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選擇,很令人失望。”
此後幾日,谷中相安無事。
比起前些日子一茬接著一茬的大事,馭妖谷平靜很多,大傢好似又回到瞭往日的狀態。但平靜之下,卻難掩愈發緊張的態勢。
所有人都關註著馴服鮫人一事。
洛錦桑日日盯著林滄瀾,沒有找到解藥所在之地,卻聽到瞭谷中馭妖師們的不少言論。
大傢都在討論,馭妖谷谷主之位怕是要落到紀雲禾手中瞭。
唯獨紀雲禾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洛錦桑日日跑回來和她說,大傢都認為,最後馴服鮫人的一定是紀雲禾,大傢也都很篤定,如果紀雲禾達成瞭順德公主的第三個願望,那麼林滄瀾勢必將谷主之位傳給她。
“他們說得信誓旦旦,我都要相信瞭。”洛錦桑和紀雲禾說,“你說,林滄瀾會不會信守承諾一次,當真將谷主之位傳給你?”
紀雲禾笑望洛錦桑:“他真傳給我瞭,他兒子怎麼辦?老狐貍就這一根獨苗,他以後壽終正寢瞭,等著我馬上把他兒子送下去陪他嗎?”
洛錦桑有點愣:“你真要這樣做啊?”
紀雲禾敲敲洛錦桑的腦袋:“你可醒醒吧。這事可輪不到我來做選擇。你好好幫我查查藥在哪裡就行。”
“好吧。”
紀雲禾並不關心谷中甚囂塵上的傳言,也不關心忽然沉寂下來的林昊青在謀劃什麼。
這些事情她便是操心,也沒什麼用,在這緊要關頭,大傢好像都有瞭自己要忙的事,沒有人來折騰她,她倒樂得輕松,過上瞭“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日子。
她日日都去牢中見長意,先前在大殿上討到瞭林滄瀾的許可,她在的時候,便可自由遣散其他馭妖師,給她與長意相處挪出空間。
而紀雲禾去見長意,也沒什麼要做的,她把自己的茶具搬瞭過去,用兩塊大石頭搭瞭個茶臺,在簡陋得有些過分的地牢裡,和長意泡茶聊天。
沒人知道紀雲禾在地牢裡和長意做什麼,他們隻知道護法日日拎著壺過來,又拎著壺回去,猜得過分的,以為紀雲禾在給長意灌迷魂湯。弄得那鮫人沒被綁著,也不再像初入谷時那般折騰。
紀雲禾從洛錦桑口中聽到這個傳言,找瞭一日,拿著壺給長意倒瞭碗水,問他:“這是迷魂湯,你喝不喝?”
長意端著一碗剛燒開的水,皺瞭皺眉頭:“太燙瞭,不喝。”
紀雲禾的笑聲從牢裡傳到牢外:“長意,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真是很喜歡你的性子。”
“沒說過,不過我能感受到。”
“感受到什麼?我對你的喜歡嗎?”
紀雲禾本是開玩笑的一問,長意端著開水的手卻是一抖,滾燙的水落在他腿上,過瞭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把碗放在桌上,擦瞭擦自己的褲子。
他才開始穿褲子,還是很不習慣這樣的裝扮,兩條腿也總是並在一起,是以這開水一灑,直接在褲子兩邊都暈開瞭。
紀雲禾連忙用袖子去擦:“燙不燙?”
紀雲禾一俯身,長意有些愣神地往後面躲瞭一下。
“怎麼瞭?”紀雲禾問他,“碰你的腿,還痛嗎?”
“不……”長意看著紀雲禾,偏著頭,遲疑瞭一會兒。難得看到長意這個樣子,紀雲禾也有點摸不著頭腦,她還在琢磨自己剛才是不是說錯話瞭,便見長意有些糾結地問她:“你喜歡我?”
這四個字一出,紀雲禾也有點愣住瞭。
這大尾巴魚……是跟她較這個真呢……
“朋友間的喜歡。”紀雲禾解釋道,“在意,關心。”
長意點點頭,表示明白:“你我之間,雖有朋友情誼,但非男歡女愛,言辭行為,還是註意些好。”長意正兒八經地看著紀雲禾說出這段話,又將紀雲禾說笑瞭。
“你這大……”她頓瞭頓,笑容微微收斂瞭一些,轉而微嘆口氣,“你這性子,到底是怎麼養成的?明明淳樸如赤子,但偏偏又重一些莫名其妙的禮節。我算是看出來瞭,你在男女大防一事上,比我可計較多瞭。”
“理當計較,我族一生隻認一個伴侶,認定瞭便有生死與共之契約,永受深淵之神的凝視。不可誤己,也不可誤人。”
一生隻伴一人,也難怪這麼慎重瞭。
“你們可真是一個專一的種族。”
不僅專一,而且真誠、不屈,永遠向著自己本心而活。
他們活的樣子,真是閃耀得讓紀雲禾自慚形穢。
“真羨慕你們鮫人,把我們人類在書中歌頌的品德,都活在瞭身上。”
“人類為什麼不能這樣活?”
紀雲禾沉默瞭片刻:“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或許有很多答案吧。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人類要的……太多瞭。”紀雲禾倒瞭一杯茶,“不聊我的世界瞭,你已經窺見一二瞭。”紀雲禾看向長意,“你們鮫人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很安靜。”長意說,“在海裡,大傢都不愛說話。”
“你們吃什麼?”
“都吃。”
這個回答有點嚇到紀雲禾瞭。“都吃?”她上下打量瞭長意一眼,在她的印象中,長意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原來他在海裡還是一個深海大霸王嗎……
欺凌小魚小蝦……
“海藻、貝類、其他的魚。不吃同族。”
“那你最喜歡吃什麼?”
“貝類。肉很嫩。”
嗯,紀雲禾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看起來有點寡淡的鮫人,一瞬間變得血腥瞭起來。
“那你們睡哪兒呢?”
“每個鮫人喜歡休息的地方不一樣。”長意喝瞭口茶,“我喜歡吃瞭大蚌之後,睡在它們的殼裡。”
紀雲禾咽瞭口唾沫:“貝類做錯瞭什麼?”
讓你給欺負得……連吃帶睡……
長意指瞭指大石頭上紀雲禾拿來的烤雞:“它也什麼都沒做錯,隻是好吃而已。”
懷璧其罪……
紀雲禾撇瞭撇嘴,扯瞭一隻雞翅膀下來:“如果有機會,真想去你們海底看看。那裡是不是一片漆黑?”
“我的大蚌裡有一顆大珍珠,自己會發光,能照亮你身邊所有的東西。”
“多大?”
“和你人差不多大。”
紀雲禾震驚:“那你住的蚌有多大?”
長意仰頭看瞭看牢籠:“比這裡大。”
紀雲禾沉默瞭許久,搖頭感慨:“你們鮫人……怕不是什麼深海怪物吧……動不動吃掉比房子還大的一個蚌,還睡在裡面……用人傢辛辛苦苦孵出來的大珍珠照明……如此細數下來,人類做事還是很講道理的。”
長意想瞭想,認真地和紀雲禾道:“我不騙它們,看著大蚌,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它們活下去。其他的,也是物盡其用罷瞭。我們不喜奢靡浪費。”
專一而真誠的鮫人一族,連吃瞭別人,也是專一而真誠的。
紀雲禾點點頭:“你說得讓我更想去海底走走瞭。”
“嗯,有機會帶你去。”
紀雲禾點頭應好,但一低頭,看見長意穿上瞭褲子的雙腿,隨即又沉默下來,沒再多言。
或許,她……並不該和他聊關於大海的話題……
紀雲禾嘆瞭口氣,握住茶杯,剛想再喝一口,忽然間心口一抽,劇烈的疼痛自心口鉆出。她一愣,立即捂住心口。
“怎麼瞭?”
紀雲禾沒有回答長意,她喘瞭口氣,額上已經有冷汗淌下。
劇痛提醒著她,在這麼多日的悠閑中,她險些忘瞭這個月又到瞭該吃解藥的日子,而這個月的藥,林滄瀾並沒有讓卿舒給她送來……
紀雲禾踉蹌著站起身來。
身形微微一晃,打翻瞭大石頭上的水壺,燒開的水登時灑瞭一地。
乒裡乓啷的聲音霎時間打破地牢方才的祥和。
長意皺眉看著紀雲禾,神色有些緊張:“你身體不適?”他站起身來,想要攙扶紀雲禾。
紀雲禾卻拂開瞭長意的手,她不想讓長意知道,此時此刻,她的脈象有多亂。
紀雲禾搖搖頭,根本來不及和他解釋更多。“我先回去瞭,不用擔心。”留下這句話,她站起身來,自己摸著牢門,踉蹌而出。
出瞭囚牢,紀雲禾已有些眩暈,她仰頭一望,夕陽正要落山,晚霞如火,燒透瞭整片天。
紀雲禾搖搖晃晃地走著,幸虧路上的馭妖師大多已經回去瞭,沒什麼人,紀雲禾也專挑人少的路走,一路倉皇而行,倒也沒惹來他人目光。
待得回到院中,紀雲禾在桌上、床榻上翻看許久,卻未找到卿舒送來的解藥。
她隻得在房間咬牙忍耐。
但心尖的疼痛卻隨著時間的延長,越發令她難以忍受。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咬破她的皮膚,順著她的血管爬到她五臟六腑中一樣,它們撕咬她的內臟,鉆入她的骨髓,還想從她身體裡爬出來。
紀雲禾疼得跪坐在地,好半天都沒有坐起來。
不知在這般疼痛之中煎熬瞭多久,終於,這一波疼痛緩緩隱瞭下去。紀雲禾知道,這是毒發的特性,疼痛是間歇性的,方才隻是毒發的第一次疼痛,待得下一次疼痛襲來,隻會比這一次更加難熬。
紀雲禾以前抗拒過林滄瀾的命令——當林滄瀾要紀雲禾把林昊青推進蛇窟的時候。
她在這樣生不如死的痛苦中生生熬瞭幾日。
那幾天身體的感受讓她終身難忘,以至到現在,即便知道林滄瀾是用解藥在操控她,將她當作傀儡,即便厭惡那解藥厭惡到瞭極點,但每個月到瞭時間,卿舒送來藥後,她也不敢耽誤片刻。
劇痛不會要她的命,卻足以消磨她的意志。
讓她變得狼狽,變得面目全非。
紀雲禾在疼痛消失的間隙裡,再次站起來,她沒有再找解藥,她知道,不是她找不到,而是這個月卿舒沒有送解藥過來。
“錦桑……”紀雲禾咬牙,聲音沙啞地呼喚著,“錦桑……”
她想去院中,借院中花給洛錦桑傳信。
借花傳信,這是她們之間特殊的聯系方式。是以前教洛錦桑控制隱身術的心法時,她與雪三月一同研究出來的。
而這個辦法也隻能用來聯系洛錦桑,雪三月和她之間卻不能通過這樣的心法來聯系。好像是那個將洛錦桑吞入肚子裡的雪妖賜給她的另一個與天地之間聯系的辦法。
紀雲禾拉住房門,本想穩住自己已經有些站不住的腿腳,但垂頭之間,卻看見地上飄著一張薄紙,像是隨便從什麼地方慌張撕下來的。洛錦桑筆法倉促地在上面寫瞭一句話——
“有人說空明和尚被抓瞭,我出谷去看看,很快回來。”
紀雲禾見狀,恨得將紙團直接燒瞭:“那個禿子!真是壞事!”
紀雲禾心知再過不久,疼痛便又將襲來。卿舒不來,她也沒辦法再等下去瞭。紀雲禾轉身,拿瞭房中的劍向厲風堂而去。
她一路用劍撐著,避開他人,從厲風堂後院摸瞭進去。
奇怪的是,今日厲風堂卻並沒有多少人把守。
及至林滄瀾的房間,外面更是安靜,一個人也沒有,紀雲禾如入無人之境。她心中雖覺奇怪,可此情此景卻容不得她思慮太多。
她走到林滄瀾房間外,並未叩門,直接推門進去,房門裡面也沒有下鑰,紀雲禾徑直闖瞭進去。
到瞭屋中,更是奇怪。
若是平日,有人膽敢擅闖林滄瀾的房間,身為林滄瀾的妖仆,卿舒早就手起刀落,要拿人項上人頭瞭。而現在屋中一片安靜,靜得隻有紀雲禾胸腔中不受控制的強烈心跳。
氣氛陰森得有些可怖。
紀雲禾用劍撐著身體,往裡屋走去,邁過面前的巨大屏風,紀雲禾看見裡屋點著蠟燭,蠟燭跳動的黃色火光將三個人影映在竹簾上。
紀雲禾一愣。
她現在雖然身體不適,但神志還是在的,她能看見這人影代表著什麼……
坐在輪椅上的林滄瀾,站在林滄瀾面前的卿舒,還有……在林滄瀾身後,用劍比著林滄瀾脖子的……林昊青。
這個少谷主,他到底是動手瞭,他當真要弒父瞭。
紀雲禾站在竹簾之外,像是闖入瞭另一個空間一樣,這一瞬間,她屏息無言,而屋中的三人亦沒有說話。
直到她心尖的疼痛再次傳來。她忍不住捂住心口,微微動瞭一下身子。
在這極致的安靜之中,紀雲禾的些許動靜便能讓屋中三人察覺到。
裡面,到底是林昊青先開瞭口:“雲禾,殺瞭卿舒。”
紀雲禾從外面便能知道裡面僵持的形勢。林滄瀾老瞭,林昊青先前敢動殺林滄瀾的心思,定是在與青羽鸞鳥一戰中看出瞭端倪,所以他敢動手。而此時,林昊青挾持著林滄瀾,所以卿舒不敢貿然動手,但若是林昊青將林滄瀾殺瞭,卿舒也必然不會放過他。
三人僵持,相互制衡,紀雲禾此時前來,便是一個破局之力。
她殺卿舒,林昊青贏,她對林昊青動手,林滄瀾便能得救。
林昊青膽敢率先開口,是因為他知道紀雲禾的內心有多麼憎惡這個操控她多年的老狐貍。而卿舒……
“紀雲禾,毒發的滋味,不好受吧,谷主若有事,你永遠也別想再得到解藥。”
紀雲禾握緊手中長劍,心口的疼痛越發劇烈,而在這劇烈的疼痛當中,夾雜著的這麼多年來對林滄瀾的恨意,也愈發濃烈。
從心,抑或認命……
又是擺在紀雲禾面前的一道難以選擇的題。
“你還在猶豫什麼?”林昊青道。
“你有什麼好猶豫的?”卿舒亦如此說著。
身體的疼痛與一簾之隔的壓力,同時擠壓著紀雲禾的大腦,力與力之間撕扯著,較量著。她的心,在這隻有燭光的夜裡,跳得越發驚天動地。
“哼,稚子。”林滄瀾蒼老的冷笑打破瞭房中僵局,“老夫在你們這個年紀,行何事皆無所懼。若非年歲不饒我……”他說著咳瞭兩聲,聲音震動間,火光跳動,紀雲禾眉目微沉,心道不妙。
而便在此時,卿舒未執劍的手一動,一粒石子打上林昊青的長劍。
長劍震顫,嗡鳴不斷,林昊青虎口宛如受大力重創,長劍脫手而出,林滄瀾身下輪椅滑動,霎時間離開林昊青的鉗制。
卿舒投在竹簾上的身影便在此時如電般閃瞭過去。
紀雲禾腦中什麼都沒來得及思索,她牙關緊咬,壓住心頭劇痛,身體瞬間躥瞭進去,手中寒劍出鞘,劃破竹簾,隻聽鏘一聲,紀雲禾的劍與卿舒手中的劍相接。
劍氣震蕩,呈一個圓弧砍在屋中梁柱與四周墻壁上,本還在修繕的房屋登時受到重擊,房梁“咔咔”作響,整個房屋好似已經傾斜,屋頂的瓦片在房屋外面摔碎的聲音宛若落下的雨點。
紀雲禾擋在林昊青身前,目光冷冽,盯著與她兵刃相接的妖狐卿舒。
“你做的選擇,很令人失望。”
及至此時,紀雲禾已經擋在瞭林昊青面前,她身前受著卿舒妖力的壓制,身體中盡是毒發撕裂的疼痛,但在心中的方寸之地,她卻覺得痛快極瞭。
“是嗎……”紀雲禾嘴角微微一勾,道,“我倒覺得不賴。”
卿舒聞言目光一冷,她還未來得及有更多動作,忽然之間,身側傳來一聲悶哼,是林滄瀾的聲音。
剎那間,卿舒從不帶有感情的雙瞳猛地睜大,她看著身側,一臉的不敢置信。
紀雲禾狠狠一揮劍,將她擋開。
卿舒連連退瞭三步,握著劍,看著一旁,沒有再攻上前來。
紀雲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剛才被紀雲禾從卿舒劍下救瞭的林昊青,此時站在林滄瀾身邊,他手中的劍插在林滄瀾的心口上。
坐在輪椅上的林滄瀾,著實年老體衰,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
林昊青賭對瞭。
與青羽鸞鳥一戰之後,林滄瀾便隻剩這一副軀殼,隻剩之前的威名,沒有卿舒的保護,他已經什麼都做不瞭瞭,甚至連擋住林昊青的劍也無力做到。
林滄瀾那一雙陰鷙的眼瞳死死盯著林昊青。“好……好……”他一邊說話,嘴中一邊湧出鮮血,聲音模糊得幾乎讓人聽不清楚,“你有狠心殺瞭老夫,你……”
似乎不想再聽林滄瀾將最後的話說完,林昊青抬手徑直將林滄瀾胸中的劍拔出,步伐一轉,行至他輪椅之後,抓住林滄瀾的頭發,長劍一橫,徑直將林滄瀾的喉嚨割斷。
鮮血噴濺而出,伴隨著屋外瓦礫破碎之聲,宛似大廈將傾。
紀雲禾沒有想到……沒想到林昊青的果斷,也沒有想到他手法竟如此幹脆利落。
他真的將林滄瀾殺瞭。
他真的殺瞭這個老狐貍——他的父親。
這一刻的震驚,幾乎讓紀雲禾忘記瞭身體中的疼痛。而林昊青也是在溫熱鮮血噴湧而出時,仿佛才意識到他做瞭什麼一樣。
他將劍握在手裡,微微張開瞭嘴,呼吸著,胸腔劇烈地起伏,片刻之後,終於發出瞭一個聲音:“哈……”
他笑瞭出來:“哈哈!他終於死瞭。”
這聲音像是一道開關,將呆怔在旁的卿舒驚醒。
“谷主!”卿舒咬牙,目眥盡裂,“我殺瞭你!”卿舒執劍而上,紀雲禾這次還想攔,但身體裡湧上來的劇痛卻讓她再無法像剛才那樣快速追上。
眼看著卿舒這一劍便要刺上林昊青的胸膛,林昊青握著劍,目光狠厲,那帶血的劍一挽劍花,徑直將卿舒的劍打開瞭。
卿舒與林滄瀾有主仆契約,像離殊和雪三月一樣。卿舒是發誓永遠效忠林滄瀾的妖仆。
在發誓效忠一個主人的時候,妖仆會將自己身體裡的一部分妖力渡讓給主人,以示遵從。而在林滄瀾死後,那一部分妖力並不會消散,而是會回到妖仆身體之中。
照理來說,此時林滄瀾身死,卿舒多年前渡讓給林滄瀾的那部分妖力應該會回到卿舒體內。卿舒隻會比林滄瀾在的時候更難對付。
而林昊青卻如此輕而易舉地擋開瞭她。仔細思索,方才紀雲禾那一擋,雖是用盡全力,但在她毒發之時,理當沒有辦法完全招架住卿舒。
卿舒的力量斷不該如此虛弱,那林滄瀾也是……
他們的靈力和妖力就像是在和青羽鸞鳥一戰之後,忽然之間減弱瞭許多。
紀雲禾此時思索不出緣由。她隻見沒瞭主人的卿舒宛如瘋瞭一般,瘋狂地攻擊著林昊青,林昊青一開始尚且還能抵抗,而時間稍微一長,他就不是卿舒的對手瞭。卿舒到底是活瞭這麼多年的大妖怪,在林滄瀾身邊這麼多年,更是不知道替他參瞭多少戰,殺瞭多少人。
論對戰經驗,林昊青怕是拿出吃奶的力,也必然不是她的對手。
此時此刻,紀雲禾雖然毒發,但也隻好拖著這毒發之身,強忍劇痛,與卿舒拼死一戰!不管林昊青今天做瞭什麼,今天之後又將變成什麼樣的人,她之前做瞭選擇,那便要一條道走到底。
心中做瞭決定,紀雲禾當即重擊自己身上死穴,霎時間,她周身血脈盡數倒流,四肢登時麻木,毫無知覺。
而這樣的“以毒攻毒”讓她短暫緩解瞭身體裡難以承受的劇痛。
紀雲禾心中清楚,用瞭這緩解疼痛的法子,若是在三招之內殺不死卿舒,那不用別人殺她,她也會經脈逆行,暴斃而亡。
不再耽誤,紀雲禾五指將長劍握緊,在林昊青避讓卿舒的招式時,縱身一躍,自卿舒身後殺去,一招取其項背。
卿舒察覺到身後殺氣,凌空一個翻轉,躲過紀雲禾的殺招,紀雲禾當即招式一變,落地之後,腳尖點地,宛如馬踏飛燕,踏空而上,再取卿舒下路。
卿舒目光一凜,背過身去,以後背接下瞭紀雲禾沖她腰腹而來的殺招。
紀雲禾的劍氣將卿舒擊飛出去,卿舒後背鮮血直湧,卻並沒有影響她回身反殺紀雲禾的劍招。妖力帶著卿舒的身體凌空一轉,她的身體與長刃宛似拉滿弓射出來的箭,徑直向紀雲禾殺來。
紀雲禾眼看避無可避,而方才被紀雲禾救下的林昊青倏爾將紀雲禾膝彎一踢。
紀雲禾直接跪倒在地,後背往後一仰,整個人躺在地上,她反手拿著長劍,撐在自己額頭之上。
卿舒殺過來的時候,整個人直接從紀雲禾的劍刃上滾過。
鮮血灑瞭紀雲禾滿臉。
紀雲禾甚至無暇去管卿舒死活,在卿舒自她身前飛過後,紀雲禾立即抬手,再次重重擊打在自己身體死穴之上。
經脈逆行霎時間停止,血液恢復運轉,劇痛再次席卷全身。
及至此時,紀雲禾方才忍痛咬牙,轉身一看。
威風瞭一世的妖仆卿舒一身是血地摔在房間角落。
她衣服與臉上都是劍刃劃過的血痕,看起來很可怕。她還想撐起身子,但渾身的血都在往外湧,她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她面上泛出死灰色,此時卻不再看紀雲禾,也不再看林昊青,她目光越過兩人,直直落在後面的林滄瀾身上。
“你不該這麼做。”卿舒說,“你若是知道你父親做瞭什麼,你就該知道他會走到如此地步,一半是為瞭大業,一半是為瞭你。你不該毀你父親大業。”
大業?
紀雲禾捂住心口,望著卿舒。她無力接話,但林昊青還可以。他冷冷地望著卿舒。
“而他的大業,已經毀瞭我的半生。”
“狹隘……”
卿舒的目光沒有再從林滄瀾身上挪開,她再沒有說別的話,直至氣息完全停止,她躺在地上,身體登時化作一抔塵土。
妖怪死後,便是如此,越是純粹,越是化於無形。卿舒如此,讓紀雲禾看得有些心驚。
她死後這般形態,其妖力與離殊約莫不相上下。
離殊死前,以一人之力,破瞭十方陣,這狐妖卿舒……妖力遠不該隻是今日之戰所表現出的這般……
她所說的林滄瀾的大業……又是什麼?
沒有得到回答,心口的疼痛讓紀雲禾忍不住悶哼出聲,她跪在地上,壓住心口,隻道林滄瀾已死,卿舒也已死,這世上再無人知曉解藥下落。
她先前還與長意說以後要去海底看看,卻沒有想到……今日,竟然是她的最後一日,以後……再沒有以後瞭……
紀雲禾絕望地跪在地上,忍受著身體中的劇痛。
此時此刻,她恍惚想到瞭許多事,她想到在來馭妖谷之前,她作為一個有隱脈的孩子,一直被父母帶著到處躲避朝廷的追捕。但到底沒有躲過,她的父母被追捕的士兵抓住,當場殺掉,她也被抓到瞭這馭妖谷來。
一直到現在,這麼多年瞭,幼時失去雙親的悲痛早已被這麼多年的折磨抹平,此後她一直活在被林滄瀾操控的陰影之下。
她一直想著,謀劃著,有朝一日她能不再被林滄瀾操控,她可以踏出馭妖谷,在外面的大千世界裡走著,笑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但很可惜,她現在終於達成瞭第一個願望,她不再被林滄瀾操控瞭,但她永遠也沒辦法離開馭妖谷瞭……
真想……嗅一嗅外面世界的花香。
紀雲禾忍受著劇痛,同時也無比希望自己能直接痛得暈死過去,然後平靜地去迎接死亡。
但老天爺似乎並不想讓她死得輕松,在紀雲禾以為自己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旁邊忽然有人將她扶瞭起來。
唇齒被人捏開,一顆藥丸被塞進瞭她的嘴裡。
這藥丸的味道如此熟悉,以至當藥丸入口的那一刻,紀雲禾被痛得離開大腦的神志,霎時間又被拉瞭回來。
解藥!
求生的欲望再次燃起,紀雲禾拼著最後一點力氣,費力地將藥丸吞瞭進去。
紀雲禾那麼清晰地感覺到藥丸滾過自己的喉頭,滑入腸胃之中,劇痛在藥丸入腹片刻後,終於慢慢減輕,最終消散。而這次的藥丸又好似與之前紀雲禾吃過的解藥都不一樣。
在藥丸入腹之後,她不僅感覺疼痛在消失,更感覺藥丸中有一股熱氣,從腸胃裡不停地往外湧,行遍她的四肢百骸,最終聚在她的丹田處,像是一層一層要凝出一顆丹來。
待得疼痛完全消失,那熱氣也隨之不見。
紀雲禾終於重新找回神志。她抬頭一看,隻見紙窗外,初來時剛黑的天,現在竟然已經微微透瞭點亮進來。
原來這一夜已經過去瞭。
她渾身被汗濕透,抬起頭來的時候,像是被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發絲都在往下滴水。
紀雲禾忍過片刻的眩暈,終於將周圍的事物都看進眼裡。
她已經沒有再躺在地上,她被抱到瞭床榻上——林滄瀾的床榻。林昊青此時坐在紀雲禾身邊,他看著紀雲禾,目光沉凝。他們兩人身上都是幹涸的血跡,而此時,屋中還有林滄瀾已經發青的屍體。混著外面清晨的鳥啼,場面安靜且詭異。
“這生活,可真像一出戲。”紀雲禾沙啞著聲音,開口打破霧靄朦朧的清晨詭異的寧靜,“你說是不是,少谷主?哦……”她頓瞭頓,“該叫谷主瞭。”
林昊青沉默片刻,竟是沒有順著紀雲禾這個話題聊下去,他看著紀雲禾,開口道:“你身上的毒,如此可怕,你是如何熬過這麼多年的?”
紀雲禾看瞭林昊青一眼:“所以我很聽話。”她看瞭旁邊林滄瀾的屍體一眼,轉而問林昊青,“解藥,你是從哪裡找到的?還有多少顆?”
“隻找到這一顆。”
紀雲禾微微瞇起瞭眼睛,打量著林昊青。
兩人相識這麼多年,林昊青豈會不明白紀雲禾這個眼神代表著什麼,他直言:“昨日夜裡,你來此處時,尚在竹簾外,卿舒手中彈出來的那黑色物什震落瞭我手中長劍,你可記得?”
紀雲禾點頭:“我還沒有痛得失憶。”
“那便是我喂你服下的藥丸。”林昊青道,“昨日我來找林滄瀾時,恰逢卿舒即將離去,想來,是你之前說的,要去給你送解藥瞭。隻是被我耽誤……”
如此一想,倒也說得過去。
紀雲禾暫且選擇瞭相信林昊青。她嘆瞭一口氣:“別的藥能找到嗎?”
“喂你服藥之後我已在屋中找瞭一圈,未曾尋到暗格或者密室,暫且無所獲。”
這意思便是,下個月,她還要再忍受一次這樣的痛苦,直至痛到死去……
紀雲禾沉默下來。
“紀雲禾。”林昊青忽然喚瞭一聲她的名字。
紀雲禾轉頭看他。她聽過小時候林昊青溫柔地叫她“雲禾”,也聽過長大後,他冷漠地稱她為“護法”,又或者帶著幾分嘲笑地叫她“雲禾”,但像這般克制又疏離地連名帶姓地叫她,還是第一次。
“多謝你昨晚冒死相救。”
紀雲禾聞言,微微有些詫異地挑瞭下眉毛。很快,她便收斂瞭情緒:“沒什麼好謝的,你要不是踢瞭我膝彎一腳,讓我躺在地上,我也沒辦法順勢殺瞭卿舒。”
林昊青沉默片刻,又道:“我若沒有陰錯陽差地撿到這顆解藥,你待如何?”
“能如何?”紀雲禾勾起嘴角,嘲諷一笑,“認命。”
林昊青看瞭紀雲禾一會兒,站起身來:“先前花海蛇窟邊,我說瞭,你與我聯手殺瞭林滄瀾,我便許你自由,如今我信守承諾,待我坐上谷主之位,馭妖谷便不再是你的囚牢。至於解藥,我無法研制,但挖地三尺,我也要把林滄瀾藏的解藥給你找出來。”
紀雲禾仰頭看著林昊青,很奇怪,在林滄瀾身死之後,紀雲禾竟然感覺以前的林昊青好像忽然回來瞭些許……
“解藥若能找到,我自是欣喜,但是若找不到,我便也忍瞭。這麼多年,在這馭妖谷中,我早看明白瞭,我可以和你鬥,和林滄瀾鬥,但我唯獨不能與天鬥。天意若是如此,那我就順應天意,隻是……”
紀雲禾直勾勾地盯著林昊青:“我還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要離開馭妖谷,並且,我還要帶走馭妖谷囚牢中關押的鮫人。”
此言一出,房間裡再次陷入瞭極致的靜默當中。
兩人的眼神中,紀雲禾的寫著志在必得,林昊青的寫著無法退讓,膠著許久,林昊青終於開瞭口:“你知道鮫人對馭妖谷來說意味著什麼。”他沉著臉道,“馭妖谷走失一個馭妖師,朝廷未必在意,但鮫人,誰也不能帶走。”
“我若一定要呢?”
“那你便又將與我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