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思血洗黑風寨一事傳出去後,整個望都城都驚瞭。
黑風寨在望都城外屹立已久, 從未有一個縣令能夠成功剿匪,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 黑風寨說是山匪, 實際是望都城貴族手裡的刀,誰想動誰,價碼給得足,黑風寨就幫你毀瞭對方那樁生意。
誰都想有刀,於是所有人都護著,當然黑風寨背後,還是有一顆不可言說的大樹, 過往大傢都揣測著這顆大樹是誰, 然而在黑風寨被剿滅不久後, 梁傢也因謀反被滅的消息傳瞭出來, 這事兒就不言而喻瞭。
顧九思審完瞭沈明, 從柴房裡走出來, 黃龍便走上前來, 同顧九思道:“大人, 縣衙裡來瞭好多商戶,都是來買幽州債的。”
“來瞭多少?”顧九思洗著手,聲音平淡, 黃龍報瞭一下,顧九思沉默片刻,心裡就有瞭數。
梁傢昨晚動手, 自然不可能是他一個人,一定是竄通瞭許多商傢,蓄謀一起。
今日來這些人,必然是知道瞭消息,急急趕來表忠。如今梁傢屍骨未寒,還在清點傢中財產和安排剩下的人的去處,這些人知曉瞭結局,被顧九思雷霆手段所懾,自然不敢再繼續下去。
顧九思嘲諷笑瞭笑,他低下頭,洗著手,平靜道:“今日來得這幾傢,要他們將傢產全用來買幽州債。”
黃龍愣瞭愣,之前顧九思一直是秉持著半自願原則,很少這樣強求。今日上來,卻就是要人用傢產全買?
顧九思見黃龍愣住,他抬眼看去:“黃大哥?”
“是,”黃龍趕忙應下,他點頭道,“大人,我這就去辦。”
等黃龍走出去瞭,顧九思就站在架子邊上洗手。
他洗瞭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泛瞭紅,帶著疼,他才終於停下來。
好久後,他深吸瞭一口氣,才直起身去瞭府衙。
府衙裡商戶都等著他,顧九思見瞭這些人,朝著所有人行禮,大傢忙站起身來,慌張回禮。
顧九思看瞭一眼今日坐著的人,卻是之前沒動的硬茬全都來瞭。顧九思嘲諷笑瞭笑:“我的意思,想必諸位都明白瞭吧?”
“大人……”那些商戶猶豫著道,“給幽州捐錢,我們義不容辭,可是這個數額……”
顧九思抬眼,坐在首位的李姓商戶輕咳瞭一聲道:“大人,其實您這麼賣力,錢入的也是這望都庫銀的口袋。大傢不如打個商量,您讓我們少點,我們讓您多點,您看如何?”
顧九思聽著,嘲諷笑瞭笑:“我顧傢捐瞭多少錢,你當我看得上眼的得是多少?”
聽到這話,所有人面色不太好看。
他們再富,也不可能比當年的揚州首富更富。顧九思這種能把傢當說捐就捐的人,要拿錢財打動他,的確太難瞭。
顧九思揚瞭揚下巴,黃龍懂事的關上瞭房門,房間裡就留下瞭顧九思和這些富商,顧九思將茶杯放在桌上,淡道:“大傢也不用多想瞭,以往我總想著,你好我好,大傢都好。可既然諸位不領情,那就官走官道商走商道。你們夥同梁傢找我的麻煩,想必就是做好瞭準備。”
“大人……”所有人著急出聲,顧九思抬手,止住他們的聲音,“不用解釋,你們有沒有做我心裡清楚。大傢都是商戶出身,你們心裡想的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讓你們買幽州債,不是坑你們騙你們,你們不信我,警惕,我都能理解。可是禍不及傢人,你們有事兒沖我來,找我傢裡人麻煩,這是我的底線。”
顧九思抬眼看著所有人:“做瞭事兒就的人罰,其他的商戶,我不會強搶。但你們就聽明白瞭,要麼認罰,要麼就全給我和梁傢作伴去!”
所有人僵著臉,顧九思直接道:“黃龍,拿紙筆來。”
說著,顧九思靠在椅背上,轉著手中的筆,一一掃著每個人道:“寫封信回去,今日大傢就在這裡歇息吧,什麼時候,錢到位瞭,什麼時候,人就到位瞭。”
沒有人敢說話,大傢都清楚知道,此刻的顧九思的確已經是盛怒至極。他可以忍他們的嘲諷羞辱,可以忍他們的懷疑揣測,可是他卻絕不能忍自己的傢人因他受到傷害。
黃龍將紙筆發給所有人,大傢面面相覷,顧九思在上方,打開瞭近日的卷宗,淡道:“大傢慢慢寫,我陪著大傢一起辦公。”
作為一個縣令,望都整個縣,上到財政殺人,下到丟雞找狗,全都由顧九思一人來操辦。顧九思每天的事兒多得不行,還好他看東西速度快,百姓遞過來的訴狀一目十行,他將其按照重要性排序歸類,然後分別準備瞭處置方式。
大傢看著顧九思的樣子,咬瞭咬牙,終於是將信寫瞭出去。
寫出去後就等著傢裡籌銀子,銀子不夠,糧食佈匹馬匹……又或是未來軍中訂單,這些東西抵押來湊。
顧九思就這麼忙活到瞭夜裡。柳玉茹見他還不回來,便讓人去問問,印紅從木南那裡得瞭消息,回來同柳玉茹將情況大概報瞭,柳玉茹靜靜聽瞭,隨後卻問道:“木南可說姑爺有什麼異樣嗎?”
印紅想瞭想,隨後道:“木南說,今日姑爺洗瞭很久的手,手都洗紅瞭。”柳玉茹愣瞭愣,過瞭片刻後,她輕嘆瞭口氣道:“終究是走到瞭這一步,他心裡想必還是難過。”
如今已經是深秋,夜裡有些冷,柳玉茹想瞭想,讓人燉瞭碗甜湯,隨後便穿著大氅,提瞭燈,帶著甜湯去瞭縣衙。
夜裡同往日起比起來有些異樣,周邊人神色匆匆,似乎都在著急忙著些什麼,柳玉茹抬頭看瞭一眼,沒有多說。
到瞭縣衙門口,柳玉茹也沒去請顧九思,她就是站在門口,靜靜等著。
等到瞭半夜,她在馬車裡迷迷糊糊睡瞭過去,顧九思這才送走瞭最後一個商戶,忙完走瞭出來,出門便瞧見柳玉茹的馬車,靜靜停在一邊,掛著“顧”字的牌子在馬車前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顧九思笑瞭笑,他忙走到馬車邊上,印紅打著哈欠,看見顧九思走出來,趕忙道:“姑爺……”
顧九思抬起手,止住瞭印紅的話,他掀起簾子,就看見裡面睡熟瞭的柳玉茹。
他抿唇笑瞭笑,朝著周邊人打瞭手勢,小聲道:“走吧,別驚到她。”
吩咐完後,他輕手輕腳上瞭車,坐到柳玉茹邊上,將人輕輕放到他腿上靠著。
柳玉茹睡得迷糊,她隱約睜瞭眼,又覺得很舒服,沒有再管。
顧九思坐在位置上,將外衣給她蓋上,用手指梳著她的頭發。馬車噠噠回去,他瞧著這個人,覺得月色裡都帶著柔情蜜意。
你說這些感情是如何產生的呢?
他自己回想起來,都很難明晰,到底是在哪個點,哪個界限,這份感情就這麼悄然變瞭質。從最開始隻是想著負責、覺得這個姑娘不錯,就變成瞭生死與共,然後到瞭今天。
閑暇時的溫情,關鍵時的獨占,他對這個女人的感情,無一不是走在瞭愛情的極致上。
覺得她哪兒哪兒都好,便哪兒哪兒都不想放手。愛極瞭,喜歡極瞭,想將她一個人獨占放在身邊,也是自私極瞭。
顧九思瞧著她的側臉,一看就入瞭迷,就覺得這人眉目張開來,怎麼看都是雕刻的美玉,筆繪的仙子。
一不留神就看回瞭傢,等馬車停下來,顧九思才察覺,忍不住有那麼幾分臉紅,想著還好柳玉茹睡著瞭,要是醒瞭知道自己居然能這麼看一路,不得埋汰死他。
他小心翼翼將人打橫抱起來,往臥室裡走去。
這樣大的動作,柳玉茹終於醒瞭,她迷糊睜眼,看著顧九思道:“郎君?”
“睡吧。”顧九思知道她要問什麼,笑著道,“到傢瞭,我抱你過去。”
柳玉茹應瞭一聲,她困得緊,可她還是想多說說話,便伸手攬著顧九思的脖子,合著眼,迷糊著道:“我給你煮瞭甜湯,去接你瞭。”
“我知道呢,”顧九思聽著她這麼掙紮著他說話,心軟成瞭一片,他輕聲誇贊道,“謝謝娘子。”
“你別難過。”柳玉茹低聲道,“我給你帶瞭香膏,記得擦手。”
顧九思愣瞭愣,便知道今早上的事兒是傳到柳玉茹耳裡瞭。
他心裡是說不出的動容,他未曾想著,這麼一個細節,就能讓這人猜到瞭自己的心。
他抱著姑娘,突然就覺得有些眼酸,少年長成,總是棱角盡蛻的過程。有的人蛻得圓潤和善,有的人卻隻能生生折斷,鮮血淋漓。
他啞著聲,應瞭一聲,抱著柳玉茹到瞭床上,柳玉茹在床上躺瞭一會兒,慢慢緩瞭過來。這時候顧九思已經梳洗好,讓人打瞭洗腳水進來。
他將洗腳水放在柳玉茹身前,柳玉茹自己脫瞭鞋襪,顧九思看出她還犯著困,便撩瞭袖子,走到她面前來,將手探進水裡,搓揉在瞭她的腳上。
柳玉茹猛地驚醒,下意識就將腳縮回去,顧九思一把抓住她的腳腕,看見瞭這皓足染著水珠,在燈光下如晨間荷葉,露珠搖搖欲墜。
他一時覺得目眩,呆呆看著那手中握著的小腳,心跳驟然快瞭。
他目光移不開,他從未覺得,有人僅憑著一雙玉足,就能有這樣的魔力,讓人像是陷入瞭某種幻境之中,奇異的感覺升騰而上。
顧九思就盯著那雙腳,那目光如同火一般,灼燒在柳玉茹身上,柳玉茹紅瞭臉,結巴著出聲:“郎……郎君……”
聽得這一聲喚,顧九思才驟然回神。
他抬眼看向柳玉茹,卻是不敢多說什麼,他突然發現柳玉茹看不得瞭,瞧著哪兒,都覺得異樣。
那唇色盈透,似是帶瞭水漬,引人品嘗。
那脖頸纖長,膚色在燈火下似是帶瞭流動的光,讓人恨不得沿著那光一路追隨而去,用唇在上流連。
而再往下更是胸有溝壑,腰藏曲江。
顧九思深吸瞭一口氣,他逼著自己低下頭去,將目光落在水上。他怕柳玉茹察覺他的異樣,他覺得柳玉茹對他的評價太對瞭。
他當真太過孟浪瞭。怎能有這樣的念頭呢?
他低著頭,怕自個兒目光裡那些齷齪東西被人發現,讓柳玉茹不喜。他故作鎮定,笑著將柳玉茹的腳拉回水裡,柔聲道:“可是害羞瞭?”
“喚印紅來吧……”柳玉茹紅著臉,心跳得快,她總覺得面前這顧九思和以往有些不一樣,可她又說不出有什麼不一樣來,讓她又怕又有些……
說不出的喜歡。
而這種喜歡藏在心裡,有些太深瞭去,她自個兒也沒察覺。這種喜歡,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欣賞或者單純喜歡的情緒,更像是所有人都不會說出來的、刻在人骨血裡的、一種女人對於男人、男人對於女人的本能。
她隻覺得身上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太害怕瞭,她說話聲都忍不住打瞭顫。
顧九思聽出來,他頓瞭片刻,最後還是道:“我讓她去睡瞭,我來吧。”
說著,他笑瞭笑,那笑容瞧不出半分旖旎,俱是溫和道:“你來等我,給我煮湯,我就給你洗腳,給你擦手,好不好?”
看著顧九思的笑容,柳玉茹心裡那份怪異散開瞭些,此刻顧九思已經用手擦著她的腳瞭,再多說什麼,也是矯情,於是她隻是道:“那明天早上我給你做桂花糕,幫你穿衣服。”
“好。”顧九思笑著應聲,“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柳玉茹聽得這話,心裡安心又高興。
她是生意人,向來不信那些沒有付出就有回報的故事。
在她心底裡,所有的禮物都標著未知的價格,隻有明碼標價的交換才讓她心安。
她低頭看著坐在小凳子上為她洗腳這個男人。
他這模樣其實一點都不帥,和他在外那些風流公子、威嚴官爺的模樣都不一樣,他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笨拙的替她按著腳,看上去甚至帶瞭種說不出的老實,可是她就覺得特別平穩安定。
柳玉茹靜靜瞧著他,而顧九思也察覺到瞭她的目光。
他目光都落在她的腳上,他努力讓自己不要做出什麼逾矩的事兒來,惹得她討厭,可他又總有那麼幾分沖動。於是他替她擦著擦著腳,就忍不住用瞭力氣。
帶著繭子的手指擦拭在柔嫩的腳背上,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就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覺得有那麼幾分羞恥,便低聲道:“好瞭吧?”
“嗯?”顧九思抬瞭臉,柳玉茹便瞧見面前的人,漲紅瞭臉,眼裡還帶瞭幾分水汽,那一貫艷色的眼角眉梢,更是帶著中說不出的誘人。
柳玉茹愣瞭愣,顧九思卻是笑瞭,幹凈利落將帕子撲在懷裡,將她的腳抱進來壓瞭壓,替她擦幹瞭腳。
“好瞭。”
他放開她的腳,隻是放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那手指就順著小腿一路劃到腳腕,惹得柳玉茹輕輕戰栗瞭一下。
她更覺得羞惱,趕緊上瞭床,背對著顧九思,徹底睡瞭。
顧九思倒瞭水,又回瞭浴室。他在浴室呆瞭很久,似乎又洗瞭一次澡,這才出來。
柳玉茹躺在床上,她看著黑漆漆的夜裡,突然忍不住想。
其實,她和顧九思……應當算夫妻瞭吧?
在顧九思心裡,她應當算他的妻子,他不會再想著什麼放她離開瞭吧?
她其實很想問,可是又不太敢。她怕問出口來,顧九思還是以前的答案。
當初她聽著這答案承受不起,如今更是承受不起,若她付出這麼多,顧九思還是這麼說,她大概……
大概會很難過。
柳玉茹想著,垂下眼眸,她裹著被子,嘆瞭口氣,幹脆不想瞭。
顧九思從浴室走出來,他似乎有些疲憊,他躺在床上,將柳玉茹攬進懷裡。
他身上沾著水汽,有點冰涼。柳玉茹抿瞭抿唇,她想瞭想,回過身去,主動伸出手,抱住顧九思。
“九思,”她小聲詢問,“你不會丟下我吧?”
“我丟不下你,”顧九思聽著她的話,嘆息瞭一聲,他捋開瞭她的頭發,柔聲道,“柳老板,你可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貓小狗,也不是小孩子,你不依附我,又有什麼丟得下丟不下得說法。”
“你該問的是,我離不離得開你。”
“那……”柳玉茹結巴著道,“你離……離……”
她不敢問瞭。
她又羞澀,又害怕,顧九思等著她發問,見她半天開不瞭口,他低笑出聲。那聲音如寶石落在絲綢之上,華貴中帶瞭幾分暗啞,撩得人心發癢。
他的手扣入她的指縫,他們的手交扣在一起,他的頭輕輕觸碰著她的額頭,他們靠得很近,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離不開。”
他瞧著她的眼睛,他漂亮的眼裡帶著無奈、帶著寵溺、帶著歡喜、帶著似乎是要讓人沉溺其中的深情。
他往前探瞭探,附在她耳邊,小聲道:“你是我的命,我離不開。”
他的話帶著熱氣,噴灑在她耳邊,柳玉茹心跳飛快,她突然覺得還好,她是在床上問的這話,若是站著問的,此刻怕是站都站不穩瞭。顧九思這人,當真是生來就帶瞭種骨子裡的風流浪蕩,就算是說句話,也能說得人軟瞭骨頭。
她分不清是自個兒的問題,還是顧九思的問題。
她就是雙手環著顧九思的脖子,紅著臉不說話。顧九思瞧著她的模樣,知道她是害羞瞭,低笑出聲來。
他其實也不好意思說更多瞭,他就將人往懷裡攬著用力抱緊。
他原想著,他隻是想讓他離她近一些,想擁抱她,想用這個動作,去表達他那些未曾說完的感情。
然而在感受這個人的溫熱與真實之後,他突然發現,這人不僅是他的命,是隨時隨地能要瞭他的命。
於是他往後退瞭退,不著痕跡拉開瞭兩人的距離,低頭親瞭親柳玉茹,柔聲道:“睡吧。”
說完,他就側過身去,背對著柳玉茹。
柳玉茹愣瞭愣,她緩過來,這才反應過來顧九思說瞭什麼。
她覺得心裡高興極瞭,哪怕顧九思此刻背對著她,她也覺得歡喜。
她像一隻粘人的貓兒,想要討好面前這個人,於是整個人貼上去,環手從背後抱住瞭顧九思。
“九思,你真好。”
她用臉蹭瞭蹭顧九思的背,顧九思在暗夜裡,感受著身後人的曲線和柔軟,聽著後面人慢慢深沉下去的呼吸。
他睡不著。
他就盯著面前的櫃子,仿若對方是他的死敵。他滿腦子隻想著一件事——
他為什麼受這種罪?
他為什麼,不能勇敢一點,上進一點,再往前努力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