殷寧懷給太子殿下的回禮吧。”花月坐在沈知落的馬車上,看著外頭倒退的宮墻,似笑非笑,“殷寧懷是不是叛徒,後世會有公論,但被抓瞭個正著的弒父太子,想必死瞭也進不得皇陵。”
“小主不是說,這輩子都與大皇子勢不兩立?”沈知落挑眉。
花月冷哼:“是啊,你瞧瞧,贏到最後的不還是我麼?殷寧懷那個傻子……”
說到後頭,她咽瞭聲音,抿著嘴角摸瞭摸自己腰間的銘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