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就在練兵場附近出診,接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花月已經疼得滿頭是汗。她上前翻看,皺眉道:“算著日子該還有半個多月,怎麼這時候突然……您吃錯東西瞭?”
“沒。”霜降在旁邊幫著答,“我已經查驗過,方才的東西都沒問題。”
臉色蒼白,花月眨瞭眨眼看向黎筠,眼裡有些不安。
黎筠打量這屋子,心裡沉瞭沉,一扭頭卻還是沖她笑道:“那就是這小傢夥等不及想來見夫人瞭,夫人莫怕,小的替您接著,不會有事。”
有她這一句話,花月就安心多瞭,輕輕吸著涼氣,捱著一波又一波的陣痛。
練兵場裡多的是冰冷的刀槍棍棒,哪兒有錦緞被褥?溫故知帶人尋瞭半天,勉強尋著一床幹凈褥子,兩個銅盆,讓人燒水備食。
宴席遣散,安遠還沒醒酒呢,就被徐長逸拖去接產婆瞭。坐在馬背上,他茫然地問:“請產婆做什麼?”
神色凝重,徐長逸道:“別怪兄弟沒提醒你,你最好盼著今日嫂夫人平安產下麟兒,若是在你備的宴上出瞭個三長兩短,三爺一定不會同你講半點道理。”
酒嚇醒瞭一半,安遠抓著他的衣裳白瞭臉:“這也怪不著我呀,也不是我把那位夫人請來的。”
徐長逸:“……”
馬跑到一半被勒住,安遠一個沒坐穩就滾下瞭馬背。
“誒。”他翻身落地,差點摔著,皺著臉抬頭:“徐兄,你這是做什麼?”
徐長逸沒吭聲,自己繼續策馬去接產婆。
安遠也沒說錯,人的確不是他請的,是明淑請來的,若是真出什麼岔子,三爺會先怪明淑。
明淑這個人不討喜,嘴裡全是教訓,也不會做討好服軟的事,活像他另一個娘,而不是夫人。但他不喜歡歸他不喜歡,好歹也是陪著一起打小長起來的人,沒道理幫人做事還要被人推著擋刀。
產婆的傢宅離練兵場實在太遠,徐長逸接到人的時候,看一眼天色,心裡就沉瞭沉。
“阿彌陀佛。”他低聲祈禱,“嫂夫人吉人有天象。”
不止他,練兵場廂房外的人都在祈禱。
然而,可能這群大老爺們平時殺戮多,福澤不夠深厚,祈禱也沒用,花月還是陣痛瞭一個時辰才開始生,人疼得虛脫瞭,沒什麼力氣使勁,急得黎筠滿頭大汗,一邊翻她的眼皮一邊讓霜降同她說話,不能讓她睡過去。
別傢夫人生產,都是姑嫂婆姨在旁邊說好話給期許,霜降白著臉看著花月,實在不知道什麼添福添壽的句子,隻能同她道:“您加把力氣,咱們有的是好日子過。”
花月有氣無力地看瞭她一眼,眼皮眨瞭眨。
“真的,奴婢沒騙您,先前那幾百兩銀子盤的鋪子都打點好瞭,加上徐夫人要給的這些房契地契,咱們走哪兒都餓不著。”霜降一本正經地道,“隻要您熬過這一會兒就成。”
明淑在旁邊聽得直皺眉:“哪能在這當口說這些?”
話還沒說完,床上的人就鼓瞭一口氣。
明淑:“……”
她想起花月先前同她聊的那些話,突然有點不好的預感,忍不住起身去外頭問瞭一句:“三爺人呢?”
柳成和心虛地答:“有事進宮去瞭,一時半會兒應該回不來。”
這個時候有事?明淑皺緊瞭眉,連忙關門看瞭看裡頭,料想床上的人聽不見,才抿瞭抿唇。
富貴人傢多薄情,女人拿命生孩子,男人都是在外頭揣手喝茶的,但她沒想到,三爺竟連守也不守,徑直忙別的去瞭。
掃一眼花月那濕瞭半身的冷汗,明淑嘆瞭口氣。
花月半闔著眼,眼珠都有些呆滯,她其實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見霜降的碎碎念,一開始還能聽清楚,到後來就不知道她念的是什麼瞭。身子疼得不像是自己的,肚子上還有手一直在往下推,五臟六腑都移位似的難受,偏生已經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快死瞭,周圍的嘈雜喧嘩都離她遠去,整個人如同半浮在空中,不知所往。
“這點出息。”有人擠兌她。
花月一愣,回頭看過去,就見殷寧懷負手站在遠處,斜眼瞥著她,滿臉嫌棄:“殷傢的孩子,哪個不是大苦大難受過來的,就你矯情,這點疼都捱不住。”
四周是白茫茫的霧氣,沒一會兒竟化出瞭大魏宮裡的陳設,一磚一瓦,一花一木,皆如往昔。
扁扁嘴,她突然有點想哭,眼眶發紅地看著他,想伸手去抓。
“滾遠點啊。”殷寧懷戒備地後退,“我可不喜歡你,老實呆著。”
“疼。”她小聲撒嬌。
旁邊有人過來,輕輕將她抱起來,花月側眼,就見自傢父皇滿臉慈祥地將她舉高,像小時候一樣,溫柔地道:“囡囡不哭,再伸手,伸高點,哎,這就對瞭,囡囡真厲害。”
她的頭上是幼時那一樹玉蘭花,花落在掌心,柔軟潔白。
花月哽咽地去抓她父皇的手,可剛要碰著,父皇就將她放回地上,往前推瞭推:“去。”
“去哪兒?”她搖頭,著急地想抓他們的衣裳,“我想回傢,跟你們回傢。”
“現在可不行。”母後站在父皇的身側,朝她擺瞭擺手,“快回去。”
“不……”
“再鬧我可抽你瞭。”殷寧懷兇巴巴地將她一推,“哪有這麼丟人的!”
身子一個趔趄,疼痛重新席卷全身,花月嘶啞地痛吟,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哎,醒瞭,可算有動靜瞭,夫人,夫人您快再用用勁兒,還有一個在裡頭,再不生就來不及瞭!”
嘈雜的聲音重新灌回耳朵裡,花月悶哼,眼睛漸漸能看見房梁,身上也有瞭些力氣。
“好瞭好瞭,有瞭,快,快抱過去。”
第二個孩子出來,黎筠跌坐在床邊,累得沒瞭力氣,隻顧抓著她的手。花月覺得有點疼,想掙紮,但實在是掙不動,耳邊還傳來霜降沙啞的聲音:“大功告成,咱們還能賺上一個,您可千萬頂住,不能在這時候泄瞭氣。”
屋子裡血腥味極重,丫鬟婆子個個累得東倒西歪,外頭也不知是什麼時辰瞭,一片漆黑。
花月歇瞭許久,挪動眼珠子往旁邊看。
“您想看孩子?”霜降會意,連忙讓產婆把兩個小傢夥抱過來。
雙生子難得,這還是一口氣兩個小少爺,擱誰傢都得樂半年,然而,花月盯著襁褓裡那兩個小團子看瞭一會兒,眼裡疑惑更甚。
“您想找三公子?”霜降扭頭問明淑,“對啊,三公子人呢?”
明淑垂眼道:“說是宮裡有事,忙去瞭,眼下還沒見回來。”
霜降愕然,花月的眼神也是一暗。
誰都知道他倆沒感情,但生產這種一不小心就會沒命的事,誰都希望夫君在身邊陪著,哪怕等生完瞭說聲辛苦也行。結果好麼,三爺到底是三爺,別說道辛苦,連人都不見瞭。
產婆丫鬟聽著都尷尬,紛紛找些場面話來安慰,花月隻沉默瞭片刻,就閉眼養神,不再理會。
畢竟是大都護,國事為重麼,少不得有急事比抱孩子重要,她也沒啥好難過的,趕緊睡一覺,比什麼都強。
李景允跪坐在禦榻旁邊,突然覺得有點心神不寧。
已經過瞭子時瞭,陛下還沒有要醒轉的意思,他也不知道今日陛下傳喚他到底為何,可能隻是因為病重,要他在身邊守著才放心?李景允皺眉,掃一眼旁邊跟他一起跪著的長公主,無奈地繼續等。
殷花月應該已經回府瞭,他腹誹,自己不在,也不知道那小狗子還會折騰出什麼花來,府裡除瞭他,壓根沒人敢管她。
“李大人。”近侍朝他行禮,示意他出去一趟。
李景允回神,跟著他跨出殿門,就聽得他小聲道:“五皇子巡遊在外,宮裡隻您一人受聖上信賴,還請大人多守上些時候,免得出些亂子。奴才在裡頭給您備好錦被,您若是困瞭,可以在小榻上休息。”
把他從休沐的日子裡拉出來當差還不算,還要他一直守著?李景允直皺眉,可餘光瞥一眼跪得端正的長公主,他也真不敢走,隻能悶聲應下,繼續進去看著。
皇帝說是病重,第二日清晨倒也醒轉瞭,能用些早膳,與他說些吩咐。李景允已經不記得最開始自己是被急召進宮的瞭,安排好守衛就騎馬離開。
一回都護府,嚯,門口站著不少人,晨露還沒幹呢,溫故知徐長逸這幾個就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跟沒睡過似的守在這裡。
“你們做什麼?”他打趣地道,“來我這兒當門神瞭?”
幾個人一愣,紛紛朝他看過來,神色復雜。溫故知最先上前,替他牽瞭馬,想瞭想,問:“三爺,如果嫂夫人要生瞭,隻能保大或者保小,您選哪個?”
腳步一頓笑意一僵,李景允緩緩轉過頭盯著他:“她要生瞭?”
“不是不是。”溫故知擺手笑道,“就是問問。”
瞎問麼這不是?他哼笑一聲,也瞎答:“隨便保哪個,有個活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