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謀殺與傢庭

荀詡接到徐永的死訊是在五月初,他幾乎想把這份報告揉碎。

這份公文來自於成都司聞曹正司,發給漢中司聞曹姚柚曹掾。姚柚隨即將其轉發給瞭荀詡。

報告稱徐永於四月二十一日傍晚在安全屋附近的小路散步途中被殺害,死因是被人從背後用鈍物砸碎顱骨,整個腦袋都裂瞭;那兩名負責其安全的司聞曹工作人員也遭到襲擊,受到不同程度損傷。據現場勘察,除瞭徐永和那兩名安全人員以外,還發現瞭至少六人的腳印。由於兩名安全人員在一開始就遭到瞭攻擊而昏迷,所以他們對襲擊者的印象也隻限於黑衣。

最先發現的人是附近的一名樵夫。他看到兇案現場後,立刻跑去附近的守林人屋。守林人馬上向都江郾守備部隊報告瞭情況。結果首先趕到現場的不是司聞曹,而是成都衛戍營的人。成都衛戍營並不知道徐永的身份,還以為他隻是一名普通蜀漢國民,於是僅僅當成一般兇殺案來處理。司聞曹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得悉這一變故,盡管他們立刻封鎖瞭成都城及附近區域,但那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瞭。兇手有一整夜的時間脫離成都盆地,他們現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在報告的結尾,成都司聞曹認為這是魏國針對叛逃者所做的報復行動,要求漢中方面加強對可疑人物的搜捕。

荀詡為自己成都同行的無能而感到羞愧,他對裴緒惱怒地大喊道:“六個人!六個人!用腦子想想啊!這怎麼可能是魏國幹的!如果魏國能在成都集結一大夥人公然殺掉司聞曹重點保護對象然後全身而退,他們幹嘛不去直接襲擊內城皇宮!”

裴緒用眼神提醒自己的上司說話要謹慎,以免又被人當成日後評議的把柄。荀詡從鼻子裡冷冷哼瞭一聲,語氣變的尖酸:

“一個情報機構,居然要等別人來通知說:‘嘿,你們重點保護的對象昨天死瞭。’天吶,我開始懷疑我國境內是否有真正意義上的安全場所。”

裴緒把荀詡丟在地上的報告撿起來,略帶同情地說道:“別埋怨他們瞭,這已經在成都引起瞭不小的風波,那些傢夥現在是焦頭爛額。”

由於最先趕到現場的是成都衛戍營,司聞曹無法繼續保守秘密。他們不得不告訴軍方徐永的真實身份,這才換回瞭徐永的屍體和那兩名安全人員。結果這一消息不脛而走,成都各界的反應都很強烈。一部分朝廷官員認為司聞曹居然窩藏一個與漢室不共戴天的曹魏官員,大為憤慨;另外一部分朝廷官員則譴責司聞曹對棄暗投明者漫不經心的怠慢,他們說這本來是一次絕佳的政治宣傳機會;而軍方也十分不滿,因為司聞曹抓瞭條情報大魚在手上卻不肯與他們分享…………總之,成都司聞曹的曹掾將是這段時間內蜀漢最不幸的人瞭。

這個消息對漢中的沖擊也是巨大的。誰也沒有想到徐永居然在成都遇害,尤其還是在這一敏感時期。姚柚緊急召見瞭荀詡、杜弼、陰輯、馬信等司聞曹官員,商討該如何應對。

討論並沒有產生什麼有建設性的成果,畢竟事情發生在成都,漢中的司聞曹鞭長莫及。與會的官員中很少有人真正覺得悲傷——畢竟徐永不過是一個魏國來的流亡者,而且他的價值已經差不多榨幹瞭。官員們的憤怒隻是因為他們感覺自己被冒犯瞭。

唯一對徐永的死感覺到傷感的隻有杜弼一個人,畢竟徐永曾經救過他一條命。

會議最後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姚柚隻是叮囑各部門要嚴加防范漢中的可疑人物,然後宣佈散會。陰輯和馬信和他們的隨從先後離開,而荀詡與杜弼則被姚柚用眼神留瞭下來。

姚柚見屋子裡隻剩下他們三個,這才長嘆一口氣,用刻意控制過的低沉嗓音朝他們兩個人問道:“你們覺得徐永的死和你們正在調查的事之間有聯系麼?”

“您想聽我的個人意見?”荀詡反問。

“是的。”

“我沒有任何證據,隻是一個推斷。”

“但說無妨。這是非正式的會議,不會留下記錄的。”

荀詡簡單地回答道:“我認為徐永的死和李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姚柚和杜弼聽到他的大膽發言以後,臉上的表情沒顯示出任何驚訝,顯然他們也這樣認為。姚柚慢條斯理地用右手把玩著一方銅獸硯,瞇起瞭眼睛:“理由呢?沒有證據,但總該有些理由吧。”

“四月十六日,我被李平召見。他希望知道究竟靖安司是如何查出鄧先是間諜。”

姚柚點點頭:“唔,你的報告我看到瞭,你回答的很得體,什麼也沒泄露。”

荀詡輕微地擺瞭擺手:“的確,我沒有向他透露徐永的具體情況,但他至少知道瞭兩點:一,司聞曹掌握著一名價值極高的魏國流亡者;二,這名流亡者已經被送往成都。”

“那又如何?即使在成都,徐永的存在也是嚴格保密的。“

聽到姚柚這麼說,荀詡露出諷刺的微笑:“我可不這麼認為,現在我對我們成都同事的能力深表懷疑。”頓瞭一頓,他繼續說道:“李平熟知我國機構運作,他很容易就能推斷出徐永是在成都司聞曹的保護之下。接下來,隻要設法從司聞曹那裡探聽徐永具體的安置地點就可以瞭。”

“他能做到麼?”

“他已經做到瞭。想想看,襲擊徐永的兇手至少有六個人,而且對受害者的居住地點和每日作息瞭解的都非常精確。無論規模還是策劃的精細程度,都不是一兩個魏國間諜就能策動起的。恕我直言,這背後必然隱藏著一個內部人士,而且級別相當高。”

“確實是非常大膽的猜想。” 姚柚把銅獸硯放回到桌子上。

一直沒說話的杜弼忽然插道:“即是說,你認為李平在得知徐永的存在後,惟恐他會泄露出燭龍的身份進而對自己造成威脅,於是暗中利用在成都的勢力策劃瞭這起暗殺?”

“不錯,可惜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這一點。”荀詡說的很坦然,語氣裡帶著一絲遺憾。

姚柚和杜弼臉上都露出瞭理解的表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會議就這樣結束瞭,姚柚要求靖安司繼續保持目前的工作態勢,他也答應會派遣一個人去成都旁聽對徐永謀殺案的調查進展,並把進度及時反饋給漢中。

從會議室出來以後,杜弼和荀詡並肩而行,這一段暗灰色的磚石結構走廊此時隻有他們兩個人,腳步聲的回響顯得很清晰。

忽然,荀詡側過頭去,對杜弼低聲說道:“我對徐永的事很遺憾。”

後者將復雜的眼神投向頭頂伸展至北方的青色簷角,表情有些哀傷:“……他認為我國能給予他一個更好的人生,所以才對我投諸信任。我讓他失望瞭。”

“這件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已經盡力。”

“也許把他送去成都是一個錯誤。”

“聽著,輔國,徐永的死是一個悲劇。但是,身為情報官員我們有時候必須要顯得冷漠無情,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幹。”荀詡試圖說服杜弼。他想起來以前陰輯說過他這位學生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些多愁善感。

杜弼伸出手拍拍荀詡的肩膀,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不必擔心,孝和,這我知道,這又不是第一次瞭。”

兩個人沉默地朝前走瞭幾步。荀詡想轉換一下氣氛,於是再度開口問道:

“對瞭,你那邊進度如何?”

靖安司負責內務偵察與行動,而杜弼執掌的軍謀司則負責將各地遞交上來的情報匯總、整理、分析。兩個部門對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由於目前針對李嚴與“燭龍”的調查隻有四個人知情,所以關於這方面的情報杜弼不得不親自把關。他的工作就是仔細排查過去五年內漢中一切情報流動和可能泄密的環節,希望籍此將“燭龍“分離出來。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唔,最近我在重新審議兩年之前的那次行動,那是你和燭龍的初次交手吧?”

聽到杜弼這麼說,荀詡神色黯然瞭一下。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敗,他倒在瞭距離勝利最近的地方。不過荀詡隨即恢復瞭爽朗的表情:“糜沖那次?你可曾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目前還沒有,工作量太大瞭。數以百記的文書、會議記錄、信函、供詞和出自靖安司的冗長報告要閱讀、比較,這些隻能我一個人來做。“杜弼語氣似是在揶揄荀詡。

荀詡聳聳肩膀。“能者多勞嘛。”

兩個人來到走廊的一個轉角處,迎面恰好走來一名急匆忙的侍從。這個冒失的傢夥腳步急促,險些跟兩個人迎頭相撞。他狼狽地停穩腳步,抬頭一看居然是荀詡,慌忙敬瞭一個禮,然後急切地說:“荀從事,裴大人剛剛捎來口信,讓您立刻返回靖安司。”

荀詡和杜弼對視瞭一眼。荀詡問道:“他在口信裡提到過發生瞭什麼事嗎?”

“是的,大人。”侍從回答的毫不含糊。

“是什麼?”荀詡的口氣變的緊張嚴厲起來,如果不是特別重大的事,裴緒不會這麼急著找他。

“您的妻小已經安全抵達南鄭,她們目前都在靖安司專屬的驛館裡等候您,大人。”

荀詡抬抬眉毛,努力想裝出一副處事不驚的平靜表情,不過他失敗瞭。

荀詡是在建安二十四年結的婚,那年他二十五歲。妻子是一位同僚的女兒,姓趙,相貌很普通,但性格溫柔賢淑。結婚以後,夫妻二人關系一直非常融洽,並在建興二年有瞭一個孩子,名字叫荀正。建興五年,丞相府北移漢中,開始籌備北伐事宜。荀詡也隨整個靖安司副司遷入漢中。按照規定,低級官吏不允許攜帶傢眷同往,於是荀夫人和荀正留在瞭成都,和她父親居住在一起。

由於靖安司事務繁雜,從建興五年到建興八年整整三年期間,荀詡隻回瞭成都一次,而且那次還是調職到江東前順便去探望一下,平時夫妻兩個人就以書信來往。這種兩地分居的狀況一直持續到瞭建興九年初,荀詡的官秩升瞭一級,由原來的比三百石升到瞭三百石,夠資格將傢眷遷來漢中瞭。於是荀詡提交瞭申請,並於三月份得到瞭批準。荀夫人和荀正得到許可後立刻動身,終於在五月初風塵仆仆地抵達南鄭。

荀詡離開“道觀”拜別杜弼以後,二話不說,直接趕往靖安司專屬驛館。到達時他註意到到館門前停放著數輛馬車。從馬車篷側的赤烏角旗來看,他們是每月往返於南鄭與成都之間的固定信使車隊。荀夫人顯然就是搭這些馬車過來的。

他站在驛館門口,用雙手潦草地撫瞭撫發髻,然後才邁進館門。一進去,就聽到廳裡傳來一聲響亮的叫聲:“爹爹!”然後一個七歲大小的男孩跳出來,興奮地一下子撲到荀詡懷裡,又叫又跳。

荀詡把自己的兒子摟在懷裡,輕輕地摩挲著他的頭,喃喃地說道:“長高瞭,正兒,你長高瞭……”

“正兒好想爹爹。”

“爹也可想你瞭呢。”荀詡愛憐地拍瞭拍他的臉,小孩子雖然才七歲,眉宇間隔已經依稀有瞭他父親的模樣。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荀詡再次抬起頭來,看到自己的妻子笑盈盈地站在面前。長途跋涉的疲憊仍舊殘留在荀夫人的臉上,但她笑的還是那麼溫柔,與新婚時相比一點沒變。

“阿緹,你們來瞭?”

“我們來瞭,相公。”

“一路都還順利吧?”

“嗯,還好,就是正兒不太喜歡坐馬車。”

兩個人簡短地寒暄瞭兩句,沒有多說什麼,他們把心情留給彼此的眼神去表達。荀詡蹲下身去,用一隻手把荀正抱起來摟在懷裡,然後起身牽住瞭妻子的左手,手很粗糙,那是長年累月勞作的結果。荀詡略帶歉疚地用大拇指蹭瞭蹭她指肚上的老繭,說:

“阿緹你們累瞭吧?房子已經都給你們預備好瞭,行李回頭叫驛館的人送過去。”

“相公,那咱們先回傢去吧。”

荀夫人輕聲回答。聽到“回傢”這兩個字從老婆唇邊輕輕滑出,荀詡在一瞬間感覺到一陣溫馨的震顫,幸福感如同長江的潮水一樣湧入身體。燭龍也罷、李平也罷,這些煩心的事在這一時刻都變的無關緊要、微不足道。自從三月以來累積的疲憊、焦慮與沮喪仿佛秦嶺山頭的積雪一樣消融,被這一聲“回傢”的呼喚洗滌一空。

荀詡以前回的是一間磚石結構的獨院空曠民房,而現在他終於有瞭回“傢”的感覺。

一傢人辦理完手續,一起走出驛館。荀詡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牽著老婆,樂呵呵地登上事先預備好的一輛簡易馬車,朝著自己傢的方向而去。

“有傢室的人真好啊……”

在驛館門口站著的裴緒目送著那三個人離去,用羨慕的口氣感嘆道。剛才他一直站在旁邊,而荀詡居然沒顧得上理他。一旁的阿社爾揶揄他道:“羨慕瞭吧?漢中又不是沒有女性,裴大人,勇敢一點。”

“算瞭吧,這兒的……我寧可去你們南蠻找一個。”

“嘖,口味倒還很重。其實也什麼差別,吹瞭燈都一樣的嘛。”

裴緒瞪瞭他一眼,悻悻地閉上嘴,這個話題他可不是阿社爾的對手。他們兩個走進驛館,命令驛館卒套一輛車,把荀夫人從成都帶來的行李送到荀詡府上去,又派人給荀詡去送瞭一壇好酒和一些新鮮蔬果,算是靖安司同仁一起送的賀禮。

這些事作完以後,裴緒又對阿社爾說:“你去靖安司一趟,替荀從事請個假。就讓他好好歇上一天吧。”

“唔,好的,讓荀大人好生歇息一下吧。反正最近沒什麼大事。”阿社爾拍瞭拍手掌握,表示贊同。

阿社爾沒有想到的是,他這句話的有效期僅僅持續瞭十二個時辰。

輕柔的夏風吹過秦嶺的崇山峻嶺,然後逐漸消融在兩軍營帳之間。現在已經是涼爽的夏季,但在這一段秦嶺的山坡上依舊湧動著宛如冬日的肅殺氛圍。

兩支軍隊的營地相隔並不遠,他們之間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山坡構成天然的界限。山坡的兩翼都鋪滿瞭牛皮或者毛氈的灰白色帳篷,仿佛雨後一瞬間生長出來的蘑菇。現在已經接近黃昏,十幾處篝火已經點燃,黑煙緩緩升向陰鬱的天空。附近稍高的丘陵豎起零星的木制瞭望塔,寫著“大漢”、“諸葛”或者“大魏”、“司馬”的旗幟飄揚其上。在更外圍,兩圈以鹿角、石塊和木頭所組成的圍欄標出瞭雙方所控制的區域。

自從三月份司馬懿遭遇瞭慘敗以來,蜀漢與魏軍的對峙已經持續瞭兩個多月。

“丞相。”薑維從諸葛亮的身後出現。諸葛亮頭也沒有回,視線仍舊固定在遠處的魏軍大纛。司馬懿就象一隻該死的烏龜,把自己完全縮進殼裡,任憑漢軍如何挑戰也不為所動。

“丞相,有些東西我需要給您看一下。”

“哦?”

薑維從懷裡取出兩封信,用雙手恭敬地交給諸葛亮。諸葛亮接過信,

“是時候回漢中瞭。”

老人的語氣裡充滿瞭遺憾和疲憊,他將兩封信都擱到身旁的木盒之中,擺瞭擺手。

《風起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