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顧九思說歸說,最後商隊回去的時候, 還是老老實實交瞭一封信過去。

那信十分厚實, 放在手裡沉甸甸的, 交在商隊手裡時, 所有人都笑瞭,顧九思板著臉,面對所有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已經習慣瞭。

柳玉茹接到信時,剛剛離開青州州府,正往下一個城市行去。青州比滄州富饒得多,三十萬擔糧食, 她差不多已經湊足瞭十五萬。

這時候, 滄州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糧食的減少, 糧價突然漲瞭起來。但所有人並沒有發現這些事的關聯性, 有些聰明人後知後覺意識到事情似乎是有人刻意佈局, 但對於當時的大多數人而言, 也不過就是覺得, 戰亂瞭, 糧食又漲價瞭,僅此而已。

而青州甚至還未察覺這一切,柳玉茹似乎隻是偶然經過, 偶然遇到瞭糧價的起伏,然後又偶然離開。

她不過是一傢想要開胭脂鋪分店的老板,誰都想不到, 這青滄兩州這樣大手筆的糧價起伏,會和這個說話時笑得溫柔甚至帶瞭幾分靦腆的小姑娘,有什麼關系。

大傢都關註著幽州與梁王的占據。范軒領著人攻打梁王之後,並州和涼州也少量出兵騷擾有瞭動作。然而梁王早有對策,一時竟也沒攻打下來,於是雙方僵持著,梁王以皇帝之命下瞭對范軒的“討賊令”,而范軒則是洋洋灑灑寫瞭一篇“伐梁賊文”。

這篇檄文並非文采飛揚,但對仗工整,大氣磅礴,用詞尖銳甚至有那麼點刻薄,據聞梁王看到的時候,在大殿裡吐瞭血。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急得。

大傢關註這些事兒,給瞭柳玉茹充分的發揮空間。於是柳玉茹整夜整夜忙得昏天暗地。

柳玉茹接到信那天,她趕瞭一天的路,她有些疲憊,腦子嗡嗡的,什麼都沒想,就坐在床上,看顧九思給她的信。

這次的信沒有上次輕佻瞭,沉穩瞭許多。

他先是告訴她,這次那篇《討梁賊文》的檄文是他寫的,說他有好好讀書,讓她不要擔心。

隨後他就寫瞭傢裡的事,寫瞭蘇婉如何,江柔如何,寫瞭她的店鋪,甚至寫瞭周燁和秦婉之。

他寫瞭自個兒在望都的改革,說他如何整頓瞭城中地痞,安置流民。他說他開拓瞭好多荒地,讓那些流民在那裡耕種。每一個人都能領到地,第一年繳納產糧七成,隨後逐年遞減,等到第十年,就歸屬他們。而流民第一年購買米糧和生活的錢,就從幽州債的錢裡出來,等明年的他們開始交納糧食,就是幽州債的收入。他說他算過瞭,這樣一來,幽州債的利息就徹底抵上瞭。

他說瞭許多,大多是他的政事兒。他還說瞭一些細節,他說他自己跟著那些農名下地一起開荒,揮舞鋤頭的時候被所有人笑話。

說原來種水稻的泥裡有蟲子,趴在他腳上還會吸血,嚇瞭他一大跳。

柳玉茹靜靜看著,她蜷縮在床上,看著這人的話,腦海裡居然就能勾勒出他做這些事兒的樣子。

她想他大概是黑瞭一些,也應該會再長高些,說話做事,應當沉穩瞭許多。

她甚至能想象到他跟著百姓去田裡種地的模樣,想一想,就覺得這個男人,越發窩在瞭心裡。

她瞧著他的信,慢慢有瞭困意,等到瞭最後,她才看到他最後一句話。

“幽州債的利息我已經解決,三十萬石也已過半,剩下的我可以從北梁買來。你莫擔心,早些回來。”

柳玉茹愣瞭愣,那一瞬間,她腦海中突然閃現瞭一個極為荒唐的想法。

他這麼拼命安置流民、用幽州債賺錢,填補幽州債的利息,甚至親自和北梁交易,是不是都是……

想她不要太擔心。

他想著她遠走各地,是為瞭給他收糧,為瞭解決他的燃眉之急,於是他自個兒想瞭所有辦法,讓她不用操心。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是自作多情,還是就是事實,然而看著紙上的字,她還是覺得有種溫暖湧上來。

她忍不住將紙頁貼在胸口,深深呼瞭一口氣。

這是她這一輩子,頭一次遇到的,對她這麼好的人。

過去對她這樣好的人,隻有蘇婉。隻是蘇婉身為母親,雖然有心,但的確性子太懦弱瞭些,根本幫不瞭她太多。大多數時候,是她幫著蘇婉,為她頂天立地。

她習慣瞭做別人的依靠,習慣瞭立若參天大樹。而這個人,卻是頭一個,努力為她遮風擋雨的人。

她心中感動無以復加,在暗夜之中,她突然就特別想念顧九思。

然而天南海北不見,她沒有辦法,隻能站起身來,坐到瞭桌邊,她猶豫瞭很久,想寫點什麼給他,卻又怕對方窺探到自己的心意,覺得太不矜持,太過輕浮。

於是她捏著筆,琢磨瞭又琢磨,才開始給他寫信。

她將自己身邊的事兒一一描述瞭,等寫完瞭,發現事無巨細,也不知該寫些什麼瞭。

第二天早上,她將信交給瞭要帶著糧食回去的商隊。張叔拿瞭信愣瞭愣,發現柳玉茹給他的信,也是沉甸甸的一沓。

柳玉茹看見張叔的詫異,她有些臉紅。

她故作鎮定扭過頭去,將發絲撂到耳後,輕咳瞭一聲道:“張叔,路上小心。”

張叔回過神來,笑呵呵道:“少夫人放心吧,信一定帶到的。”

柳玉茹又吩咐瞭幾句,這才回瞭望都。

信就這麼一來一回,兩人借著商隊往來,慢慢就熬過瞭秋天,又熬過瞭深冬。

柳玉茹在一月終於到瞭揚州,這時候三十萬石糧食已經差不多都到手瞭二十七萬,甚至於她還額外多賺瞭五十萬兩。

八百萬本金出來,不過四個月,就賺瞭二十七萬石糧食和五十萬兩白銀,這樣的能力,讓整個商隊都嘆為觀止。

柳玉茹到達揚州,印紅瞧著揚州的城樓,不由得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如今錢糧都差不多瞭,要不咱們收手回去吧?”

柳玉茹靜靜看著揚州城,她瞧著這個生活瞭十七年的地方,她靜靜看瞭許久,卻是道:“來都來瞭,不帶點東西走,豈不是白來一趟?”

“況且,”柳玉茹笑瞭笑,平和道,“還差著糧食呢。”

說著,柳玉茹就吩咐瞭沈明道:“沈明,走吧。”

柳玉茹進瞭城,她這次沒有輕舉妄動,她文牒上的假身份叫柳雪,她故作臉上有疤痕,帶瞭帷帽,四處看瞭看。

揚州城的商戶明顯是換瞭批人,除瞭一些不賺錢的小生意,賺錢的生意大多都換瞭老板。原來她傢的商鋪也換瞭人,她讓沈明去打聽,才知道顧傢逃瞭之後,柳傢因著受瞭牽連,柳宣將傢產全都充給瞭王善泉,這才撿瞭條命,帶著一傢老小出瞭揚州,也不知道去瞭哪兒。

柳玉茹聽得這個消息,她瞧見商鋪裡打著算盤的人,還是她傢的老賬房,她猶豫瞭片刻,讓沈明給老賬房去對面買瞭一壺酒送過去,便領著沈明走瞭。

沈明看著柳玉茹在城中遊走,同柳玉茹道:“你這是在找個什麼?”

“王善泉和普通官傢不一樣,”柳玉茹平淡道,“這人沒有底線,手段毒辣,咱們要早做防備才好,在揚州行事,首先要把出逃的路給規劃出來。”

說著,柳玉茹停在三德賭坊前,她朝著沈明揚瞭揚下巴,同沈明道:“你去裡面,放一百兩銀子在桌上,說要同老板賭。他們會讓你進後院,到時候你說你傢主人要見他,讓他到隔壁酒樓找我。”

沈明愣瞭愣:“你跑到這兒來賭錢?”

柳玉茹有些無奈,她用扇子拍瞭沈明一下,不滿道:“去。”

沈明撇撇嘴,往裡面去瞭。

柳玉茹去瞭對面酒樓,包瞭一間房,坐在窗臺邊上,靜靜瞧著賭場外面。

沒多久,賭場外一陣喧鬧,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許多人簇擁上去,叫著“洛公子”。

她尋聲朝著馬車看過去,就見馬車裡探出一隻手搭在侍從手上,隨後一個長得十分秀氣的男人從馬車裡探出身子。

他穿著一身湛藍色的袍子,五官來看也十分精致俊美,面上帶笑,手中提著一把紙扇。從整體來看,似是個普通書生,但他眉宇之間卻帶著股說不出的邪氣,怎麼看,都讓不能讓人單純將他與一個“書生”聯系。

旁邊人都殷勤伺候著他進去,對方神色慵懶走進去。到瞭門口時,他頓瞭頓步子,朝著柳玉茹的方向看瞭過來。

柳玉茹驚覺此人敏銳,但她也沒躲,就憑欄而望,似是哪傢小姐出遊,隨意打量著周遭。

對方靜靜註視著她,過瞭片刻後,他板著臉,轉過身去,似是不大開心一般,進瞭賭場。

這人進瞭賭場後,柳玉茹讓印紅將小二叫瞭進來,同小二打聽著道:“你可知城中有位洛公子?”

小二得瞭這話便笑瞭:“洛公子原名洛子商,是節度使王大人的幕僚,如今揚州城半個歸他管,這有誰不知道呢?”

柳玉茹有些詫異,但她也立刻明白,一個這樣年輕的人,能悄無聲息成為王善泉手下第一紅人,接管半個揚州,這絕非等閑之輩,她抓著小二,立刻將這洛子商的消息打聽瞭一遍。

但這洛子商來得突然,所有人隻知道,他是在顧傢倒之後出現的,就是他代替王傢組織瞭整個揚州城商傢的清洗,他在揚州說一不二,王善泉對他幾乎言聽計從。然而這個洛子商從哪兒來,過去做什麼,哪裡人,所有人都一無所知。

柳玉茹心裡有些發沉,她直覺覺得,這個洛子商,或許和顧傢的關系,千絲萬縷。

她抓著小二又問瞭一會兒,基本摸清瞭揚州的情況。這時候,沈明便領著楊龍思走瞭進來。

楊龍思看著柳玉茹,面前女子一身水藍色長衫,帶著帷帽,看不清面容身段,隻能看得出是位身高中等、頗為清瘦的女子。

他朝著柳玉茹點瞭點頭:“柳小姐。”

柳玉茹抬手,刻意壓低瞭聲音,同楊龍思恭敬道:“楊先生請。”

楊龍思坐到柳玉茹對面,開門見山道:“不知小姐請我過來,有何貴幹?”

“妾身聽聞,揚州有白天的官,也有夜裡的神,揚州白日官府管,夜裡龍爺管,不知這話可說得真切?”

“道上朋友謬贊,”楊龍思平靜道,“說得誇大瞭。”

“倒也不盡然。”柳玉茹開口道,“至少夜裡的碼頭,得歸龍爺管,是吧?”

楊龍思聽到這話,便明白瞭柳玉茹的來意。他直接道:“你要找我借船?”

“龍爺,”柳玉茹平靜道,“妾身聽聞,您在道上向來是個講規矩的人。答應瞭的事,赴湯蹈火,也定會做到,妾身敬仰龍爺俠義之名,因此特意過來,想同龍爺借一條船。這條船停在碼頭,掛一個名,但是由妾身的人管,什麼時候出發,裝什麼東西,龍爺疑慮一律不要過問。”

楊龍思聽得這話,卻是笑瞭:“柳小姐,您這要求,往大瞭,可是得讓楊某賠上身傢性命的,倒不知柳小姐,打算出多少價來做這事兒?”

“我打算在揚州做一筆生意,我可以分龍爺這筆生意利潤三成。”

“您說做生意,至少要告訴我是什麼生意吧。”

“龍爺,”柳玉茹輕輕笑瞭,“賭大小的時候,賭一邊總有輸的時候,要是兩邊一起賭,就絕無輸的可能瞭,您說是吧?”

聽到這話,楊龍思神色認真起來。

柳玉茹抬手從袖子裡拿出一個令牌,上面寫著“幽”的字樣。

楊龍思看著那個令牌,聽著柳玉茹道:“我隻是個生意人,生意的內容,很快你就知道,不過是買些物資,但我買得多些,所以需要一條船。這筆生意成瞭,錢財是小,但是我可以許諾,無論是幽州還是揚州,都有您的位置。”

楊龍思看著令牌,沒有說話。

過瞭許久後,他慢慢道:“我在揚州待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想著法子在幽州押寶?”

“龍爺,幽州已對梁王用兵,最遲年後就會打下來,等幽州打下瞭梁王,平亂就是早晚的事兒。若揚州換瞭個人管,那就又是換瞭片天。換天時候,龍爺覺得,自己還能穩穩當當嗎?”

“今日我找龍爺辦的事兒,自然給龍爺規劃瞭後路。您給我找隻外地人的船,我買下來,用他們的資料,您就當什麼都不知道。正常計劃下,我不會出事。若當真出瞭事兒,您就查幾個人交差,算監督不力就是瞭。”

柳玉茹給楊龍思謀劃著出路。楊龍思皺著眉頭,許久後,他疑惑道:“就算幽州平瞭亂,揚州也不一定換人管。”

“若是范大人進瞭東都,”柳玉茹肯定道,“王善泉必定人頭落地。”

“為何?”

楊龍思疑惑出聲。

“您可知《討梁賊文》那篇檄文出自何人之手?”

柳玉茹平靜提醒,楊龍思搖瞭搖頭,柳玉茹喝瞭口茶,淡道:“顧九思。”

楊龍思猛地睜大瞭眼,瞬間卻是明白過來。

若這篇文出自顧九思之手,那顧九思自然在幽州已經混得極為不錯,以顧傢和王傢的傢仇,又怎麼容得下王善泉?

楊龍思沉默下來,柳玉茹喝著茶,靜靜等著楊龍思的抉擇。

片刻後,楊龍思開口道:“我給你找一艘船,之後的事我都不會管,錢你走賭場賭輸進來,我不用你利潤三成,給我十萬兩,一分不能少。”

“若是十萬兩,日後你需得將揚州的消息及時報過去。”

柳玉茹冷靜開口:“我會在這裡開一傢胭脂鋪,日後你從胭脂鋪那邊的人同我聯系。”

“好。”

楊龍思平穩道:“日後你若要找我,三德賭場後門敲三下,連續敲三次。”

柳玉茹點頭,兩人迅速談好之後,楊龍思便站起身來,離開前他突然道:“小心洛子商。”

“嗯?”

柳玉茹抬頭,楊龍思淡道:“這是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狠人物,當年顧傢的事兒,就是他一手策劃。”

聽得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瞭眼,她不敢做聲,怕自己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

等楊龍思走出去門去,她才猛地站起身來,她將沈明叫進來,咬牙道:“你去替我查一個叫洛子商的,不管什麼手段,都給我查清楚,這人哪兒來的、做過什麼、和顧傢什麼關系!”

她就說,當年王榮調戲她逼顧九思出手,想用這個案子去扳東都的江尚書。這樣的計謀,怎麼看都不像是王傢的手筆。

那時候她以為是王善泉老謀深算,如今看來,怕就是這個洛子商的手筆!

沈明見著她的神色,有些疑惑道:“這洛子商怎麼瞭?”

“你不是愛殺狗官嗎?”柳玉茹淡淡瞧他,“這次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狗官。”

《長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