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向守衛森嚴的江府來說,一日內起瞭兩次火,可謂是不得瞭的大事,足以讓江老太爺大發雷霆,把管傢吊起來問罪。
然而,在聽見後頭的傢奴呼喊的話之後,江老太爺松開瞭管傢的衣襟,大喜過望地看向旁邊的人:“你在屋子裡藏瞭人?”
這語氣,要多高興有多高興。
江玄瑾臉上一陣姹紫嫣紅,手上用力,差點把沉香木的佛珠給捏碎。
“我……”他想說:我沒有藏。但現在這話說出來,一點信服力也沒有。
於是,他陰著臉選擇瞭沉默。
沉默就是默認!江老太爺這叫一個激動啊,拄著龍頭杖站起來,看著他道:“有喜歡的姑娘就帶給我瞧瞧,我還能不讓人進府不成?藏著掖著的幹什麼?白叫外頭不知情的人傳閑話!”
江玄瑾少年成名,又位高權重,按理說也該三妻四妾美人成堆。可這人偏生清心寡欲得很,別說三妻四妾瞭,就連個通房丫鬟也沒有,以至於外頭的人一度傳他是不是有隱疾,再或者就是斷袖之癖。
別說外人瞭,江老太爺也這般擔心過,甚至還為此茶飯不思瞭許久。如今倒是不用擔心瞭,能在屋子裡藏姑娘,他肯定沒什麼問題!
喜上眉梢,老太爺扭頭就朝人吩咐道:“把那姑娘請過來我看看。”
說完,又朝白德重拱瞭拱手:“親傢別見怪,我傢這三兒子頭一回帶姑娘回府,老朽自然是想急著見見。咱們兩傢的親事,什麼時候說都不會晚。”
白德重很是理解地點頭:“恭喜老太爺。”
怎麼就恭喜瞭?怎麼就是他帶姑娘回府瞭?江玄瑾覺得頭疼,看一眼白德重那什麼也不知道的看好戲的表情,頭疼得更加厲害。
“父親。”他道,“此事容兒子之後再詳稟。眼下您還是先與白禦史坐會兒,兒子回墨居看看。”
老太爺頓瞭頓,頗為不高興:“為父瞧一眼都不成?”
“您最近身子骨不好,不瞧為上。”江玄瑾起身,朝著白德重和他行瞭禮,扭頭便走。
老太爺很不解,瞧個人而已,跟身子骨有什麼關系?
墨居。
江玄瑾跨進大門的時候,客樓上的火已經熄滅瞭,乘虛和禦風兩個人站在庭院裡,一看見他,“呯呯”兩聲就跪瞭下去。
“屬下領罰!”
“人呢?”他冷聲問。
禦風硬著頭皮道:“昏迷不醒,屬下將她放在瞭那邊的客房。”
江玄瑾毫不猶豫地轉身往禦風指的方向走,上閣樓,一腳踹開瞭門。
跟在後頭的乘虛嚇得臉色慘白,手裡的劍鞘都差點沒捏穩。
他傢向來端正自持循規蹈矩的主子,踹門瞭……
李懷玉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嘴唇發白,手背上還有一片火燎的水泡,看起來還真是楚楚可憐。
然而這回,他半點同情心也沒有瞭,上前就捏瞭她的肩膀:“裝睡被廢瞭胳膊和馬上醒過來,你選一個!”
這咆哮聲如同驚雷,霎時把懷玉從睡夢裡給炸醒。睜開眼,很是茫然地看瞭看眼前的人,她嘴一扁,眼角一耷拉,很是委屈地坐起來就伸手抱住瞭他的腰。
“你可算回來瞭……”
嗓音啞啞的,手也抱得緊緊的,她拿臉頰蹭瞭蹭他,哽咽道:“我差點就被燒死瞭!”
江玄瑾僵硬在瞭床邊。
本是想來質問她的,可被她這一抱,他雙手不知所措地張在兩側,怒氣頓無。
低頭看她,他板著臉道:“別隨便抱我。”
“人傢害怕嘛,心有餘悸神魂不安的,抱一下你怎麼瞭!小氣鬼!”懷裡的人悶聲道,“幸好禦風救我救得快,不然真死火海裡瞭,你現在想抱我也抱不得。”
江玄瑾瞇眼:“你死瞭我也不會想抱你。”
抬頭看他一眼,懷玉嗔怪地伸手點瞭點他的下巴:“嘴硬!”
“……”
氣極反笑,他一時間都忘記該發火瞭,垂眸看一眼她燒得半毀的衣裙,想瞭想,抿唇對乘虛道:“去拿件披風過來。”
乘虛的下巴“哐當”一聲就掉在瞭地上。
呆愣地應下,他下樓去主樓拿披風,走得跟抹遊魂似的。還在下頭站著的禦風見他出來,連忙道:“你出來幹什麼?不去攔著點,主子怕是要把那四xiǎojiě給活撕瞭!”
扶瞭扶自己的下巴,乘虛惆悵地看向遠方:“你放心吧,主子把你活撕瞭,也不會把四xiǎojiě活撕瞭的。”
“什麼意思?”禦風不解。
乘虛拍瞭拍他的肩膀,長嘆一口氣,捂著下巴去拿披風。
李懷玉哼哼唧唧地躺在江玄瑾懷裡不肯起來。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啦,我就是想點個香睡覺,誰知道睡瞭一半屋子突然就起火瞭,我還能沒事燒自己玩不成?”
伸手捻著他垂下來的墨發,她繞在自己手指上打瞭個卷兒,眼裡水汪汪的。
江玄瑾沒好氣地道:“真燒死你才好瞭,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頭亂成什麼樣子?”
“嗯?”懷玉很無辜,“亂什麼呀?”
“……你在我的院子裡,還被那麼多人瞧見瞭,你說亂什麼!”
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瞭一圈兒,她“哎呀”一聲,很是懊惱地道:“這麼一來,我是不是不能嫁給江小少爺瞭?”
江玄瑾“刷”地就站起瞭身,差點將她掀翻在地。
“哎哎哎!快扶我一把,要掉下去啦!”死死抓著他的腰帶,李懷玉哀嚎連連。
沒好氣地拎著她的後衣襟將她放回床上,江玄瑾揉瞭揉太陽穴,低聲道:“冤孽。”
他怎麼就攤上這麼個無賴呢?
“你現在這腳,可還走得路?”
懷玉摸著下巴笑嘻嘻地道:“這個分情況,你要是趕我走,那我就走不動路。你要是想陪我出去賞花,那我走得。”
還賞花呢,江玄瑾白她一眼:“你再不走,定是要被父親抓起來仔細盤問。”
一聽這話,懷玉興奮瞭起來,抓著他的胳膊問:“你父親知道你屋子裡藏瞭個我,是不是特別生氣?覺得我是個蠱惑人心的狐貍精?”
說著,叉起腰扭瞭扭並不存在的尾巴:“讓他放馬過來!我這千年的狐貍精,還能怕瞭區區凡人?”
江玄瑾跟看傻子似的看著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嗯?不是這樣還能是哪樣?懷玉疑惑,正想再問,乘虛就進來瞭。
“主子,四xiǎojiě。”除瞭披風,他手裡還端瞭一個托盤,很是無奈地走過來遞到她面前。
“這是老太爺讓人送來的,說‘姑娘’受驚,喝盞安神茶壓一壓。”
啥?懷玉錯愕,看看茶又看看乘虛:“什麼意思?”
伸手接過茶杯打開聞瞭聞,她皺眉:“有毒?”
江玄瑾沒好氣地拿過她手裡的茶杯放在一邊,然後起身去窗邊看瞭看。
果然,府裡不少傢奴在墨居四周晃蕩,看似無意,卻是將大門堵瞭個死,誰出去都得被審視一番。
“你傢老太爺這是待見我還是不待見我啊?”懷玉猶自在跟乘虛嘟囔。
乘虛嘆瞭口氣,低聲道:“知道您是個姑娘,老太爺現在正高興。但……若是知道您的身份,那就未必瞭。”
白四xiǎojiě,江焱名義上的未婚妻,如今在君上的院子裡被發現瞭,會被人傳成什麼樣?
懷玉聽著,臉上倒是沒什麼擔憂的神色,水靈靈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看起來分外不老實。
“別想什麼歪主意。”江玄瑾冷聲開口,“就算你現在站出去大喊你是白四xiǎojiě,也過不瞭我的門。”
小心思被拆穿,懷玉心虛地幹笑兩聲:“我沒這麼想。”
“沒有最好。”關上窗戶,江玄瑾回頭看她,“這院子你暫時出不去瞭,老實呆著。”
扁扁嘴,懷玉抱著被子看著他:“依我看啊,咱們不如破罐子破摔瞭,趁著這機會,你娶瞭我,咱們皆大歡喜。”
誰跟她一樣是破罐子?江玄瑾黑瞭臉:“你做夢!”
總是這一句,就不能換個詞兒?懷玉嫌棄地看他一眼,正想再調戲兩句,樓下突然就傳來禦風緊張的一聲喊。
“二公子留步!”
江深帶著人站在客樓下頭,很是溫柔地看著禦風笑道:“你別急啊,我又不會硬闖,隻是問問三弟在不在上頭罷瞭。”
禦風拱手:“主子在上頭……待客,許是沒空見二公子。您若是有要事,不妨讓屬下轉達。”
“哦?”江深一聽,更是想往樓上走瞭,“方才就聽人說三弟屋子裡藏瞭個姑娘,正好我遍尋白四xiǎojiě不著,不如就順便替老爺子看上一眼。”
禦風搖頭:“使不得。”
“怎麼就使不得瞭?”江深好奇地看著他,“你一向穩重,今兒怎麼也跟你傢主子一般,古裡古怪的。”
禦風僵硬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辦?”樓上的乘虛也慌瞭,“二公子來瞭!”
他要上樓,禦風是沒有理由攔的。江玄瑾臉色很難看,掃瞭一眼屋子裡,發現幾乎沒地方可以讓床上那禍害藏起來。
“完啦!”李懷玉幸災樂禍地小聲道,“這回是當真要破罐子破摔瞭啦!”
目光陰沉地瞪她一眼,江玄瑾咬牙道:“你還真是半點不緊張!”
“我有什麼好緊張的?”她嬉皮笑臉地道,“能同紫陽君扯上關系,我隻賺不虧。”
眉頭皺得死緊,江玄瑾當真有些生氣:“在你眼裡,纏上我比你自己的名節還重要?”
“不是。”懷玉搖頭,眼波瀲灩地睨著他,拍手道,“應該說在我眼裡,你比什麼都重要。”
微微一噎,江玄瑾捏緊瞭拳頭:“胡扯!”
江深已經開始往樓上走瞭,樓梯上一聲聲的響動,聽得他心裡發緊。他甚至已經開始飛快地想,要怎麼說才能讓二哥相信他與這女子沒什麼關系。
“喂。”旁邊的人喊瞭他一聲,“你是不是真的很不想我被你二哥瞧見?”
“自然。”
她是要嫁給江焱的,此時被江深看見,且不說江深認不認得她,就算不認得,往後過門也會被發現。到時候亂成一團,壓根無法解釋清楚,他和焱兒之間因此生瞭嫌隙也不一定。
心裡急躁,江玄瑾周身的氣息都亂瞭。
片刻之間,江深已經到瞭門口,伸手輕輕敲瞭敲:“三弟?”
喉嚨發緊,江玄瑾認命地垂瞭眼,打算讓乘虛去開門。
然而,嘴剛張開,旁邊一隻手突然就伸過來,抓著他的衣襟,往下一拉。
江玄瑾猝不及防地被拉得低下頭,唇上碰著個軟軟的東西,“吧唧”瞭他一下。
“你不想他瞧見我,那我就不讓他瞧見。”一雙杏眼笑成瞭彎彎的月牙,李懷玉滿意地松開他的衣襟,捏著粉拳輕輕在他心口上一捶。
然後飛快轉身,拖著有傷的右腳,三步並兩步沖到窗邊,單手撐著窗臺一躍,玄色的披風被風吹得翻飛,整個身影瀟灑無比地跳出瞭窗外。
江玄瑾瞳孔猛縮。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扇雕花木窗,她從窗口上一閃而落,如被射中的候鳥。留一片披風的邊角,在風裡劃出一片波瀾,跟著飛快地消失。
竟然就這麼從閣樓上跳瞭下去!
倒吸一口涼氣,他白瞭臉走到窗邊,急急地往下看!
磚石地上空蕩蕩的,竟然沒人。
剛剛被捶瞭一下的心口,這會兒好像才有瞭反應。胸腔裡的東西猛烈地跳動起來,震得他呼吸不暢。
“三弟?我進來瞭啊。”外頭等著的江深半天沒聽見聲響,小心翼翼地推開瞭門。
“嗯?怎麼就你們兩個人?”掃瞭一眼屋裡,他疑惑地問,“不是還有個姑娘嗎?”
回頭看他,江玄瑾張瞭張嘴,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話。
“怎麼瞭?”江深走到他面前,“出什麼事瞭嗎?”
乘虛回過神,看瞭自傢主子一眼,拱手替他回答:“二公子,我傢主子無礙,就是今日事情多,累著瞭。”
還沒見過自傢三弟這副模樣,活像是被什麼給嚇著瞭,一張臉白得跟紙似的。江深也不打算多糾纏瞭,關切地囑咐道:“累瞭就休息會兒,沒必要總逼著自己。”
江玄瑾極緩地點瞭點頭。
再看瞭四周一眼,確定當真沒什麼姑娘,江深很是遺憾,嘮叨瞭兩句便帶著人走瞭。
他一出墨居,江玄瑾便快步動身下樓,踩過木階,繞過前院,沖到瞭閣樓後頭的屋簷下。
李懷玉半靠在屋簷下頭的柱子上,正抱著自個兒的右腳齜牙咧嘴的。
聽見腳步聲,她側頭,沖他笑得明眸皓齒:“怎麼樣?他沒瞧見我吧?”
走到她面前停下,江玄瑾低頭看著她,沉默瞭半晌才道:“你真是個瘋子!”
“哈哈哈!”懷玉大笑,“我可沒瘋,你這閣樓修得巧,上頭有簷啊,我攀著跳下來定然摔不死。”
笑著笑著,又揶揄地看他一眼:“是不是嚇壞啦?”
沉著臉沒吭聲,江玄瑾伸手,將她抱瞭起來。
“呀,這回竟這般主動?”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頸,她一雙杏眼眨巴眨巴的,“可是心疼我瞭?”
“閉嘴。”
“半句好話也不肯說,小氣鬼!”
江玄瑾覺得,自己沒被她氣死真的是福大命大。還好話呢,沒罵她已經算他脾氣好瞭!
回去樓上,他板著臉坐在她的床邊,拆開她腳踝上的白佈瞧瞭瞧。
原本小巧的腳踝,已經腫得跟個饅頭似的瞭。
“乘虛。”他道,“去請醫女。”
“哎哎,不用麻煩。”懷玉掏出瞭方才祁錦留給她的藥膏,“我自己就能解決。”
說著,撩開裙子將女絝往上挽瞭挽,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腿。
線條流暢,隱有珠光,本該是被攏在層層佈料下頭的肌膚,竟被她這般豪邁地顯露人前!
江玄瑾沉瞭臉,下意識地就側身擋在她前頭,抬眼瞪向還在旁邊站著的乘虛。
乘虛也是被懷玉這舉動嚇傻瞭,一時忘記移開眼。待察覺到自傢主子的目光,他渾身一緊,連忙退後、轉身、出去、關門,一氣呵成。
看著那門合上,江玄瑾猶覺得心裡一口惡氣難消,伸手就想替這沒臉沒皮的人將裙子拉下來。
然而,他沒轉頭看,這一伸手,沒抓著裙子,倒是觸手一片細膩如羊脂。
江玄瑾愕然,緩緩地扭過頭。目光所及之處,就瞧見自己的手正握著床上人的小腿,修長的指節觸碰著她的肌膚,溫軟滑嫩。
房間裡很安靜,安靜得他很清晰地聽見自己和她的呼吸聲交織在瞭一處,空氣都稀薄瞭些。
他的眸色突然就暗瞭暗。
李懷玉眨眨眼,也被這突發的狀況弄得有點手足無措,半晌才反應過來:“疼!”
“……”猛地回神,江玄瑾收回瞭手,頗為狼狽地別開頭,“疼死你也好。隨意在外rénmiàn前掀裙子,不疼死也早晚被白德重打死!”
察覺到這人話裡的怒意,懷玉縮瞭縮脖子,可憐巴巴地道:“人傢要上藥嘛,上藥自然要掀裙子。”
“那也等人出去瞭再掀!”
扁扁嘴,懷玉沒脾氣地認瞭:“以後照你說的來。”
聽得這一句乖巧的話,江玄瑾終於松瞭眉頭。目光掃過她那包紮的笨拙手法,他心裡嘆瞭口氣,一把拍開她,將白佈接過來,一圈圈地給她纏上。
懷玉愣瞭愣,詫異地抬頭看他。
堂堂紫陽君上,給她包紮?吃錯什麼藥瞭不成?
察覺到她怪異的目光,江玄瑾耳根微紅,冷聲道:“要給你眼睛上也打個結?”
“不用瞭!”客氣地朝他拱瞭拱手,懷玉一本正經地道,“我還要留著眼睛看你。”
“……”這人說起這種話來真是厲害得很,他完全不是對手。
別開臉,江玄瑾看瞭一眼不遠處的窗臺,微微皺眉。
“下次別跳瞭。”他道,“總有別的解決辦法。”
懷玉一聽就笑咧瞭嘴:“你果然是心疼我嘛!不跳瞭不跳瞭!隻不過……眼下這狀況,你打算如何解決?”
她看樣子是出不去的,一直在這裡呆著也不是個辦法。江傢二公子來瞭她還能躲,但要是那位老太爺來瞭呢?
江玄瑾低頭思量,瞧著也有些為難。
眼下最矛盾的地方,莫過於她頂著“江焱未婚妻”的頭銜,雖說焱兒一直不願意承認,但在旁人眼裡名分是定瞭的。他突然把人帶在院子裡放著,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認真想瞭良久,江玄瑾站起瞭身。
“你好生歇息。”他道,“我去前庭一趟。”
“好。”懷玉乖巧地應下,目送他出去。
等房門合上,她單腳跳下地,從後頭的窗口往洗硯池的方向望瞭望。
方才那麼好的時機,也不知道到底成事沒有。
江玄瑾從茶廳旁邊過,正好遇見敬完茶出來的江焱。
“小叔!”江焱苦著臉過來朝他行禮,“小叔救命啊!”
停下步子,江玄瑾看他一眼:“怎麼?”
“您看那邊。”努嘴指瞭指不遠處站著的人,江焱頗為煩躁,“這白二xiǎojiě好生霸道,非跟著我一道,還替我端茶敬長輩。”
順著他的目光看瞭看,江玄瑾道:“人傢幫你的忙,不是挺好?”
“您可別笑我瞭!”江焱搖頭,“明知道這是爺爺硬塞給我的人,我哪裡會覺得好!”
江焱也沒別的毛病,就是傲氣瞭些,不太願意別人插手他的事情、替他做主。江傢長輩已經觸瞭他的逆鱗,礙於輩分沒法發作。白二xiǎojiě再來觸,他顯然就不會給顏面瞭。
墨瞳裡光閃瞭閃,江玄瑾捻著佛珠略微一思量,側頭問他:“先前許你白四xiǎojiě,你不願。如今給你換成白二xiǎojiě,你還是不願。是不是還不想成親?”
江焱頓瞭頓,仔細一想,若今日花園裡那個真是白四xiǎojiě,其實他是可以勉強接受的。但換成瞭二xiǎojiě……他連連搖頭:“小叔輩分比我長都尚未娶妻,侄兒實在沒有著急的必要。”
“你不急,你爹和爺爺可急瞭。”江玄瑾道,“要說服他們取消婚事不容易,更何況當真悔婚,傷的可是江白兩傢的交情。”
垮瞭一張臉,江焱使勁朝他作揖:“所以才想求小叔幫幫忙,您一定有法子的!”
江玄瑾沉默,眉心微皺,看起來很是為難。
誆人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呢?那就是讓別人求著自己去誆。他心裡已有打算,但以江焱的性子,不賣賣關子,他反而不容易買賬。
果然,見他不吭聲,江焱連忙朝他又是行禮又是說好話:“小叔一向最疼我的,總不能見死不救!”
嘆瞭口氣,江玄瑾道:“辦法不是沒有,但你可想好瞭,當真不願成親?”
江焱一頓,又看瞭一眼遠處望著他的白璇璣,打瞭個寒戰篤定地點頭:“想好瞭,不願!”
再等個幾年也來得及啊,他還年輕麼不是?
“好。”江玄瑾點頭,難得地露出個微笑來,“我給你指條明路吧。”
眼眸一亮,江焱問:“什麼明路?”
伸手指瞭指大門的方向,江玄瑾意味深長地道:“這就是明路。”
怔瞭怔,待明白小叔是什麼意思之後,江焱倒吸一口涼氣,瞪大瞭眼。
茶廳裡。
江老太爺和白德重還在等著見白四xiǎojiě,可江深回來,竟然說沒找著人。
“確定人是來瞭嗎?”老太爺很疑惑。
江崇也有點不解:“看帖子上寫的的確是白氏珠璣,但到底是不是她……兒子不曾見過白四xiǎojiě,也無法確認。”
白德重捏著胡須道:“四女是何形狀,老夫自然是最清楚的。若當著如將軍所言那般端莊大方,那多半是有人冒瞭四女的名頭。”
江老太爺沉默瞭,正有些為難,抬眼就瞧見江玄瑾從門口跨瞭進來。
“墨居那頭如何瞭?”他連忙問。
“無礙,隻燒瞭半間屋子,損瞭些小東西。”江玄瑾答,“火已經滅瞭。”
“那……”江老太爺很想問,那位姑娘呢?不帶來看看?
然而面前這人卻先他一步開口道:“繼續商議要緊事吧。”
時辰不早瞭,白德重父女還趕著回府呢,自然是先說婚事要緊。江老太爺定瞭定神,與白德重對視一眼,兩人輪著開口。
“白四xiǎojiě尋不著人,就算尋著瞭,想來還是二xiǎojiě與焱兒合適。看二xiǎojiě今日忙裡忙外的,幫瞭焱兒不少,也算賢惠得體。”
“江府的孫媳婦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當的,珠璣那孩子終歸是沒有璇璣處事成熟。”
“再者說,江齊氏若還在,定也心疼她兒子,要選最相宜的好媳婦。兩個當母親的都逝去多年瞭,就算是白四xiǎojiě嫁過來,江齊氏照顧不瞭,白馮氏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又何必固守不變呢?”
“璇璣的八字與小少爺也是合得上的,廟裡的算命先生還說她是旺夫命。”
兩人嘰裡呱啦說瞭一大堆,江玄瑾沒反應。
江老太爺嘆瞭口氣:“為父也知道你這孩子重諾,要你變通有些困難,那你權當不知此事,一切有我們做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瞭,江玄瑾也不打算再爭辯,隻看著白德重問瞭一句:“貴府四xiǎojiě,當真十分不堪?”
白德重一愣,嘆瞭口氣:“是老夫疏忽瞭對她的管教,等她二姐成瞭親,老夫定會悉心教導她規矩,再為她尋個好人傢。”
點瞭點頭,江玄瑾道:“那便就這樣定瞭吧,黃道吉日讓人選好便是。”
竟然讓步瞭?白德重一喜,老太爺也十分高興,朝著他點頭道:“日子為父看過,五月二十一是頂好的黃道吉日,今日說定,後日正好宜下聘。”
“好。”江玄瑾應瞭一聲。
白德重心裡的石頭總算是松瞭,與江傢人再寒暄兩句,便叫瞭白璇璣來行禮拜別,乘車回府。
“三弟怎麼突然改主意瞭?”江深站在江玄瑾旁邊,很是好奇地問瞭一句。
江玄瑾淡聲道:“聽從父命罷瞭。”
“為父很欣慰。”江老太爺樂呵呵地道,“既然你這麼肯聽為父的話,那不如現在把你屋子裡那姑娘帶給為父瞧瞧?”
朝他拱手,江玄瑾搖頭:“明日吧。”
為什麼要明日?今兒時辰也還早啊?眾人都有些不解。
江深倒是笑得意味深長,湊到他身邊低聲道:“該不會是還沒把人傢姑娘弄到手?沒關系,二哥可以教你!”
“多謝二哥。”江玄瑾面無表情地道,“不必瞭。”
真弄到瞭手他才頭疼呢。
眼下事情算是解決瞭一半,他微微松瞭口氣,正打算喝口茶,就聽得身後的乘虛小聲道:“主子,出事瞭。”
又出什麼事瞭?江玄瑾皺眉,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低聲道:“她怎麼這麼不安分?”
乘虛搖頭:“不是,是洗硯池出事瞭。”
洗硯池,他關著青絲的地方。
臉色一變,江玄瑾起身就朝老太爺行禮告退,帶著乘虛就匆匆往回趕。
青絲是極為重要之人,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從她嘴裡得到dáàn。若是被人搶走,多半不是滅口就是消失於江湖,那可就棘手瞭。
不過,他趕到竹屋裡的時候,一眼就看見瞭尚被鐐銬鎖著的青絲。
“主子恕罪!”有暗衛半跪在他身側道,“來者早有預謀,趁著咱們救火的時候闖進來搶人。咱們人手不夠,雖保住瞭犯人,但還是讓賊人全身而退瞭。”
人還留著,江玄瑾便松瞭口氣,看瞭一眼竹屋裡亂七八糟的打鬥痕跡,皺眉道:“誰那麼大膽子?”
“卑職已經派人去追瞭,一有消息便回稟君上。”
在府裡都留不住,出去瞭哪裡還能追得上?江玄瑾皺眉,盯著不遠處那滿身鐐銬眼神冷冽的女子,眼裡生疑。
方才客樓那火燒的,會不會太巧瞭點?
“你早晚會遭報應的。”青絲抬眼看他,滿頭長發披散,發間和臉上都凝著不少血塊兒,看起來陰冷可怖。
“報應?”回過神,江玄瑾嗤笑,“這個詞更適合你那死去的主子。”
一聽這話,青絲眼神更兇,掙紮著站瞭起來,猛地朝他一撲!
血腥氣沖鼻,那雙滿是臟污的手停在離江玄瑾一寸遠的地方,受著鐐銬禁錮,再難近半分。
不甘心地屈瞭屈手指,青絲恨聲道:“你這個畜生!”
江玄瑾站著沒動,心平氣和地捻著佛珠道:“泯滅人性之人才為畜生,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何以得這二字?”
替天行道?青絲使勁呸瞭一口血沫子,艷紅的顏色飛濺到他青珀色的衣袖上,浸染得星星點點。
“你不過是給小人當瞭刀子使,真當自己做對瞭事情?”她雙眸如刀,透過發絲的間隙,狠戾地盯著他,“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你殺瞭整個北魏最不該死的人!”
丹陽還不該死?江玄瑾搖頭:“你這話太過荒謬。”
天下人人都知道,北魏最該死的就是丹陽長公主,何來的“不該死”一說?
“荒謬?”青絲咬著牙道,“你隻消去問一問韓霄大人,問問他為何不顧人言也要擁護長公主,你就會明白到底是誰荒謬!”
微微一頓,江玄瑾道:“你話說明白些。”
青絲冷笑:“與你還用怎麼說明白?你有手段嫁禍公主,沒手段查明真相?”
真相?江玄瑾垂眸,他隻知道丹陽以陰詭手段殺瞭自己的親叔叔,以殘忍刑法弄死瞭先皇忠仆,還害得三朝丞相司馬旭慘死宮中,更是玩弄權術,置百姓於水火——這些都是真相。
有這些真相在,丹陽死的就不冤枉。
收斂瞭心神,他冷眼看著面前這神態癲狂的婢女,揮袖朝旁邊的人吩咐:“看牢她,再莫讓人接近。”
“是!”眾人齊應。
江玄瑾回去瞭客樓上,站在門口的時候,他發瞭會兒呆,直到手心被佛珠硌得生疼瞭才回過神,伸手推門。
“回來啦?”屋子裡的人滿臉好奇地看著他,“你去哪兒瞭,臉色這麼難看?”
琥珀色的杏眼清澈無比,半點心虛也沒有。
看著她,江玄瑾輕聲道:“沒什麼大事,有賊人趁著方才客樓著火,想從我院子裡偷東西。”
“啊?”懷玉瞪眼,“在你院子裡偷東西?膽子也太大瞭吧?丟瞭什麼東西?很貴重嗎?”
他搖頭:“賊人並未得手。”
懷玉一頓,拍手笑道:“那就好,真讓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偷瞭東西,紫陽君的顏面往哪兒擱?”
態度坦然,吐字流暢,一雙眼看著他也是不避不閃。江玄瑾覺得,許是他疑心太重瞭。就算方才客樓的火給瞭人可趁之機,但她也說過瞭,不是故意的。再者,她與青絲八竿子打不著一處去,沒必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心裡松瞭松,他道:“我方才去前庭,他們已經將焱兒與白二xiǎojiě的婚事定下瞭。”
“啊?”懷玉臉一垮,萬分委屈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不是說好的替我搶回婚事麼?你說話不算話!”
額角青筋跳瞭跳,江玄瑾咬牙道:“要不是你執意要來我的院子裡,何至於弄成這樣!”
本來麼,她要是好端端的不鬧騰,他便能全力替她爭一爭。然而現在怎麼爭?給她爭個“未來小少夫人”的名頭,再被老太爺逮著在他房裡藏著?兩人非得一起浸豬籠瞭不可!
面前的人眨眨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對哦,是我主動要求來你這裡的。”
想瞭想,又哀怨地看著他:“你怎麼不攔著我?那麼輕易地就被我說服瞭?”
江玄瑾:“……”
“啊呀呀!”被人抱起來舉到瞭窗臺邊,懷玉慘叫兩聲抓住窗臺,可憐巴巴地道,“我開個玩笑,你別這麼激動啊!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別扔我!”
江玄瑾這叫一個氣啊,隻要一遇見這禍害,他總能被氣個半死,恨不得把她摔下去摔成個肉餅,從此世界就清凈瞭!
感覺到他身上的殺氣,李懷玉立馬跟八爪章魚似的纏在他身上,雙手相扣,打死不松:“你不能這樣對我!”
“給我個理由。”他微微瞇眼。
咽瞭口唾沫,懷玉眼珠子轉瞭一圈兒:“shārén償命!”
這個理由很正經很有說服力,江玄瑾輕哼一聲,終於是消瞭氣,將她扔回瞭床榻上。
挨著被子打瞭個滾兒,懷玉委屈兮兮的:“你這麼兇的人,以後是娶不著媳婦兒的!”
“用不著你管。”他轉身,邊走邊道:“老實在這裡呆一天。”
“一天?!”懷玉驚瞭,“白府那邊怎麼辦?”
腳步一頓,江玄瑾停在瞭門口,手微微收攏成拳,看起來頗為惱怒:“我會給他們個交代。”
一個黃花大閨女,在他院子裡夜不歸傢,這個交代要怎麼給?懷玉摸著下巴瞇著眼,很是認真地思考起來。
江玄瑾跨出房間,帶上瞭門。
房門一合上,李懷玉瞬間收瞭吊兒郎當的表情,皺著眉嘆瞭口氣。
要救青絲果然沒有她想的那麼容易啊,找到瞭地方,也有瞭時機,卻還是沒能把人給撈出來。方才抓著江玄瑾的衣袖,她看見瞭上頭新鮮的血跡。江玄瑾沒有受傷,那血多半是青絲的。那丫頭被江玄瑾抓著,不知道吃瞭多少苦。
心裡悶得難受,懷玉很愁,愁得臉都皺成瞭一團。
“xiǎojiě?”正想著呢,門外響起瞭靈秀的聲音。
懷玉愣瞭愣,看著她推門進來,有點意外:“你怎麼過來瞭?”
靈秀眼裡滿是惆悵之色,走到她跟前來,勉強笑瞭笑:“方才紫陽君身邊的人來尋奴婢,說讓奴婢過來伺候您。”
進江府的時候靈秀就與招財一起在門外的馬車上等,江玄瑾倒是心細,還知道把她的丫鬟叫過來。
拍拍床弦讓她過來坐下,懷玉打量瞭一番靈秀的神色,好奇地問:“出什麼事瞭嗎?”
靈秀猶豫瞭一番,低聲道:“奴婢在車上的時候,恰好碰見老爺和二xiǎojiě從江府出去,聽見他們說瞭幾句話。那話的意思是……江傢準備去給二xiǎojiě下聘禮瞭。”
這事兒先前江玄瑾說過瞭,李懷玉倒是不意外,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有先前自傢xiǎojiě半夜出府找衣裳首飾的事情在前,靈秀倒是沒有那麼執著於這件婚事瞭,隻是難免有些惋惜:“江傢小少爺那麼好的夫婿,別處可是再難尋瞭。”
“沒事沒事。”懷玉寬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
“……”靈秀哭笑不得地看著她,“xiǎojiě,這是您的夫婿沒瞭,不是奴婢的夫婿沒瞭!”
“啊,是嗎?”她無所謂地擺手,“都一樣。”
也太豁達瞭些啊!靈秀忍不住都樂瞭,一邊笑一邊搖頭,沒一會兒也釋然瞭。
xiǎojiě看得開就好,也許將來會遇見更好的人呢?
懷玉半真半假地跟她交代瞭一番自己為什麼會在紫陽君的院子裡,靈秀覺得很不可思議,連帶著又感嘆瞭一下自傢xiǎojiě真是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又受傷瞭。
兩人嘀嘀咕咕沒多久,就到瞭用晚膳的時辰。懷玉讓靈秀把乘虛叫來,本是想囑咐兩句多來點肉食,結果乘虛過來的時候,把晚膳和江玄瑾一起帶瞭過來。
滿桌子珍饈佳肴以及桌邊一個俊朗非凡的紫陽君,看得她很是目瞪口呆。
“你這是想我瞭嗎?”懷玉看著他直眨眼,“連晚膳都要同我一起吃?”
“不。”江玄瑾淡聲道,“我是為瞭在吃完飯之前不被打擾。”
這是什麼意思?懷玉不解,誰會在吃飯的時候來打擾他啊?
這個問題在晚膳用到一半的時候有瞭dáàn。
“三弟在不在?”門口有人進來,朗聲問著,隨後便跟著禦風去瞭主樓等著。
懷玉都聽見瞭聲音,旁邊的這個人卻恍若未聞,慢條斯理地將碗裡的東西吃完,又拿帕子凈瞭手,才施施然起身往外走。
好奇地看著他的背影,懷玉二話不說,拿過旁邊的拐杖便撐著跟上去。
乘虛瞧著,也沒攔,還讓靈秀看著她些。
江崇滿臉焦急地坐在主樓裡,一見江玄瑾進來,便起身迎上來:“三弟,你可見過焱兒?”
江玄瑾一臉莫名:“焱兒?下午的時候倒是在前庭見過。”
“他可說瞭什麼?”
想瞭想,江玄瑾道:“他說讓我救命,說白二xiǎojiě太過霸道。”
一聽這話,江崇鐵青瞭臉,又長長地嘆瞭口氣:“這孩子是被我嬌慣壞瞭,任性得很。父親定下的婚事,哪有置喙的餘地。他一個不滿意,竟然還離傢出走瞭!”
“離傢出走?”江玄瑾頓瞭頓,垂眸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江崇搖頭,“晚膳的時候找不著人,四處找瞭一遍,在他房裡發現瞭這封信,你看。”
接過信紙,江玄瑾看瞭一番,收攏道:“他左右隻有那麼幾個地方能去,先派人去找吧。”
“已經派人找瞭,我現在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稟告父親。”江崇很為難,“叫他老人傢知道,定是睡不好覺,但若明日一早還找不到人,老人傢也是會知道的,到時候免不得怪我欺瞞。”
這倒是有些難辦,江玄瑾想瞭想,低聲道:“且找吧,若是明日清晨還沒找到,就假意剛發現這信,稟瞭父親就是。”
外頭聽墻角的李懷玉聞言就彎瞭眼,小聲對後頭的乘虛道:“你傢主子被我帶壞啦,都會教人撒謊啦!”
乘虛摸摸鼻尖沒吭聲,他傢主子豈止是教人撒謊啊,自己現在也在撒謊好嗎?得虧大公子耿直,半點也不懷疑。
近墨者黑啊,古話都是有道理的!
屋子裡的江玄瑾面色鎮定地把江崇應付走,一扭頭就見李懷玉從角落裡撐著個拐杖蹦躂出來瞭。
“嘿嘿嘿。”她朝他笑得揶揄。
莫名的耳根子發紅,江玄瑾別開眼:“怎麼?”
“沒怎麼,就覺得你很可愛。”懷玉摸著下巴色瞇瞇地道,“想把你騙回傢去藏起來。”
“又胡扯!”江玄瑾沒好氣地揮袖,轉身就走回瞭主樓裡。
懷玉看著他的背影朝旁邊的乘虛感嘆:“你傢主子哪兒都好,就是用詞匱乏,不是‘胡扯’就是‘放肆’,再不然就是‘荒謬’和‘閉嘴’,他還會點別的詞嗎?”
乘虛憋著笑,拱手朝她行禮:“是四xiǎojiě太厲害。”
“過獎過獎。”毫不謙虛地應下,李懷玉打瞭個呵欠道,“我也回去歇著吧,明兒似乎有好戲看。”
白璇璣好不容易將婚事拿到手,還沒焐熱呢,新郎官就跑瞭。要是明日找不到江焱,那可真是好大一個笑話。
江崇也明白這個道理,為瞭讓江焱不被老太爺責難,他派瞭眾多的人,甚至驚動京都衙門,幾乎要將整個京都都翻過來瞭。
然而,江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始終不見蹤影。
天色破曉的時候,江崇跪在瞭江老太爺的房門前。
清晨的江府,又是一場狂風暴雨。
李懷玉打著呵欠醒過來的時候,江玄瑾正坐在她房間的桌邊,睨她一眼,淡聲道:“更衣,用膳。”
笑瞭笑,懷玉朝他伸手:“我被被子纏住啦,要紫陽君抱抱才能起來!”
聲音軟軟糯糯的,帶著不清醒的鼻音,沙啞慵懶。
要是換個人來,定是被她撩得口幹舌燥瞭。然而,江玄瑾完全不吃這一套,冷著臉道:“再廢話,你便別用早膳。”
一聽這話,懷玉一個鯉魚打挺便起身瞭。隻是動作太大,不小心扯到受傷的腳,她痛呼一聲,捂著腳踝哀嚎瞭半晌,才委委屈屈地穿鞋下床。
旁邊的靈秀連忙把隔斷處的簾子放下來,將她扶去屏風後頭更衣。昨兒穿的衣裳燒壞瞭,幸好紫陽君體貼,尋瞭一套新的過來,料子花樣都不錯,今日也能撐撐場面。
更好衣,洗漱收拾一番,李懷玉又是一副端莊大方的模樣瞭。撐著拐杖去江玄瑾身邊坐下,她拿瞭筷子看著他道:“我昨兒想瞭一晚上,總覺得江小少爺突然離傢出走,跟你脫不瞭幹系。”
江玄瑾提筷,夾瞭菜細嚼慢咽,沒理她。
懷玉接著就道:“瞧瞧江崇大將軍昨兒都急成什麼樣瞭,你作為最疼江焱的小叔,半分不著急不說,還吃得香睡得飽的,怎麼看都不正常。”
“不過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啊?江焱與白璇璣的婚事都定瞭,他再離傢出走,對你有什麼好處?”
“難不成你對白璇璣有意見?”
……
一碗飯吃完,江玄瑾擦瞭嘴,起身道:“跟我走。”
“啥?”懷玉瞪眼,“我早膳還沒吃呢!”
“話那麼多,定然不餓。”
“……”被這話噎住,懷玉哭笑不得,看他當真沒有要等自己的意思,連忙起身,抓瞭兩塊點心往自己衣袖裡一塞,撐著拐杖就追上去。
江老太爺正在前堂裡大發雷霆。
“你看看,你看看他寫的都是些什麼混賬話?什麼‘焱心有傢國而暫無傢室,恐誤姑娘終身,故以此為憑,解除婚約’,長輩定的婚約,是他能解除就解除的?!”
江崇跪在下頭沒吭聲。
江玄瑾進去的時候,老太爺已經把江焱留的信撕完瞭,隨手一扔堂裡就是一場紙雪,紛紛揚揚地朝他落下來。
“父親息怒。”他道,“我已經讓人在出京的各處關口都安排瞭人,一旦發現焱兒,定然馬上帶回來。”
見他來瞭,老太爺立馬扭頭遷怒道:“你瞧瞧你教出來的好侄兒,有樣學樣,都學得清心寡欲不願娶妻瞭!我江傢的香火是不是就得斷在你們手裡?”
江玄瑾垂眸:“您保重身子。”
“還保重什麼啊保重?”老太爺捏著龍頭杖使勁杵著地,“明日就要去白府下聘,消息都放出去瞭,白傢也做好準備瞭。江焱這一跑,我們拿什麼去給白府交代!”
“兒子自當去請罪。”江崇接瞭一句。
“請罪?”老太爺怒道,“這是你請罪就能完瞭的事情?江白兩傢世代的交情,不得毀在你那不肖子的手裡?外人怎麼說咱們江傢?白府又會怎麼看我們江傢?”
江崇為難地低頭:“這……”
江玄瑾安靜地站著,等老太爺火氣發得差不多瞭,才輕聲問:“要送去白府的聘禮,可已經備好瞭?”
提起這個,江老太爺更氣:“還能沒備好?幾年前就備好瞭!但攤上這樣的不肖孫兒,怕是又得擱置好幾年!”
“擱置倒是不必瞭。”江玄瑾道,“給我用吧。”
“……”
老太爺不吼瞭,不怒瞭,瞬間就安靜瞭。
“你……你說什麼?”呆愣半晌,他愕然地看著江玄瑾,“聘禮給你用?你怎麼用?”
江崇也嚇得差點沒跪穩,扭頭一臉震驚地看著他。
頂著眾人灼熱的目光,江玄瑾平靜地道:“還能怎麼用?自然是用去下聘,換個夫人回來。”
換個夫人回來……換個……夫人……回來?
一個哆嗦,江老太爺覺得自己可能是老瞭,耳朵不好使瞭,出現這麼可笑的幻聽。他抓著自己的胡須扯瞭扯,感覺到瞭疼,茫然地問:“你是認真的?”
“既要保住江白兩傢的關系,又要保住江傢的顏面,豈不是隻有這一個法子?”
一聽這話,江老太爺是真的感動啊,甚至開始有點慶幸江焱逃婚瞭。逃瞭個小的,逮著個大的呀!江玄瑾的婚事可比江焱讓他頭疼多瞭,江焱尚年少,玄瑾可是早該成親瞭!
想瞭想,他問:“你去娶那白二xiǎojiě回來?”
剛問出口,又皺瞭眉:“那丫頭瞧著是機靈,與焱兒還算合適,但你的話……”
江崇還在,老太爺也沒說得太白,心裡卻是有計較。白璇璣配焱兒已經算是高攀瞭,何德何能做玄瑾的夫人?就算是隨意拉扯個人過日子,他老人傢心裡也難免有點遺憾。
正糾結呢,面前的江玄瑾突然道:“今日過來,還有別的事情要同父親交代。”
“哦?”老太爺坐直瞭身子,“你說。”
“前些日子在街上遇見瞭些暴民,差點被人暗算。危急關頭,有個姑娘沖出來救瞭我一命。”深吸一口氣,江玄瑾硬著頭皮撒謊,“那姑娘心善,救瞭我不求回報,也沒留下名姓,故而我未能報恩。”
“沒想到昨日宴會上,我又遇見瞭那姑娘,並且很巧的是,她崴傷瞭腳。所以昨日,我將她扶回墨居請瞭醫女診治,不想卻被傢裡奴仆瞧見,引起瞭誤會,差點毀瞭人傢的名節。”
聽到這裡,老太爺眼睛亮瞭:“你這說的是你藏在房裡的那個姑娘?”
“不是藏在房裡的。”江玄瑾耐心解釋,“是因為她受傷瞭,所以暫時……”
“為父聽明白瞭。”老太爺笑著擺手,“就是因為受傷瞭而被你藏在房裡的那個姑娘。”
江玄瑾:“……”
江崇也激動瞭:“這麼好的姑娘,還不帶來讓父親見一見?”
“她就在外頭。”看一眼老太爺,江玄瑾想瞭想,問:“父親今日的藥可喝過瞭?”
旁邊的管傢笑著回答:“還沒有,在爐子上溫著呢。”
“先端來。”
“是。”
“你還管什麼藥不藥的?”老太爺慈祥地道,“先讓人傢進來!”
說著,又朝還跪著的江崇擺手:“你也先起來。”
江崇松瞭口氣,起身去旁邊的椅子裡坐下,默默揉著膝蓋。江玄瑾看管傢將藥端來瞭,才對乘虛點瞭點頭。
門外的李懷玉接到瞭讓她進去的傳話,抽出胳膊下的拐杖往靈秀手裡一塞,理瞭理衣裳便要走。
“xiǎojiě!”靈秀擔憂地喊住她,“您腳不疼麼?”
“疼。”懷玉老老實實地點頭,低聲道,“但忍這一會兒,你傢xiǎojiě就能飛黃騰達,疼就疼吧!”
說著,便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表情,端莊地跨過瞭前堂的門檻。
江老太爺和江崇都睜大眼盯著門口,須臾之間,就見一位翩翩佳人迎風而來,容色姣好,身姿曼妙。上前三步作福禮,禮數周到,架勢極足。
“給老太爺請安,給將軍請安。”
聲若黃鶯,無可挑剔。
老太爺樂瞭,面兒上雖然還端著架子板著臉,眼裡卻泛著光,上下將這姑娘打量一圈,很是滿意地點頭:“姑娘有禮瞭。”
江崇乍一看也覺得這姑娘不錯,可是等走近幾步,他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怎麼瞧著……有點眼熟啊?
“敢問這位姑娘,傢住何處,是何姓氏啊?”沒察覺到江崇的不對勁,老太爺自顧自地問。
李懷玉微笑,看瞭江玄瑾一眼,以眼神詢問:直說嗎?
江玄瑾頓瞭頓,朝老太爺道:“父親,先把藥喝瞭吧,等會放涼瞭。”
“不急不急。”老太爺擺手,一門心思都在面前這姑娘身上,覺得她的傢世要是也合適,他這藥就不用喝瞭,身體起碼得好上幾個月!
猶豫片刻,懷玉屈膝道:“小女傢住長安官道旁,姓白,名珠璣。”
聽見長安官道,江老太爺還高興瞭一下,心想定是個富貴人傢的,配得上,配得上!然而再聽見後半截,他沉默瞭。
長久的沉默。
“父親?”江玄瑾疑惑地喚他一聲。
老太爺捏著龍頭杖一動不動,旁邊的江崇卻是嚇得直接站瞭起來:“怪不得眼熟呢,竟是白四xiǎojiě!”
懷玉笑著朝他又行一禮。
江崇看著她,心情很是復雜,扭頭朝自傢父親道:“您瞧,我就說白四xiǎojiě懂規矩得很,儀態也大方,您還不信。不過我是當真沒想到,於三弟有救命之恩的人,竟是白四xiǎojiě!”
說著,看一眼老太爺那平靜的神色,忍不住贊嘆一句:“父親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遇見這等事也不覺得驚訝。”
他都被嚇著瞭。
江老太爺定定地看瞭李懷玉許久,終於咳嗽瞭一聲,嘴巴張瞭張,囁嚅瞭句什麼。
管傢傾耳去聽,以為他有什麼私密的吩咐,誰知道湊近瞭聽見的是:“把……把藥給我端來!”
連忙把藥碗放進他手裡,管傢驚慌地替他順氣:“您慢點喝!”
老太爺咕嚕幾口灌下藥,總算是能喘兩口氣瞭,咳嗽著看瞭看面前這姑娘,又看瞭看江玄瑾:“你想娶的,是白四xiǎojiě?”
“父親明鑒。”江玄瑾道,“我想娶的是於我有救命之恩的人,而這個人,恰好是白四xiǎojiě而已。”
也就是說,他不是有意要攪進白傢的渾水裡,這都是緣分啊!
“既然如此,你昨日為何又會極力促成白四xiǎojiě與焱兒的婚事?”老太爺急得直杵拐杖,“這不是荒唐嗎!”
“此事有所誤會。”江玄瑾垂眸,又開始瞎編。
“之前之所以促成那婚事,當真是為瞭大嫂的遺願,並且當時我不知道她是白傢四xiǎojiě。直到後來長輩們將婚事定下,我回去感嘆瞭一句,她才想起告訴我她的身份。”
一聽這話,老太爺立馬將矛頭對準瞭李懷玉:“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你還能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成?分明與焱兒有婚約,何以又來牽扯玄瑾?”
李懷玉暗自咬牙,心想紫陽君不厚道啊,竟然把自己撇得幹幹凈凈的,鍋全讓她背瞭!
不就是比撒謊麼?他這點本事都是她教的,還能怕瞭他不成?
鼻子一吸,眼眶一紅,她啞聲開口:“老太爺明鑒啊!小女癡傻三年,前些日子剛痊愈,很多事情不記得。初遇紫陽君,當真是沒認出他來。昨日府上再遇,本是不願再糾纏,誰知道君上竟拉著小女不放,深情款款地說要報答小女救命之恩。本是想立馬說清楚,奈何君上事務纏身,急匆匆地就走瞭。小女不得已,隻能等他空閑下來,才稟明實情。”
說著,委屈不已:“小女何種身份,哪裡敢高攀君上?在來之前,小女都不知道君上有娶瞭小女的心思。眼下知道瞭,自然是不敢應下的!”
她這麼一說,老太爺的眉頭就松瞭松,再看看這真誠而淒楚的表情,心裡也跟著松動瞭。
白傢四女兒一直是不受人待見的,母親早逝,在白府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如今婚事還被她二姐奪瞭,又受瞭傷,孤苦伶仃的,實在可憐。
想瞭想,他又看向江玄瑾:“你也是,怎麼能不提前問清楚呢?”
江玄瑾:“……”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他這剛會撒謊的小門生,完全敵不過她那撒謊界的老鼻祖。
“也不怪君上。”旁邊這人越說還越來勁,捏著帕子擦著眼角道,“他位高權重,事務繁忙,也就逮著空能與小女戲言兩句,哪裡當真有空聽小女肺腑之言呢?方才說要娶小女的話也多半隻是一時興起,想給他昨晚的行為一個交代。”
說著,又側過頭來,臉上惱怒又嬌羞,丹唇半啟:“君上不必給小女什麼交代,昨晚的事情是意外,小女斷不會因此糾纏不休。”
昨晚?意外?
一聽這些個詞兒,老太爺呼吸又是一窒,顫顫巍巍地朝管傢伸手:“再給我盛晚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