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三章

成瞭小名人的秉昆買瞭輛舊自行車,算是獎勵自己。

一天,他騎車上班時,另一騎車人從他前邊橫駛而過,結果他的自行車前輪撞上瞭那人自行車後輪。如果不是二人都反應快,同時剎車同時一腳踏地,那人肯定被他連人帶車撞倒瞭。

那人回頭看秉昆,分明想罵他。他認出瞭對方是蔡曉光,正欲開口說話,蔡曉光卻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一低頭一彎腰,蹬著自行車轉眼遠去。

蔡曉光不可能沒認出他來。又不是冬天戴著棉帽子和口罩,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對的情況之下,沒認出來那才怪瞭!可蔡曉光為什麼竟不理自己呢?

我究竟做瞭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啊?秉昆一路往廠裡騎著車,一路捫心自問。

他自省的結果是,根本就沒做任何對不起蔡曉光的事!自己從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更不會做對不起蔡曉光的事。蔡曉光即使算不上是自己的朋友,那也是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幫助過自己的人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困惑而鬱悶,從早到晚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秉昆正與老推銷員在一傢綜合商店談下個月的銷售計劃,廠辦主任把電話打到瞭商店,要他立刻動身趕回廠裡。他問什麼事?廠辦主任說你回來就知道瞭。完全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

他問老推銷員可能是什麼事?

老推銷員也猜不到,對廠辦主任以那麼一種大可不必的口吻打來電話,同樣感到詫異。

秉昆蹬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趕回廠裡,見老太太憂心忡忡地站在廠門口。

她說是市“批林批孔”運動領導小組的同志找他進行外調,接著又說:“你不必怕,在我辦公室談,我會一直陪你身邊,但你可要句句據實回答,要對自己的話負責。”

秉昆的心頓時就亂瞭,怎麼會有來頭那麼高的人找自己外調呢?要外調的又會是什麼人的什麼事呢?他一向對政治避之唯恐不及,很怕自己哪一天沾上邊兒。在聽唐向陽講瞭那件改名的事以後,他更怕政治瞭,既怕又厭惡。從廠門口到老太太的辦公室有一百多步,在那一百多步裡,父親、哥哥、姐姐以及與哥哥姐姐產生瞭親密關系的冬梅姐和馮化成,一個個像電影人物似的從他腦海中徐徐移過。除瞭他沒見過的馮化成是個面目模糊的男人身影,其他親人的容貌都格外清晰,都憂鬱地看著他,似乎都在用目光對他說:“秉昆,連累你瞭,我們也不願發生這樣的事啊!”

他心頭如撞鹿,忐忑不安,認為肯定是自己的哪一位親人在政治上出瞭問題。究竟會是誰呢?父親絕不會!哥哥和冬梅姐也不會。那麼……隻能是姐姐呀!她做瞭一個“現行反革命”的妻子,這就註定瞭早晚會在政治上出問題啊!

姐姐,姐姐,親愛的姐姐,你當初可是何苦啊!

秉昆在心裡念叨著,機器人似的跟在老太太身後進瞭她的辦公室,見有一個穿中山裝、樣子斯文的四十多歲男子坐在室內。

那人正喝水,放下杯問老太太:“他?”

老太太點頭,也坐下瞭。

那人將秉昆打量瞭幾秒鐘,面無表情地說:“他是可以坐下的。”

老太太也面無表情地說:“當然。”

那人說:“把椅子搬過來,坐我對面。”

秉昆就把椅子擺他對面,端端正正地坐下。

“近點兒。”那人的語調,像是一位嚴厲的老師,要開始對一名特別不喜歡的學生訓話似的。

秉昆猶豫瞭一下,起身把椅子擺得離對方更近,近到幾乎觸膝的程度。他重新坐下時看瞭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正低頭看報。

“看著我。”那人又說。

秉昆隻得看著對方,那麼近距離地看著一個陌生人,他感到別扭。

那人卻不看著他,而是看著老太太,明顯心存疑慮地問:“你跟他說什麼瞭?”

老太太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告訴他你是哪兒的,找他幹什麼。”

那人又問:“就說瞭這些?”

老太太這才抬起頭,慍怒地反問:“你是在審問我嗎?如果是,那你得回去重開一封介紹信再來,你的介紹信上可沒寫著可以審問我。”

那人愣瞭愣,隨即訕笑道:“哪裡哪裡,你太敏感瞭,我隻不過想讓氣氛輕松一下嘛。”

秉昆感到氣氛比他剛進來時更壓抑瞭,覺得口幹舌燥。

那人從上衣兜取下筆,將記事本翻開,看著秉昆問:“你認識蔡儒凱嗎?”

外調就如此這般地開始瞭。

秉昆一時口幹得說不出話,請求允許他喝口水。

老太太目光溫柔地看著他說:“桌邊上那杯是為你涼的。”

秉昆一口氣喝光瞭那杯水。因為對方一開口說出的不是自己哪一位親人的名字,他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安定瞭些。

他說自己知道蔡挺凱是蔡曉光的父親,也知道蔡儒凱是省裡的一位領導,但從沒見過,所以不能說認識。

“真的?”

“你要是信我的話那就是真的,如果不信隨你怎麼想好瞭。”

“你一次也沒去過他傢?”

“沒有,我隻認識他的兒子蔡曉光。”

“怎麼認識的?”

“蔡曉光是我姐的朋友。”

“那麼,當然也是你的朋友囉?”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是一般老百姓傢的兒女,高攀不上他那樣的朋友。我認為,他也從沒拿我當過朋友。”

“是你姐的朋友卻不是你的朋友,這我就不太理解瞭。”

“世界上讓人不太理解的事很多,我也有很多不太理解的事。”

“但是,他卻幫你走後門調到瞭這個廠。你們不是朋友,他會為你的事這麼出力?”

“是我求他的。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人也會求不是朋友的人。我們老百姓經常會這樣,無非厚著點兒臉皮。我當時在木材加工廠走投無路瞭,他幫我,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有些人幫瞭我們一次忙,不一定以後就是我們的朋友瞭,對不對?”

到此時為止,對方還沒往小本上記一個字呢,顯得有些煩瞭,掩飾著端起杯也喝瞭口水。

老太太第二次放下報,往上推瞭推眼鏡,也不看那人,一邊把那張報紙放回報夾上,一邊批評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搞外調也要講這一點。同志,你剛才的話是錯誤的,損害瞭我們廠的聲譽。我們廠從不接受走後門的工人。一個生產醬油的工廠,誰犯得著托關系走後門進我們廠嗎?市裡的工廠分五級,木材加工廠和我們廠同屬於四級廠,從一個四級廠調到另一個四級廠,完全符合正常調動的范圍。蔡曉光隻不過向我們介紹瞭一下他當時在木材加工廠的情況,而我們廠當時正缺少出渣工。他的入廠手續是我批的,出渣是我們廠最累的工種,他入廠後到現在一直還是出渣工。我說清楚瞭嗎?”

那人還試圖尋找突破點,他問:“當時,蔡曉光怎麼介紹他的情況呢?”

老太太看著秉昆說:“告訴你他當時在木材廠的情況,這不成瞭向我搞外調瞭!”說罷,她起身走到窗前,給窗臺上的幾盆花澆水。

秉昆簡明扼要地講瞭講自己當時在廠裡的苦惱處境,他有點兒不耐煩瞭。講完後,他不滿地問:“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事?別再繞彎子瞭,咱們直來直去好不好?”

那人精神為之一振,正中下懷似的說:“好,好,很好。很高興你這種痛快的態度,我喜歡你這種性格直率的青年!”

接著,他擺明要害,說他要瞭解的是,蔡曉光和周秉昆談過自己對“批林批孔”的什麼看法沒有?如談過,具體是怎麼講的?如確實沒談過,談到過他父親蔡挺凱對“批林批孔”的什麼看法沒有?

秉昆回答說:“自從姐姐一九六八年到貴州去以後,除瞭偶爾在路上碰到過蔡曉光,彼此匆匆說幾句可說可不說的話以外,再就隻會面過一次,便是自己求他幫忙調單位那一次。”

對方按捺不住,打斷道:“那不正是‘九一三’事件發生不久的事嗎?許多人當時議論紛紛,他肯定也議論瞭。想想,好好想想。”

秉昆說:“想都不用想,他一句也沒議論。”

對方的表情很失望,沉默片刻,退而求其次地說:“那你談談蔡曉光對‘文革’說過哪些話也行,包括他說父親對‘文革’怎麼看的。你姐是他的朋友,‘文革’開始以後,他經常到你傢去,和你哥你姐,還有前副省長的女兒郝冬梅聚在一起,這些情況我們都掌握。我也坦率地告訴你,凡有人群的地方,幾乎就有我們無產階級紅色政權的耳目。但是呢,我一句話都沒問你哥哥姐姐包括你哥哥的對象郝冬梅說過什麼關於政治的話,對吧?我不是針對你和你的傢人來的。剛才你們廠的黨支部書記也講瞭,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是懂政策講策略的,可和你談瞭這麼半天,你卻一點兒都不配合。年輕人,我再跟你交個底,如果你肯配合我一下,那麼你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就立瞭功瞭,這對你是有益的。我說這些完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想清楚瞭。”

秉昆問:“那,怎麼樣才算配合你瞭呢?”

對方說:“你自己想。”

老太太不澆花瞭,轉過身,雙臂交抱胸前,微微瞇起的雙眼從鏡片後投出琢磨的目光,一會兒註視著外調者,一會兒註視著周秉昆。

秉昆突然玩世不恭地笑瞭。

外調者緊皺雙眉,有點兒生氣地問:“你怎麼還笑呢?有什麼好笑的?”

秉昆一本正經地說:“傻笑唄,我也跟你交個底行不行?”

外調者立刻歡迎說:“行,太行瞭。咱倆就是應該互相交底。”

老太太忽然咳嗽瞭幾聲。

秉昆也不往老太太那邊看,鄭重其事地問:“你不記嗎?”

“記,記。”外調者拿起瞭放在記錄本上的筆。

秉昆將身子坐得更直,以一種對醫生講述自己病情般坦白的態度說:“你雖然對我哥哥姐姐的情況掌握得挺清楚,對我卻不太瞭解。我這人吧,基本上就是一個政治白癡,在政治方面純粹是傻瓜蛋、二百五。所以呢,關心政治的人誰都不跟我談政治,我也從不跟他們談政治。你呢,從我一坐下,句句往政治上引我來談,這讓我心裡煩透瞭,你知道嗎?我再煩那麼一點點,是會罵人的。如果更煩瞭,還會打人。哎,你怎麼不記呢?記上我這些交底的話,回去不就好交差瞭嗎?我這是種病,哪兒都治不好,有的醫生說是遺傳的。我父親就像我這樣,政治對於他就是當一名好工人,獲得更多的獎狀。”

他說完,閉上瞭雙眼。

外調者心有不甘地問:“沒瞭?”

他猛地睜開眼大吼:“你他媽的還煩我是不是?”

外調者一哆嗦,立刻站瞭起來,氣惱地瞪著秉昆,片刻後扭頭看老太太。

老太太聳聳肩,像體育裁判那樣做出停止的手勢。

外調者抓起記錄本,悻悻地往外便走。

老太太也往外跟,同時訓斥秉昆:“你這是什麼表現?給我老老實實坐著別動,看我過會兒怎麼調教你!”

老太太回到辦公室時,見秉昆坐在那兒生氣,便亦莊亦諧地說:“我覺得你挺懂政治的嘛。你這麼樣把他打發走瞭也好,拿著雞毛當令箭,連我都快煩瞭。”

秉昆惱火地說:“他侮辱我人格!”

老太太坐下,放松身子往椅背一靠,把雙手交抱胸前,三娘教子般地說:“別那麼嬌氣,我的人格被侮辱過多少次瞭,你的人格怎麼就不能被侮辱一次?你的人格有鐵券丹書保佑著呀?”

秉昆問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唐向陽父親替他改名的事。

老太太矜持地說,凡是記在檔案裡的,全廠每一個人的事她都知道。秉昆說的事,唐向陽的檔案裡並沒寫,她願聞其詳。

秉昆就把唐向陽的名字怎麼由唐朝陽改為唐向陽的過程大致講瞭一遍。

老太太不解地問:“你講給我聽,究竟要說明什麼呢?”

秉昆高傲地說:“在我這兒,唐朝陽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姓唐名朝陽,王八蛋才會說成迷戀唐朝的太陽!誰想讓我也成為那樣的王八蛋,門兒都沒有,對你也不例外。我有時候可以裝傻瓜蛋,但絕不做王八蛋!‘批林批孔’那點事兒,不就是你傢老馬同志說的那種矛頭嗎?連進步都明白!”

老太太打斷道:“等等,等等。你們三個去我傢那天,偷聽我和老伴的談話瞭?”

秉昆隻得點頭承認。

老太太寬容地說:“既然偷聽到瞭,我問你們罪也沒必要瞭,相信你們不會亂說的。”

秉昆值得信任地點頭。

老太太便與他約法三章:第一,絕不許他們聚在一起再議論“批林批孔”這個話題;第二,不許議論“文革”以及一切與政治有關的話題;第三,支持唐向陽在八小時以外為他們補數理化課程,以後能考上大學,將是她喜出望外的事。

“那,夜校什麼時候能開課呢?”

“我盡量爭取早一點兒。”

“將來大學還會招生嗎?”

“估計很快就會的,但以什麼方式招,我也沒法預見。不管以什麼方式,如果文化基礎知識太差的人上瞭大學,既浪費人民的錢,也浪費教育資源。”

“你也給我交個底,蔡曉光他父親的事,是不是很嚴重?”

“是的。在咱們省,目前是最嚴重的政治事件瞭。都打成瞭林彪死黨,那還不嚴重?”

“他要替林彪翻案?”

“他哪有那麼大的能量!當年是林彪部隊的幹部,並非個個都是林彪的傢將。據說他那人挺正派,隻不過強烈反對……”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周秉昆你懂的太多瞭,這不好,很不好,到此結束吧。”

“最後一個問題——我剛才的表現,對我以後會有什麼不利嗎?”

“很負責任地回答你,不會。”

“對我哥哥姐姐呢?”

“這是第二個問題瞭。放心,更不會的,人傢那位同志也不是徹底的王八蛋,那是他的工作。”

老太太又說,倘若他周秉昆真的提供瞭什麼落井下石的證言,那對方也會很高興。即使他周秉昆胡編一通,比如將唐朝陽說成唐朝的太陽那一類證言,對方聽瞭都覺得牽強,那也還是會如獲至寶,認真記錄,及時匯報,因為那是難得的立功機會。原本不是王八蛋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很容易也很願意變成王八蛋。她替對方高興,秉昆也應該替自己高興,因為他拯救瞭一個有可能變成王八蛋的人。

當面聽老太太表情莊重地表揚自己,秉昆高興瞭。

他起身將走,老太太問他茶好喝嗎?他猜到瞭為什麼那麼問他,說好喝極瞭,說自己和母親可愛喝茶瞭,但除瞭過春節能喝上幾次不知道哪輩子采下來的茶,平時多想喝也喝不上呀!

老太太也猜到瞭他為什麼那麼說,笑瞭,給瞭他一小盒杭州“龍井”,還給瞭他一筒麥乳精。“龍井”他是有所耳聞的,麥乳精連聽說也沒聽說過。老太太說麥乳精是營養品,一直想著要讓他帶給做街道幹部的母親——她打聽過瞭,知道他母親是位熱心腸的好街道幹部。

秉昆訝然地說:“你怎麼也像剛才那個人似的,什麼都亂打聽啊?”

老太太白瞭他一眼,嗔道:“怎麼是亂打聽呢?我要充分瞭解你們,引導你們往正道上走,當然也得對你們的傢庭有所瞭解。”

那天秉昆回傢後,母親告訴他蔡曉光來過瞭。

秉昆問蔡曉光說瞭些什麼。

母親說蔡曉光說是下班路上忽然心生一念,騎自行車拐瞭個彎順便過來看看。他說幾天後就要離開拖拉機廠,到他們廠在外縣的一個分廠去上班瞭。具體哪個縣,他還不太清楚,算是來告別,很可能相當長一個時期內會與周傢人失去聯系瞭。總之,匆匆說瞭幾句話就走瞭。

母親埋怨道:“都怪你!你要想往醬油廠調,自己去聯系聯系就不行嗎?上班幾年瞭,還這麼不懂事!我看就是因為你當初麻煩人傢,人傢不願再與咱們周傢有什麼來往瞭,親自登門,當場和咱們周傢做一個瞭斷。”

秉昆默默聽著,不想對母親說一句蔡曉光父親的事。

母親見瞭“龍井”和麥乳精才停止瞭絮叨,指示秉昆,麥乳精要及早給他姐姐寄去,好營養外孫女的身體。至於“龍井”,她要留著春燕和德寶辦喜事時拿出來。

秉昆不再聽她絮叨,又去翻書箱。書箱內的大部分書他都已讀過瞭,還往小本上抄瞭不少自己喜歡的文字。在那些作傢中,他更喜歡雨果和托爾斯泰,尤其是雨果。雨果小說那種激情四射雄辯滔滔的語言魅力讓他沉醉,因為他覺得自己內心太缺少激情瞭。他渴望成為有激情的人,卻不能在現實中發現什麼值得自己投入激情的事。自從成瞭小名人以後,他經常提醒自己隨身帶著快板。商店裡的人們總是要求他來一段快板,如果他讓對方高興瞭,起碼可以多進幾箱他們二廠的而不是一廠的醬油。為瞭那幾箱醬油的業績,他說快板時狀態飽滿,但隻要獨自安靜下來,服瞭興奮劑似的那種狀態就會一掃而光,內心裡隨之產生的又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的空虛。以往的日子,讀書是他暫時擺脫空虛的良方,但是現在他決定與雨果們分開一個時期瞭。哥哥姐姐居然還留下瞭一冊不少的初中到高中各門課本——那正是他要找的。

老太太點燃瞭他心中的一盞燈,那盞燈的名字叫大學。他不知道,除瞭上大學,還有什麼其他方式能算得上是一種改變人生的正派方式——可以使自己對人生不再沮喪,而是比較滿意。一九七三年,大學畢竟仍是一個與知識和思想發生最密切關系的地方。他讀瞭一些書籍之後意識到,如果一個人終生都缺少知識和思想,那麼,他連一顆黃豆也不如。成噸的黃豆還能榨出豆油或釀成醬油,成群的沒有知識和思想的人,除瞭體力和技能,就再也榨不出別的東西瞭。而被榨盡瞭體力和技能的人,註定是一個可悲的人。

六月的A市是它最美的季節。

樹的葉子全都綠得油旺旺的,特別是那些老楊樹的葉子,能長到比壯漢子們的手掌還大,每一片都像剛從手工紙上剪下來粘到枝上。很奇怪的是,學生們用的作業本的紙質仍很差,小學生用的手工紙還像“文革”前那麼色彩光鮮。那些老楊樹多半是自然生長,而非人工栽種。共樂區歲數最大的人,也比不上它們的樹齡長。馬路兩旁的柳樹倒是人栽的,因為它們容易活,綠化成本低。新中國成立後A市就進行過一次綠化運動,許許多多的柳樹是當年群眾義務勞動種下的。A市一向不缺水,僅僅冬季的雪在春季化成雪水滲入地下,便會讓植物在以後的兩個月生長茂盛。A市的夏季又是多雨的,這使A市大馬路兩旁的柳樹像南方的柳樹一樣,普遍長出又細又長、柔軟得可以在手指上纏幾圈的枝條。

許多人傢小院裡的丁香樹和掃帚梅也都開花瞭。說起來,A市人喜歡那兩種花,大約還是受俄國人的影響。對於早年間生活在A市的俄國人,沒有院子是不成其為傢的;院子裡如果沒有丁香和掃帚梅,似乎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院子。

丁香花使A市到處彌漫著馥鬱的香氣,特別是在清晨和夜晚的時候。掃帚梅實在是最普通的一種季節性草花,筷子般粗的莖居然能長到一米半那麼高,直挺又有彈性,大風才能吹彎它們的莖,隨風搖擺的隻不過是它們的花朵。它們的莖在最上端分杈,每杈一朵花,一株掃帚梅最多能開五六朵花。有小院的人傢都在四月份貼著板障子密密地撒一溜種,出芽時澆幾次水,再就不必管它們瞭。到瞭六月份,它們就開始分杈開花瞭。它們的花看上去也很普通,六瓣的單瓣花而已,但是花的顏色五彩繽紛——紅的粉的黃的白的夾雜綻放,還都開在幾乎同樣的高度。它們是那種要開就一齊色彩鮮艷地開著的花,每一朵花都不會在枝頭卷邊或蔫萎,始終精精神神地開著,即使經過幾場大風大雨。如果它們凋謝瞭,花瓣落地瞭,撿起來細看,一瓣瓣仍如開在枝頭那麼鮮艷完好。它們是那種即使凋零也要凋零得不失尊嚴體面的花。它們的花期很長,到瞭十一月份,哪怕已經下過瞭第一場雪,仍會發現有幾簇掃帚梅居然開放於白雪皚皚的世界中。它們是這麼一種平凡又很耐寒耐看賞心悅目的花,A市人才將它視為梅的同類。它們的莖幹瞭以後,可以剪齊瞭紮成掃把,非常耐用。

然而,每年從六月到八月,A市最漂亮的並不是花,而是姑娘們。當年,女孩子專指十五歲以下的小姑娘。十歲以下的小姑娘,A市人習慣於叫她們小丫頭。小姑娘們到瞭十七歲以上,往往就被大人們看成大姑娘瞭。大人們若認為她們的什麼言行不得體,往往會批評道:“都十七八的大姑娘瞭,怎麼還沒點兒大姑娘的樣子?”

是的,對於六月的A市,最美的一道道風景,是十七八到二十二三歲之間的大姑娘們。當年她們的花季似乎也就這麼長,一過二十五歲,一般就被視為老姑娘瞭。一過二十七八歲,她們就被全社會視為女人瞭,從此與“姑娘”二字絕緣。

已經是“文革”的第八個年頭瞭,“九一三”事件似乎終於變成瞭一個歷史事件,更多的人對於政治運動開始產生不可逆轉的厭倦。大姑娘們尤其如此,她們的愛美之心“蠢蠢欲動”,有的穿上瞭花佈裙子,大膽者甚至穿上瞭“修正主義”的佈拉吉——沒有人再批判她們有滿腦子不健康的臭美思想瞭。

一日,秉昆從某商店回到傢裡,剛吃完飯,春燕來瞭。她穿瞭一條淺紅色的裙子,裙子剛過膝蓋,上身是一件短袖花佈衫。

母親問她吃沒吃午飯?

她說在傢吃過瞭。

母親誇她的花佈衫和淺紅色裙子搭配得好看。

她說好看也不敢穿著這麼一身去上班,領導一再叮囑她,快是全市標兵瞭,在穿著方面,一定要給人無產階級的樸素印象。

母親打量著她說:“裙子是不是短瞭點兒?”

她叫道:“還短呀?我也不能白生一雙好看的腿嘛,總得找機會讓人民大眾欣賞欣賞吧?”

母親就抿嘴笑,不再說什麼。

春燕是來找秉昆幫忙的,她說市裡要求標兵不但應該是各行各業的先進勞動者,更應該是將“文革”進行到底的中堅分子,所以領導給瞭她三天假,讓她認真寫一篇“批孔”文章。第一天都過去瞭,她還一個字也沒憋出來呢。

“好幹哥哥,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是不是?你不能讓妹妹愁出一頭白發來吧?這個忙你一定得幫我!”春燕嘴甜得要命。

秉昆卻不為所動,說她應該首先去找德寶,幫她這類忙更屬於德寶的特權,而且德寶肯定也高興幫她寫。

“德寶不是在班上嘛!你這個幹哥哥,難道就不高興幫我嗎?”春燕不但嘴甜,而且一副死纏爛磨的樣子。很明顯,秉昆如果不幫她,她就打定主意賴著不走。

母親同情起她來,也對秉昆說:“什麼特權不特權的,你能幫就幫幫她嘛。人傢春燕口口聲聲叫著你幹哥哥,你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連我都看不過眼去!”

秉昆煩瞭,沖母親發火:“我能幫不幫嗎?寫大批判文章得有政治頭腦你懂不懂?她沒有我就有嗎?咱傢人有那種遺傳嗎?”

母親一時被頂撞得說不出話來。

而春燕眨巴眨巴眼睛掉下淚珠瞭。

秉昆想到明天是星期日,緩和瞭語調,又說以他自己的能力絕對幫不上那種忙,最好通知所有朋友,明天都到他傢來,專為春燕的事在一起討論討論,以共同的智慧,也許會為她湊出一篇有水平的批判文章來。

春燕噙著淚連連點頭。

母親欣然地說:“這才像個幹哥哥的樣子。”

“那我現在就去通知德寶和呂川,讓他倆再分別通知國慶和趕超。”為瞭擺脫春燕帶入傢門的煩惱,秉昆急欲脫身,說罷往外便走。

老推銷員已經退休,秉昆正式接班瞭。他忙於推銷,已三天沒到廠裡去瞭。

在廠門口,把門師傅像看著一名終於投案自首的犯人似的看著他,弦外有音地問:“你還記著你也是出渣班班長嗎?”

秉昆說:“我隻不過暫時代理一個時期,怎麼瞭?”

把門師傅以譴責的口吻說:“暫時代理那也是具體負責的人,多日沒來廠裡瞭吧?還問怎麼瞭,快去你們出渣房看看吧!”

秉昆聽罷那話,料到肯定有不好的事發生瞭,推著自行車往出渣房一溜小跑。拐過一排車間,但見出渣房門外裡三層外三層圍瞭許多人。到跟前才發覺鞋已經濕透瞭,路上到處汪著醬油。

從出渣車間流出瞭三噸多醬油,先是註滿瞭渣池,溢到池外,接著流出瞭渣房,將門前的一片凹地變成瞭醬油池。

這是建廠以來從沒發生過的重大生產事故。周秉昆扶不住自行車瞭,自行車倒在醬油池裡,他也一屁股坐在濕地上瞭。

幾乎所有目光都望向他,他吃驚得完全傻掉瞭。

德寶推著龔賓從出渣房出來瞭,龔賓嗚嗚哭著說:“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不是故意的……”

“別哭!誰說你們故意的瞭?事故都造成瞭,哭有什麼用?”老太太也從出渣房出來瞭,高挽著褲腿,佈鞋濕透,她鐵青著臉訓斥龔賓。

當她發現坐在地上的秉昆時,也想訓斥幾句,卻又很快將頭一扭,看著大傢說:“留下幾個人,把池子淘凈瞭。下午還要出渣,不能連下午的生產也給耽誤瞭。”說完,她從一個人手中奪過桶,轉身又進瞭出渣房。

人們紛紛散去,隻留下瞭幾個手中有桶的人。德寶將秉昆扶起,小聲說:“多虧瞭向陽,要不損失更大。”

呂川陪著向陽從醫務所回來,向陽雙手都被閥門燙傷,纏著紗佈。

他內疚地對秉昆說:“班長,對不起,給你捅瞭這麼大婁子。我們三個大意瞭,我們絕不連累你。”

老太太這時恰巧拎著滿滿一桶醬油走出來,進步立刻上前換下她,將一桶醬油拎至醬油池那兒倒掉。

老太太對呂川說:“你負責把向陽送回傢。他手那樣瞭,不徹底好瞭不能上班。”

德寶也拎著滿滿一桶醬油出來瞭,老太太吩咐他:“這麼一桶桶地往外淘不行,你到工具倉庫去把抽水機領出來。”

秉昆這時才能說出話:“不管責任多大,我一人承擔。”

老太太望著醬油池說:“現在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嗎?你給我聽著,下午不但要按時出渣,下班之前,還得搞得幹幹凈凈!醬油弄臟瞭的地方,要撒一層石灰,免得招蒼蠅。”

她說完,低頭想瞭會兒,忽然轉身走瞭。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