繃著的綢緞泛著絲光,被外頭的好日頭一照,像夏日清凌凌的湖面。
花月盯著手裡的繃子看瞭好一會兒,若無其事地繼續落針。
一轉眼已經兩年瞭,先前她為瞭防著有人找來,還將手裡的鋪子倒騰瞭好幾遭,結果後來她發現那是多此一舉,兩年間除瞭她和霜降,小鎮上再也沒來過別的外人。
李景允應該過得很好,他隻要過得好,她留下的孩兒也自然是吃穿不愁,念及這一點,花月覺得就夠瞭。
一針一針將花樣收仔細,她放下瞭手,揉瞭揉脖頸。
信放在旁邊的案幾上,散發出京華宣紙特有的香味,花月眼睛沒朝那邊看,沉默半晌,卻還是伸手拿過來,撕開瞭信口。
小采一直留在棲鳳樓,大約是太能幹,掌櫃的給她漲瞭工錢,她也就安心在那邊幹活,每年給她來一封信,說說京華裡發生的事。
大梁的皇帝一年前駕崩,皇位繼承者卻一直懸而不決,隻由周和珉暫時監國,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大梁動蕩不安,甚至引瞭鄰國垂涎,邊關戰事頻發,李守天重新掛帥上瞭戰場。
小采畢竟隻是下人,消息沒那麼靈通,隻能粗略傳些話,花月也不在意,就當看傳記一般,隨意掃兩眼。
這回的信也差不多,說宮裡又給瞭李景允封賞,不知是什麼功勞。李傢的小少爺兩歲瞭,十分健康。誰誰傢的閨女看上瞭李景允,成天往都護府跑。誰又惹瞭這位爺不高興,春獵的時候上瞭觀山就沒再下來。
零零碎碎,隻說小少爺的那兩句有用。
花月看完,隨手放在燭臺上燒瞭,懶洋洋地打瞭個呵欠。
“娘親娘親。”釋往跑回來,抱著她的腿仰頭看她,小臉紅撲撲的,“霜姨說今晚鎮上有雞絲大典。”
“那是祭祀大典。”將這撲騰的小胳膊小腿抱起來,花月失笑,“想去湊熱鬧?”
釋往重重地點頭,水靈靈的眼珠子盯著她瞧,眨巴眨巴地問:“娘親,忙嗎?”
起瞭逗弄他的心思,花月為難地道:“是有些忙呀,最近鋪子裡的主顧很多的,要忙上一陣子。”
眉毛一垂,釋往眼淚都出來瞭,可他倒是沒張開嗓子哭,隻伸著手背一個勁地抹臉:“沒關系,沒關系,我跟霜姨去,給你帶艾草香囊回來,娘親不要難過。”
軟乎乎的一團,鼻尖都紅瞭,小手還直往她肩上拍。花月忍不住低頭親他一口,笑道:“這是誰在難過?”
“我,我也沒難過。”釋往紅著的眼睛努力朝她睜瞭睜。
霜降倚在門口,痛心疾首地道:“主子,您長點良心,這才兩歲呢。”
驟然失笑,花月捏著袖子替他擦臉:“乖,娘親有空,陪你一起去看大燈籠好不好?”
破涕為笑,釋往連連點頭,身子沒坐穩,直往旁邊歪。花月將他攬回懷裡,分外滿足地拍瞭拍。
小鎮上有年中祭祀的風俗,祭祀當天紅色的燈籠穿街過巷地四處垂掛,大人上街要戴面具辟邪,孩童天真,隻需罩以青攏子,再以艾草系發,隨著人群去往鎮中的寬地,祭拜祖先,喝米酒即可。
花月是外來人,好在鎮上人也不排斥她,早不早就有嬸嬸送來面具和青攏,等天一黑,兩個姑娘帶著釋往直接就能融進街上的人流。
“小釋往是不是胖瞭?”霜降抱著他,哭笑不得地掂瞭掂,“姨快抱不動瞭。”
花月伸手將他接過來掂瞭掂,笑道:“是長瞭些。”
釋往一聽,掙紮著就下瞭地,牽著花月的手道:“不用抱,我寄幾走。”
四周人多,花月低頭問他:“沒關系麼?”
“沒關系,我已經長得足夠大瞭。”他提瞭一把身上青佈裡包著的竹篾條,像隻青色燈籠似的一本正經地道,“該自己走瞭。”
霜降聽得這叫一個歡喜啊,摸瞭摸他的小腦袋,嘴裡碎碎念:“賺瞭,這絕對是賺來的。”
哭笑不得地白她一眼,花月繼續跟著往前走。
鎮上平時人不多,但每到祭祀大典,總有外出遠遊的人回來,將街道擠得滿滿當當,到最後要跪下行禮的時候,都有些推搡。
一個沒註意,花月被人推瞭一把,牽著釋往的手被人卡住。釋往疼得悶哼一聲,花月連忙松手,急聲喊:“小心孩子,這兒有孩子呢。”
周圍的人實在太多,推推擠擠一個個地往後退著跪下,等花月終於能看見周圍的時候,釋往已經不見瞭。
“在那邊,我去找他。”霜降一直盯著那抹青色,順手安撫瞭花月,弓著身就擠開人群往那邊躥。
今日出來的小孩兒都罩著青攏子,但釋往長得乖巧,比別傢小孩好認多瞭,霜降艱難地跟人告罪借過,走到寬一點的街上,就看見釋往抱著青攏裡的竹篾在發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路邊的燈籠。
“你這孩子,總喜歡看燈籠。”嗔怪一聲,霜降走過去,順手取下他看著的燈籠來,撿瞭木棍套上,塞進他手裡,“給。”
釋往最喜歡紅燈籠,拿著就高興瞭些,眨巴著眼看著她,歪瞭歪腦袋。
“想找你娘親是吧?”霜降看瞭看前頭那密密麻麻跪著的人,無奈地扶額,“再擠過去是不成瞭,咱們就在這兒等她出來吧,她惦念著你呢,想必也不會耽誤太久。”
話剛落音,背後沒由來地傳來一陣細碎的馬蹄聲。
小鎮上多是牛車,少見馬匹,霜降一聽這動靜臉色就變瞭,將釋往一抱就躲去旁邊的小巷裡。
一隊人馬從外頭急匆匆地過去,馬上人穿著鎧甲,氣勢不俗。
倒吸一口涼氣,霜降自言自語:“鎮上怎麼會來這些人。”
釋往抬頭看瞭一眼,小聲道:“李將軍班師回朝。”
李將軍?霜降渾身一僵,低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方才聽人說的。”釋往指瞭指外頭,“說是打瞭勝仗。”
又怕又急,霜降捂瞭他的嘴連連搖頭:“小少爺,早慧是好事,可你也別什麼都聽,待會兒見著你娘親,萬不能在她面前說這個,知道嗎?”
眼珠子轉瞭轉,釋往乖巧地應:“好。”
祭祀大典結束,百姓瞧見鎮上來瞭官兵,都紛紛趕回瞭傢,緊閉門窗。花月提著裙子過來,見霜降找著瞭人,也連忙拉她回去。
“怎麼瞭?”霜降問,“這些人來找麻煩的?”
“不是。”抱起釋往回去佈莊,花月關上門道,“說是來找人的。”
皮子一緊,霜降立馬給門上加瞭兩把鎖。
李傢軍,來這兒找人,能找誰?兩人相視一眼,心裡都有些沉。
“也說不定隻是湊巧。”花月想瞭想,“都這麼久瞭,怎麼會突然想起過來找人。”
“您還是小心著些吧。”霜降將她往後院推,“先去地窖裡藏著,等他們走瞭再出來。”
花月會意,伸手就想把釋往身上的青攏子取瞭,方便抱去地窖。結果她剛伸手,這孩子就死死捂著,眼淚汪汪地看著她道:“不取,我喜歡這個。”
這還是釋往頭一回拒絕她,花月很意外,不過也沒強求,連攏子帶人一起抱去後院。
“方才是不是嚇著瞭?”她輕聲問他,“你霜姨在哪兒找著你的?”
“街上。”釋往咬著嘴唇答。
可能真是嚇著瞭,他話都比之前少,手裡攥著燈籠,攥得緊緊的。
花月打量他兩眼,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
***
李景允坐在馬上,冷著臉看著秦生。
秦生無奈地道:“能怪我麼,那小祖宗跟個泥鰍似的,見縫就鉆,誰傢孩子這麼難管啊。”
“你一個統領,玩不過兩歲小孩兒?”他冷笑,“不如把這簪纓取瞭,印鑒也掛他腰上去,如何?”
秦生幹笑,撓著頭繼續往前走,街上都是散場後急忙躲避的百姓,他想抓個人問問都難。
“籲。”李景允突然勒瞭馬。
秦生一愣,替他牽著馬鼻環側頭看過去,就見個青色的燈籠慢悠悠地從旁邊的石階上挪過去,一張小臉蛋雪白嫩滑,熟悉萬分。
“有介。”李景允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將他拎起來,“看見為父瞭還敢跑?”
小短腿騰瞭空,小孩兒艱難地扭過頭來,茫然地看著他。
還想裝不認識?李景允瞇眼:“趁亂給人添麻煩,你就等著回去紮馬步吧。”
說著,一把將他扔進秦生懷裡。
“你們要帶我去哪兒?”小孩兒掙紮起來,皺眉道,“我要回傢,我娘親還在等我。”
秦生本是想把他身上這糟亂東西取瞭的,一聽這話,嚇得差點沒抱穩,手忙腳亂地去捂他的嘴。
說瞭多少遍瞭不能在這位爺面前提這兩個字,這小祖宗也是膽大包天瞭,逆著毛抓啊。
然而,懷裡這人掙紮得厲害,沒讓他捂住,還大聲喊:“張叔劉嬸,快救救我,我要回去找娘親!”
街上已經空瞭,自然不會有人來救他,秦生硬著頭皮往馬背上看瞭一眼,就見三爺陰沉著臉,冷冷地睨著他懷裡的小東西道:“回京都之前都別想再睡懶覺瞭,早起練功。”
懷裡的人“哇”地一聲就哭瞭出來,邊哭邊喊:“我要娘親,娘親!”
胡攪蠻纏是最沒用的,李景允策馬就走,秦生抱著孩子追在後頭跑,一邊跑一邊哄:“快別哭瞭,你爹什麼德行你還不清楚,哭是絕對沒用的,威脅他更沒用。”
小孩兒傷心起來哪裡聽得進道理,邊哭邊踹,掙紮著想下地。
“哎喲小祖宗,這地方也就一晚上亮燈籠,你真留下來瞭要餓死的,瞧見前面的客棧瞭嗎?有好吃的,別哭瞭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