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友情與仇恨

夜已二更,這間位於丞相府西翼的房間仍舊不曾舉燭。稀薄的月光從窗格縫隙流瀉而入,略微稀釋掉幾絲粘滯的黑暗,成為屋子裡唯一的清冷光源。一縷輕煙從墻角一尊蟠虺狀的紅銅香爐裊裊升起,在空中勾畫出逶迤盤旋的軌跡,宛如一條解脫瞭束縛的飛龍,久久不散。

李平平靜地端坐在茵毯之上,兩隻手擱在微微凸起的小腹,右手食指緩慢地摩挲著左手手背,目光凝固於案前茶碗釉青色的弧線。 一位仆役走上前來,掀開蓋子,將剛煮好的茶水倒進茶甕;深褐色的水激入甕底,一股淡雅的茶香飄然湧出。李平的表情在升騰的霧氣中變的有些模糊不清。

“大人,茶已經煮好瞭。”

李平沒有說話,隻是揮手讓下人退下,然後為自己倒瞭一杯,慢慢地啜瞭一口。略帶苦澀的香氣在舌尖繾綣,讓他在一剎那沉醉在莫名的感動之中,不由得雙目微闔,身體微微顫動,四肢百骸說不出的愜意。他一直不太確定,品茶的樂趣究竟在於茶水本身還是那種一瞬間超離俗塵忘卻世故的輕松感。

窗外的月光清澈依舊,李平擱下杯子,捋瞭捋自己斑白的胡須,唇邊不經意滑出一聲微弱嘆息,胡須是一個男人的年輪,裡面承載著一個人一生的際遇沉浮,也記錄著時光洪流一去不回的感傷,逝者如斯夫……自己已經四十九歲,還差一年就是夫子所言知天命的年紀瞭。右手輕輕朝下捋去,指肚輕柔地滑過每一縷胡須,每一縷都讓他思緒翻卷不已,彷佛翻閱著已然泛黃的史書,懷舊的思緒宛如靜謐潮水般將這位蜀漢中都護逐漸淹沒……

認識孔明有多少年瞭?

李平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與孔明的初次會面是在建安十九年的成都。那時候他叫李嚴,隻是個川中的降將,而孔明則是先帝麾下的軍師中郎將。李嚴當時和其他劉璋舊部一樣心中揣揣不安,不知在新政權下自己的位置究竟會是如何。所以當聽說孔明將以劉備特使的身份前來安撫他的時候,李嚴第一個反應是緊張,以及由緊張而生的惶恐。

出乎意料,孔明一進府邸就主動趨前,微笑著攙起拜倒在地的李嚴,親切地稱呼他的字“正方”。這位三十四歲的中郎將有一種溫軟的親和力,輕易就化解瞭他的不安。此前李嚴從未見過一個人的雙眸如此生動地表達出這個人的心意與胸襟。孟子有一句名言:“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實在是最佳的註腳不過。

孔明對李嚴說,劉備希望李嚴和其他舊部能夠明白,他對於川中舊將是異常重視的:沒有任何猜疑,也不會采取什麼抑壓措施;正相反,新政權的鞏固還需要倚重他們這些老臣,他們將是劉備政權的基石。孔明的聲音如風吹浮砂,細膩緩慢,彷佛每一個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這番話最終解除瞭李嚴的緊張,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劉備的保證還是孔明的聲音本身具有的魅力,不知不覺間自己就被說服瞭。

公事談完,孔明又與李嚴暢談瞭半日。他們發現彼此之間有很多共同點,尤其是在治國理念上:兩個人都堅信儒傢德治隻是宣傳上的花哨;真正能夠匡扶綱紀、整肅國政的惟有法傢。當談到新劉政權何以自持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說道:“律科!”然後彼此相視大笑。

後來李嚴聽說,孔明回去以後對他的評價是:“人如其名,人如其字。”很快,李嚴被封為興業將軍,並被孔明指名參與蜀科律條的編撰工作。那一段時間的共事真是讓人難以忘記……

……李平強行把自己從懷舊的思緒中拉出來,卻忘記瞭自己唇邊那一絲天然的笑意。手中的茶碗邊緣依然發燙,熱氣兀自蒸騰,茶香裊裊散出碗口,撲入鼻中。李嚴深深吸瞭一口氣,把自己再度沉浸在這沁人心脾的氤瘟氛圍之中……

……章武三年,永安宮。李嚴垂手站在寢宮門前,雙肩低垂,面沉如水,目光卻註視著宮前的衢道。在他身後的大門內,蜀漢開國之君劉備正安靜地渡過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李嚴是在章武二年的十月被召到白帝城勤王的。在出發之前,他還是犍為太守,到達白帝城後,他卻意外地被劉備任命為尚書令。這個任命讓李嚴既興奮又驚訝:興奮的是“尚書令”位卑權重,能夠擔當此任者莫不是皇帝的親信之人,乃是極大的殊榮;驚訝的是,李嚴一直覺得自己雖然備受重用,但畢竟是降將,無論資歷還是政治面貌都不夠資格擔當此任。

尤其讓他掛心的是,身為丞相的孔明知道此事後又該做何想?要知道,朝野都認為“尚書令”這個位子孔明該是實至名歸的,對此李嚴一直有種歉疚感。而在嗣後的幾個月時間裡,孔明與他之間全是公函來往,李嚴也無從揣摩他的態度。

到瞭章武三年初,劉備病情日漸沉重,孔明立刻趕往白帝城。李嚴一想到即將要以“尚書令”的身份面對他,就有些忐忑不安。他曾經問過自己是否會主動讓賢,答案是否定的;在自己當“尚書令”的這幾個月裡,李嚴感覺到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截然不同瞭,他從中感受到瞭一種成就感的滿足。

這時候從遠處的黑暗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嚴急忙抬起頭去,隻見一輛輕便馬車從西方疾馳而來,馬車的一角高高豎起一面金邊紫底龍旗,這是最緊急的通行標旗。馬車直接開到宮前,然後孔明從車中匆忙地走瞭出來。李嚴註意到孔明滿身的灰塵,紛亂的鬢發以及那雙急切、疲憊的眼睛,顯然他是一口氣從成都飛奔而來,換車不換人。

“孔明……”李嚴迎瞭上去,欲言又止。孔明第一句話就急切地問道:“主公何在。”李嚴把要說的話咽瞭回去,無聲地指瞭指身後的大門。孔明低聲說道:多謝正方。”然後急步邁進宮去,李嚴感覺到稍松瞭一口氣,也隨著孔明而去。

劉備吃力地抬起頭,看瞭看垂頭在榻前的孔明,又看瞭看跪的更遠一點的李嚴;大約是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瞭,這位梟雄眼神異乎尋常地平靜。他輕微地咳瞭一聲,枯槁的右手蜷縮起來,把視線轉向陰冷的天花板,緩緩說道:

“君的才能,比起曹丕來要強十倍,一定能夠成就一番大事……”劉備說到這裡,停頓瞭一下,語調如常,“如果我那兒子成器,就請盡心輔佐他;若他不成器,那就還不如讓你來統治這個國傢的好……”

劉備聲音雖低,聽在孔明和李嚴耳中卻有如霹靂雷霆。跪在旁邊的李嚴清楚地看到孔明全身一震,撲通一聲全身伏在地上,顫聲泣道:“微臣怎麼敢不盡效犬馬之勞,盡心輔佐少主,至死方休。”

李嚴這時心中猛然突地一下,他註意到,劉備的眼神越過孔明的肩頭朝自己看瞭一眼。雖然隻是短短的一撇,其傳達的意義卻再明顯不過。李嚴隻覺得自己的背上也被汗水溻透瞭,全身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

“正方。”

劉備又輕聲呼喚道。李嚴趕緊趨向榻前,與孔明並肩而跪。劉備徐徐道:“朕封你為中都護,都督中外諸軍事。從此以後,你和孔明二人就是我托孤之臣,漢室復興的大業,就著落在你們肩上瞭……”

李嚴口稱遵旨,卻不敢轉過頭去看孔明的表情。他現在已經是掌管中軍與外軍的中都護瞭,控制著整個軍隊大權,儼然成為整個蜀漢唯一能與孔明分庭抗禮的實權人物。劉備的用意不言自明,不愧是一代梟雄,臨終前也要下如此的心機。李嚴感覺到一種極為矛盾的情感在心中滋生開來。

次日清晨,劉備駕崩。李嚴找到孔明,對他說自己資歷與能力皆不能勝任中都護之職,情願交給孔明,自己回去繼續做太守。孔明嚴厲地盯著他看瞭半天,才大聲斥道:“正方,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先帝新死不過一日,怎麼你就把他臨終遺言拋諸腦後瞭?現在天下局勢未定,你我同為托孤之臣,此時若你甩手而去,我獨木豈能支撐漢室大業?這是該精誠合作,軍政兩道並行戮力的時候才對啊正方!”

李嚴發覺,他第一次對孔明的眼神感覺到瞭迷惑,以往那對透徹的眸子如今卻不那麼容易看透瞭……

……軍政兩道,並行戮力,呵呵。

李平喃喃地念著這幾個字,不由得挑動眉頭,自嘲地笑瞭笑。那次談話三年以後,孔明赫然以丞相之身率軍南征,而身為中都護的他卻仍舊留在永安,從此再沒有進入過成都權力中樞。軍政兩權從此集於一人之身。盡管兩人之間的關系仍舊相當密切,但這種友情的政治成分卻越來越濃厚瞭。

此時夜色更深,窗外夜風習習,給屋中帶來幾縷清涼,碗中的茶水已由熱轉溫。李平將已不燙手的茶碗在手裡轉瞭轉,歪著頭玩賞片刻,再次送到唇邊輕輕啜瞭一口。這一次的溫茶卻不如第一口口感醇厚,香氣漸淡,澀味反盛。李平隻覺得舌尖一陣尖銳的苦澀蔓延開來,心中一陣悸動,彷佛被這口茶帶出瞭萬般的委屈與不平……

……李嚴負手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欣賞著廊下那盆茶花,不時朝門口看去。終於從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李嚴趕緊把目光收回去,好像並不焦急。這位都督中外諸軍事的中都護已經在江州蝸居瞭數年,其職能范圍隻略超過一介太守而已。

他的兒子李豐手執一卷文書走到背後,恭敬地遞上前去,道:“父親,成都有回函瞭。”李嚴“唔”瞭一聲,隻是淡淡接過文書,隨手擱到一旁,然後示意李豐退下。

等自己兒子離開以後,李嚴這才飛快地扯開絲繩,把文書打開來瞪大雙眼逐行閱讀。他越讀越失望,氣憤之情幾乎溢於言表,到瞭最後幾乎是重重把文書拍到案面上,發出渾濁的咚咚聲。

“孔明,你怎麼可以如此!”

李嚴一直固執地稱呼諸葛亮為孔明。這在最初純粹是因為兩人關系親密,而到瞭後來,這卻成瞭李平發泄的途徑,他一直認為自己是蜀漢舉足輕重的人物,是僅次於孔明的要臣。而現在他也隻能在言辭上稍微找回一些安慰瞭。

上個月,恰逢諸葛亮開府署事三周年紀念,李嚴決定上書朝廷,將自己醞釀已久的要求提出來。既然孔明能開府,那麼同為托孤之臣的他既使無法做同樣的事,也該在自己的權力范圍之內有所提升才對。李嚴希望能夠將蜀漢東部與東吳毗鄰的江州五個郡劃出來獨立做為一州,而他則出任州刺史,在新州之內開府。這總算能滿足一下自己的自尊心。

李嚴覺得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孔明多少也該考慮到兩個人的交情,但現在這個申請卻被朝廷——也就是孔明——冷淡地拒絕瞭,而且口氣完全沒有轉圜餘地。朝廷的理由是:目前北方大敵當前,需要保持後方穩定,沒有必要在行政上多此一舉。李嚴感覺到自己的矜持被孔明又一次踐踏瞭。

“我是托孤大臣,不是小小地方守將。你不過是怕我借此危及你威權罷瞭!孔明啊孔明,難道這大漢就是你諸葛一傢的不成!先帝遺言到底是被誰拋諸腦後!?”

李嚴越想越氣,先帝臨終之前刻意把自己拔擢到中都護的位置上,無非就是想制衡孔明。這一番用心在如今政治大環境下卻不能說出來,他隻得鬱積胸中,眼見孔明坐大,自己卻束手無策。李嚴隻覺得心中煩悶無比,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快步走到案前,鋪紙研墨,提筆寫道:

……明公治達通變,明暢百略,才溢四野,文武並臻,素為國所倚重。屆蜀中千裡,魏吳十州,未嘗見高士若君者也。方今赤縣輻裂,兇獠蜂起,昭烈之基,賴明公得安;曹謬惶惶,孫虜噤噤,蓋皆畏於君之盛威而不敢側覷本朝也;而明公身奉仁術,懷憫下情,使黎庶樂業,閭閻無慝,風化肅訓,遠濟南蠻。其功其德,天下寧不知邪?雖古之薑尚、張良,比之蔑如也。

明公既弘發赤德,居功闕偉;朝廷尊崇,益州率俾,萬千之望,一系公身。弗如奏請今上,乞乘大輅,敬仰袞冕,收授九錫,分藩樹屏;前襲周公德望,後格先帝夙願。此三代令典,漢帝明制。明公脫誤從此,則冠帶莫不歡欣,匹夫莫不踴躍,民心可用,大計可圖矣……

李嚴憑著一口惡氣奮筆疾書,明裡這份書信極盡溢美之辭,實際上卻是暗諷諸葛亮早已實權在握,不過隻差九錫一個名分罷瞭。寫完之後,他立刻把信封瞭,派人即刻送往諸葛亮府邸。一個月以後,諸葛亮回瞭一封信,信中痛斥李嚴有非分之想,國傢大業未成豈可貪圖富貴雲雲。

對此,李嚴隻能認為諸葛亮沒什麼幽默感,不過他想到孔明看到這封信時那張尷尬的臉孔,就覺得心裡舒服多瞭。其實他並不認為孔明會作權臣,不過是想借此嘲弄一下這個不大喜歡別人說閑話的丞相罷瞭………

……李平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無論如何,他心底還是很為這個惡作劇而感到得意,右手食指得意地在半空劃瞭一個圈。他拂瞭拂寬大的袍袖,將碗口飛舞的幾隻小蟲驅走,又端起碗來飲瞭一口;放下茶碗,李平臉上的笑容頓止,彷佛突然想到什麼痛心之事。屋內依然沒有舉燭,透入的月光將李平勾勒成一尊翁仲般的黑影。這黑影靜靜地怔瞭一陣,在黑暗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嘆息聽起來是那麼的蒼老,那麼的無奈。

茶碗內的茶已去瞭半杯,水已已經半涼。該是添水的時候瞭,李平卻無意如此,隻是將身體向後倚到墻壁上,閉上眼睛,雙手垂在膝前,似是疲憊不堪……

……建興九年三月十五日,諸葛亮突然決定提前出兵北伐,在這之前他卻在李平面前隻字未提。李平和其他下級官員一樣,一直到瞭最後一刻才被通知,結果隻趕得上為諸葛丞相送行而已。

臨走之前,諸葛亮隻是用一些官樣辭藻來勉勵留守漢中的官員,卻沒有單獨與李平說些什麼,甚至連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都沒有。好像李平並非一個相知多年的好友,而隻是一名普通的官吏罷瞭。

對此李平沒有發作,他返回南鄭丞相府後,吩咐瞭幾句糧草調度的事,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自斟自飲。飲的不是茶,是酒,烈酒。自尊心極強的他感覺自己象是被揪到大庭廣眾之中,然後被人狠抽耳光;堂堂的一個都鄉侯假節前將軍領中都護,被人硬生生從江州調來漢中為丞相府打雜,管的是區區糧草;他名義上僅次於諸葛丞相,實際上卻連出兵決策都無法參與,隻能象個傻瓜似的去送別。還有比這還要過分的羞辱嗎?

“我也是托孤大臣,是先帝禦口親封的中都護!我們本該聯合秉政,孔明,是你竊取瞭我的國傢!”

李平在心裡瘋狂地吶喊,他甚至想把這種瘋狂換成實際的沖動。但是他沒有,多年的宦海沉浮讓他知道這樣的沖動全無意義。他隻是一碗又一碗地大口喝酒,讓酒精燒灼自己的肺部和神經。在這瘋狂的麻醉中,惟有一件事李平仍舊保持著清醒的認知:他與孔明之間的交情從此蕩然無存瞭……

……杯中的水已盡,惟有幾片褐色的茶葉殘渣蜷縮在杯底,它們已被洗吮一空,就如同秋日落葉一般,精華殆盡,碗面恢復瞭清冷。李平將這碗喝瞭半宿的茶擱回到案幾,倒空茶葉,愛惜地用一塊絲絹把茶碗仔細擦拭過一遍。

接下來,他從茵毯上站起身,高高擎起茶碗朝地上摔下去。隻聽“嘩啦”一聲,茶碗化作數十片碎片,散落在青磚地面。李平的眼神變的堅毅起來,他已經作出瞭決定。

一片烏雲悄然遮掩住瞭月亮,整個屋子裡陷入瞭真正的黑暗。恰好在這時,另外一個人推門步入瞭房間,黑暗中的臉模糊不清。

“我準備好瞭。”李平平靜地對他說。

“那我們上路吧。”燭龍也以同樣冷靜的語調回答。

《風起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