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開尾,需心甘情願,再輔以藥物。你用情意讓鮫人說話,我也可以用他對你的情意,讓他割開尾巴。”
順德公主其願有三,一願此妖口吐人言,二願此妖化尾為腿,三願其心永無叛逆。
而今,順德公主的第一個願望實現瞭。
是紀雲禾幫她實現的。雖然在這個比賽的開始,紀雲禾決定要這樣做,並且有十成信心,她可以在林昊青之前讓鮫人開口說話。
但……不是以如今的方式。
紀雲禾走進厲風堂,在青羽鸞鳥作亂之後,厲風堂塌瞭一半,尚未來得及修繕,天光自破敗的一邊照瞭進來,卻正好停在主座前一尺處。
林滄瀾坐在陰影之中,因為有瞭日光的對比,他的眼神顯得更加陰鷙,臉上遍佈的皺紋也似山間溝壑一般深。
卿舒站在他的身後,比林滄瀾的影子還要隱蔽。林昊青立於大殿右側,他倒是站在瞭日光裡,恍然一瞥,他長身玉立,面容沉靜,仿佛還是紀雲禾當年初識的那個溫柔大哥哥。
其他馭妖師分散在兩旁站著。
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紀雲禾一步一步走向主座,終於,在林滄瀾面前三尺,她停住瞭腳步:“谷主萬福。”她跪地行禮,似一切都與往常一樣。
林滄瀾笑瞭笑,臉上的褶子又擠壓得更深瞭一些:“起來吧。你現在可是馭妖谷的功臣。”
“謝谷主。”紀雲禾起身,依舊站在主殿正中。
林滄瀾繼續說著:“青羽鸞鳥大亂馭妖谷,帶走雪三月,致谷中多名馭妖師受傷、死亡,或失蹤……喀喀”他咳瞭兩聲,似無比痛心,“……朝廷震怒,已遣大國師追捕雪三月與青羽鸞鳥。”
紀雲禾聞言,無任何表情,心裡卻為雪三月松瞭一口氣。
還在通緝,就代表沒有抓住。
好歹,這短暫時間裡,雪三月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這一場混亂,哪怕能換一人自由,也還算有點價值。
“朝廷本欲降罪於我馭妖谷,不過,好在你……”林滄瀾指瞭指紀雲禾,“你達成瞭順德公主的第一個願望,順德公主甚為開心,向今上求情,今上開恩,未責怪我等。雲禾,你立瞭大功。”
馭妖谷無能,放跑青羽鸞鳥是國事,順德公主要鮫人說話是私事,今上因私事而改國事……紀雲禾心頭冷笑,隻道這小皇帝真是無能得被人握在手裡拿捏。
這個皇帝的同胞姐姐,權勢已然遮天。
雖然心裡想著這些,但紀雲禾面上一分也未顯露,隻垂頭道:“雲禾僥幸。”
“谷主。”旁邊一馭妖師走出,對著林滄瀾行瞭個禮,道,“護法令那頑固鮫人口吐人言,實乃馭妖谷之幸,但屬下有幾點疑惑不明,還想請護法解答。”
紀雲禾微微側頭,瞥瞭一眼那馭妖師,心下明瞭——這是林昊青的人,是林昊青在向她發難呢。
紀雲禾回過頭來,繼續垂頭觀心,不做任何表態。
林昊青的發難,林滄瀾豈會不知。林滄瀾不允,便沒有人可以為難她。而林滄瀾允瞭,便是林滄瀾在向她發難。
在這個大殿之中,她要應付的不是別人,隻有林滄瀾而已。
林滄瀾盯瞭那馭妖師片刻,咳嗽瞭兩聲:“問吧。”
紀雲禾微微吸瞭一口氣,這個老狐貍,果然就是見不得人安生。
“是。屬下想知,我等與青羽鸞鳥大戰之時,未見護法蹤影,護法能力高強,卻未與我等共抗強敵,請問護法當時在何處行何事?這是第一點疑惑。”
“其次,這鮫人冥頑不靈,諸位皆有所知。護法與鮫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瞭何地,經歷瞭何事?為何最後又會出現在厲風堂後院?此為第二點疑惑。第三,護法與鮫人出現之後,護法昏迷之際,鮫人拼死守護護法……”
拼死守護……
長意這條傻魚,有這麼拼嗎……
紀雲禾心緒微動,卻隻能忍住所有情緒,不敢有絲毫表露。繼續聽那馭妖師道:
“被擒之後,鮫人也道出一句話,此言便隻關心護法安危,屬下想知,護法與這鮫人,而今到底是什麼關系?”
馭妖師停瞭下來,紀雲禾轉頭,望向馭妖師:“問完瞭?”
紀雲禾眸光冰冷,看得發問之人膽戰。
他強作鎮定道:“還請護法解答。”
“這些疑惑,不過是在質疑我這段時間到底幹什麼去瞭。沒什麼不可說的。”
紀雲禾環視眾人一眼:“與青羽鸞鳥一戰,我未參與,是因為貓妖離殊破開十方陣之後,我觀地面裂縫,直向鮫人囚牢而去。憂心鮫人逃脫,便前去一觀。與青羽鸞鳥一戰對我馭妖谷來說極為重要,保證鮫人不逃走,難道不重要嗎?諸位皆舍身與青羽鸞鳥一鬥,是為護馭妖谷聲譽,保住鮫人,亦是我馭妖谷的任務。”
“而今看來,要留下青羽鸞鳥,即便多我一個,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鮫人,隻我一個,便可以瞭。”
紀雲禾說話沉穩有力,不徐不疾,道完這一通,馭妖師們面面相覷,卻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她。
“我尋到鮫人之時,鮫人牢籠陷落,嵌於裂縫山石之間,我正思索該如何處置他時,十方陣再次啟動。諸位應當尚有印象。”
眾人紛紛點頭。
“我與鮫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啟動的十方陣,拉瞭進去。”
殿中一時嘩然。
發難的馭妖師大聲質疑:“十方陣已被破,谷主用陣法殘餘之力對付青羽鸞鳥,你如何會被十方陣拉進去?”
“我何必騙你。十方陣陣眼有十個,一個或許便在鮫人那牢籠地底之下,另一個便在厲風堂後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鮫人才會忽然從池塘出現。你若不信,那你倒說說,我要怎麼帶著這麼一個渾身閃光的鮫人,避過眾人耳目,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厲風堂後院,我又為何要這樣做?”
“這……”
“再有,鮫人護我,關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實,紀雲禾這趟來,倒是巴不得有人向她發難,不然她還找不到機會替自己“邀功”呢。
紀雲禾盯著那馭妖師,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時候,多次提到過,馭妖,並非粗魯的毆打,才能使其屈服。馭妖,便是觀其心,辨其心,從而令其心順,順則服。諸位別忘瞭,順德公主除瞭要他說話,要他長腿,還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紀雲禾輕蔑地看著殿中的馭妖師們,當需要用專業技能說話的時候,他們便都同啞瞭一般,不開口瞭。
紀雲禾接著發問:“這鮫人冥頑不靈的脾性,在座諸位難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順德公主何至於將他送到我馭妖谷來?我使一些軟手段,令他以另一種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為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戲,倒也成罪過瞭?”
這一席話問完,全場當即鴉雀無聲。
她說這些話,半真半假,虛虛實實,誰也沒辦法質疑什麼。
隻是她這話裡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滄瀾的書房裡拿瞭藥。
但先前卿舒也替林滄瀾說瞭,都是些溫補的藥,谷主斷不會因為這些而降罪於她。卿舒也說瞭,谷主不想讓她死,還要保她的護法之位。
所以,紀雲禾當著林滄瀾的面光明正大地說謊,林滄瀾也不會戳穿她。
他為難她,隻是想讓他生性溫厚的兒子看看,這個奸狡的紀雲禾是如何安然渡過這些難關的。他是想告訴他的兒子,這些手段,太簡單瞭。
他隻是借紀雲禾來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訴他,要害一個人,不能這麼簡單地去佈局。
這個老狐貍一直都是這樣,用她來當教材。
紀雲禾瞥瞭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見林昊青面色沉凝,雙手在身邊緊緊地握成瞭拳頭。
事到如今,紀雲禾也對這樣的場景沒有什麼感觸瞭,這麼多年,不管她再怎麼不想,她都做慣瞭那個被仇恨的人。
隻是,林滄瀾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用她,今天,紀雲禾也要利用這個“眾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瞭。
“谷主,在十方陣中,屬下便在思索,離開十方陣後,如何將此鮫人馴服得更加溫馴,滿足順德公主的願望。”
“哦?”林滄瀾盯著紀雲禾,“你思索出瞭什麼?”
“屬下認為,此鮫人性情冥頑,需以懷柔之計,方有所得,而今我已取得瞭鮫人的些許信任,還望谷主特許,之後,在我與鮫人相處之時,有權令他人離開或停止懲罰鮫人的行為。”
紀雲禾望著林滄瀾,面上神色冰冷,仿佛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將那鮫人馴服,要奪得這谷主之位。
提出這個要求,林滄瀾對她心思的猜測或許會有很多種,他會覺得,這個紀雲禾,當真想借這個比賽來贏谷主之位瞭。他也會想,這個紀雲禾背後又盤算著,借用這個比試圖謀些什麼。
但他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紀雲禾,隻是單純地不想讓鮫人再挨打瞭。
她不想讓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樣瞭。
她隻是打心眼裡認為,長意這樣的鮫人,應該得到上天最溫柔的對待。
而這樣單純的想法,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林滄瀾的腦海中的。
林滄瀾與紀雲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相觸,很快,他便做瞭決定,因為老狐貍永遠覺得自己會算計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瞭兩聲,說:“當然瞭,雖說你與昊青之間有比試,但我馭妖谷的本心,還是要為皇傢行事,誰能達成順德公主的願望,誰有達成這個願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紀雲禾微微勾起瞭唇角。
眾目睽睽之下,林滄瀾必然要做這樣的選擇。因為朝廷把控馭妖谷,不可能隻憑遠在天邊的大國師的威風,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滄瀾行事,也不能無所顧忌。
紀雲禾今日在這大殿上說的話,也不單單是說給在座的人聽的。
還有另一隻手,另一雙眼睛,看著她,以及整個馭妖谷。
不過眼下,紀雲禾是真的感到開心,此後,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攔下那些對長意的無盡折磨。
而至於他人怎麼看待她的笑,她卻不想管瞭。
“不過,”林滄瀾再次開口,“雲禾初醒,還是將養比較重要,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壞自己。”
紀雲禾拿不準林滄瀾這話的意圖,最後抱拳應是。
林滄瀾便揮揮手:“乏瞭,都各自退下吧。”
馭妖師們行罷禮,各自散去,紀雲禾與林昊青走在眾人後面,兩人並沒有互相打招呼,隻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林昊青淡淡瞥瞭紀雲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贏瞭。”
紀雲禾看著他,如同往常一樣,靜靜地目送他離開。
所有人都走瞭,紀雲禾才邁步離開大殿。
殘破的大殿外,日光傾灑,紀雲禾仰頭,曬瞭好一會兒太陽,才繼續邁步向前走。
她喜歡曬太陽,因為這是她在馭妖谷中,在詭譎的算計裡,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時候。
入瞭夜,紀雲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長意。可她出瞭院子,卻發現門外守著兩名馭妖師。
他們將她攔下:“護法,谷主讓護法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還望護法別辜負瞭谷主一番心意。”
“屋裡躺得乏瞭,出去走走也算休息瞭。”紀雲禾揮開一人的手,邁步便要往前走,兩人卻又進瞭一步,將她攔住。
“護法,谷主的意思是,讓你在屋裡休息就行瞭。”
紀雲禾這才眉眼一轉,瞥瞭兩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隻道林滄瀾這老狐貍心眼小,他定是記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瞭要求,所以這是隨便找瞭個由頭,將她軟禁起來瞭。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該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測。”
嘴倒是緊。
紀雲禾點點頭:“好。”她一轉身,回瞭院子,也不關門,就將院門大開著,徑直往屋內走去,去瞭裡屋,也沒關門,在裡面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門口兩人相視一眼,神色有幾分不解,但也沒有多言。
過瞭片刻,紀雲禾抱瞭一個茶臺和一堆茶具出來。她半分也沒有被軟禁的氣惱,將茶臺往院內石桌上一放,轉頭招呼院子門口的兩人:“屋內坐著悶,你們站著也累,過來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說著,掐瞭個法訣,點瞭根線香,香氣裊裊而升,散在風中,隱隱傳入瞭兩人的鼻中。
兩人又是不解地對視一眼,隨即搖頭:“護法好意心領瞭,我們在這裡守著便好,不讓他人擾瞭護法清凈。”
“也行。”紀雲禾沒有絲毫強求,兀自坐下瞭,待得身邊火爐燒滾瞭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瞭茶,一派閑適。
兩人見紀雲禾如此,真以為這護法與大傢說的一樣,是個隨意的性子,他們站在門外不再言語。
月色朦朧,馭妖谷的夜靜得連蟲鳴之聲都很少。
紀雲禾靜靜地賞月觀星,整個院中,隻有杯盞相碰的聲音,到線香燃盡,煙霧消散,紀雲禾伸瞭個懶腰,站起身來,她再次走到門外,這次,再沒有人伸手攔住她。
紀雲禾出瞭院子,轉頭看瞭眼門口靠墻站著的兩人,兩人已經閉上瞭雙眼,睡得深沉,一人還打起瞭呼嚕。
“請你們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著瞭吧。”紀雲禾說著,又伸瞭個懶腰,“睡半個時辰也好,你們都累瞭。我待會兒就回來啊。”
她擺擺手,照舊沒有關門,大搖大擺地離開。
她穿過馭妖谷內的花海。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戰役之中,已經被毀壞得差不多瞭,大地龜裂,殘花遍地,沒有瞭之前馥鬱的花香,但也沒有人會在深夜路過這個地方。
紀雲禾有些嘆息,這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靜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煉制,便與迷魂藥沒什麼兩樣。
隻可惜瞭之前她並未煉制太多線香,而今這花海殘敗,要等它們再長成那麼茂盛的模樣,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瞭,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為瞭去看看長意,她倒舍不得點瞭。
紀雲禾未在這片荒地停留太久,徑直向新關押長意的囚牢走去。
一路上,紀雲禾一個馭妖師都沒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沒瞭用武之地,一開始她走得輕松,越走卻越覺得奇怪,鮫人對馭妖谷來說那麼重要,上次已經逃脫瞭一回,林滄瀾怎麼可能不讓人看著他?
快到關押鮫人的地方,紀雲禾心中的疑惑已經變成瞭幾分慌張,結合林滄瀾軟禁她的舉動,紀雲禾心裡隱隱有瞭個猜測,然則這個猜測她不願意相信,所以她心裡竟拼盡全力地在否認。
到瞭地牢外,依舊沒有一名馭妖師,紀雲禾腿腳有些顫抖地快步跑進地牢。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來回跳動,紀雲禾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地牢中回響,她終於走到瞭地牢之中,牢中裡裡外外貼著禁制的黃符,這麼多黃符,足以將妖怪的妖力全部壓制。
潮濕的地牢中,正立著兩人。
一人是拿著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釘在墻上,血流滿地的長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凜冽,黏稠的鮮血順著刀刃,一滴一滴流在地上。
長意雙手與脖子被玄鐵固定在瞭墻上,他身體皮膚慘白,一頭銀發垂下,將他整張臉遮住,而那條屬於他的巨大尾巴……已經不見瞭。
他的尾巴被分開,在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人腿的形狀。
紀雲禾站在牢籠外,隻覺自己身體中所有溫熱的血一瞬間消失瞭,寒意撞進她的胃裡,直至貫穿脊柱,那戰栗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爬到後腦上,隨即凍僵瞭她整個大腦。
紀雲禾臉上血色霎時間退去。
“長意。”她顫抖著唇角,艱難地吐出瞭他的名字。
但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被釘在墻上的鮫人,宛如死瞭一般,腦袋無力地垂著。之前,這個鮫人無論受到多麼大的折磨,始終保持著自己神志的清醒,而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瞭意識。
紀雲禾的聲音雖沒有喚醒長意,卻喚得長意面前的林昊青回瞭頭。
他似乎並不奇怪紀雲禾會來這裡。
林昊青甩瞭甩手上的刀,黏稠的鮮血被甩出來幾滴,有的落到紀雲禾腳下,有的則甩到瞭她的衣擺上,霎時間,血液便被佈料的縫隙吸瞭進去,在她衣擺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來瞭也沒用。”林昊青冷漠地將刀收入鞘中,“鮫人的尾巴是我割開的,大傢都知道瞭。”
林昊青冷漠地說著。
他不關心紀雲禾是怎麼來的,也不在乎自己對鮫人做瞭什麼,他隻在乎,順德公主的第二個願望,是他達成的。
“第一局,算你贏瞭。”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厲風堂前說的話,忽然閃進紀雲禾腦中。
原來,“算你贏瞭”的“算”,是這個意思。
原來,他特意說這一句話,是對順德公主的第二個願望志在必得。
林滄瀾軟禁她,林昊青給鮫人開尾……原來,他們父子二人搭檔演瞭一出這般好的戲。
一時間,這些思緒盡數湧入紀雲禾腦海之中,方才瞬間離開周身的溫熱血液像是霎時間都湧回來瞭一樣,所有的熱血都灌入瞭她的大腦之中!
在紀雲禾渾身僵冷之際,林昊青倏爾一勾唇角,冷冷一笑。
他看好戲一般看著紀雲禾:“鮫人開尾,需心甘情願,再輔以藥物。你用情意讓鮫人說話,我也可以用他對你的情意,讓他割開尾巴。”
林昊青此言在紀雲禾耳中炸響,她看著墻上的鮫人,但見他分開的尾巴漸漸變得更加像人腿,他漂亮的魚鱗盡數枯萎落地,宛如一地死屑,那蓮花魚尾漸漸變短,化為五趾。
紀雲禾手掌垂於身側,五指卻慢慢握緊成拳。
林昊青盯著紀雲禾,宛如從前時光,他還是那個溫柔的大哥哥,他喚瞭聲她的名字:“雲禾。”他一笑,眼神中的陰鷙,竟與那大殿之上的老狐貍如出一轍……
“你真是給我出瞭一個好主意。”
聞聽此言,紀雲禾牙關緊咬,額上青筋微微隆起,眼中血絲怒現,再也無法壓抑這所有的情緒,紀雲禾一腳踢開牢籠的大門,兩步便邁瞭進去。
林昊青轉頭,隻見紀雲禾的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冰冷。
還未來得及多說一個字,紀雲禾一拳揍在林昊青臉上。
皮肉相接的聲音是如此沉悶,林昊青毫無防備,徑直被紀雲禾一拳擊倒在地,他張嘴一吐,混著口水與血,竟吐出瞭兩顆牙來。
林昊青還未來得及站起身,紀雲禾如猛獸捕食一般,沖上前來,抓住林昊青的衣領,不由分說,兩拳、三拳,數不清的拳頭不停地落在林昊青臉上。
劇痛與眩暈讓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紀雲禾根本不管不顧,仿佛要將他活活打死一樣,瘋狂的拳頭一直落在他臉上。
終於,林昊青拼盡全力一抬手,堪堪將紀雲禾被血糊住的拳頭擋住。
鮮血滴答,已經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紀雲禾自己拳頭上的血。
“紀雲禾。”林昊青一隻眼已經被打得充瞭血,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你瘋瞭。”
從他的眼中看出去,整個牢籠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領的紀雲禾,在這片血色當中卻出奇地清晰。
她目光中情緒太多,有痛恨,有憤怒,還有那麼多的悲傷。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紀雲禾聲音萬分嘶啞,若不是在這極度安靜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幾乎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視紀雲禾,毫無半分躲避,他像一個不知肉體疼痛的木頭人,血肉模糊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而眼神卻是毫無神光,宛如沒有靈魂一般麻木,他反問紀雲禾,聲音也是被沙磨過般喑啞。
“大傢想要的少谷主,不就是這樣的嗎?”
林昊青的話,讓紀雲禾的拳頭再也無法落在他臉上。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紀雲禾再清楚不過。
便在紀雲禾失神之際,林昊青一把將紀雲禾從自己身上掀瞭下去,他抹瞭一把嘴角的血,血紅的眼睛往墻上一瞥,隨即笑出瞭聲來。
“護法。”林昊青挺直瞭背脊,傲慢地看瞭眼坐在地上的紀雲禾,“鮫人開尾完成瞭。你要想與他相處,便與他相處就是。”
林昊青捂著嘴,咳嗽瞭兩聲,並未計較紀雲禾打瞭他的事,自顧自開門離去。
對他來說,第二局贏瞭就行瞭。別的,他不在乎。
他隻想贏過紀雲禾,贏過這個從小到大,似乎樣樣都比他強一些的馭妖谷護法。
贏瞭她,就足以讓他開心瞭。
紀雲禾的憤怒,在他看來就是輸後的不甘,她越憤怒,他便越是開心。
林昊青帶著笑意離開瞭地牢,而紀雲禾看著墻上的長意,過瞭許久,才站起身來。
鮫人開尾已經完成瞭。
他赤身裸體地被掛在墻上,他擁有瞭普通人類男性的雙腿,有瞭他們所有的特征,唯獨失去瞭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再也不會長回來瞭。
紀雲禾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狠狠一拳捶在身邊的地牢欄桿上。
牢籠震動,頂上一張黃符緩緩飄下。
而在黃符飄落的這一瞬間,墻上的人呼吸微微重瞭一瞬,極為輕細的聲音,但在寂靜的牢籠中卻是那麼清晰。
紀雲禾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都收斂,她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長意身前。
銀色長發末端顫動,長意醒轉過來,他睜開瞭眼睛,還是那般澄澈而純凈的藍色。
“長意。”紀雲禾喚他。
她沒有把他從墻上放下來,剛開尾的鮫人,腳落地,應該會像針紮一樣地疼痛吧。她隻是仰頭望著被釘在墻上的長意,靜靜地看著他。
長意目光與她相接,看瞭紀雲禾許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識一般。他張瞭張嘴,卻無力發出任何聲音。
紀雲禾心中一抽,要鮫人開尾,最重要的條件就是鮫人心甘情願。如果鮫人不願意,即便給他喂再多的藥,將他的尾巴都剁碎,也不會開尾成功。
紀雲禾猜都能猜到他們是怎麼讓長意開尾的。
“他們肯定騙你瞭。”紀雲禾拳頭緊握,唇角微微顫著,“抱歉。”
長意垂頭看瞭紀雲禾許久:“你沒事……就好。”他聲音太小,幾乎聽不見,紀雲禾是看著他嘴唇的形狀,猜出來的。
而這句話,卻讓紀雲禾宛如心窩被踹瞭一腳般難受。
她幾次張開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都閉上瞭。
面對這樣的長意,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話,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瞭他決定做的事,這件事的後果,他早就想清楚瞭……
又怎麼可能不清楚呢……
“長意,我如何值得你……這般對待。”
長意沒有說話,大概也是沒有力氣說話瞭,開尾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損耗。
紀雲禾便不問瞭,她就站在長意面前,手中掐訣,指尖湧出水流,她指尖輕輕一動,地牢之中水珠落下,仿佛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將長意蒼白的身體浸潤,也清洗瞭這一地濃稠的鮮血。
水聲滴答,紀雲禾垂頭看著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要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她倏爾開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這樣。”她說,“我最初見他的時候,他性格很溫和,對我很好,把我當妹妹看,我也把他當哥哥。那時他養著一條小狗,林滄瀾給他的,他給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為小狗最喜歡在花海裡咬那些花,鬧得漫天都是花與葉。”
紀雲禾說著,似乎想到瞭那場景,微微勾起瞭唇角。
“他很寵愛花花,後來,沒過多久,林滄瀾讓他把狗殺瞭。他沒幹,挨瞭好一頓打,也沒幹。然後林滄瀾就威脅他說,他不把狗殺瞭,那就把我殺瞭,如果他不殺我,那林滄瀾就自己動手殺瞭我。”
紀雲禾神色平淡,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號啕大哭著把花花掐死瞭。”
紀雲禾揮揮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瞭一些。“那天是一個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時候,渾身都濕透瞭。但那條狗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咬他一口……他難過得大病一場,林滄瀾就在他病著時,把花花燉瞭,喂他一口口吃瞭。他一邊吃一邊吐,一邊還要聽著林滄瀾的呵斥,罵他窩囊無用,嫌他婦人之仁。”
“林滄瀾說,馭妖谷未來的谷主,必須要心狠手辣。不僅要吃自己養的狗,還要會吃自己養的人。”
長意看著紀雲禾,雖然做不瞭任何反應,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她身上,沒有挪開。
“林昊青病好瞭,我去看他,我問他,是不是討厭我瞭,畢竟他為瞭我,把那麼喜歡的小狗殺掉瞭。但林昊青說沒有,他說我沒有錯。他說,這件事情裡,還能讓他找到一點安慰的,就是至少救瞭我。”
紀雲禾抬頭,與長意的目光相接:“長意,那時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後來……”
再後來,就要怪她瞭。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來越好,我們一起做功課,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說我聰明,林滄瀾也不吝嗇誇獎我,他還將我收作瞭義女,在所有人眼裡,我們的關系都好極瞭。”
“可是我也隻是訓練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樣,花花是註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個註定要被吃掉的人。”
紀雲禾眸光漸冷:“林滄瀾讓我和林昊青去馭妖谷中一處洞穴試煉,洞穴裡有一個蛇窟,林昊青最怕蛇瞭,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滄瀾讓我把林昊青推進去。”
紀雲禾說得很簡略,但背後還有林滄瀾喂她秘藥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後,林滄瀾就給紀雲禾喂瞭秘藥。從那時候起,她每個月都要等林滄瀾賜她解藥,這樣才能緩和她身體裡撕裂一樣的疼痛。
她變成瞭林滄瀾的提線木偶。
林滄瀾讓她把林昊青推進蛇窟,她沒有答應,她生不如死地熬瞭一個月,林滄瀾和她說,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來做這件事。
所以紀雲禾點頭瞭。
她答應瞭。
很快,林滄瀾便安排她與林昊青去瞭蛇窟。
“走到那蛇窟邊的時候,林昊青站在我面前,背後就一條路,我堵住瞭,他就出不去,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什麼樣的境況之中,他護在我身前,忍住懼怕說:‘沒關系,我保護你,你快跑。’”
紀雲禾扯瞭一下嘴角:“我沒跑,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怕蛇,我堵住路沒動,是因為我還在猶豫。”紀雲禾垂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我還在想,幹脆自己跳進去算瞭,這樣就一切都解脫瞭。但是沒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擊中瞭,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邊的林昊青推瞭下去。”
紀雲禾當時沒有動手,是林滄瀾派來監視他們的卿舒等不瞭瞭,用石子擊中瞭她的手肘,讓她把林昊青推瞭下去。
而那時,以她和林昊青的靈力,根本無法察覺到卿舒的存在。
“我當時轉頭,看見瞭林滄瀾的妖仆,她冷冷地瞪瞭我一眼。我一回頭,又看見掉進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猶記,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仿佛是見瞭鬼一樣。”
“我那時候就明白瞭,林滄瀾想要一個心狠手辣的兒子,林昊青一天沒有變成他想要的模樣,那這樣的事情就一日不會斷。所以,當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時候,我做出瞭選擇。”
“我站在蛇窟邊,一腳踢開瞭他伸出來向我求救的手。”紀雲禾眼睛微微紅瞭起來,“我和他說,憑什麼你一出生,就註定擁有馭妖谷谷主之位,我說,你這麼懦弱的模樣,根本不配。我還說,我這段時間,真是惡心死你瞭。你就死在這裡吧。”
再說起這段舊事,紀雲禾仿佛還是心緒難平,她沉默瞭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喑啞瞭許多。
“後來,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瞭那個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來之後,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當初的溫和少年。”
紀雲禾不再說話,地牢之中便隻餘滴答水聲,像是敲在人心弦上一般,讓人心尖一直微微顫動,難消難平。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我當年做瞭正確的選擇,因為在那之後,林昊青再也沒有被林滄瀾逼著去受罪瞭。但是啊,長意……”紀雲禾此時仰頭看他。
他被釘在墻上,血水被洗去,皮膚上幹枯如死屑的魚鱗也被沖走,但那皮膚,還是不見人色的蒼白。
“我當年的選擇,卻害瞭今天的你。”紀雲禾牙關咬緊,“我錯瞭……對不起,是我錯瞭。”
地牢裡安靜瞭許久,終於,紀雲禾聽到瞭一句沙啞而輕柔的安撫。
“不怪你。”
鮫人的聲音,宛如一把柔軟的刷子,在她心尖掃瞭掃,掃走瞭這遍地狼藉,也撫平瞭那些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