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上蒼不仁,逼著我承認,我的執著都是虛妄,但空明,她不是虛妄,我的執著也不是虛妄。”
巨大的冰墻沿著蜿蜒山體,向前而去。
黑色的人影在山河之間如此渺小,但如此渺小的他卻能與山河相抗。
冰墻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因地形而不得不稀薄些許。後面有人看懂瞭長意的意圖,便立即跟上,將稀薄之處撐瞭起來。長意一路向前,身後的冰墻猶如他徒手造的長城,而每個冰層稀薄的地方則像是一個烽火臺,被留下的人守護著。
巖漿順著冰墻流淌,所行之處,觸碰冰墻,鋪就瞭一層黑色的巖石,猩紅液體在上面翻滾,低沉的轟鳴聲不絕於耳。
阿紀一直禦風趕在長意前方,她在幫長意探明地形,引導長意以最快捷的路途到達冰湖。
將巖漿繞過北境城引入冰湖,說著簡單,但沿路鋪就如此多的冰墻,究竟需要多少妖力難以估量,她現在隻擔心長意堅持不到那個時候……
她回頭看瞭長意一眼,卻在他臉上找不到任何異常。她咬牙繼續向前。
眼看著冰湖將近,冰墻也跟著延伸而來,阿紀率先一躍而起,身後五條尾巴霎時間張開,她握掌為拳,一拳擊破湖面堅冰,冰墻也順勢接入湖水,滾燙的巖漿登時流入湖中,冰水立即被燒得沸騰起來。
在巖漿的沖擊下,無人看見的湖底已變得一片混亂,紀雲禾被冰封的屍身靜躺之處也終於起瞭波瀾,湖底沉積千年的淤泥被突如其來的巖漿激起,力道之大,激蕩湖水,將封裹著紀雲禾屍身的冰塊登時震蕩起來。
而胡亂躥入湖底的巖漿並未就此停止,有的巖漿變成瞭石頭,有的還是鮮紅的液體,那冰封之“棺”被激蕩的湖水裹挾著,一會兒撞在堅石之上,一會兒落在湖底,一會兒又被推拉而起,終於,一道鮮紅的熔巖將她吞沒,徹底吞沒……
湖面之上,隨著源源不斷的巖漿淌入,圍繞著湖心島的冰湖下方冒出暗紅的光,湖水沸騰,變得一片混濁,湖上小半年沒有化過的堅冰不一會兒便盡數融化。
阿紀身影一躍,跳到岸邊。回頭一望,但見過來的路上,冰墻猶在,每隔不遠的距離便有人守護著冰墻,以保證冰墻不塌。
而在離阿紀十來丈遠的地方,鮫人也靜默地站在岸邊。此時,整個北境都被巖漿灼燒得猶似在煉獄火中,而隻有長意,隻有他呼出重重寒氣,衣襟裡,脖子上幾乎被寒冰鎖住,霜雪結在他的臉上,令他看起來有幾分可怕。
這個鮫人……法術施用過度……
忽然,鮫人好似心口一疼,彎下身來。
這個高傲得好似從來不會低頭的人似乎再也忍不住這疼痛瞭一樣,他捂著心口,單膝跪地,方才還被寒冰束縛的身體,一瞬間又變得通紅,好像被這熔巖灼燒瞭一樣。
阿紀不知道他怎麼瞭,正要過去看他,忽然聽到空中有人驚呼。
阿紀仰頭一望,原來長意的身體出瞭狀況之後,他施術而成的冰墻也受到瞭影響,冰層本就稀薄的地方須得註入更多的法力去守護。而更可怕的是,在長意頭頂上方,冰墻入湖的末端陡然斷裂!
熾紅的巖漿順著冰墻傾倒而下,徑直撲向長意!
長意渾身極冷極熱交替襲來,一半是施術過度帶來的負擔,一半是湖底……紀雲禾的屍身正經受灼燒之苦給他帶來的感同身受。
紀雲禾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瞭,她將在這一次的浩劫當中,徹底被天地之力帶走,被這巖漿熔化,她會消失,或許會成為一滴水,一陣風,或許……什麼也不會留下……
他心頭巨痛,卻不是因為這冷熱。
此時,他餘光看見灼熱赤紅的巖漿從他頭頂傾倒而下。
他轉頭,迎面向著赤紅的光,火光落在他臉上,驅逐瞭他周身冰冷,好似那遠在天邊的太陽忽然來到瞭咫尺之間,將要把他吞沒。
來吧。
他沒什麼好怕的。
他用所有的力量護瞭這北境城,他終究沒有變成大國師那樣以天下給一人送葬的人。
如此……
若真有黃泉,還能相見,他在飲那忘川水之前,也不懼見紀雲禾最後一面……
恍惚間,在極熱之中,一道人影忽然攔在瞭他與那吞天“赤日”之間。
黑氣如絲,四處飛散,攔住極致的灼熱,她的身影瘦弱而強大,身後九條沒有實體的狐尾飄舞晃動,她的影子在耀目光芒的拉扯下如此斑駁,但又如此清晰。
巖漿傾倒而來,將兩人裹在其中,身側皆是紅如血液的光,隻有她竭力撐出的黑色結界阻擋瞭殺人的灼熱。
“讓你跑……嗓子都喊破瞭……”她奮力撐起在巖漿中護住兩人的結界,她咬牙切齒地轉過頭來,黑色眼瞳被點瞭紅光,“你怎麼就一個字都沒聽見!”
看著她的側顏,長意愣怔地直起瞭背脊。那冰藍色的眼瞳呆呆地盯住面前的人,滿目的不敢置信。
阿紀奮力地撐著結界,但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雷火巖漿,這灼熱已經超乎她的想象,不過片刻,巖漿便在她的結界上燒瞭一個洞,灼熱的氣息好似一柄槍,徑直刺在她的心口上。
阿紀隻覺心頭一痛,她一聲悶哼,後退兩步,撐住結界的手開始有些顫抖起來,她再用妖力,心口疼痛更甚,火燒火燎的,幾乎要從她的心臟,順著她的血管,燒遍她全身。
但她不能撐不住,鮫人已經竭盡全力救下瞭一城的人,她總該竭盡全力將這樣一個人救下吧……
阿紀咬牙,渾身妖力大開,她不顧心頭的疼痛,將所有的妖力灌註在結界之中,而她另一隻手掐瞭一個訣,卻是馭妖師的法術。她沒有去管身後的長意看見她這道法術的感想是什麼,也根本無暇顧及那麼多。
她一轉身,拉住身後長意的手。觸碰到他,阿紀才發現,這個鮫人的身體竟是忽冷忽熱。
剛才那一路,必定已經耗光瞭他所有的力氣。
她看著單膝跪在地上的鮫人,“我不確定能不能沖出去,我隻能盡力一搏。”她對長意道,“你願意把命交給我嗎?”
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長意緊緊握住瞭她的手。
忽然間,阿紀腦海中莫名出現瞭一幅畫面,是她拉著這個鮫人,仰頭倒下,墜入一個黑色的水潭裡,仿佛還有強烈的失重感,告訴她這件事真實地發生過。
阿紀回過神,正要施加法術,忽然間,周遭妖力凝成的結界被灼熱的氣息撕裂,滾燙的巖漿瞬間擠入狹小的結界之中,阿紀當即沒有多想,一把將長意徑直抱住……
心口的灼燒之氣更加濃烈,讓阿紀宛如身在煉獄,一幕幕看起來毫無聯系的畫面接二連三地湧入她的腦海,有鮫人漂亮的大尾巴,有她看著被囚在玄鐵地牢裡的鮫人,還有小屋裡鮫人投在屏風上的身影,雖說毫無聯系,但畫面裡都是她與鮫人。
但最後,留在她眼前的卻是那月夜之下,懸崖之上,她將一把寒劍刺入鮫人心頭,他幽藍的眼瞳裡滿是她的殺意決絕。
這一劍卻好似紮在阿紀身上一樣,讓阿紀心頭一陣銳痛。
“果然是仇人。”阿紀擋在長意身上,背後的灼熱似乎已經將她的感官燒得麻木瞭,她隻是呢喃道,“果然是仇人……”
但這個仇人……她為什麼直到現在卻連一絲一毫的恨意都沒有?
世界陷入黑暗,她想,她或許快要死在這滾滾巖漿之中瞭吧……
想想還是有點可惜的,若是能全部想起來就好瞭……
…………
當空明帶著人鑿開瞭一層又一層黑色的巖石,發現下方的長意時,長意正在一個堅冰鑄造的半圓冰球之中。
黑袍的鮫人一頭銀發已被染成灰白相間,顯得臟污不堪,而他懷裡卻好好地抱著一個毫發無損的女子。長意的銀發遮擋瞭那人的容顏,讓空明看不清楚,但不管這女子是誰,空明隻要確認長意還活著,他便放下瞭心。
其他的軍士看見瞭長意,知他無恙,也開始歡呼起來,很快,人們便一層一層地將這消息傳開瞭,不一會兒,身後便是一片雀躍的歡呼。
空明想將長意叫出來,他在冰球之外敲瞭好久,長意像沒聽見一樣,絲毫不搭理他,空明忍無可忍,一記法術拍在那冰球之上,這動靜才終於讓長意抬起瞭頭。
那絕世的容顏此時也染上瞭黑色的灰,那麼狼狽。
而在那麼狼狽的臉上,卻有兩道清晰的淚痕,銀色的珍珠散落在女子身側,在女子頸項間,卻還用細繩穿著一顆珍珠,細繩還有一半藏在她的衣襟間,看樣子,好似是長意從她脖子裡拉出來查看的。
堅冰融水,空明終於聽到瞭長意嘶啞至極的聲音。
“是她。”他說,“紀雲禾回來瞭。”
空明一愣,目光這才落在瞭長意懷裡的女子臉上,他呆住瞭。
這……竟然當真是……紀雲禾。
“主上,有消息傳來,北境近來出現瞭一個黑色的狐妖,精通變幻之術,有人見過她的四尾……”
書桌邊的林昊青靜靜地放下手中的筆。他看瞭一眼身邊的妖仆思語,問:“是紀雲禾嗎?”
“屬下聽聞那行事作風,猜想應該是她。”
“鮫人認出她來瞭?”
“應當沒有。”
林昊青沉默片刻,忽然一聲笑,搖瞭搖頭:“緣分到瞭,卻是攔也攔不住,隨她去吧。”
林昊青在見順德公主之時,聽聞順德公主要讓他集結四方馭妖師之力北伐,他觀多年局勢,知朝廷行事作風,便早推斷出大成國運不濟,人心渙散,在國師府多年的高壓下,四方馭妖地早有反叛之心,如若北伐,在紀雲禾那舌燦蓮花之下,馭妖師大軍定會臨陣倒戈。
他故意率兵前往,中間的過程雖然出乎他的意料,但結果倒是與他想的一樣。但沒想到紀雲禾的身體竟然孱弱至此,勸降大軍之後當即身亡,他有解救之法,故意未說,逃離北境之時,方私自帶出她的內丹,救活瞭她。
林昊青拿瞭一個罐子,看瞭看裡面殘餘不多的藥粉:“當初找順德要的寒霜,內裡藥材我已分析出來瞭,隻是有兩味藥不知其制藥的先後順序。思語,這些日子準備一下,我們要找一個時機回京瞭。”
思語沉默瞭片刻。“主子,如今回京,怕是拿不到寒霜的制藥順序,馭妖師降北境一事,順德的怒火必定發泄在你身上。”
“所以……”林昊青看著手中的盒子,“我們要等一個時機。”
…………
北境城外的山體上,冰墻消融之後,順著冰墻流淌的巖漿在山體上凝固成瞭堅硬的黑色巖石,圍著北境城形成瞭一圈詭異的環形山體。
北境四周皆是高山,本就易守難攻,現在有瞭這一圈山體,隻要北境人在上面建起堡壘,架上兵器,就算百萬大軍攻來,北境也無所畏懼。
這突如其來的巖漿爆發,未致北境一人死亡,卻陰錯陽差地成就瞭一個驚世絕作,令此處成瞭一個不破之城。
但空明沒時間為這個消息感到高興。
側殿之中,床榻之上,已恢復自己本來面貌的紀雲禾靜靜地躺著,她呼吸沉重,皮膚異於常人地紅腫與滾燙。長意手中凝聚法術,放在紀雲禾心口,淡藍色的光華流轉,從長意的手中渡到她心口。紀雲禾的神情便微微放松下來。
但不過片刻,長意唇上卻泛起瞭烏青之色,忽然之間,長意的手被人猛地打開。
空明站在長意身側,冷冷地看著他:“昨日施術過度,讓你好好休息,你還敢胡亂動用法術?”
長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紀雲禾身上,未抬頭看空明,也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隻開口道:“我要帶她去冰封之海。”
空明聞言,沉默瞭一瞬。
長意繼續道:“巖漿屬於海外仙島雷火一脈,可灼萬物,她被雷火之氣灼傷心脈,以我之力無法令她蘇醒,隻有去冰封之海尋得海靈芝,方能解此火毒。”
空明看著長意:“你想好瞭?”
長意看著面色痛苦的紀雲禾。她比在那湖心小院的時候胖瞭許多,可胖得好,她終於不再那麼枯槁,好似風一吹便會被帶走一樣脆弱。
“這件事,不用想。我葬瞭她,卻沒有把她葬入海裡,我怕無法留住她的屍身,我怕她變成海上的泡沫……此前,我將巖漿引入冰湖……”
再提此舉,長意依舊心緒一動。
“我以為,上蒼不仁,逼著我承認,我的執著都是虛妄,但空明,她不是虛妄,我的執著也不是虛妄。”
聽他言語之中去意已決,空明道:“北境呢?”
“有你主持大局,我很放心。”
空明深吸一口氣。而今北境經昨日一亂,眾人共歷大劫,一些此前暗藏的矛盾暫時算是隱瞭下去,不管是馭妖師、妖怪,還是普通人都難得地同心協力起來。
在這樣的境況下,長意離開北境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空明看瞭看床榻上的紀雲禾:“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從地獄裡爬出來的……”
她像一個奇跡,對長意來說,或許更像一個神跡。
“去吧。北境我還能看幾天。”他離開前,轉過身來,似極不情願地吩咐,“帶上幾個信得過的人,別再搞什麼孤軍奮戰瞭,你現在又不是才被撈上岸的鮫人。”
冰封之海位於北境東南,距離北境並不遠。
長意沒有花多少時間,便將紀雲禾帶到瞭海岸邊。隨他們而來的還有洛錦桑與許久未見的瞿曉星。
瞿曉星一直待在北境,長意將紀雲禾帶回北境之前,他一直認為鮫人總有一天會將紀雲禾帶回來,他定是還能見著他的護法。後來鮫人果然將紀雲禾帶回來瞭,但他將紀雲禾幽禁在瞭湖心小院中,他和洛錦桑一樣,天天盼著去見紀雲禾,但一直也沒有等到機會。
他不如洛錦桑膽大,也沒有青姬那樣的後臺,於是便一直在北境縮著,幫著打理一些事務,等著鮫人開恩讓他去看看紀雲禾,但待著待著,所有人好像都將他忘瞭似的。根本沒人和他提起這一茬,直到後來,紀雲禾勸降北伐的馭妖師,他初聞消息很是開心,紀雲禾立下這般大功,他總有見見紀雲禾的機會瞭吧。不承想,紀雲禾竟然死瞭……還被鮫人直接冰封在瞭湖底當中。
這下瞿曉星是徹底斷瞭念想,他萬沒想到,馭妖谷中那一別,竟然是他與護法見的最後一面,早知如此,他在北境便是不要這張臉也不要這條命,也應該學著洛錦桑的模樣,厚著臉皮跟過去看看。
總想著以後以後,竟然就沒瞭以後……
但偏偏天意就是這麼弄人,在他徹底放棄瞭之後,忽然之間,北境巖漿爆發,鮫人救下瞭整個北境城,而有人說他們看見一隻九尾狐妖救下瞭鮫人。
這下瞿曉星再沒有等瞭,他立即去打探消息,最後找上洛錦桑,抓住瞭鮫人帶紀雲禾離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終於再一次見到瞭紀雲禾。
隻是……卻是昏睡中的她。
“你們在這裡好好照顧她,我去海裡取海靈芝。”
鮫人將他們帶到瞭冰封之海的岸邊,這裡沒有沙灘,隻有猶如刀劈斧砍一樣的懸崖峭壁,冰封的大海在懸崖峭壁之下,海面與這海岸大概有三十丈的落差,在下方的海一如它的名字,永遠被冰封著,從來沒有蕩起過波浪。
這是屬於北境的唯一一片海,卻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它終年冰封,不能行船,傳聞中的海靈芝是它聞名天下的唯一原因。
瞿曉星與洛錦桑蹲在峭壁岸上的破木房子裡,洛錦桑用腳墊著紀雲禾的頭,不停地給她吹著風,以緩解她周身的灼熱。瞿曉星看看紀雲禾,又看看遠去的鮫人,憂心道:“錦桑,聽說這冰封之海下面有大妖怪守護海靈芝,你說鮫人下去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啊?”
洛錦桑瞥瞭瞿曉星一眼,說:“你看鮫人的表情像是有什麼問題嗎?”
瞿曉星被噎瞭一句,沒再說話。是……他看鮫人的表情,聽他說的話,好像他隻是要下海抓一條魚一樣,輕輕松松,去去就回。
天下皆知這一片海域裡有海靈芝,也都知道海靈芝是傳說中的聖藥,但是……就是沒人來取……
“他的尾巴……”
洛錦桑便也沉默地看向岸邊的長意。
長意立在峭壁前,看著腳下冰封的海面。雖然海水盡數被封存在厚厚的冰層之下,但是長風帶來的味道還是混雜瞭海的腥味與咸味,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他本以為,這條命到終結,他也不會再有回傢的一天……
他是一個失去瞭尾巴的鮫人,本來也是再沒有資格回到大海的鮫人。但為瞭紀雲禾,他卻必須回去。
長意深深吸瞭一口氣,在百尺崖邊,縱身一躍,向著下方覆蓋瞭冰層的海面跳去,在他即將落入海面之前,數道冰凌從天而降,“鏘鏘”兩聲,海冰應聲而破,冰面裂開數百丈。一襲黑袍的長意從冰縫裡一頭紮入瞭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霎時間沒過全身,幽藍海水瞬間將他包裹,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長意在水中愣怔瞭片刻。他下意識地回頭看瞭一下自己的雙腿,再也沒有讓他在水中來去自如的魚尾,冰藍的眼瞳輕輕閉上,再一睜眼,他拋卻所有猶豫,聚氣凝神,身形似箭,徑直向幽暗的海底行去。
行得越深,四周光線越是稀少,他幽藍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終於,他在幽深的黑暗裡,看見瞭一道微弱的光——海靈芝。
他遊到那處,伸出手,在即將采到海靈芝的那一刻,一隻巨大的觸手從長意面前揮舞而過,觸手蕩出的水波將他推開數丈。
他沒有鮫人的尾巴,在水中到底是添瞭幾分不便。他望向幹擾他的妖怪……
在海靈芝的背後,十隻並排而上如燈籠一般的眼睛睜開,眼睛詭異地眨著,妖怪的觸手在水中凌亂地揮舞,十隻眼睛盯著長意不停地眨著:“割尾為腿的鮫人王族,愚蠢……”
海妖的聲音混濁低沉,聲波散在海水之中,推蕩著周遭的水,形成水波,水波震蕩,傳到海面,令沉寂已久的冰封之海激蕩起來,海水裹挾著碎冰,撞擊著峭壁。
長意漂在海水之中,面上神色不為所動,他雙手結印,兩掌分開之間,拉出三尺來長的冰劍,握於掌心,他的銀發在海水中漂散,顯得那般柔軟,但他手中的冰劍卻鋒利地直指海妖。
“讓開。”
海妖觸手狂舞:“雖貴為王族,但既已開尾,便是舍棄大海,叛離者如何能再取海中之物?”海妖一聲嘶吼,觸手瘋狂地向長意攻來。
而一片黑暗之中,長意冰劍一轉,寒冽的冰劍後,是他更加冷漠的藍色眼瞳……
…………
冰封之海上方的冰層盡數被激蕩的海水撕裂。巨大的海浪裹挾著冰塊撞擊著峭壁,發出轟隆之聲,聽起來令人心驚膽戰。
巨大的浪撞在峭壁上,力量之大,使巨浪散去之後,甚至有冰冷的海水落在這數十丈高的峭壁之上,將三人淋瞭個通透,好似下瞭一場大雨一樣。
瞿曉星和洛錦桑被海面突如其來的大浪驚住,兩人全然不知海面之下是什麼情況。洛錦桑抱著紀雲禾不宜走動。瞿曉星便大著膽子去懸崖邊探看情況,可他剛在懸崖邊望瞭一眼,隻看見瞭下面的驚濤,便忽見一條粉紅色的巨型章魚觸手從海裡伸瞭出來,徑直往峭壁而來。
“啊啊!”瞿曉星嚇得大叫,連滾帶爬地往後面退,“大妖怪!海裡的大妖怪!”
還沒等他退兩步,那粉紅色的章魚觸手便“咚”的一聲落在他身前,還在他身前扭瞭扭,卻……竟然隻有半截?
這是被砍下來的!
瞿曉星摔坐在地,驚駭地看著面前的觸手,耳邊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看,黑袍鮫人渾身濕答答地從海裡出來瞭,此時正站在他的身後,擰瞭擰垂在身前的頭發。而他手裡拿著的,還有一朵發著微光的靈芝。
“海靈芝!”瞿曉星欣喜一笑,鮫人沒有理他,徑直向前,往紀雲禾的方向走去。瞿曉星又指著面前還在蠕動的觸手問:“這個東西又是什麼?”
“晚飯。”長意冷漠地答瞭一句,“章魚腳。”
瞿曉星嘴角抽瞭抽,看著面前比自己腰身還粗兩倍的章魚腳有點害怕。
這個鮫人……或者說他們鮫人,在海裡搞不好比在岸上還要可怕個千百倍呢……
巨大的章魚腳被烤得嗞嗞作響,不用刷油,它自帶的油脂便已足夠豐富,在火焰的燎烤下,粉紅色的章魚腳縮瞭水,變得白裡透紅,散發著陣陣誘人的奇香。
瞿曉星搖動著木棍,已經不知道咽瞭多少口水。旁邊的洛錦桑也巴巴地望著章魚腳,不停地催促:“能吃瞭嗎?能吃瞭嗎?怎麼還不能吃?”
瞿曉星轉頭看瞭眼正在照顧紀雲禾的長意,長意已將海靈芝喂紀雲禾服下,紀雲禾周身的灼熱已經減輕瞭很多,隻是她還沒有蘇醒,所以長意一直守在她身邊。瞿曉星試探著問:“那個,尊主,你照顧護……照顧雲禾一天瞭,不如先吃點東西?”
長意這才抬頭瞥瞭他一眼:“能吃瞭。”他話音一落,洛錦桑拔瞭身側的長劍,徑直削瞭一塊肉穿在自己的劍上,猴急地吹瞭吹,就吃進瞭肚子裡。
“啊……好香!”洛錦桑一聲感嘆,“好吃!這到底是哪裡找的大章魚!怎麼這麼香!”
瞿曉星也迫不及待地割瞭一塊,嚼巴嚼巴吃得開心,嘴裡還含混地應著:“對呀對呀,這章魚好好吃。”
“不是章魚,是海妖。”
長意淡淡地說瞭一句話,正愉快地吃著肉的兩人忽然動作一頓,神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呆滯:“海妖?”
洛錦桑呆呆地問:“妖怪?”
瞿曉星也呆呆地問:“會說話的那種?”
兩人看著長意,長意點頭:“嗯。”
瞿曉星:“……”
洛錦桑:“……”
他們齊齊回過頭,看著自己手裡還冒著油的香肉,一瞬間神情都萎靡瞭:“是妖怪。”
“活著的。”
“會說話……”
“我們是不是吃人瞭……”
兩人陷入瞭難以自持的驚恐之中,開始不停地念叨起來。
而長意的心思卻沒有放在兩人身上。他隻是看著昏睡不醒的紀雲禾,眉頭微微皺瞭起來,照理說,服過海靈芝,火毒已經解除,她應該蘇醒瞭,但為什麼……
外界的吵鬧與長意的目光阿紀此時都感覺不到。
自打因灼熱之氣昏睡過去之後,她便陷在瞭一片混沌之中。
好似掉進瞭煉獄裡,她被鎖在瞭那巖漿之中,渾身的皮膚都在不停地被灼燒著,將她整個人都燒化瞭,皮也掉瞭,肉也爛瞭,整個人一片模糊。
而在這難受的灼燒當中,她偏偏還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因為雙唇也像被火焰燒化瞭一樣,粘在一起,怎麼也無法張開。
隻有偶爾一道清涼的寒氣傳入之時,她才能在這灼熱之中得到片刻的安靜。
不知時間在混沌裡過去瞭多久,她感覺自己的雙唇被人打開瞭,一股清涼的東西被灌進她的嘴裡,流入喉間,這冰涼的帶著苦味的氣息順著她的喉嚨流過胸膛,及至落入胃裡,而後在腸胃裡慢慢散開,驅逐瞭她四肢灼燒一般的疼痛。
她終於有瞭片刻的舒適,身邊煉獄一般的火焰退去,她這才來得及去關註自己以外的世界。
她發現自己飄在空中,赤著腳,未沾地,火焰徹底消失之後,她才發現自己腳下竟然是一片白雲,風吹過她的耳畔,一道女子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紀雲禾。”
陡然聽到這三個字,阿紀猛然心頭一驚。
她回過頭,想要找到說話的人。
“紀雲禾……”
但這聲音隻隨著風聲而來,風過則停。阿紀對這三個字有莫名的熟悉感,每聽到一次,她就心驚一次。
“我叫阿紀。”她張開瞭口,對著面前的白雲長空沙啞道,“紀雲禾是誰?”
“是你。”
又是一陣風聲劃過,阿紀這次追隨著聲音,猛地回頭,終於在極遠的雲端處看到瞭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阿紀皺眉看著她,覺得這人有些熟悉,但又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又是誰?”
“寧悉語。”那人遙遙地站著,身影忽隱忽現,聲音似近似遠。“找回你的記憶。”她道,“找回你的記憶。”
“為什麼?”阿紀向那人而去,但不管她怎麼向前走,那女子都永遠在遠方,好像無論她怎麼跑,都到不瞭那女子身邊一樣。
白雲在她身側流轉,將她的身形蓋住:“我的力量,可以給你……”
“什麼力量?”
阿紀還欲繼續追問,忽然之間,她隻覺額頭猛地一涼,肌膚的觸感徑直將她從那白雲之中拉瞭出來。
阿紀猛地睜開瞭雙眼。
眼前,朝陽初升的晨光打在破木屋裡,給她的眼前罩上瞭一層朦朧光影。四周靜謐,破敗的房頂外還有小鳥嘰嘰叫著,飛舞掠過。
她抬起綿軟無力的手,將搭在自己額頭上的冰佈條拿瞭起來,她左右看看……
這是哪兒?
她一轉頭卻見身側的銀發鮫人撐著頭,在她床邊靜靜閉目休息。
她想要坐起身來,隻輕輕一動,鮫人便睜開瞭眼睛,待得目光轉到她身上,那初醒的蒙矓很快就消失瞭,他看著她,盯著她的眼睛,好似要從她眼睛裡挖出什麼東西來,又好似……要將她整個裝進自己的眼睛裡,隻要一合眼,就把她鎖在自己的腦海中。
阿紀卻有些不明所以地撓瞭撓頭,被鮫人這般盯著,她有些不自在地挪開瞭視線,還開口打破瞭氣氛:“啊……嗯……巖漿呢?控制住瞭嗎?”
她沒留意,所以也不知道,在她挪開視線開口說話之後,那冰藍色的眼瞳中的光暗淡瞭下來。
長意眨瞭下眼,也略顯落寞地轉開瞭目光。
阿紀轉頭,這才看見屋裡竟然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她沒見過,這個女的倒算是認識,之前在南方,她和姬寧就是被這個女的和空明和尚抓來北境的。
隻是現在這兩人趴在地上,神色有些枯槁,好像受到瞭什麼沉重打擊一樣,在她開口說話之後,都沒有第一時間轉頭來看她。
“呃……”看著這兩個怪異的人,這怪異的處境,阿紀渾身上下都是滿滿的不舒適感,“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兒?你……你們為什麼也在這兒?”
“這是冰封之海。”鮫人垂著眼眸,終是沉著聲音答瞭她的話,“你被雷火巖漿灼熱之氣傷瞭心脈,需要海靈芝祛除火毒。”
阿紀眨巴瞭一下眼,看著長意:“多謝尊主瞭。”
長意唇角忽然抿緊。他沒給出下一個反應,他倆說話的動靜終於驚醒瞭旁邊還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兩人。
兩人轉過頭來,看見紀雲禾,面上的灰敗登時一掃而光。
洛錦桑率先撲瞭過來,一把將阿紀抱住:“雲禾!你終於醒瞭!你不知道你睡覺的時候這個鮫人做瞭什麼!他讓我們吃人!”
旁邊的瞿曉星也紅著眼眶點頭:“不……其實是吃妖怪……好惡心,但終於又見到護法……不是,終於見到你瞭,終於……”
阿紀看著激動的瞿曉星,又看看神色落寞的鮫人,一臉茫然。
若是她沒記錯,此前她見這個女子的時候,如果不是這個女子隱身偷襲,她也不至於被抓來北境吧?這一睡一醒間,差別竟然這麼大……為什……
沒等她在心裡問出原因,忽然之間,她昏睡前的一幕倏爾撞進腦海,她以九尾之力,撐出結界,護住瞭鮫人……
九尾!
阿紀下意識地摸瞭一下自己的屁股。
尾巴不在,但是,她下一瞬摸到自己臉上……
完蛋瞭,她恢復本來面貌瞭。那鮫人……
阿紀又立即望向鮫人,瞬間理解瞭她初醒過來時鮫人那復雜且具有深意的眼神……但是……
她推開身前的洛錦桑。“嗯,是這樣的。”她一本正經地看著洛錦桑道,“我或許是你們認識的人,但我……並不認識你們。”
洛錦桑和瞿曉星當場愣住。
阿紀又轉頭看向旁邊的鮫人,沉默瞭片刻,嘆瞭口氣:“抱歉,關於過去,我都忘瞭。”
長意黑袍廣袖之中的手緊緊攥成瞭拳,而神色卻還是盡力維系著平靜:“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