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長公主的後招?

香汗半透,雨濕春闈,喘息嚶嚀間,月色透過雕花窗,雕得精致的一朵牡丹恰好將影子落在她心口。

懷玉低頭瞧見瞭,輕喘著問他:“好不好看?”

江玄瑾眼神微暗,伸手攏上去,張口咬住她尚未摘下的耳璫,含糊地答:“好看。”

“那你喜不喜歡?”

一問這個,他就不肯接瞭,隻松瞭耳璫來咬她的嘴,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

懷玉輕笑,也沒指望他真的會答,單純占個嘴皮子便宜罷瞭。

然而,**初歇之後,她朦朦朧朧快要睡過去瞭,卻聽得有人沙啞著嗓子在她耳邊道:

“喜歡。”

懷玉一愣,下意識地就想回頭看,但這人卻伸手將她摟住,把頭埋在瞭她後頸。

“快睡。”這兩個字有點兇巴巴的。

李懷玉挑眉,呆愣地看著屋子裡燃著的佛香,好一會兒之後,嘴角慢慢勾起來,越勾弧度越大。

第二天清晨。

青絲推門去主屋裡伺候的時候,就見她傢殿下已經起身瞭,穿著寢衣披著長發,坐在妝臺前傻兮兮地笑著。

“……”真的笑得太傻瞭,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哎?你來啦?”從鏡子裡看見她,懷玉回頭,眉眼彎彎地道,“今兒又是個晴天呢!”

看她這麼高興,青絲也跟著開心,隻是她不會笑,隻抿瞭抿唇,然後將手裡的藥碗放在她面前。

黑漆漆的一碗東西,散發著苦味兒,李懷玉盯著看瞭看,問她:“還剩瞭多少?”

青絲答:“一副。”

“那正好。”端起碗來,她起身走去窗邊,慢慢將藥汁全傾瞭出去。

“往後就不用準備瞭。”

瞳孔微縮,青絲震驚地看著她:“主子?”

懷玉回頭,把空瞭的瓷碗往桌上一放,笑得眼波粼粼:“他都敢開口說喜歡,我為什麼不敢賭一把花好月圓?”

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不是嗎?隻要她不說自己是誰,江玄瑾永遠不會知道,等司馬旭一案翻過來,丹陽沉冤昭雪,她就隻是白珠璣,相夫教子,未必不能過一輩子。

“您……”青絲很是不敢置信,“您怎麼會這樣想?”

“有點意外吧?”懷玉哈哈兩聲,按瞭按自己的心口,垂眸道,“我也很意外,昨晚腦海裡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都懷疑是不是白四傻子回來搶身子瞭。”

“可是沒有,這就是我的想法。”

“我想試一試。”

篤定的語氣,是她熟悉的殿下。可這樣的決定,怎麼會是殿下做得出來的?她與紫陽君……且不說前塵多少舊恨,就是如今,也是將姻緣建在欺騙和利用之上的。謹慎如殿下,怎麼敢冒這麼大的險?

青絲下意識地搖頭,很想勸她兩句,可她很清楚,殿下決定一件事的同時,一貫也會準備好無數用來說服她的話,到最後,她反正是說不過的。

沒有轉圜的餘地。

深吸一口氣,青絲狠狠地閉瞭閉眼,再度睜開的時候,眼神就堅定起來。

“好。”她答。

既然是殿下的決定,那就聽她的。

懷玉聞言,臉上的笑意又重新綻開,蹦蹦跳跳地回到妝臺前,拿瞭簪花就朝她道:“來替我挽髻。”

青絲應聲,剛想伸手去接,卻突然聽得門口有什麼東西一響。

“誰?”反應極快,她閃身便到瞭門外。

靈秀端著水盆往裡走,差點撞上她,堪堪穩住身子,抬眼道:“怎麼這麼急?”

青絲一愣,再往左右看看,好像沒別的人瞭。

“你剛來?”

“是呀。”靈秀越過她就進門,把水盆放下,擰著帕子問,“青絲姐姐這又是怎麼瞭?”

“沒事。”懷玉笑道,“習武之人有個風吹草動的就容易緊張。”

“這樣啊。”靈秀點頭,也沒多問,麻利地收拾瞭床鋪,又整理好紗簾,接著就退瞭出去。

看著她的背影,懷玉低聲問青絲:“有問題嗎?”

青絲搖頭:“應該沒有。”

靈秀這丫頭膽子小,誰大聲同她說話她都會紅眼睛,若真聽見瞭什麼,斷不會還這樣從容。

懷玉頷首,接著挑妝匣裡的簪花。

靈秀離開主樓,端著手走瞭老遠,看起來正常得很。

然而,等拐過一個墻角,周圍再沒瞭人,她陡然腿一軟,跌坐在地大口地喘氣。

“白四傻子回來搶身子瞭……”

腦海裡響起方才聽見的這句話,她臉色慘白,渾身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用過早膳,青絲出去瞭一趟,再回來的時候,帶瞭個不得瞭的消息。

“陸掌櫃說,有人朝飛雲宮的人下手瞭。”

懷玉皺眉:“得手瞭嗎?”

“沒有,刺客反而落在瞭君上手裡。”青絲道,“現在人已經關進瞭大牢。”

輕輕松瞭口氣,懷玉笑道:“偷雞不成蝕把米,活該。”

“另外,雲大人似乎是察覺瞭什麼,一直在追問陸掌櫃關於您的事。”

“這個麼……”懷玉撓撓鬢發,“有機會我親自坦白比較好,陸景行那邊,你讓他先扛著。”

青絲抿唇:“陸掌櫃頗有怨氣。”

他那個人,什麼時候沒怨氣瞭?可每回都是嘴上怨,幫起她來卻半點不含糊。

懷玉摸著下巴道:“等大事結束,我得好生謝謝他。”

拿什麼謝?青絲搖頭:“陸掌櫃什麼也不缺。”

“那可不一定。”懷玉想瞭想,嘿嘿直笑。

晴朗無比的一天,陸景行坐在滄海遺珠閣的二樓上,一把南陽玉骨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鳳眼看著遠處,微微失神。

旁邊的就梧正稟著消息,抬頭看他一眼,微微皺眉:“您有在聽嗎?”

“嗯?”慵懶地應一聲,他回眸,笑吟吟地道,“聽瞭,不就是說紫陽君厲害得很,與柳廷尉杠上瞭麼?”

就梧嘆息:“看您這神態,還以為沒聽進去。”

“不用管我,我這人就這樣。”陸景行勾唇笑,“做什麼事都沒個正經。”

就梧搖頭:“以前公主常誇您,說您要不是誤入商途,定能成國之棟梁。”

她還會誇他呢?陸景行頗為意外,接著便笑道:“國之棟梁就算瞭,我若是入朝為官,定也成瞭丹陽餘孽。”

這倒是不假,就算不在朝為官,陸掌櫃對長公主之事也是盡心盡力,比對他自己的生意還認真。

一念閃過,就梧突然問:“您對公主,當真隻有知己之誼?”

搖著的扇子突然一停,陸景行挑眉看他:“怎麼這麼問?”

就梧道:“生死之交如紫陽君和柳廷尉,尚有反目成仇的這天。可您與長公主,交好瞭近五年,竟一次架也沒吵過。”

輕笑出聲,陸景行搖頭:“誰說不吵?我以前同她在一起,嘴上誰也沒饒過誰。隻是我這個人大度,真吵得厲害瞭,會讓著她些。”

不讓不行啊,李懷玉那個人霸道得很,說不贏瞭就動手,一邊動手還一邊道:“你敢還手試試?本宮立馬喊抓刺客,非把你開得滿街都是的店鋪封得一個不剩!”

陸景行覺得,自己之所以被她吸引、跟她交好,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很特別——臉皮特別厚,完全沒有女兒傢該有的矜持和嬌羞。

他從來不稱李懷玉是紅顏知己,非得用個稱呼的話,那可能是好兄弟之類的,以至於那麼多年,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對她有什麼別的心思。

直到她薨逝。

“啪”地一聲收攏折扇,陸景行垂眸道:“不提舊事瞭,我現在得去幫江玄瑾一把。”

既然現在想做的事相同,有些事,倒是不妨告訴他。

廷尉府。

江玄瑾與柳雲烈相對而坐,氣氛正凝重。

“長公主與司馬旭生前便合不來,若論動機,她的嫌疑依舊最大。”柳雲烈沉聲道,“司馬旭死前幾日還與她在朝堂上爭執……”

“柳大人。”打斷他的話,江玄瑾道,“你以為本君是為何執意重審?”

柳雲烈一怔,看一眼他那瞭然的神色,別開瞭頭:“下官不知。”

“那不妨去問問厲奉行。”江玄瑾道,“讓他替你回憶一下當初是怎麼做的偽證!”

此話一出,柳雲烈愕然地看他一眼,接著倒是笑瞭:“你原來是知道瞭這件事。”

不心虛,不驚慌,竟然還笑?江玄瑾皺眉,很是不能理解地看著他:“堂堂廷尉,攛掇人做偽證,你不覺得羞愧嗎?”

“君上有所不知。”柳雲烈拱手道,“司馬旭的確是長公主所殺,但長公主此人心機深沉,狡詐多謀,當時把所有的證據都銷毀得幹幹凈凈,若是用正常的法子,就要放她逍遙法外,下官也是出於無奈,才行瞭下策。”

江玄瑾隻當他是狡辯,眼神冷冽。

柳雲烈又道:“當年平陵君暴斃,所有人都知道是長公主所為,不就是因為半分證據也沒有,所以不曾論罪?有此前車之鑒,下官隻能鋌而走險。”

“司馬丞相為北魏效忠五十年,總不能讓他也死得hépíng陵君一樣冤枉。”

平陵君,先皇之弟,丹陽之叔,大興四年長公主駕臨他府上,去看瞭他一眼,之後他就中毒身亡,死狀淒慘。

江玄瑾也聽過那件事,怔愣片刻,他垂眸:“平陵君與長公主是怎麼回事沒人知道,但就如今司馬旭一案而言,你沒有證據,何以就認定人一定是長公主所殺?”

“除瞭她,誰會心狠手辣到這個地步?司馬丞相在朝中人人稱贊,不曾與他人有過節,唯獨長公主。”柳雲烈搖頭,“兩人當時在朝堂上如何因陛下親政一事爭執的,你應該也看見瞭。”

司馬旭當時主張長公主還權於帝,設內閣輔佐。長公主覺得荒謬,當堂就與司馬旭罵起來,端的是刀光劍影,劍拔弩張。

以長公主的個性,為此事後報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玄瑾攏著袖口微微思忖。

柳雲烈見他松動,連忙又道:“下官不清楚究竟是誰誤導瞭君上,但君上您要知道,長公主在朝八年,以女兒之身握緊朝政大權,絕不是泛泛之輩。以她的心計和城府,哪怕是死瞭都還可能留瞭後手,您萬不可中計。”

死瞭的人再怎麼可怕,也不可能比活著的人手段多。江玄瑾嗤笑,回神道:“大人既然承認教唆厲奉行做偽證,那他之前的證詞就用不得瞭。若大人還執意認為是長公主shārén,就找別的證據來說服本君。”

說罷起身,抬步就要往外走。

“君上!”柳雲烈跟著站起來,頗為惱怒地道,“若找不到證據,難不成真讓這案子翻過來?”

這問題問得多餘,江玄瑾連回答都欠奉,隻回頭看他一眼,便跨出瞭門。

離開廷尉府,他心裡遠沒有面上看起來那般鎮定。

丹陽與司馬旭交惡是真,若他不快些查清孫擎和那些刺客背後的人,這一點便會讓原判占上風。

可是,若柳雲烈做偽證當真隻是為瞭讓丹陽伏法,那真正的兇手到底是誰?

“君上。”

正走著,旁邊的乘虛突然提醒似的喚瞭他一聲。

江玄瑾抬頭,一眼就看見瞭前頭馬車邊站著的人。

微微皺眉,他停瞭步子,眼裡染瞭一層不悅。

“哎,都說見面三分笑才算是禮儀周到,君上看見在下不笑也就罷瞭,做什麼還瞪人?”陸景行搖著扇子笑得風流倜儻。

“有何貴幹?”

冷冰冰的幾個字,一點也不友善。

陸景行嘆息:“還以為君上需要司馬旭一案的佐證,看這樣子是不感興趣瞭。”

眼神一凜,江玄瑾走到他面前:“什麼佐證?”

合瞭扇子往對街的茶樓一指,陸景行抬步先走。江玄瑾皺眉,略微一想,還是跟瞭上去。

幽靜的廂房裡茶香四溢,陸景行搖著陶杯曼聲問他:“在君上眼裡,長公主與司馬丞相關系如何?”

江玄瑾道:“針鋒相對。”

“也就那一次朝堂上針鋒相對過,後來就再沒有瞭吧?”陸景行笑道,“之後幾日朝會,你可還曾見他們爭執過?”

垂眸回憶片刻,江玄瑾皺眉:“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他一個商賈,何以連這種朝堂細節都清楚?

輕笑一聲,陸景行道:“君上可別忘瞭,在下是丹陽長公主的‘狐朋狗友’,旁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陸掌櫃與長公主關系匪淺,甚至一度有人傳他要入後宮為駙馬,他知道的事情,定然不比青絲少。

意識到這一點,江玄瑾不再懷疑,隻道:“你一次說個明白。”

抿一口香茗,陸景行道:“丹陽此人明面上看著囂張霸道,但是非分得很清楚。與司馬旭當朝沖突之後,她寫瞭一封密信去司馬府,闡明瞭立內閣的弊端。”

“司馬丞相是個賢者,他一看就明白丹陽與他爭執的本意不是舍不得放權,而是不能立內閣。於是他回信一封,兩人和解。”

“有這樣的前提在,丹陽長公主壓根不可能對司馬丞相動殺心。”

江玄瑾聽得有些困惑:“寫密信?丹陽?”

那麼剛愎自用的人,怎麼可能因為一次爭執特地寫信?聽陸景行這樣說,丹陽都不像個為亂朝野的禍害,倒像是個明主瞭。

“你若是不信,便去飛雲宮和司馬府找吧。”陸景行道,“什麼都有可能騙你,但字跡不會。”

江玄瑾書法造詣不低,認字跡更是厲害,就算是有人專門模仿的字,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見陸景行這般言辭鑿鑿,他想,去找一下總是沒什麼損失的。

回到墨居的時候,整個江府都已經熄瞭燈。

江玄瑾推開主屋的門,毫不意外地看見桌上亮著個圓圓的燈籠,白珠璣趴在燈籠邊,已經睡熟瞭。

心口一軟,他放輕步子進去,伸手將她抱去床上。

“唔。”搬弄的動作再小,懷玉也還是醒瞭,迷迷糊糊地看瞭他一眼,嘟囔道,“你回來瞭?”

“嗯。”捏起她的衣袖擦瞭擦她嘴邊晶瑩的口水,江玄瑾道,“下次不用等我,直接上床睡。”

“那不行。”懷玉搖頭,“白天本來就見不著你,要是早睡,等我醒來你又走瞭,豈不是一直見不著瞭?”

江玄瑾在床邊坐下,低聲問:“想見我?”

“那是自然。”蹭過來摟住他的腰,懷玉閉著眼哼唧,“我恨不得長在你身上,時時刻刻都能見著你。”

江玄瑾低低地笑出瞭聲。

懷玉一驚,連忙睜眼看,眼前這人卻是收斂得極快,臉上眨眼就沒瞭笑意,隻平靜地道:“等忙完這一陣子就好。”

不服氣地捏瞭捏他的臉,懷玉道:“再笑一個!”

“別胡鬧。”抓住她的手,江玄瑾道,“不是困瞭麼?接著睡。”

“我哪裡是困啊,完全是閑的。”垮瞭臉,懷玉委委屈屈地道,“一整天呆在墨居裡,除瞭去後院澆樹,就是在前庭裡溜達,午睡都睡瞭兩個時辰,一睜眼發現屋子裡就我一個人,別提多難受瞭。”

想瞭想,她抬頭朝他眨眼:“要不我還換丫鬟的衣裳,你去哪兒都帶上我唄?”

“不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你看上回我跟你出去,是不是還幫你的忙瞭?”懷玉鼓嘴,“帶著我隻賺不虧,這等好事你還拒絕?”

江玄瑾緩緩搖頭,但眼神有些松動。

懷玉立馬倒他懷裡裝可憐:“人傢一個人真的好無聊啊,這主樓裡地磚有多少塊你知道嗎?五百六十六塊!窗花有八十八朵,螞蟻有七十二隻!”

“你再不帶上我走,我能把後院那橘子樹的葉子數出來!”

睨她一眼,江玄瑾問:“真數瞭還是信口胡說?”

就算是信口胡說,那也不能承認啊!懷玉打滾耍賴:“我不管,明兒我就要跟你走,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江玄瑾搖頭,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樣。

然而第二天,去往司馬府的車上還是坐瞭兩個人。

“這是幹什麼去?”作丫鬟打扮的李懷玉好奇地掀開簾子看向外頭。

江玄瑾道:“找東西。”

司馬府是司馬旭原來就有的宅院,不是官邸,所以他死後這地方仍在,東西也都沒人動。傢眷不接客,但老管傢一聽是紫陽君,還是放瞭他們進去,守在書房裡讓他們找。

懷玉一邊翻書架一邊道:“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好歹告訴我個大概。”

看瞭門口一眼,江玄瑾低聲道:“一封信。”

想瞭想,又補充道:“應該有密封的蠟印。”

手指一頓,懷玉挑眉:“密信?”

江玄瑾點頭,輕輕打開瞭書架下的箱櫃。

心裡隱隱猜到他想找什麼,李懷玉接著翻尋,可都快將這書房給倒過來瞭,也沒看見什麼密信。

江玄瑾起瞭疑,扭頭問管傢:“丞相走後,這裡可曾有人來過?”

管傢點頭:“大人生前故交甚多,死後不免都來吊唁一番。”

臉色有些難看,江玄瑾拂袖起身,朝管傢一拱手,帶著她便往外走。

“怎麼?你想要的東西被人拿走瞭?”懷玉小聲問。

江玄瑾道:“也不知是陸景行騙我,還是當真有人將信拿走瞭,且去飛雲宮再找找。”

司馬府有,飛雲宮也有,他想找的密信是什麼,李懷玉已經清楚得很瞭,當下就加快瞭步子跟上他。

飛雲宮曾經是宮裡最為華麗的居所,父皇疼寵她得很,恨不得把所有珍寶都塞進她宮裡。宮人們說,就算晚上熄瞭燈,飛雲宮裡也會有寶石珍珠映出月光來。

然而眼前這座宮殿,已經沒瞭往日的繁華熱鬧,從門口進去就冷冷清清的,除瞭帶路的宮人,別的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畫壁前庭、雕梁花臺,這地方她閉著眼睛都能知道哪裡放著什麼。

喉嚨禁不住地就開始發緊。

一到這裡,江玄瑾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倒不是因為別的,隻是這地方比司馬府大瞭好幾倍,要找一封小小的信,無異於大海撈針。

進瞭主殿,他側頭想囑咐身邊這人兩句,結果抬眼就看見她盯著內室的某處,眼裡神色竟有些哀傷。

“怎麼?”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瞭內室裡放著的如意合歡榻。

腦海裡瞬間有無數畫面閃過。

三月春光正好,他目光平靜地站在這前頭,奉上瞭一杯鶴頂紅。

“恭送殿下。”他當時說。

丹陽穿著一身瑤池牡丹宮裝,端坐在那榻上,大方地接過他遞的毒酒,一飲而盡。

“君上一定要長命百歲啊。”她怨毒地笑。

心口微震,江玄瑾搖頭凝神,再往旁邊一看,白珠璣仍舊在盯著那軟榻,隻是眼裡分明滿是驚嘆。

“這榻真美!”她雙手捧心,仿佛剛才他瞧見的哀傷都是幻覺。

江玄瑾怔愣,繼而垂眸,伸手揉瞭揉眉心:“別看瞭,去找東西罷。”

“好!”懷玉乖巧點頭,跟著他往內室走。

以丹陽的性子,密信一類的東西許是藏在瞭機關裡?江玄瑾沒去翻找櫃子,反而是在墻上認真地敲起來,從東墻敲到瞭西墻。

李懷玉看得有點著急,又不好提醒他什麼,隻能裝作認真地隨意查看書架。

找瞭一圈也沒有收獲,江玄瑾忍不住道:“難不成陸景行當真是騙我的?”

誰騙他瞭!懷玉忍不住瞭,狀似無意地走到那合歡榻旁邊,掀開軟墊,驚呼一聲:“呀!”

江玄瑾看過來,就見她掀開的軟墊下頭,有一塊方形的木頭,顏色與旁邊不同。

他走過去,伸手把那塊小木板掀開,就看見滿滿一疊信封,都藏在那木板下頭的匣子裡。

“好多啊。”懷玉故作驚嘆,幫著他把那些信都拿出來,隨意翻瞭翻,抽出一封字跡最為工整的,不動聲色地在江玄瑾眼皮子底下一晃。

“就是這個。”抓住她的手腕,江玄瑾把信封打開,飛快地掃瞭一眼。

是司馬旭的親筆信,內容也和陸景行說的一樣,他沒有撒謊。

“走。”將那一疊信都拿著,江玄瑾帶著她便起身離開。

懷玉微笑,跟著他亦步亦趨地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瞭一眼。

飛雲宮裡安安靜靜的,各處都已經蒙瞭一層薄薄的灰,沒人會再在合歡榻上抱著懷麟問“朕和皇姐哪個更好”,也沒人會在這宮裡喝酒打鬧,借醉問青絲她是不是天下最美的姑娘。

這個地方,終究是不屬於她瞭。

拳頭緊瞭緊,李懷玉別眼不再看,低頭跟上面前的江玄瑾,一臉傻氣地感嘆:“這地方真大。”

江玄瑾正想著手裡這一大疊信,應她一聲,下意識地就空出一隻手來,拉著她走。

手心一暖,懷玉咧嘴笑瞭笑,扯過袖子將兩人的手蓋住,緊緊地拉著他不放。

司馬旭寫給長公主的密信找到瞭,隻要再找到長公主一開始寫的那封信,就足以證明這兩人私下和解過,長公主沒有殺司馬旭的動機。

可是長公主寫的信不知被誰拿走瞭,再回去司馬府找也是無用,江玄瑾回到墨居,看著那一大疊信,有點發愁。

這些信除瞭司馬旭寫的,大多是韓霄、徐仙等人的來信,他看瞭兩封就不想再看,左右不過是他們在向丹陽稟告某些事情。

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找到長公主寫的信。

“今日可還隨我出去?”又是一日大晴,江玄瑾起身更瞭衣,看著床上那眼睛也睜不開的人,輕聲問。

懷玉伸出手擺瞭擺,道:“你昨日那般折騰,我哪裡還有力氣?自個兒去罷,我明日再與你同行。”

床邊的人搖瞭搖頭,也沒為難她,帶著乘虛就出瞭門。

等主屋門一合上,懷玉睜開眼就拖著身子下床,低聲喊:“青絲。”

青絲應聲而來,就聽得她吩咐:“拿筆墨紙硯來,別讓人瞧見瞭。”

“是。”

想要長公主的密信還不簡單麼?她人就在這裡,重寫一封不就好瞭?

勾唇一笑,懷玉接過青絲遞來的毛筆,下意識地用舌頭舔瞭舔筆尖,然後蘸瞭墨就開始寫。等寫好烘幹,故意多折揉幾番,弄得陳舊些,才讓青絲帶出去。

江玄瑾下朝出宮的時候,就又在宮外瞧見瞭陸景行。

“君上可找到瞭信?”他笑著問。

朝他走過去,江玄瑾道:“丹陽寫的不見瞭。”

“我知道。”陸景行拿扇子擋瞭半邊臉,“因為在我這兒。”

微微一驚,江玄瑾皺眉:“你拿那東西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當時墻倒眾人推,誰也不肯信我說的話,我可不隻能先將這信收好?”伸手從袖袋裡拿出東西,陸景行遞給他,“你看看。”

封皮上的字跡甚為熟悉,簡單的“丞相親啟”四個字,都能被寫得歪歪斜斜,也隻會是丹陽的手筆。

接過信拆開看瞭看,是丹陽的手書不假,內容也和陸景行說過的一樣。

“多謝。”他道。

陸景行聽得挑眉,搖著扇子失笑:“她與我是最親近的,你替她翻案,做什麼還反過來謝我?”

江玄瑾不答,拿瞭信就往廷尉府走。

陸景行站在原地看瞭一會兒,轉身想走,往旁邊一掃卻瞧見不少宮裡出來的人在看著他。

收攏折扇朝各位大臣一拱手,陸景行笑得不太正經,轉身上瞭馬車就吩咐招財回遺珠閣。

廷尉府。

柳雲烈反反復復將他拿來的信看瞭好幾遍,愕然道:“怎麼會這樣?”

“現在還篤定人是丹陽殺的嗎?”江玄瑾冷聲問。

柳雲烈很茫然,抬頭看瞭他半晌,低聲道:“下官不知道此事。”

他也不知道啊,除瞭陸景行,誰能知道這些?先前要是有人偏信丹陽一些,陸景行早拿這兩封信出來,情況能有轉機也不一定。

“當時……得知司馬丞相出事,齊大人就來找瞭我。”柳雲烈喃喃道,“是他說兇手一定是長公主,以朝廷大局勸我,與我商議好怎麼給長公主定罪。”

江玄瑾眉心一皺:“你怎麼不早說?”

“這種事說出來,豈不是出賣瞭人?”柳雲烈臉色很難看,“但你拿這東西來,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瞭。”

豈止是不對勁,他分明就是被人當瞭槍使!江玄瑾連連搖頭:“妄你斷案無數,竟會出這等差錯!”

“我……”柳雲烈心虛瞭些,聲音都小瞭不少,“誰知道竟會這樣……”

江玄瑾問:“孫擎呢?開口瞭嗎?”

柳雲烈搖頭:“刑都用過瞭,他不肯說。”

江玄瑾起身就往大牢走。

孫擎曾是武將,帶的那一群人也都是昔日平陵君麾下之兵,目的很清楚,就是想為平陵君報仇。

但光憑他一個太廄尉,是不可能完成那些安排精密、時機準確的行動的,他的背後還有人。那個人權力不小,能救他,所以孫擎不肯開口。

江玄瑾進去看見他,隻敲著柵欄說瞭一句:“你的罪定下來瞭,齊丞相親自過的印,秋後處斬。”

角落裡坐著的人一驚,鎖鏈聲大響。

“你說什麼?”

“你以下犯上,謀害人命,難道不該處斬?”看他這反應,江玄瑾心裡有瞭數,卻是繼續挖坑,“本君倒也想放你一馬,但齊丞相說,若不殺雞儆猴,必會亂瞭朝野風氣。”

說完,轉身就要走,像隻是來告知他一聲的。

“君上留步!”孫擎慌瞭,扒拉著柵欄道,“我隻是奉命行事,實則罪不至死!”

原想著流放也行,他半路安排好人,落草為寇也能過瞭餘生,但齊翰怎麼能兔死狗烹、卸磨殺驢?

本就隻是合作的關系,他對齊翰從沒有效忠之意,眼下齊翰既然不保他,那就不能怪他不守承諾瞭。

江玄瑾回過頭來,問:“奉誰之命?”

“齊翰齊丞相。”他答得毫不猶豫,“易泱是他的外孫女婿,劫棺槨那日,就是他提前安排好,告訴我該如何動手的。刺殺你也是他的意思!”

還真是齊翰?江玄瑾臉色沉下來,伸手攏瞭攏袖袍。

“君上,你若答應饒我一命,我還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給你。”孫擎道,“那些東西足以替你翻案、成你所願,而我隻要活命!”

重新回到柵欄前,江玄瑾道:“你若願意指證齊翰,本君就能保你性命。但你若想出這大牢,就得看你給的東西分量如何瞭。”

孫擎問:“長公主寫給司馬旭的信,分量如何?”

心口一震,江玄瑾以為自己聽錯瞭:“什麼?”

“你們都不知道吧?”孫擎自信地笑道,“長公主曾經給司馬旭寫過一封求和的信,就在司馬旭死前不久。那信要是拿出來,她shārén的嫌疑可就小瞭很多。”

牢房裡光線陰暗,江玄瑾沉默地站著,一張臉都埋在瞭陰影裡:“那封信為何會在你手裡?”

“也是齊翰讓我去偷的,他帶我一同去吊唁,讓我把信找出來銷毀。我多留瞭個心眼,把信留下瞭。”孫擎道,“你要是救我一命,我就把信給你,並且幫你指證他。”

“你先說信在何處。”江玄瑾道,“本君查驗真偽之後,定護你性命。”

“那還能有假?”孫擎嘟囔,看他一眼,知道紫陽君向來重諾,便還是先說瞭:“東西在我夫人身上,你去找她就是。”

……

兩封一模一樣的信,若不是放在一處,還真看不出差別。

江玄瑾眼神冰冷,拿起桌上陸景行給的那封信。

單獨看的時候沒什麼問題,但比起孫擎的那一封,信封看起來新瞭不少,墨跡也清晰許多,顯然是後寫的。

輕輕捻瞭捻紙張,是民間的宣紙,與宮裡用的紙也有些差別。

信的內容一樣,隻有些許幾個字的不同,他可以認為陸景行沒有惡意,隻是為瞭幫丹陽翻案。

但,後頭的這封信,到底是哪裡來的?他最善辯字跡,這不可能是有人模仿丹陽的字跡,隻能是她自己寫的。

可她為什麼要多寫一封?完全沒有理由啊。

怔忪間,耳邊響起瞭柳雲烈說的話——以她的心計和城府,哪怕是死瞭都還可能留瞭後手。

這難不成,是丹陽留的後手?

正想著呢,主樓的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瞭。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立馬將信塞回瞭自己的袖袋,回頭一看才發現是白珠璣端著宵夜進來瞭。

“你也不敲個門?”他微惱。

懷玉一手端著一碗醪糟小湯圓,往他面前放瞭一碗,然後雙手抱著自己的,邊吃邊道,“你看我手哪兒有空?隻能用腳推門瞭。”

香甜的氣味充斥在鼻息間,江玄瑾也懶得跟她計較瞭,捏著湯匙優雅地享用。

面前這人永遠沒把“食不語”的傢規放心上,嘰嘰喳喳地道:“今兒橘子樹抽新枝瞭,明年說不定能結果子。你二哥好像跟二嫂吵架瞭,可算是吵瞭!二嫂回瞭娘傢,二哥好像沒放在心上。這醪糟好吃吧?我特意讓青絲去買的一傢老招牌。”

要是以前,他肯定就不高興瞭,誰吃飯這麼多話?

可眼下,桌上燈籠透出來的光暖盈盈的,面前這人說得眉飛色舞,湯水濺到臉上也不管,非得告訴他她這一整天的見聞。

江玄瑾覺得心裡很踏實,這是一種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踏實之感。

忍不住就伸手捏著自己的衣袖,替她擦瞭擦臉上的湯水。

懷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看得一愣,接著就滿眼星星地道:“你可算不嫌棄我臟瞭!”

以前都是拿她衣袖擦的來著!

江玄瑾放瞭勺子淡聲道:“衣裳總歸要換。”

這解釋多餘,懷玉直接當做沒聽見,樂呵呵地抱著碗喝瞭幾口,然後眼神灼灼地盯著他吃。

比起她的狼吞虎咽,江玄瑾簡直是畫裡走出來的端莊優雅,一勺六顆小湯圓,一個不多,一個也不少,含進嘴裡半點湯水也不濺。

懷玉看得咽瞭咽唾沫。

察覺到她的目光,江玄瑾以為她沒吃夠,舀瞭一勺就遞到她面前。

“我比較想吃你。”張口咬住他的勺子,懷玉痞笑。

江玄瑾瞪她一眼,像是想斥她,但勺子沒放下,他不能說話,隻能企圖用眼神讓她收斂。

李懷玉哪裡是看眼神就能收斂的人?想起江傢傢規,她樂瞭,吞瞭湯圓咬著勺子不松,含含糊糊地調戲他:“我說你秀色可餐,你想哪兒去瞭?”

“耳朵都泛紅瞭,紫陽君真是好生輕浮~”

他怒,松手就要放開勺子,懷玉眼疾手快,連忙把他手並著勺子一起抓住,嘴裡松開笑道:“想跑?我偏要看你捏著它說話!”

還有什麼事是比看江玄瑾違背傢規還更有趣的?李懷玉對這事兒簡直是樂此不疲,就看愛他這又惱又沒什麼辦法的模樣。

江玄瑾瞪瞭她許久,發現收效甚微,手又掙不開,幹脆站起瞭身子。

懷玉亦跟著他起身,見他在往耳室的書案邊走,忍不住問:“你想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不能說話還不能寫字瞭?江玄瑾氣悶,左手抄起桌上毛筆,端端正正地寫下兩個字——無恥!

“哇,你左手竟也能寫字?”懷玉贊嘆地道,“還寫得不錯!”

江玄瑾咬牙,繼續落筆:松開!

“你喚我一聲親親娘子,我便松。”懷玉咧嘴,笑得臭不要臉。

額角青筋跳瞭跳,他態度堅定地搖頭。

“不說呀?那寫也成。”懷玉大方地說著,還給他抽瞭一張新的宣紙。

筆尖微頓,江玄瑾落下一點,又停住,眼神一動,臉上便染瞭天邊晚霞。

“快寫呀!”懷玉撒嬌催他,“我手都捏酸瞭!”

哪有這樣的人?分明是她自己要來為難他,倒還嫌手酸?

江玄瑾輕哼一聲,閉眼而書,落筆就將寫好的東西往她懷裡一塞,掰開瞭她的手。

“哈哈哈——”

看著那宣紙上端端正正的“親親娘子”四字,李懷玉笑得這叫一個前俯後仰驚天動地,抱著紙就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喊:“青絲,快!找人去給我裱起來!”

“白珠璣!”終於松瞭勺子,江玄瑾低喝出聲。

然而那人跑得極快,轉眼就沒瞭影子。

江玄瑾僵硬地在原地站瞭片刻,無奈地搖瞭搖頭。

桌上筆墨亂散,看起來有些雜亂,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收,再一捏那宣紙,突然就愣瞭愣。

有點熟悉。

想起袖子裡的信,他下意識地拿出來,把信紙展開摩挲,與桌上那紙對照一番。

色澤、軟度和手感,都一模一樣。

臉色微變,江玄瑾盯著那封陸景行給的信看瞭一會兒,走到窗邊,將它放在鼻尖聞瞭聞。

《春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