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禾在這黑暗深淵裡看著他,終於仿佛見瞭深海中他原來模樣的萬分之一——隨意的,美麗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模樣。
馭妖師與那青羽鸞鳥在空中戰成一團,各種法器祭在空中,無人再關註一旁的紀雲禾與瞿曉星。
瞿曉星拉瞭拉紀雲禾,小聲說:“護法,咱們一起跑啊!”
紀雲禾看瞭眼人群之中的雪三月,雪三月坐在離殊化塵之地,半分未動,她身邊是青姬佈下的結界,馭妖師們傷不到她。而此時也沒有人想著殺她,大傢都看著青羽鸞鳥,殺瞭這隻鸞鳥,才是一等大功。
馭妖谷的馭妖師們,在多年來朝廷的壓制下,早已不是當年俠氣坦蕩的模樣,此時此刻,他們也是嘴上喊著拯救蒼生的口號,手裡幹著搶功要名的事。想從朝廷那兒討到好處。
紀雲禾確定雪三月不會出事,轉身拎瞭瞿曉星的衣領。
“你出谷,掐這個法訣,與花傳信,洛錦桑聽到後,會來接應你。她在外面待得久,門路多,我在谷中尚有要事,辦完後自會出去尋你們。”
“洛錦桑?會隱身術的那個,她不是早死瞭嗎……哎……護法你還要做啥?”
“快走。”紀雲禾不欲與他廢話,推瞭他一把,轉身向林滄瀾的住所而去。
青羽鸞鳥出世之時幾乎將馭妖谷整個顛覆瞭,地上溝壑遍佈,山石垮塌,房屋摧毀,原先清晰的山路也已沒瞭痕跡。
紀雲禾尋到林滄瀾的住所,所見一片狼藉,即便是谷主的房子,在這般強大的力量下也變成瞭一堆破磚爛瓦。紀雲禾看著這一堆磚瓦,眉頭緊皺。即便是在房屋完好無損的時候,她要找林滄瀾藏起來的解藥怕是也不易,更何況是在這一堆破瓦之中……
但無論如何,還是得找。
馭妖谷之上,鸞鳥與眾馭妖師的戰鬥還在繼續,震天的啼叫片刻不止,這對紀雲禾來說是好事,越是激烈,越是能給她更多的機會。
紀雲禾一抬手,口中誦念法訣,殘破的磚瓦在地上微微顫動,一塊一塊慢慢飄到瞭空中。
沒有人會註意到她,所以,她也不用再掩飾自己。
紀雲禾伸出微微握拳的手,在空中驀地張開五指,飄浮起來的磚石宛如被她手中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一樣,霎時間散開。
每一塊磚、瓦、木屑都在空中飄浮著。紀雲禾動動手指,它們就在空中尋找著自己的位置,直到瓦片回到瞭“房頂”上,梁柱撐起瞭“屋脊”,每一個破碎的部件都找到瞭自己本來該待的地方,卻是以間隔的形式,每一塊磚石之間都留出瞭足夠大的位置,能讓紀雲禾在破碎的“房屋”之間穿梭。
房子仿佛被炸開瞭一樣,撕裂成瞭一個個小部件,以立體的方式,在空中重組。
紀雲禾就這樣在各種飄起來的碎片之間尋找著能續她命的解藥。
她手指不停動著,宛如操縱木偶的提線師,將不要的東西一一排除,速度極快,沒過一會兒,這間破碎的飄起來的“房子”,就被她“拆”得隻剩下一個書架瞭。
林滄瀾的書架,紀雲禾以前來向林滄瀾匯報的時候見過許多次,但沒有一次可以觸碰。
她走到書架下方,動動手指,破成三塊的書架飄瞭下來,在一塊木板上,“長”著一個盒子。
在如此劇烈的震動之下,這個盒子也沒有從書架上掉下來。
紀雲禾勾瞭一下唇角,抬手去取,但手指還沒碰到盒子,卻猛地被一道結界彈開。
還給這個小物件佈瞭結界?護得這麼嚴實,想來就算不是解藥,也定是林滄瀾不可見人之物。
紀雲禾目光一凜,抬手便是一記手刀,狠狠地砍在盒子外的結界上。
破瞭結界,林滄瀾必定被驚動,但此時鸞鳥在前,林滄瀾絕對脫不瞭身,隻要不給他找她算賬的機會就行。紀雲禾心中有些雀躍,被林滄瀾這個老東西壓榨瞭這麼多年,這次,總算找到機會,讓他吃個啞巴虧。
“咔”的一聲,結界破裂,紀雲禾沒有猶豫,立即打開盒子。
不出所料,盒中放著的,正是林滄瀾每月給她一次的解藥!
粗略一數,這盒子裡面上下三層,竟有五十來顆解藥。
五十來顆!
一年十二個月,算算就算她什麼都不幹,也能靠這盒藥活個三年五載。外面世界天大地大,紀雲禾不信這麼長時間還找不到研制出這藥的辦法。
她將盒子往懷裡一揣,轉身便禦劍而起,背對著谷中尚存的所有馭妖師,向谷外而去。
長風大起,吹動紀雲禾的發絲,她絲毫不留戀,解下腰間每個馭妖師都會佩戴的,象征馭妖師身份的玉佩,隨手一扔,任由白玉自空中墜落,就連它碎在何處,紀雲禾也懶得去看瞭。
她禦劍而起,紀雲禾以為自己對馭妖谷不會再有任何殘念,但當她飛過囚禁鮫人的地牢之時,卻忍不住腳下一頓。
她禦劍停住,不知為何,腦海中陡然閃過那鮫人美得過分的眼眸。
紀雲禾回首一望,那方鸞鳥還在與眾馭妖師亂鬥,鸞鳥到底是百年前天下聞名的大妖,即便是初解封印,對付現在的馭妖師們也是遊刃有餘,隻是被林滄瀾和他的妖仆纏得有些脫不開身。
這一場爭鬥,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紀雲禾在馭妖谷多年,托林滄瀾的福,她深知自保和自私的重要性,可此時……
“就當是再送林滄瀾一個大麻煩。”
紀雲禾給自己找瞭個理由,禦劍直下,鉆入已經沉入地底縫隙之中的地牢。
貓妖離殊破瞭十方陣,這道谷中的裂縫極深,紀雲禾趕著時間,急速往下,禦劍行瞭好一會兒,也沒看見原先的地牢在何處,倒是地面上的光離她越來越遠。地底深淵之中的濕寒之氣越發厚重。
紀雲禾回頭望瞭眼地面上的光,她禦劍太快,這會兒那光已經變成瞭一條縫,四周的黑暗幾乎將她吞沒。
再往下走,更是什麼都看不見瞭,這地底裂縫深且寬,幾時能找到那鮫人囚牢?
外面的鸞鳥與馭妖師們相鬥總會結束,她現在的時間耽誤不得。
紀雲禾心中猶豫,卻不甘心地又禦劍往下找瞭片刻。
“鮫人!”紀雲禾忍不住呼喊出聲,她的聲音在巨大的縫隙之中回蕩,卻並沒有得到回應。
紀雲禾失望地一聲嘆息,正要向上之際,忽然間,餘光瞥見一抹淡淡的冰藍色光華,光華轉動,宛如深海珠光,十分誘人。
紀雲禾倏爾回頭,卻見前方十來丈的距離,又有一絲光華閃過。紀雲禾心中燃起希望,她立即禦劍前往,越靠近那光華所在,禦劍速度便越發慢下來。
終於,紀雲禾的劍停瞭下來。
她停在瞭鮫人面前。
這個鮫人,他所在的地牢整個沉入瞭地下,現在正好被嵌在一處裂縫之中,玄鐵欄桿仍在,將他困在裡面。
但他不驚不懼,坦然坐在這地底深淵的牢籠之中,巨大且美麗的尾巴隨意放著,鱗片映著百丈外的一線天光,美艷不可方物。
鮫人隔著欄桿看著她,神色自若,仿佛紀雲禾剛才的匆忙和猶豫,都是崖壁上的塵土,拂拂就掉瞭。
紀雲禾在這黑暗深淵裡看著他,終於仿佛見瞭深海中他原來模樣的萬分之一——隨意的,美麗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模樣。
四目相接,雖然環境荒唐地變瞭個樣,但他的眼神和之前並無二樣。
紀雲禾不由得失笑:“哎,你這大尾巴魚,可真讓我好找。”
玄鐵牢籠堅不可破,即便是紀雲禾,也難以將玄鐵牢籠撼動分毫,但好在這牢籠整個掉下來瞭,玄鐵穿插其中的山石卻並沒那麼堅固。
紀雲禾未花多少功夫就用劍在牢籠頂上的山石裡鑿瞭個洞出來。碎石有的滾入萬丈深淵,有的掉在鮫人身上。紀雲禾透過洞口,垂頭一看,牢裡的鮫人一動不動,攤著尾巴坐在下面,連身上的灰都懶得拍一下。
他隻仰頭望著紀雲禾,神色中,有一分打量,一分奇怪,剩下的,全是無波無浪的平靜。
紀雲禾鑿得一頭大汗,滿臉的灰,看到鮫人這個眼神,她覺得有些好笑。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大尾巴魚,你到底想不想出來呀?”
鮫人腦袋微微偏瞭偏,眼中又添瞭幾分困惑,他好像在奇怪,不懂紀雲禾在做什麼。
紀雲禾嘆瞭口氣,覺著這鮫人長得美、力量大,但腦子估摸著有些愚鈍……
所以才會被抓吧。
“算瞭。”紀雲禾趴下身,伸出手,探入自己鑿出的出口裡,“來,我拉你出來。”
鮫人依舊沒有動。
在紀雲禾以為他其實並不想走的時候,鮫人終於微微動瞭動尾巴。
巨大的蓮花一般的魚尾拂過地上的亂石,他微微撐起身子,地底死氣沉沉的空氣仿佛因為他的細微動作而流動瞭起來。
細風浮動,撩起紀雲禾的發絲,也將崖壁上滲出的水珠掃落。
水珠擦過紀雲禾的臉頰,在她臉頰一側留下如淚痕一般的痕跡,隨即滴落在鮫人魚尾之上。
一時之間,鮫人魚尾上的鱗片光澤更是動人。
細風輕拂之際,在這虛空之中,鮫人宛如乘上瞭那一滴水珠,凌空飄起,魚鱗光華流轉,魚尾飄散如紗,他憑空而起,宛如在深海之中,向紀雲禾遊來。
伸出手的紀雲禾便這樣看呆瞭。
這個鮫人,太美瞭,美得令人震撼。
鮫人借滴水之力,浮在空中,慢慢靠近紀雲禾伸出的手,但他並沒有抬手握住紀雲禾的指端,首先觸碰到紀雲禾指端的,是鮫人的臉頰。
他並不想與紀雲禾握手,直接向洞口飄來,臉頰觸碰到瞭紀雲禾的指尖,並非故意,卻讓紀雲禾感覺自己仿佛觸碰到瞭天上神佛的面部一般,竟覺有一絲……
不敬?
紀雲禾連忙收回自己的手,在山石之上站起身來。
鮫人也從她鑿出的洞口中飄瞭出來,他浮在空中,巨大的蓮花一樣的尾巴在空中“盛開”,鱗片流光轉動,冰藍色的眼眸也靜靜地盯著紀雲禾。
饒是在這般境地,紀雲禾也有幾分看呆瞭。
這鮫人……一身氣息太過純凈。
他在牢籠裡奄奄一息時紀雲禾沒有察覺,現在卻是讓紀雲禾覺得自己……好似站在他面前,都是冒犯。
紀雲禾隻在畫卷書籍之中,見過被世人叩拜的如仙似神般的妖怪,這些年她在馭妖谷馴服的妖怪數以萬計,像鮫人這般的……一個也沒見過。
也不知道那順德公主到底是吃瞭什麼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對這般妖怪動私心。
“走吧。”回過神來,紀雲禾以禦劍術將劍橫在自己腳下,她踩上瞭劍,回頭看瞭鮫人一眼,“你自己飄出去,還是需要我帶你?”
鮫人看瞭看她腳下的劍,思索片刻,卻是向紀雲禾伸出瞭手。
大概是……他力量還太弱,還得讓她帶他一程的意思?
紀雲禾如是理解瞭,一伸手,握住瞭鮫人的手。
鮫人猛地一愣。
紀雲禾的手溫熱,鮫人的手微涼。鮫人眼睛微微睜大,似乎對人類的體溫感到陌生。
紀雲禾手臂用力猛地拉瞭鮫人一把,卻沒有拉動。
兩人都飄在黑暗的空中,四目相接。
紀雲禾有點蒙:“你這是何意?”
鮫人還未做出回答,忽然之間,深淵之下,金光一閃。
紀雲禾垂頭往下一望……
“不好……那老頭要重啟十方陣!”
十方陣被破,但根基仍在。歷任馭妖谷谷主都會口傳十方陣陣眼與成陣法術,現在林滄瀾雖無法完全重塑十方陣,但他若是拼命一搏,全力調動十方陣剩餘法力,用以對付青羽鸞鳥卻是可行的!
紀雲禾與鮫人所在的這個地方正是離殊破開十方陣時裂開的深淵,可見十方陣陣眼便在深淵下方。
此時林滄瀾調動十方陣的力量,雖是為瞭對付鸞鳥,但陣法力量所到之處,對妖怪都有巨大的傷害!
“走!”紀雲禾手臂再次用力,想將鮫人拉上自己的劍。
但依舊沒有拉動!
“你到底……”
沒等紀雲禾說完,鮫人手臂倏爾輕輕一用力,紀雲禾猛地被拉入鮫人懷中,鮫人懷中溫度微涼,胸膛上皮膚之細膩比尋常女子更甚,但腹部之下的鱗片卻似鎧甲一般堅硬。
紀雲禾第一次被一個妖怪抱在懷裡,她有些不適,未等她掙紮,鮫人魚尾顫動,周遭崖壁之上的水珠霎時間匯聚而來,浸潤他的魚尾。
巨大魚尾上,鱗片光華更甚,幾乎要照亮這深淵的黑暗。
忽然間,似乎已經凝聚好瞭力道,巨大的魚尾擺動起來,拍打著空中的水珠,以紀雲禾無法想象的速度飛速向空中而去。
紀雲禾在飛速向上時,才恍然明白過來。
哦……剛才這鮫人伸手的意思,原來是在嫌棄她!
嫌棄她居然還要用禦劍這麼落後緩慢的方式移動……
真是抱歉瞭,這位大尾巴魚,紀雲禾想,作為被囚禁瞭數十年,早已失去自己靈魂的馭妖師,她怎麼也想不到,外面世界的妖怪,居然擁有這麼高效的移動方式。
“大尾巴魚,要是再給你點水,你是不是還能瞬間移動到天上去?”紀雲禾開瞭個玩笑,她仰頭看他,本來沒打算得到回應,但大尾巴魚低頭看瞭她一眼,眼中神色顯得似乎是真的很認真地在思考她的問題。
然後他微微張瞭嘴,用自己還有些蹩腳的發音,說:“再給點水,可以。”
竟然……開口說話瞭!
紀雲禾震驚地看著他。
而且這第一句話,竟然是這麼一本正經地回答她這個無聊的問題……
紀雲禾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認為這個一本正經的回答真的是太可愛瞭。
紀雲禾彎瞭彎唇角,然而笑意卻未來得及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地底深淵之中,十方陣的光似一條金色的巨龍一般,從地底猛地躥出,擦過紀雲禾身側,鮫人猛地在空中轉瞭一個方向。躲過金光的同時,更向上瞭一些。
但這還不算完,在第一道金光沖出之後,地底緊接著又湧出瞭第二道金光!
金光沖天直上,紀雲禾已經能看到天光就在自己頭頂,仿佛伸手就能夠到,但第二道金光從地下鉆出,宛如有生命一般,飛上天際之後,又陡然轉下,徑直沖鮫人殺來。
鮫人借助水珠,左右避開,正是緊張之際,忽然,第三道金光猶如閃電,自地底而來!
“小心!”紀雲禾一聲高呼,鮫人垂頭一看,他現在若是躲開第二道金光,依照現在在空中飄的姿勢,紀雲禾必定被地下第三道金光擊中。
紀雲禾雙指化劍,想給自己撐一個屏障,可屏障尚未來得及形成,紀雲禾就覺得他們在空中的飄動猛地停止瞭。
這個鮫人……
這個鮫人!竟然沒有打算避開第二道金光!
紀雲禾驚詫的這一瞬間,電光石火之間,鮫人猛地被第二道金光擊中。他以後背扛下瞭十方陣的餘威,紀雲禾被他護在懷中,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個——
妖怪。
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承受傷害的妖怪。
在天光之外,伴隨著青羽鸞鳥的長鳴,鮫人抱著紀雲禾,被十方陣的金光擊落。
他們猶如空中散落的鱗片與水珠,再次墜入萬丈深淵之中。
紀雲禾醒過來時,恍惚以為自己已經升天。
並非她多想,而是周圍的一切,都太詭異瞭。
除瞭她身邊還在昏睡的大尾巴魚,周圍什麼都沒有。但從地上到天上,全是淡淡的金色,宛如傳說中的天際仙宮,全是鑲金的燦爛,可紀雲禾環視一圈,也沒有看到宮殿。
她站起身來,打瞭個響指,試圖召來長劍,施展禦劍術,但響指聲傳瞭老遠,劍卻一直不見蹤影。
紀雲禾愣瞭許久,隨即以左手摁住自己右手脈搏,隨即大驚……
她體內的靈力,竟然全都消失瞭!
馭妖師之所以能成為馭妖師,能被他人所識,是因為有馭妖能力的人,自打出生以來,身體裡便有一股普通人所沒有的靈力。
他們的脈搏與常人不同,普通人脈搏隨心而動,心動則脈隨之動,然而擁有靈力的人,在心跳之外,卻有另一股脈搏潛藏皮膚之下,這股脈搏,被稱為隱脈。
隱脈在馭妖師出生之時尤為強勁,觸而即知,而隨著年紀的增長,隱脈會漸漸減弱,卻絕不會消失。
雙脈便是馭妖師的證明。
而雙脈越是強勁有力,意味著靈力越強。朝廷每年都會將擁有雙脈的孩童挑出,強行使之與父母分開,送入四方囚禁馭妖師之地。至於那些雙脈最強之子,則被選入大國師府,成為大國師弟子,為大國師行事。
是以四方馭妖地這麼多年,也隻出瞭一個雪三月。
而大國師府中,雖未出多少天下聞名的馭妖師,卻出瞭不少替朝廷暗殺馭妖師與個別妖怪的好手。
紀雲禾拍拍腦袋,將自己飄遠的思緒拉瞭回來。
她自幼便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脈,忽然間隱脈消失……她從沒聽說過靈力莫名消失一事,這個地方到底是哪兒……
她再次探看四周,沒有尋到出路,卻聽到一聲略顯沉重的呼吸。
紀雲禾低頭一看,是鮫人漸漸醒過來。鮫人似乎掙紮瞭許久,才睜開眼睛,然而好似睜開眼睛這個動作已經耗掉瞭他所有力氣一樣,他虛弱地轉動眼珠,看瞭一眼站著的紀雲禾。
紀雲禾一愣,這才想起……
“哦哦!你幫我擋瞭十方陣一擊呢!”
以為自己被摔得升天瞭,紀雲禾竟然把這茬兒忘瞭,著實沒心沒肺瞭一些……
她連忙走到鮫人背後,蹲下,看著他沒有鱗片的後背。他的後背是與人類一樣的皮膚,也是在這樣的皮膚上,紀雲禾才能感同身受——
他整個後背都像是被劈開瞭一般,皮肉翻飛,脊椎處甚至露出瞭白骨,血似乎已經流幹瞭,傷疤顯得焦黑可怖。
紀雲禾看得眉頭緊皺,這樣的傷勢,別說換作普通人,便是個馭妖師,怕是也得沒命瞭吧……
這個鮫人,當真是在那十方陣的一擊之下,救瞭她一命。
紀雲禾看著側躺著的鮫人,發現這個鮫人對自己並沒有防備,用滿是傷口的裸露後背對著她。
為什麼?僅僅因為她在地牢裡為他療過傷?還是因為,他認為她是來萬丈深淵之中救他的,所以不願讓自己的“救命恩人”死掉?
會是這麼單純又天真的理由嗎?但如果不是這樣的理由,又會是什麼?
紀雲禾看著鮫人的側臉,忍不住開口:“為什麼要替我擋下那一擊?”
鮫人似乎有些奇怪她會這麼問,冰藍色的眼珠微微往後看瞭一下,他稍稍平穩瞭一下自己的呼吸,將肉眼可見的疼痛全都咽在肚子裡,沉穩地說:“我接下會受傷,但你會死。”
這麼……簡單的理由嗎?
隻是簡單的評估,甚至連她想的那些簡單的理由都不是。
面對林昊青時,鮫人把他當敵人,所以拼死也不向林昊青屈服。而面對紀雲禾時,他沒有把她當敵人,所以承受這麼重的傷,也要救她一命。
做瞭這麼多年的馭妖師,紀雲禾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妖怪,固執,卻是一邊固守自己的尖銳,一邊又執著於自己的溫柔。
“多謝你。”紀雲禾說。
“不用謝。”
又是有一句對一句的正經回答。
好似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在恪守自己的禮節。
紀雲禾覺得這個鮫人,真是有趣。
“傷口疼嗎?”紀雲禾問他。
“很疼。”
他很坦誠,以至讓紀雲禾真的有些心疼起他來:“我沒有靈力瞭,用不瞭法術,沒法憑空造水。”
“沒關系。”
也是正兒八經地原諒她。
紀雲禾忍不住笑瞭出來。她看著鮫人,鮫人在沒轉動身體的情況下,盡可能地轉動眼珠,想看她。紀雲禾索性走到瞭鮫人面前蹲下,她盯著鮫人澄澈的雙眼,說:“我身上也沒什麼東西能讓你恢復傷勢,隻有去周圍看看,哪怕能找到點水,估計也能讓你好受一點,你在這兒躺著別動,等我回來。”
“好。”
出人意料地乖巧。
紀雲禾看著鮫人的臉龐,或許是因為傷太重瞭,所以先前在深淵之中,那如仙似神的光輝又暗淡不少。加之與他說上瞭話,紀雲禾一下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近瞭不少,此時又見鮫人如此乖巧,紀雲禾一個沖動,沒忍住伸出瞭手。
鮫人躺著動不瞭,巴巴地看著紀雲禾的手落在瞭他的頭上,像是在撫摩什麼動物一樣,從他的頭頂順著他的銀發,向下撫摩,一下又一下。
紀雲禾摸著他,感覺他的發絲有著她從沒有在任何一種動物皮毛上摸到過的柔軟順滑。她微微彎起瞭嘴角……
其實,如果能有自由的話,她一定會養一條大狗的……
“這是什麼意思?”鮫人對紀雲禾的動作起瞭好奇。
哎呀,紀雲禾心想,問出這個問題,竟讓人覺得更可愛瞭一些。
“這是……”紀雲禾琢磨瞭一下,用與他一樣正經的表情回答,“人類之間,能讓受傷的人,好受一點的特殊法術手勢。”
“人類?摸一摸就能好嗎?”
紀雲禾一邊摸,一邊面不改色地說:“摸一摸就能好。”
鮫人也很誠實:“但我還沒好。”
“會好的。”
“嗯。”鮫人又等瞭一會兒,“真是漫長的法術。”
紀雲禾忍不住又笑瞭,終於收回瞭手,又埋頭找瞭找自己外衣的下擺,然後拉出來一個線頭,遞給鮫人:“這兒一望無際的,從地上到天上全是金色的,你幫我把這頭壓著,我出去找找水,到時候順著這條線回來。”
“嗯。”
鮫人將紀雲禾的線頭繞在瞭指尖,恰巧這線頭縫的是紅色的衣擺,便是有根紅線繞在瞭他指尖上,然後連在她的衣擺上。
“你知道嗎?我們人類還有個傳說,在兩人指尖繞上紅線,千裡姻緣一線牽,會攜手白頭到老。”紀雲禾站起瞭身,轉身向金光的遠處走去,“大尾巴魚,你可拉好這線頭呀,我回不回得來,能不能活到老,就看你啦。”
紀雲禾擺擺手就走遠瞭,所以她沒看到,在她身後,握住紅線的手指,又微微緊瞭一些。
紀雲禾本以為自己要找很久,可沒走多久,下擺的線都還沒拆完,她就看見前方出現瞭一個巨大的凹坑。
與這一片金光的天地不一樣,這凹坑之中,竟然是一片青草地,有花,有樹,有溪水潺潺,凹坑正中,還有一間小屋子。
如果這天地不是金色的,紀雲禾還以為自己踏入瞭什麼南方村落。
在這什麼都沒有的十方陣之中,竟然還有這麼一片世外桃源?
紀雲禾覺得稀奇,這總不能是封印鸞鳥的十位馭妖師特意給鸞鳥建的吧?唯一的可能,就是青羽鸞鳥被關在裡面這麼多年,自己給自己造瞭一方天地。
“倒也是個奇妖瞭。”
紀雲禾說著,邁步踏入巨大的凹陷之地中。
她越往裡面走,越是發現這地方神奇。
鳥語花香,一樣不少,但能聽到鳥聲卻看不到鳥,隻能看到地上金色石頭雕的小鳥。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狗叫,卻一直沒見到狗跑過來,隻遠遠地看到一條金色的“狗”被放在大樹後面,一動不動。
有聲音,有形狀,就是沒有生命。
紀雲禾在這奇怪的“世外桃源”中走瞭一會兒,一開始的好奇與新鮮過去,緊接著湧上心頭的情緒,竟是一種仿佛來自遠古的曠世寂寞。
這天地之間,除瞭她,所有東西都是假的。
那青羽鸞鳥在這裡耗費數十年造就瞭這一片屬於她的天地,但她造不出任何一個與她一樣的鮮活生命。
這些石頭鳥、石頭狗,聲音多生動,這曠古的寂寞,便有多折磨人。
紀雲禾一時間有些恍惚,如果她也被永遠困在瞭這裡……
此念一起,竟讓她有些背脊發寒,她一轉頭,驀地看到背後一直連著她與鮫人的那根棉線。
沒有更多猶豫,紀雲禾不再往裡面多走,她轉身到溪邊,摸瞭摸溪水,卻發現這無頭無尾的溪水,竟然是真的。
她脫下外套,將外套扔到溪水之中,吸瞭水,便拎著濕答答的衣服,循著棉線的蹤跡往回走。
回時的路總比來時快。
紀雲禾覺得自己隻花瞭來時一半的時間,便重新找到瞭鮫人。
他還是和她離開時看到的一樣,側躺著,手指拉著那根紅線,一動也未動過。
看見鮫人的一瞬,紀雲禾隻覺剛才剎那的空寂就如茶盞上的浮沫,吹吹就消失瞭。
她沒有去和鮫人訴說自己方才的心緒變化,隻蹲下身,將衣服上吸來的水擰瞭一些到他尾巴上,一邊幫他把水在尾巴上抹勻,一邊問:“背上傷口需要嗎?”
鮫人點頭:“需要。”
紀雲禾看瞭眼他依舊皮開肉綻的後背:“我不太會幫人療傷,下手沒什麼輕重,你忍忍。”
“你很會幫我療傷。”
紀雲禾沒想到,鮫人竟然說瞭這麼一句話。
仔細想想,他們認識的短短時日裡,她這已經是第三次幫他療傷瞭,第一次是在那牢裡,她正兒八經地給他抹藥療傷,第二次,是她方才摸他的頭,第三次,便是現在。
“我也就給你上藥、施術、找點水而已。”紀雲禾一邊說著,一邊把衣服上的水擰到鮫人的後背傷處。
水珠順著他的皮膚,流到那觸目驚心的傷口裡。
他身體微微顫瞭顫,似在消化水滲入傷口的疼痛,過瞭一會兒,他又神色如常地開瞭口:“都很有效。”
這個鮫人……
紀雲禾看著他的傷口將那些水珠都吸收瞭進去,她盯著鮫人的側臉,見他並無半分玩笑的神色……他竟是真的打心眼裡覺得,紀雲禾給他的“治療”是有效的……
第一次便罷瞭,先前她摸他的頭也有效?
紀雲禾忽然間開始懷疑起來,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種法術叫“摸摸就好瞭”……
將衣服上的最後一滴水都擰幹瞭,紀雲禾抖瞭抖衣服。
“你先歇會兒,等你的傷沒那麼疼瞭,我帶你去前面,那邊有你前輩留下的……產業。”紀雲禾琢磨著找到一個她認為最適合的詞,來形容青羽鸞鳥留下的那一片凹地。
而鮫人顯然對這個詞沒什麼概念,他隻是沉默片刻,坐起身來:“我們過去吧。”
紀雲禾見他坐起,有些愣神:“你不……”紀雲禾轉眼看到他背上的傷口,卻驚奇地發現,他那些看起來可怕的傷口,在溪水的滋潤下,竟然都沒有再隨著他的動作而流血瞭。
乖乖……紀雲禾詫異,心想,難道真的有“摸摸就好瞭”這樣的法術?
她沒忍住,抬手摸瞭摸自己的頭頂,試圖將自己莫名失去的靈力找回來,但摸瞭兩下,她又覺得自己大概是傻瞭。
她是人,這鮫人是妖怪,素來聽聞海外鮫人長壽,身體中的油還能制成長明燈,他們有瞭傷,恢復也快,大概也是族類屬性的優勢。哪個人能真的摸摸就把別人的傷給抹平瞭。
又不是那傳說中的神仙……
紀雲禾感慨:“你們鮫人一族,身體素質倒是不錯。”
“勤於修行而已。”
又得到一句官方回答,紀雲禾失笑,隻覺這大尾巴魚真是老實嚴肅得可愛。
紀雲禾伸手攙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大尾巴魚,你能走路嗎?”
大尾巴魚垂下頭,紀雲禾也跟著他垂下頭——
隻見他那巨大的蓮花一樣的尾巴華麗地鋪散在地,流光輪轉,美麗絕倫,但是……並不能走路。
華而不實!
紀雲禾在心裡做瞭如此評價,緊接著便陷入瞭沉默。
大尾巴魚也有些沉默。
兩人呆呆地站瞭一會兒,大尾巴魚說:“此處有陣,我行不瞭法術。”
“我也是。”紀雲禾接瞭話,沒有再多說別的,一步走到大尾巴魚身前,雙腿一跨,蹲瞭個標準的馬步,身體往前傾,把整個後背留瞭出來,“來,我背你。”
鮫人看著紀雲禾的後背。
她背脊挺直,好似很強壯,但骨架依舊有著女孩子的瘦弱。
鮫人伸出手,他的一隻胳膊就有紀雲禾的脖子那般粗。
紀雲禾等瞭許久,也沒等到鮫人爬上她的背,她轉頭瞥瞭鮫人一眼,隻見鮫人站在她身後,直勾勾地盯著她,也不說話。
紀雲禾問他:“怎麼瞭?怕我背不動你啊?”紀雲禾勾唇一笑,自信地說,“安心,我平日裡,可也是個勤於修煉的人。”
“勤於修行,很好。”鮫人承認她的努力。
“那就趕緊上來吧,我背你,沒問題。”
“可是你太矮瞭。”
“……”
幹脆把他綁瞭拖著走吧……紀雲禾想著,這個誠實的鮫人,也未免太實誠瞭一點。
“你自己努力把尾巴抬一抬!”紀雲禾嫌棄他,沒瞭剛才的好脾氣,“沒事長那麼長的尾巴幹什麼,上來!”
大尾巴魚被兇瞭,沒有再磨嘰,雙臂伸過紀雲禾的肩頭,紀雲禾將他兩隻胳膊一拉,讓他抱住自己的脖子,命令他:“抱緊點,抱好!”
鮫人老老實實地抱著紀雲禾的脖子。
紀雲禾手放到身後,將鮫人“臀”下魚尾一兜,讓鮫人正好坐在她手上。
但當紀雲禾伸到後面的手把鮫人的“臀部”兜起來的時候,鮫人倏爾渾身一僵。
紀雲禾以為自己壓到他的傷口瞭:“疼嗎?”
“不……不疼。”實誠正經的鮫人,忽然結巴瞭一下。
紀雲禾沒多問,將他背瞭起來。
紀雲禾很驕傲,雖然隱脈不見瞭,沒瞭靈力,但論身體素質,她在馭妖師裡也是數一數二厲害。
“你看,我說我背得動吧。”
她背著鮫人邁步往前,那巨大的尾巴末端還是拖在瞭地上,掃過待地著,似乎十分不適應,他隔瞭好久,才適應瞭,想起來回答紀雲禾面,隨著他們走遠,留下瞭一路唰唰唰的聲音。鮫人在紀雲禾背上的話。
“嗯,我剛才沒說你背不動,我是說,你太矮瞭。”
“……你就閉嘴吧。”
紀雲禾覺得,如果順德公主哪一天知道這鮫人開口說話是這風格,她怕是會後悔自己“令鮫人口吐人言”這個命令吧。
這鮫人說話,能噎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