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臺風特別多。一場接著一場,頭尾相連。竟比往年涼爽不少。好不容易過瞭立秋,臺風消停瞭,放晴幾日,太陽的威力也打瞭折扣。再過幾日,到瞭處暑,更是後勁不足。到底是秋天瞭。轉瞬又是白露。節氣擺在那裡,一年一年,俱是有據可循。
“不晚”新進瞭一批床和護理用具。老人又多瞭十來位,一大半是過夜。護理師和雜工也各多招瞭一名。忙不過來。還有遞瞭申請表在排隊的,估計進來也要半年後瞭。口碑是做出來的,不像外面有些機構,點評網上雇人寫一圈,一槍頭生意,沒意思。馮曉琴同展翔商量,想把靠近地鐵那邊的幾個門面也吃下來,中間打通,愈發做大。展翔說:“爺叔隻管收保護費,其他一律不管。”她道:“你幫我參謀,我底氣足些。”展翔勸她:“再過一陣,寬裕些,膽子養養肥再做。”她笑起來,“爺叔這話,殺氣騰騰的。”展翔搖頭嘆道:“胖子過給我的。”
史老板最近搞瞭個App——“你是什麼垃圾”,名字有些嚇人,內容卻是實在。垃圾分類科普,把物品名稱輸入,系統會自動顯示這是什麼垃圾。有文字,也有語音,嗲嗲的女聲,“你是幹垃圾哦”“你是有害垃圾哦”……那些是噱頭,主營業務是上門收垃圾。過瞭定投的時間,隻需網上約一下,十分鐘之內便有人來收,樓層不同,價格也不同。也可以包月包年。收垃圾本來也沒啥稀奇,外面多的是,胖子是不甘於平凡的,生意經不走尋常路。“你是什麼垃圾”與望星閣綁定,買東西送收垃圾,買滿一定金額還可以兩頭打折。收垃圾的都是閑雲閣的技師,有男有女,App上可以挑選,誰誰誰精於點穴,誰誰誰擅長捏脊,包月包年客戶免費享受每月三次上門頭部按摩,每次十分鐘,垃圾袋旁邊一擱,標配是黑手套,按摩時一撕,門是不進的,避嫌,隨身拿個折疊小板凳,地上一擺,叫聲“阿姨”或是“爺叔”,就地捏起來。後頸風池風府,往上直到百匯,手指用力,經絡一點點疏通。也是點到為止,最愜意的時候打住,“阿姨,時間到瞭”,“爺叔,我是3號,到閑雲閣記得找我哦”——胖子料秋,一點也不錯。閑雲閣生意倒是一點點回暖瞭。“你是什麼垃圾”還兼賣相關產品,比如垃圾袋、垃圾桶、垃圾處理器……除此之外,還有大件垃圾的回收,主要是傢具和傢電。依然是網上預約,十分鐘上門。價格好談。史胖子同展翔商量,接下來分兩步走,一是把“你是什麼垃圾”升級,花半年時間,完成上海的垃圾箱分佈地圖,用戶隻要開啟定位,就可以顯示當前距離最近的垃圾箱在哪裡,是否設有濕垃圾箱。有瞭這個系統,便不至於喝完奶茶,拿著空瓶走上一公裡。同時再設計一款關於垃圾分類的小遊戲,要簡單,容易上手,定位是像“消消樂”那樣的全民遊戲,人手一隻。目前類似遊戲也有,但普及性還差得遠。胖子心比天高,想要成為垃圾周邊第一人。目標是至少在上海范圍內,人們一看到垃圾分類,腦子裡就出現“史胖子”這個人。LOGO也在設計中。他高薪聘瞭一個軟件開發工程師、一個設計員。展翔建議,可以考慮用他自己的頭像,就像肯德基大叔那種,笑瞇瞇走親和力路線。遊戲也用真人形象,一個靈活的胖子,左右移動投垃圾,投對就加分,還有一系列小道具,綠色有延時、隱身、提示功能,紅色的則是移動速度減慢和炸彈那種。如果投錯,腳下那塊立即踏空,掉進坑裡。慘叫也是真人發聲。“這樣才能深入人心。”史胖子點頭,“隻要兄弟肯投資,隨便嘲。嘲出血來也是我的事。”又說第二步,打算借鑒瑞士垃圾分類的成功經驗,建個工廠,引入他們一套垃圾箱設備。表面看隻是簡單的四種垃圾箱,體積也不大,但底下另有乾坤,當地面垃圾箱接近飽和,按一個按鈕,下面一排垃圾箱立刻升起,交換位置。仿佛立體車庫。既節省瞭空間,提高環衛工人效率,也能保持環境整潔。“我不是心血來潮,”胖子對展翔道,“你自己想,上海垃圾分類是肯定要做到底的,這塊絕對有的搞,妥妥的朝陽產業。再加上政策保障,風險要少許多。你是習慣坐地收租的,還有什麼投資比這個更牢靠?所以啊兄弟,阿哥這次不是求你,真正是挑你發財。你要是拎不清,我明天就去找別人。”瞥見展翔的神情,心知已成瞭六七分,一喜,骨頭便輕起來,“阿哥我苦命啊,忙瞭半輩子,各種生意都試過瞭,想不到最後要靠垃圾翻身,真是一天世界,一塌糊塗——”展翔打斷他:“能不能翻身還不曉得,阿哥你不要盲目樂觀。”胖子涎著臉,“有你展大戶做後盾,我怕啥?我出點子,你出票子,我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展翔搖頭,“我賣掉兩套房子,就算蝕掉,照樣活得滋潤。你是赤膊豁上,萬一虧瞭隻好去討飯。”胖子道:“討飯就討飯,我在你展大戶門口討,你還能讓我餓死?你吃肉,丟我一根骨頭,足夠瞭。”展翔無語:“阿哥,有時候我是真的佩服你,渾身上下都是勁道,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給你一點火星,你就能殺人放火。如果將來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萬紫園隻要還剩下一個人活著,那肯定是你。你是戰天鬥地的一個人啊!”
顧士宏有心理準備,即便沒有八隻垃圾箱擋門,小區裡這些寶貨,總得要鬧上一陣,弄個兩敗俱傷才罷休——誰知竟是沒有。史老板那天上門找他,他隻當胖子又要出花頭,渾水摸魚。竟是恰恰相反。胖子提出,頭兩個月過渡期,“你是什麼垃圾”免費為65歲以上獨居老人收垃圾,每天一次。其他用戶預約App上門服務,也可以打對折。群裡鬧得亂紛紛,胖子竟跳出來,堅決站在顧士宏和業委會這邊,話說得冠冕堂皇:“造福子孫的——。”胖子是萬紫園首批業主,生意做在傢門口,有一定威信。也真是可以壓得住些。顧士宏倒不習慣瞭,“史老板有啥想法就提,不要拐彎抹角,我反而心慌——”史胖子使勁搖手,“爺叔,不搭界的呀,我是真心支持你的工作的呀!”顧士宏起疑:“你是不是想當下一屆業委會主任?”史胖子哎喲一聲,指天發誓:“爺叔你也曉得,我是鉆到錢眼裡去的,這種沒好處的義務勞動,也隻有您這樣的聖人才當得瞭。放心,我不跟您搶,您到一百歲還是業委會主任。爺叔以後繼續關照我。我們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為萬紫園服務。”顧士宏朝他看,“史老板改做垃圾生意啦,還是高科技。立足萬紫園,放眼上海灘。實在不得瞭。”胖子笑得門牙外豁,“難為情難為情。”顧士宏說他:“史老板以前講過,做生意要不忘初心,又要與時俱進。你是人才。”胖子有些不好意思瞭,遞過去一張白紙,“爺叔,把你的手機號碼寫在上面,還有你兄弟姐妹幾傢,統統寫下來,以後上門收垃圾,一天24小時,全部算我的。”笑得賊忒兮兮。
老黃到“不晚”已有月餘。獨自一個單間,護理設備都是另配。是“不晚”最特殊的一筆生意。其實也談不上生意。高暢上月找到馮曉琴時,也沒抱希望,說瞭情況,危險期是過瞭,下一步就是康復。本來按廠方的意思,挑個好的康復醫院,費用依然廠裡負擔,隻要這邊撤瞭訴狀,萬事好商量。也是將他們老兩口的軍。偏偏老黃父親鐵瞭心,人接回來,想著傢裡先待一陣,再找康復醫院。誰知附近幾傢都被關照過瞭,不收人。除非是距離特別遠,或是價格特別高的私人機構。走投無路瞭——“放一天是一天。”高暢對馮曉琴道。也不好多說,否則便是為難人傢瞭。馮曉琴道:“姑父,讓我考慮考慮。”次日便說“進來吧”。為瞭他,倒另添瞭好幾樣設備,人員也額外安排。馮曉琴對高暢說:“姑父,這裡條件不能跟正規醫院比,經驗也不足,就像你說的,放一天是一天。試試看吧。”高暢把一隻信封塞過去,裡面是老黃父母的積蓄,還有他自己的幾千塊錢,湊在一起。馮曉琴打開看瞭看,又交到高暢手裡,“姑父,”她道,“講句老實話,他要真待下去,這點錢肯定是不夠的。我答應讓他進來,就沒指望賺他的錢。”高暢倒不知說什麼好瞭,囁嚅著:“總不好讓你貼——”馮曉琴道:“姑父幫我在外面多宣傳,都在裡面瞭。”高暢望著她,先是沉默,像他那樣風趣的人,此刻竟也不知該怎麼說瞭。停瞭半晌,又拍胸脯道:“你也曉得,朵朵那小姑娘是靠不住的,我和你姑姑晚年都指望你瞭。自己人打個折就行。”馮曉琴一笑:“那是肯定的。先謝謝姑父瞭。”
姓劉的女人,因為這事說瞭幾次,對著馮曉琴分析:“無底洞,真正是無底洞。生意再好也沒用,單這人一筆,便揩掉不知多少。最好的房間,最好的設備,拿來白給他用。老板良心好,也不能意氣用事。開門做生意,又不是做好人好事。”旁邊幾人聽著,也都是不吭聲。心裡有想法。馮曉琴明白,各人獎金都與效益掛鉤,別的不提,單這一張床位,外面有多少人排隊,一年就是好幾萬。打水漂瞭。說實話馮曉琴自己也是沒底。之前還跟展翔談瞭半天,成本收益,一分一厘都要想好幾遍,唯恐漏瞭哪裡。如臨大敵般。做生意不容易,不是兒戲。展翔一遍遍地說。她記在心裡。八九成把握是有的,但還是忐忑。開頭那陣,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高暢找她提那事,初時她是猶豫的,嘴上說“考慮考慮”,那是緩兵之計,不好意思立即拒絕。誰知當天晚上顧昕來找她,問她:“阿嫂不會真答應吧?”她不置可否。心想這必然是茜茜告訴他的。顧昕說瞭一圈,客氣又誠懇。其實他便是不說,馮曉琴也懂意思。茜茜這個傳聲筒是兩頭的。他那邊的情況,她也大致知道。顧昕叫她:“阿嫂——”她道:“外面醫院條件肯定是更好一些。”他忙道:“就是。”她解釋:“是姑父交代下來,我也沒去搶人。”他道:“阿嫂不收他,他早晚還是聽我們的。”她道:“人傢爹媽的意思呢?”她也隻是順口一問,聽在他耳裡,竟像是質問瞭。為這事,他最近有些神經緊張,上頭盯得緊,眼看著態勢越來越不樂觀,竟還多出“不晚”這茬,真正是火上澆油瞭。“阿嫂,我是吃公傢飯的,大道理我比你懂。”馮曉琴不語。他說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道理,站在我的立場,一定不能讓老黃留在你這裡。”她道:“那你自己同人傢爹媽去講,我無所謂。”他情緒兀自還在,恨恨地,冒出一句:“有你在,他們才有恃無恐。”馮曉琴原先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聽瞭這話,便頂回去:“什麼叫有恃無恐,人傢一隻手一隻腳是自己斬斷的嗎?”顧昕怔瞭怔,隨即沉聲道:“阿嫂,我說瞭,不要同我講大道理。”她嘿的一聲,沒忍住:“我要是他爹媽,我也豁出去瞭,兒子都那樣瞭,還怕什麼。”
那天到後來,兩人是完全說開瞭。顧昕掏出煙,自己點上。馮曉琴說他:“出去!這裡不能抽。”他不吭聲,打開門出去。她停頓一下,也跟瞭過去。見他兩條褲管空落落,這陣似是瘦瞭些。“寶寶怎麼樣?”她問他,加上一句,“——肚子裡那個。”他道:“就那樣。”她又問:“大人也好?”他嗯的一聲。馮曉琴便打住不說。他與葛玥鬧離婚的事,傢裡人都知道。當面不提而已。葛玥那樣個性的人,這次竟是堅持,任誰來勸都不聽。懷孕四個多月,是個坎,再往後,流產便不容易瞭。本來這是個勸和的好時機,可她鐵瞭心,醫院去瞭兩趟,硬生生被蘇望娣從手術室門口拖回來。問她,到底是為什麼?她一聲不吭,被催得緊瞭,隻說是“性格不合,早點晚點的事”。蘇望娣再去問顧昕。顧昕反問,她說什麼瞭?蘇望娣急道:“她是悶嘴葫蘆,半天放不出一隻屁。所以問你呀。”顧昕也不吭聲。蘇望娣急得跳腳,“她是個大活人,我總不能拿根繩子綁住她。真把孩子流瞭怎麼辦?”顧昕道:“你別管,我來處理。”旁邊顧士海也忍不住瞭:“你怎麼處理?孩子要是真沒瞭,你怎麼處理?”顧昕煩躁起來,“那就把我也弄死償命好瞭!”
那晚顧昕對馮曉琴交瞭底,老黃這事必須解決。“阿嫂,算我求你——”他有些疲倦地,拿手去捋頭發,頭屑紛紛往下掉。捋瞭一遍又一遍。“阿嫂,‘不晚’可以跟鎮政府合作,我上次就對展翔說瞭,政府這塊有專項基金,不用你操一點心,該你賺的錢一分不少,上頭還有扶持,天底下哪裡找這麼好的事。我跟鎮長打個招呼,看看還有什麼項目可以掛上鉤,也統統給你。有名有利,人也輕松,阿嫂你來上海是為啥,不就是圖個安穩,能過好日子嘛。已經擺在你眼前瞭,你千萬要把握機會。”馮曉琴不語。他無奈地說:“阿嫂,你要怎樣才肯答應?”馮曉琴說:“讓我再想想。”他道:“老黃與你非親非故——”她道:“拒絕瞭他,他隻有死路一條。”他急道:“怎麼是死路一條呢,他可以去康復醫院,我們會安排——”她道:“人傢爹媽態度擺在那裡,還用多說嗎?要是想去你們安排的醫院,還會把人弄到‘不晚’來?”他停下來:“阿嫂,到瞭他這一步,不會有人存心跟他過不去的。最多是意見分歧。他爸爸想要同歸於盡,我們是想大團圓結局,你好我好大傢好。撇開對錯不談,這是我的工作,將心比心,你站在我的位置,也是一樣的。”馮曉琴沒想好該怎麼回答,嘴巴比大腦快瞭一秒,“——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大概不會。”他怔瞭怔。她說下去:“老黃我收瞭。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如果今天姑父不來找我,那就什麼事也沒有。可問題是,他找瞭我。不曉得是一回事,曉得瞭就是另一回事。你新聞裡聽說有車禍,哪怕死一百個,眼皮也不會抬一下,可如果在你眼前,一個人活生生被撞死,那就完全不同瞭。我也是有兒子的人,能理解老黃爸爸的心情。其實到這一步,最可憐的不是老黃,是他們老兩口。你講得沒錯,我來上海是想過好日子,但良心要是過不去,日子又怎麼會好過?不要說‘將心比心’這樣的話,我心裡想的,跟你不一樣。我要是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接這差事。傷陰德的。”
顧昕離開後,馮大年從旁邊走出來。看神情,應該是聽到瞭兩人的談話。馮曉琴問他:“你姐帥不帥?”馮大年反問:“剛剛說的是真心話?”馮曉琴搖頭嘆道:“耍帥一時爽,留人火葬場。”馮大年皺眉,“少學網絡上那些貧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瞭,傻不傻?”停瞭停,又問她,“真要把那個斷手斷腳的留下?”馮曉琴道:“本來不想留的,顧昕一來,三句兩句,倒讓我改主意瞭。”馮大年哈的一聲,“那你還說不是故意跟他過不去。”馮曉琴笑笑,朝兒子看瞭一眼。手插在褲袋裡,站也不肯好好站,兩條腿交叉,上身歪倚著墻,成30度角。手裡還抓著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許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搗亂似的,偏往地上吐瞭一把。隨即把臉轉向另一邊。她一腳踢過去,“叫你別吐還吐!”他跳起來讓開,斜睥她,“你就會對我兇。”她道:“對你算客氣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瞭多少回,屁股上沒一塊好肉。”話一出口,才想到不該這麼說。果然他愣瞭一下,“——我又不是你兒子。”她也怔瞭怔,“我大你這麼多,可以替爸媽教訓你。”問他,“怎麼沒在房裡做你那些玩意兒?”他嘿的一聲,“你以為想做就能做?這是藝術,要靈感的。又不是上大號,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見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無奈地說:“跟你這種人有啥可說!”她忍著笑,又問:“小老虎沒再跟你聊開網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瞭,你能答應?”她道:“答應,為什麼不答應?你們倆早點賺錢,我就可以退休瞭。”他自是不信:“你兒子,又是學琴又是毛筆字,當寶貝一樣的培養,你怎麼會舍得。”她沉默瞭一下,對他道:“你要是願意,姐姐也給你學,樂器、圍棋、書法,什麼都行。咱們從頭學起,來得及。”他以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隱隱有什麼在閃動,才知道不是。心頭觸瞭一下,恍惚記得在老傢時,半夜醒來,迷糊中看到一雙眼睛,也是閃著淚花,鼻子裡的氣呼到他臉上,濕濕暖暖。很快便睡過去,早上醒來也全忘瞭。此刻冷不丁地被勾瞭起來,熟悉的感覺若有似無,細細辨來,也分不清是夢是真。馮大年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也不知怎麼回事,鼻頭竟一點點酸起來。
施源離開上海前,邀顧清俞吃飯。外灘某高級餐廳,法國分子料理。顧清俞被侍者帶入,遠遠看見座位上那個一身正裝的男人站起相迎,便慶幸自己今晚的穿著並沒有太隨意。儀式感由始至終貫穿於整頓飯。兩人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包圍著。亦喜亦憂。就像那道前菜“芥末蘋果”,入口酸甜,後調辛爽,層次比例再是精妙,終是不慣。劍走偏鋒——倒也適合這樣的夜晚。菜式有些古怪,視線轉移,離愁別緒便沖淡瞭,或者說是有瞭抽離的餘地。面上反倒閑適。兩人輕輕聊著,大多是以前的事。讀書那陣,同學、弄堂、油墩子、造房子、奶油杏肉、紫雪糕……笑一笑,停一停,再繼續。這樣的話題,帶些歲月的滄桑的感覺。像一幅畫軸緩緩展開,《清明上河圖》那般細碎,人與景密密延延,角落裡也俱是故事,各自活著。那時她想,她與他,隻是畫上兩個不起眼的小黑點罷瞭。稍不留神,便湮沒在這巨大情境裡,塵土般輕忽。她問他,去加拿大打算做什麼?他道,還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她點頭,說,你一定會順利的。他道,謝謝。
最後,他勸她找個好男人,“否則就算距離一萬多公裡,隔著太平洋,我也會定期飛回來敲打你的。”這話作為結束語,介於開玩笑和真情流露之間,是很妥帖的。煽情得恰到好處,也不落俗套。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感覺到,她有多麼替他高興。他吃瞭那麼多苦,也該有個好結果。這樣的收局,有些悵然,仿佛一道冗長的數學題,幾番求解,最後答數卻是個“零”。與歲月靜好那些不相幹,但也算告一段落。隻當過去二十年是場夢,眼睛睜開便全忘瞭。加拿大是養老的好地方。他能過得適逸,她也安心。買單時,他在賬單上簽字。她看著他,總覺得還有話未說盡,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便一直微笑。仿佛為後面的內容做鋪墊,竟又始終沒下文。起身那刻,她接過侍者遞來的外套,突然,近乎一驚一乍地叫起來:
“哎呀,我們還沒有一張合照呢!”
他想提醒她“結婚照那次不是拍瞭”——自是不會。他看到這個女人遺憾得有些誇張的神情,忽然意識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孩子氣。他總覺得她隨時會哭出來。雖然她掩飾得很好,像個處變不驚的女強人。他現在知道瞭,他損失的不止二十年。悲傷的感覺像陡然漲起的潮水那樣,沒頭沒腦地襲來。可惜,一切都無法回頭。連爭取的時機也過瞭。仿佛已不在同一次元。他咧開嘴,使勁地笑瞭一下,隨即搭住她的肩,把手機交給侍者:
“麻煩你。”
顧清俞一個人去瞭酒吧。看他發過來的合照。施源很紳士地評價“跟你在一起,雖然是同歲,卻像比你老瞭七八歲”。後面還跟著“大拇指”點贊。她回瞭個笑臉。又打瞭“祝你幸福”,想想不妥,改成“一路平安”。發過去。
她與李安妮通電話。那女人還在月子裡,不能出門。否則就叫她來瞭。她問她:“感覺怎麼樣?”電話那頭間或有兩聲嬰兒啼聲,咿裡呀啦。李安妮回答:“感覺很棒。你也生一個試試。”她嘿的一聲。想說施源的事,又停下。戛然而止。李安妮察覺她聲音的異樣,“怎麼,有事?”她說沒有,換瞭歡快的語氣:“你女兒滿月,我送什麼好呢?”李安妮癡頭怪腦地笑起來,“越貴越好,上不封頂——我發寶寶的近照給你。”
小女嬰很漂亮。頭發金黃而微鬈,五官深邃立體,皮膚雪白。典型的混血兒模樣。李安妮在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告訴她,孩子是Frank的。她當時聽瞭一愣。李安妮反比她沉著得多,“不管是誰的,我都要生下來。我想當媽媽瞭。”顧清俞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已經失去一次做母親的資格瞭,這次她無論如何不想錯過。三十八歲高齡產婦,剖腹產,頭胎。孩子出生那日,她去醫院看望,把那個粉嫩的高鼻凹眼的洋娃娃抱在手裡,不自禁地朝旁邊的丁啟東看去。臉上看不出端倪。李安妮不停地使喚他,拿尿佈,拍嗝,換衣服。他默默做瞭。他有過孩子,多少有些經驗,動作過得去。護士給李安妮開奶時,他旁邊看著,見妻子被揉搓得大叫救命,上前抓住她一隻手,又忍不住笑出聲:“都打得死老虎的人,發啥豆腐西施嗲——”李安妮休息時,他抱著嬰兒,一手托頭頸,一手托屁股,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小東西,蹙著眉,不認識似的。顧清俞問他:“你女兒呢?”他道:“奶奶帶著。”顧清俞又問:“今年四歲?”他道:“五歲瞭。”顧清俞點頭,“妹妹出來,她就有伴瞭。”他停瞭半晌,憋出一聲“嗯”。顧清俞瞥過他頭頂一塊疏白,這男人也已四十出頭瞭,眉心很深的川字紋,顯得有些愁苦,也有些擔當。倒是老派上海男人的模樣。離開時,他送顧清俞到電梯口。“傷口還要養幾日再拆線,奶沒開,雞湯豬爪湯那些也不好喝,怕她生奶結吃苦頭——”也是沒話找話。最後問,“幾時吃你喜酒?”顧清俞笑笑,“不急。”他道:“李安妮講瞭幾次,前後收你三隻紅包,難為情得很,終歸要尋機會還你。等她摒過這陣,就幫你介紹對象。”顧清俞依然笑笑,“好,
等她。”
電話裡,李安妮說Frank上個月又結婚瞭。“記得嗎,就是當初接我捧花的那個金發女郎,36G,身材有點像莫妮卡?貝魯奇。”顧清俞哦的一聲,想起那個豐滿的二十出頭的法國女孩。“Frank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嗎?”顧清俞問。李安妮叫起來:“我怎麼可能會告訴他?等他找律師跟我搶孩子的撫養權嗎?孩子是我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她。”她顯得有些激動。顧清俞問:“那丁啟東呢,他什麼想法?”電話那頭沉默瞭幾秒。“——他女兒跟著他,我女兒跟著我。他太平,我就太平。他要是有想法,那我也可以有想法。大傢都這把年紀瞭,道理都懂的。”她說完又笑笑,“將來帶兩個孩子出去散步,紮臺型(滬語,指有面子)。大的是亞洲面孔,小的是混血兒,老公看著也不像外國人。旁邊人見瞭,這一傢四口關系要猜半天。搞腦子。”
展翔在車上給顧清俞打電話:“我在酒吧門口。”一會兒,顧清俞開門出來,上瞭車。“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問。他道:“你半小時前發的朋友圈,有定位顯示。”指的是她與施源的合照,男方頭像做瞭馬賽克處理,後面跟著一句“願各自安好”。
“這朋友圈發的,不像你的風格。”展翔評價。
“沒錯。所以我屏蔽瞭大部分人。”
“能看到的都是嫡系?密友?”他笑著問。
她還沒回答,他忽然扳過她的臉,在她唇上吻瞭下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等到瞭傢,她會不會留他。喝杯咖啡或是喝杯茶什麼的。吻是開場白,亦是對她上次那個吻的回應。不好讓女同志尷尬。男人皮厚些,便是落瞭空也無所謂。手心裡都是汗,方向盤被捏得黏嗒嗒。餘光偷瞥她,也看不出名堂。很快到瞭世紀尊邸,保安見是陌生車輛,彎下身子探問“找誰”,顧清俞把頭伸過去,說“11號1802”。保安是新來的,沒見過顧清俞,做事一板一眼,追問“姓什麼”,顧清俞回答“姓顧”。那人依然不肯放行,徑直在iPad上查名冊。顧清俞嘿的一聲,忽然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歪在展翔身上,這姿勢曖昧得過瞭頭。忙不迭地坐正。聽保安說“不好意思,久等瞭”,兩腿一並,端正地行瞭個禮。閘門打開。展翔也回瞭個禮,“辛苦啦兄弟!”顧清俞問他:“怎麼不說‘同志們辛苦瞭’?”他道:“要是萬紫園,肯定就說瞭。這是你的地盤,我不好冒充領導的。”她哧地一笑,“——你總是這樣。”他問:“總是怎樣?”她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道:“別人評價更客觀。我想聽你說。”她道:“熟得不能熟瞭,評價也不會客觀。你應該去找個陌生人問。”他看她,“太熟也是問題?”她笑笑,“朋友總歸是越熟越好,焦瞭也不怕。”
車子停在她傢樓下。她沒有立刻下車。“謝謝你,”她道,“——那麼關註我的朋友圈。還特意跑大老遠接我。”他手指敲打著方向盤,嘴上客氣:“我是無業遊民,整天刷手機。你懂的。”她解開安全帶,看他,“要不要上來坐坐?”他一怔,“——不怕我做壞事?”說完便想抽自己耳光。又是嘴欠得沒名堂,永遠分不清場合與時機。她道:“我傢沒現金,不怕。”他道:“別的值錢的也一樣。”她道:“我傢裝瞭好幾個攝像頭。還有一鍵報警,直接連110。警察三分鐘上門。”他一怔,忽然意識到她其實也在說傻話。愈是局促,愈要開玩笑,便容易有這樣的效果。他再次整理思路,把這晚前後情形想瞭一遍,試圖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已是來不及瞭。“再見,路上小心。”她說完,下瞭車。站定,微笑著朝他揮手。他隻好也揮手,手臂幅度大得像個招財貓。半晌才啟動車子。連這告別儀式也與平常不同。用力過猛,隆重得都有些滑稽瞭。
電梯裡,顧清俞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因為赴宴而精心挑選的黑色露肩長裙,妝容精致。展翔那樣討嫌的嘴,今天居然沒拿她過分正式的衣著取笑。“願各自安好”那句,意思再清楚不過,他自是能辨出來——本來是個好機會。她說朋友圈屏蔽瞭大部分人,其實不準確。事實上,除瞭他之外,她統統屏蔽瞭。隻他一個人能看見。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還有他。這還不同於上次那個吻。雖說都是一時沖動,但那次腦子是空的,今晚卻是塞得滿滿的。酒意是一樁,再加上施源那句“找個好男人”,或許還有小女嬰的可愛模樣,李安妮給她分析傢庭關系時的微妙語氣——甜的咸的、冷的熱的,像是脾胃虛弱的人吃太多,一時不消化,堵在那裡。她讓他“上去坐坐”,他卻同她貧嘴。那瞬她竟是舒瞭口氣。答應不答應,都有瞭餘地。她亦同他說笑。說著說著,便扯遠瞭。她知道,他也知道。仿佛一根橡皮筋,扯得太緊,久而久之便松瞭,沒勁瞭。說矯枉過正不對,但至少也是沒把握住分寸。世上的事,差之毫厘,便完全是兩層意思瞭。遺憾也有,隱隱地,竟又覺得安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似的。真正是那個答數為零的算式瞭,往回看,你來我往熱鬧得很,仿佛樂在其中,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終究是白辛苦一場。
開學前,馮曉琴在“不晚”附近的火鍋店訂瞭一桌。除瞭兩個值班的,其餘人都來瞭。因為是替姓劉的女兒慶祝,考上一所區重點高中,便把三千金也叫瞭過來。滿滿一桌。還買瞭個蛋糕,上面裱瞭“金榜題名”四字。那女孩是個靦腆的,見瞭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著不肯上前。馮曉琴攬住她,又指著三千金的老大和老二:“一個個來,姐姐帶瞭個好頭,後面大傢輪著,誰考得好,阿姨就給誰買蛋糕慶祝。”姓劉的女人掩飾不住的歡喜,一直望著自傢女兒,眼圈紅紅的,像笑又像哭。眾人挨個兒同她說“恭喜”,又說“不容易”,小學到初中,跟著媽媽到處轉學,光在上海就轉瞭三所學校,也都是菜場學校,小一半是民工子弟。本想著混到畢業便罷,誰知這小姑娘爭氣,沒人盯著,也沒上過一天補習班,竟是考成這樣。姓劉的女人跟馮曉琴感慨:“人傢講,什麼種子結什麼瓜,我這棵歹苗,倒是養出一棵好筍。”馮曉琴說:“阿姐信這些,我是不信的。再說瞭,論聰明還有撲心,阿姐哪裡輸給別人瞭?你女兒骨子裡是同你一模一樣,所以才考得好。”姓劉的女人嘿的一聲,擤一下鼻子,“像她爸爸。她爸爸才真正是拼,要不是倒黴出瞭那事,怕是老早就跟朋友合夥開快遞公司瞭。他看準這條路辛苦,卻也有前景,中國人那麼多,每傢每天收一件快遞,那該有多少?他那時從早忙到晚,助動車開得像飛一樣。我勸他悠著點,他嘴上答應,可做起來就全忘瞭。多送一單就是一單的錢啊。他說要早點湊夠錢創業,讓我和女兒享福,結果油門一腳下去,人就沒瞭,變戲法一樣——”她說著,拿紙巾去擦眼角。馮曉琴勸她:“現在不是一樣?女兒爭氣,將來照樣讓你享福。”她搖頭,“不指望的,小姑娘才幾歲。”馮曉琴道:“說慢是慢,說快也快。我來上海的時候,也就同她一般大。”嘴巴朝她女兒一努。見幾個女孩已是熟稔瞭,雖說差瞭幾歲,嘰嘰喳喳亦能談到一起。三千金傢的老二最是活躍,攛掇姓劉的女兒給她喜歡的明星送花打榜,那女孩完全不懂,老二便詳細告訴她,怎麼註冊,怎麼充值,怎麼加粉絲,怎麼買鮮花。話還未說完,便被她媽媽揪住耳朵拖回去,“沒一天讓我省心的——”馮大年一旁看得有趣,咧開嘴偷笑。三千金父親逗他:“看中我哪個女兒就說,老丈人馬屁可以先拍起來。”馮大年紅著臉罵:“瞎說!”
又叫瞭幾斤小龍蝦。配啤酒。天熱這麼吃最愜意。姓劉的女人酒量不行,才喝瞭一瓶,就開始哭哭笑笑。一邊剝小龍蝦,一邊絮叨,講廣西傢鄉話,聽著與廣東話有些相似。邊說還邊打手勢。馮曉琴旁邊陪著,也有兩三分醉意。也說傢鄉話。各說各的。一會兒,姓劉的把自傢女兒拉過來,二話不說抱住頭就狠狠親瞭一下。那女孩羞得掙脫走開瞭。馮曉琴看馮大年,過完暑假似是又長高瞭些,臉也黑瞭。廚師班退瞭,給他報瞭夜校,英語和計算機。“上瞭再說,說不定上著上著,味道就出來瞭。”馮大年沒拒絕,一副任你擺佈的模樣。馮曉琴也不指望他一口吃成個胖子,慢慢來。人傢女孩與他同歲,是榜樣。讀書上進這種事,逼不得,也松不得。馮曉琴拿起酒杯,與姓劉的一碰:“祝賀啊!”姓劉的朝她看:“幾時把那個斷手斷腳的弄走?”馮曉琴道:“阿姐這陣子春風得意,放在以前還要去廟裡燒香還願。現在香不燒瞭,正好當做善事。積德的。”姓劉的嘿的一聲,“我不迷信的。”馮曉琴道:“不是迷信,是圖個心安。”
高暢來“不晚”看老黃。見他躺著不動,睡著瞭似的。再細看,嘴角輕撇,竟像在微笑。“在做夢,”他對馮曉琴道,“夢裡有老婆有小孩,講話也不結巴。”馮曉琴道:“夢裡也是一世。”高暢道:“以前看過一本科幻小說,說一個人老是做奇怪的夢,到最後才發現原來夢才是現實,而那個現實世界倒是一場夢。真真假假,分不清的。”馮曉琴道:“這種問題不好想,一想要變神經病。”高暢嘆道:“老黃要是有福氣,就在夢裡過一世。”
展翔往馮曉琴賬上打瞭20萬。說這錢專用在老黃身上。“實在看不下去,”他說馮曉琴,“又要賺錢,又想當善人。小心精神分裂。”馮曉琴心裡感動,嘴上道:“爺叔一邊收保護費,一邊捐款。這隻口袋進去,那隻口袋出來。”展翔自嘲:“我這隻口袋是漏的,啥時候進去過?隻看到出來。”馮曉琴道:“爺叔底子厚,漏不完。”停瞭停,又道,“等熬過這陣,我就像爺叔講的那樣,給這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提供免費午飯,兩葷兩素。”展翔怔瞭怔,見她一臉認真,不似開玩笑。勸她:“你口袋還是紮紮緊的好。一邊進,一邊漏,爺叔可以,你沒必要。”馮曉琴道:“總歸是進的多,漏的少。”展翔朝她看,“嘴巴不要老。”她笑笑,“其實是圖個心安。也花不瞭多少,講起來總歸是做好事。給兒子積福。爺叔名字起得好,‘不晚’,就算像我這樣的女人,現在做好事,也不算晚。”他道:“你是怎樣的女人?我跟你講,不要小看自己。像你這樣的女人,才真正難得。放眼望出去,又尋得著幾個?”她朝他看,“爺叔現在也喜歡抒情瞭。夾敘夾議那套不玩瞭。”他笑道:“夾敘夾議忒傷腦筋,還是抒情好,嘴巴一張就來。不費力氣。花小姑娘最好。”她哦的一聲,撇嘴道:“原來爺叔講的不是真心話。再說我也不是小姑娘瞭,都三十出頭瞭。”他道:“三分假七分真。十分真倒像假話瞭。要留餘地,給人傢,也給自己。爺叔在教你做人的道理。認識你十多年瞭,你就算活到八十歲,在爺叔心裡也照樣是小姑娘。‘不晚’交給誰,我都不放心,唯獨交給你,我竟是一點心事也不擔。爺叔信得過你,也有一點點佩服你。真心話,不騙你。”說著,在她頭上輕輕撫瞭一下。
入瞭秋分,一日比一日涼。白天不覺得,夜裡風吹在身上,毛孔打個激靈,全身都縮一縮。老黃那件事愈鬧愈大,副鎮長分管安全,脫不瞭幹系。不久鎮長退休,上面派瞭人來接替。正是當初新區政府辦公室主任,姓盧,顧昕也認識。副鎮長苦心經營這些年,落瞭空,自是不甘,但也無計可施。又過一陣,有人舉報,副鎮長與葛玥舅舅有私下交易,收受高額賄賂,公傢的地批給私人公司,嚴重違規。再查下去,還涉及非法融資、套貸。顧昕、馮茜茜一個個被抖摟出來——猝不及防,連反應的機會也沒有。
馮茜茜離開上海那天,馮曉琴送她到車站。與來時一樣,一個淺淺的旅行包。先回老傢住一陣,然後再去廣州。被銀行開除後,她與那個開途安的男人斷瞭。那邊原先都在準備聘禮瞭。本地人,講究這些。她把男人送她的幾件禮物退瞭過去,微信上發句“對不起”,便把對方刪瞭。“我有預感,”她對姐姐笑笑,“不會這麼順的。”語氣倒是平靜,也聽不出情緒。馮曉琴想說“何必主動提出分手”,又覺得妹妹這麼做也沒錯。依稀記得,她來的那年也是這個季節,短袖長褲,卻又涼爽,花草樹木最茂盛的時候。鬱鬱蔥蔥。車上人卻少得多。那時過來是滿滿一車。平常回鄉的人總是不多。總要趕上過年那陣,才是密密麻麻。廣州也是大城市。另一個追夢人的樂園。馮曉琴知道,妹妹心底裡是有些不服氣的。沒勸她,也沒怪她,隻當沒那回事。竟是沉默得有些突兀瞭。對錯那些,到這一步,也已不重要瞭。
“姐,走瞭。”馮茜茜從姐姐手裡接過包,轉身便上瞭車。馮曉琴手動瞭動,想要來個擁抱,見她這樣,也隻得作罷。看她一步步往後廂走,找到座位,坐下,倚著窗,說:“姐,回去吧。”馮曉琴搖頭,示意等車開瞭再走。姐妹倆便一內一外地互望,也是斷斷續續,看幾眼,停下來,往別處看。一會兒再聚攏來。馮茜茜又讓她走:“姐,傻站著做啥。”馮曉琴依然搖頭。又笑笑。兩人望瞭片刻,馮茜茜忽地低下頭,掩飾已經微紅的眼圈,背過身拿起手機,佯裝有電話進來。半晌才轉過來,見馮曉琴站著不動,眼裡隱隱有淚光,臉上卻是微笑。一跺腳,“姐,你真的走吧——”尾聲已是抑制不住的哭腔。車子緩緩啟動。馮曉琴跟著,舉起兩隻手,交叉揮動:“路上小心。”她不住地點頭,強自忍著,也報以微笑。當車子駛出站點,轉彎那瞬,眼淚終於決堤而出。那瞬她想起前一日,與馮大年告別,桌上放著剛做完的齊天大聖,還未上色。竟是純正的中國風,仿佛小時候看的那些連環畫。他道:“二姐,原來《七龍珠》裡的孫悟空是假的,《西遊記》裡那個才是真的!老頭不借書給我,我還不知道!”他興沖沖地,似是得瞭什麼重大發現。她不禁好笑。他向來忌憚大姐,在二姐面前則要放松得多。他說下一步打算把那些神話人物做成手辦,紅孩兒、嫦娥、蜘蛛精、托塔天王、昴日星官……“以前都是外國動漫裡的人物,你也做,我也做,都做爛瞭。其實中國有那麼多神話故事,人物又多又有趣,不做浪費瞭。”馮茜茜詫異這傻弟弟竟能說出這番話來,普通話還夾著傢鄉口音,眼睛都要放出光來。她真心替他高興。他問她:“回去瞭,還來嗎?”她道:“等你結婚時候來喝喜酒。”——車子駛上高速時,她拿出皮夾,裡面有一張姐弟仨的合照,早年在老傢拍的。馮曉琴那時也才十六七歲光景,手裡抱著馮大年,她梳著馬尾,小學生模樣,拉著姐姐的手。各自對著鏡頭。那時並不知道世界是如何的,一隻腳還在原地呢。笑或不笑,眼神一望無餘,直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這話著實不假。她看瞭一會兒,把照片放回皮夾。
蘇望娣找瞭律師幾次,都說情況不樂觀,副鎮長那邊自顧不暇,葛玥舅舅更是落井下石,關鍵地方添油加醋。拖一個算一個的架勢。葛玥父親怪女兒,跺腳:“我是吃過他苦頭的,你們真是糊塗啊!”葛玥懷孕六個月,已有些顯懷。顧昕一出事,離婚的事情擱在那裡,不上不下。傢裡亂作一團,也沒人管她。她便自顧自,每天上班下班,不論是傢裡人還是同事,見面都不多話的。她父親怪她,她丟下一句:“他的事,我又不曉得的。”葛父一著急,話便說得重瞭:“你長這麼大,到底曉得什麼?你是人啊,又不是木頭。”她母親在旁邊攔著。葛玥抬頭,眼睛裡一根根血絲,臉色白得駭人。卻又全無表情。她父親隻好停下,不住嘆氣。她母親做瞭幾個菜,放在飯盒裡讓她帶回去,“這陣子你婆婆也沒空管你,你自己當心。實在不行回來住兩天也好。”她沒接,拿瞭包徑直開門出去。
隔日,她去拘留所看顧昕。蘇望娣起初不讓她去,一是大著肚子不方便,二來也怕她對顧昕說些什麼,都到瞭這步,原先便鬧著要離婚,現在還不更是鐵瞭心?傢裡也就罷瞭,那邊若是你一言我一語說僵,連個勸解的人也沒有,倒讓旁人看笑話——央求再三,葛玥隻是不理。便也隻得由她。又說要陪她一起。葛玥隻當沒聽見,“姆媽你幫我照看一下寶寶。”便出門瞭。蘇望娣苦著臉,看向顧士海。後者正在沙發上拿竹片編垃圾箱,巴掌大小,一套四種顏色。史胖子幾日前托瞭他,做兩百套,五千塊錢。因此隻要得閑,他便手上不停。蘇望娣罵他沒心沒肺,為瞭賺錢連兒子也不要瞭。他卻道:“昕昕出事,小葛懷孕,後面有的是用錢的時候,與其陪你一起擔心,倒不如多賺點錢備用。”蘇望娣一怔,這話竟不像他素日的風格。倒有些靠得住的男人模樣。聽他又道:“冰箱裡有酸奶。”她問:“做啥?”他道:“是你喜歡的菠蘿口味。早上去超市買的。”她又是一怔,也不知怎麼接口。他指著手裡的竹條:“年輕時候因為這東西倒黴,現在年紀大瞭,倒指望它來撐一把。也不曉得行不行。”蘇望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誰又指望你瞭?你不要感覺太好。”顧士海竹編的“十二生肖”,銷路不錯,店主與他商量,要長期合作,他大著膽子,把價格往上提瞭兩成,誰知店主竟一口答應。他兀自高興,那頭馮大年潑他冷水,說人傢賣出去就是幾倍的價錢。顧士海也不介意,說我賺一點是一點,總比沒有好——他自顧自地說下去:“總希望傢裡越來越好。”蘇望娣朝他看,這老頭一本正經說話的模樣,竟是滑稽。也不習慣。腦子裡蹦出個念頭,這人吃錯藥瞭。一時百感交集。愣著不動,一會兒又想到兒子,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也不曉得昕昕現在怎麼樣瞭——”顧士海瞥見她頭上一塊棉絮狀的白色碎屑,伸手替她拿掉,誰知竹片竟纏在她頭發上,她吃痛,“啊”的一聲,他忙道“你別動你別動”,折騰瞭半天,笨手笨腳,扯掉她一大把頭發,總算把竹片弄瞭下來。蘇望娣火起,下意識地,手肘打過去,行到一半停住,因為今天這反常的氣氛。以她粗線條的看問題的套路,亦能辨出一絲溫情。夾在傢裡這陣低落到極點的氛圍裡,仿佛礫石中長出的一株嫩芽。再不濟,總也是些慰藉。她坐著不動。茶幾上一盤葡萄,顧士海摘瞭一顆給她,“你也不要太著急,還有我——”她打斷他:“你有個屁用!”他嘆氣道:“你這人啊,就是太粗魯。不肯好好說話,吃虧的是你自己。”蘇望娣嘴裡兀自咕噥著,瞥見他手裡編瞭一半的小垃圾桶,竟還有個“濕垃圾”的標記。忽的生出促狹來,湊近瞭,“呸”的一聲,葡萄籽不偏不倚地吐瞭
進去。
“你瘦瞭。”葛玥對顧昕道。
幾日未刮胡須,顧昕下巴處密密麻麻,頭發亂蓬蓬。說話透著倦意。聲音也輕。似是怕被旁邊人聽見。他問她:“你蠻好?”她道:“蠻好。”他道:“爸媽也好?”她道:“都好的。”他停瞭停,“——你要是想離婚,就離吧。我不想拖累你。”這話他應該是想瞭很久,出口說得飛快。眼睛也不看她。她不語。這時胎兒大約是翻瞭個身,咕嚕一下,讓她不自覺地摸向肚子。他見瞭,問她:“怎麼,不舒服?”
她搖頭。
沉默片刻。她問他:“最壞的結果會是怎樣?”他道:“三年以上。”她停頓幾秒,似是下定瞭決心:“——那就等你三年,出來再離婚。”他愣瞭愣。她道:“這種時候離婚,我做不到。”她說到這裡,苦笑瞭一下,“我真是個失敗的人,連離婚的時機也找不好。”
他朝她看。她把目光轉向別處。拘留所這種地方,她是第一次來。看樣子以後機會多的是。等判決書下來,後面就是探監。也不知是哪個監獄,聽說也有關到外地監獄去的。好像是安徽還是哪裡,專門關押上海的犯人。跑一趟不容易。每次想到這,一顆心便會抽緊。她不是個堅強的人。遇到事總是往後縮,也沒主意。肚子裡這個生下來,她就是兩個孩子的媽。想想便有些怕,卻又無計可施。她自己想生。其實那兩次去醫院流產,便是蘇望娣不來,她也下不瞭手。她若真有那種魄力,便不是葛玥瞭。她父母倒是贊同的,孩子打掉,離婚。又道,早知道現在這樣,當初倒不如找那個姓盧的傻子,他叔叔升瞭鎮長,他將來發展也不會差。她一怔,想起顧昕也說過,設備科那個小盧對她有好感。原來她父親也看出來瞭。唯獨她這個當事人不知情。實在好笑。
她帶瞭些水果給顧昕。本來不想說的,忍不住又道:“就算沒胃口,也要盡量多吃點飯。日子還長。你太瘦瞭。”他點頭。她不敢看他的臉,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她愛他,若他沒出事,或者一氣之下也就離婚瞭。可眼下看到他這副模樣,她實在是舍不得。就算被爸媽罵死,也是舍不得。她想改變自己。那個懦弱的葛玥,她想甩掉她。她很快就會是兩個孩子的媽,而且每隔幾周就要探一次監。日子還長,一眼望不到頭。她想起當初在餐廳門口的那棵樹下,她向馮曉琴討教“日子該怎麼過”,馮曉琴回答她:“日子是一團面粉,你把它捏成什麼樣,它就過成什麼樣。”
她問顧昕:“有什麼辦法可以幫你?”他一怔,隨即搖頭,“不太可能。”她道:“那你也不要放棄。”他為她的語氣稍感驚訝。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她站起來:
“我走瞭。你自己保重。”
她故意把步子邁得十分輕盈,讓自己看著不太像是個孕婦。離開拘留所,她在微信上找到“小盧”,給他發瞭條消息:“好久不見。有空嗎?”
一小時後,她與小盧在淮海路一傢咖啡店見面。男人沒什麼變化,除瞭人中那顆痣做瞭去除手術。他還是一樣拘謹,說話抖抖豁豁。反而是她在一番寒暄後,漸漸打開話題。她說:“聽說你叔叔當上鎮長瞭?恭喜恭喜——”他應該知道顧昕的事,神情略微尷尬。她問他:“你去求求你叔叔行嗎?”他顯得很詫異,手足無措的模樣。她退一步,“或者,你幫我引見一下,我請他吃個飯,可以嗎?”控制著語氣,提醒自己,深呼吸,不要太急促,帶一點撒嬌,但也不可以過頭。她之前練習瞭好幾遍,抑揚頓挫,哪裡該停,哪裡該換氣,哪裡一定要看著他的眼睛,增強效果。但臨到現場還是不一樣,容易緊張。聲音有些發抖,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聽出來。手心出汗,她下意識地在衣服上擦瞭一下,摸到隆起的小腹。兩個孩子的媽媽。她做深呼吸,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很快,她湊近他,語氣愈發地溫柔:
“——你喜歡聽越劇嗎?《我傢有個小九妹》或者《桑園訪妻》,我唱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