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四章

秉昆和朋友們已經三個春節沒聚瞭。這些底層平民人傢的小青年,再見時互不稱呼“哥們兒”長“哥們兒”短瞭。他們都成為丈夫當瞭爸爸,各自承擔起小傢庭的責任瞭,那責任迅速耗掉瞭他們單身青年自在時的精氣神,一個個似乎也都變得成熟瞭。酒喝得多瞭,話說得少瞭。

德寶和春燕還住在春燕傢。春燕由於“反擊‘右傾’翻案風”那陣子在大會上發過幾次言,還有白紙黑字的批判文章收在《大批判材料匯編》中,被有些人揪住不放,指斥為“四人幫”餘黨的馬前卒,想讓她身敗名裂,她做瞭多次檢討都過不瞭關。後來,幾名老幹部聯名保瞭她一下。當年她為他們修過腳,並未把他們視為與人民同池共浴的“階級異已分子”,而是以“為人民服務”的熱忱一視同仁地對待他們,這給他們留下瞭深刻印象。他們在意見書中認為,清算“四人幫”的罪惡要把握大方向,揪住一名年輕的女修腳師當年違心的錯誤言行不放很不合適,容易引起群眾鬥群眾,此風不可助長。他們的意見書引起瞭新任領導的重視,於是春燕的“政治問題”總算解套。德寶說,在一次次檢討都難過關的那些日子,春燕想死的心都有過。

那時,於虹也被要求揭發批判春燕。於虹很瞧不起那些批判春燕的人,她看得分明,那些人是出於對春燕的嫉妒,想趁機把春燕整倒整臭。標兵的榮譽雖然並不如漲一級工資實惠,卻還是讓許多人眼紅。有一次,於虹在那些人圍攻春燕時當場翻臉,將他們罵瞭個狗血噴頭。人傢於虹那口子趕超也是有過反“四人幫”的實際行動,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專題報道中也曾提到過,給全省帶來過榮譽。趕超和國慶的姓名,已經與邵敬文、白笑川、周秉昆三位反“四人幫”鬥士的姓名連在一起,省報整版報道三人的事跡時,有一段專門寫到瞭他們被捕後孫趕超和肖國慶的行動,強調那些行動對喚起全民政治正義感的重要影響。憑著這些資本,於虹罵他們都是“看風使舵的投機分子”,倒也罵得理直氣壯。經她那一罵,準備整春燕的人大為收斂,春燕與她的關系,自然也就上升到瞭唇亡齒寒、榮辱與共的高境界。

然而,春燕那標兵的榮譽還是沒瞭,也不是她一個人的榮譽被取消,所有“文革”中湧現的省市標兵、模范們的榮譽全要經過重新認定。春燕又恢復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女修腳師瞭,這讓她對以往經歷有南柯一夢之感,她變得更深沉,也似乎更成熟瞭。春燕兩個姐都拖傢帶口返城瞭,兩個姐夫都是普通知青,勉強有個初中文憑,也都是底層人傢的兒子,找工作時傢裡幫不上任何忙,沒任何社會關系可以借力,所以兩個姐姐和姐夫分配的工作都很差,全在小集體性質的街道工廠。她二姐帶回城一個女兒,二姐夫傢也有返城知青,沒他們住的地方,隻能租房住。比春燕大一歲的二姐,對春燕一傢三口長期占據父母傢的一間屋子不滿,認為爸媽的“光”應該大傢均沾,為此與春燕兩口子一見面就發生口角,總是不歡而散。

國慶和吳倩一直沒有穩定的小窩,婚後哪一年都搬傢,越搬離市區越遠——大批知青返城後,房租漲得極快,一間十幾平方米不起眼的土坯房,房租已由當初的八九元漲到二十幾元瞭。他倆又有瞭孩子,支出大,被房租壓得有些吃不消瞭。

趕超和於虹兩口子雖無租房壓力,但他們在趕超傢房山旁接出的小偏廈子因與鄰傢發生瞭占地多少的矛盾,一直處於日子過不安生的狀況。隻不過就是一尺來寬面積的爭執,最終激化到瞭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地步。窗對著窗、門挨著門的兩傢,哪一方想與對方在每天裡少見幾次都根本不可能,兩傢人的日子就都過得特惱火。趕超不想把關系搞得那麼糟,多次主動提出要與鄰傢坐在一起好好談談,但鄰傢挑戰的是他們小兩口的底線——不拆瞭一面墻縮進去一尺重蓋就免談。派出所都認為那是無理要求,趕超小兩口當然隻能“同仇敵愾”。

國慶姐也返城瞭,姐夫轉業,戶口隨他姐落在瞭本市,工作分在一傢國營大廠任廠辦主任,就是蔡曉光曾在拖拉機制造廠擔任過的角色。他姐接媽的班,成瞭肉聯廠一名女工,整天戴著橡皮手套洗豬腸子。國慶當舅瞭,他姐一傢三口沒住處,擠在國慶傢,讓國慶傢像收容所。國慶的姐夫轉業不久查出瞭肺癌,且是晚期,花光瞭轉業費不說,還讓國慶傢欠下瞭許多債。年初,國慶姐夫到底還是病逝瞭,國慶他姐便成瞭有一個小學生女兒的寡婦。國慶看上去老瞭不少,頭發也白瞭許多,臉上很難再出現笑容瞭,朋友們和吳倩一樣地心疼他。

唐向陽也來到瞭周傢——他父親又當上瞭重點中學的校長,他也結束“小知青”經歷返城瞭。他沒急著找工作,信心滿滿地非要考上名牌大學不可。他有他的苦惱,父親再婚瞭,這讓他有瞭兩對爸媽。爸媽還是隻有一對的好,“原裝”的更好。有兩對未免太多,好像每一組都是水貨,這讓他經常糾結,不知自己究竟該做哪一組爸媽的兒子才好,很難平衡關系。

龔賓沒來,他又住院瞭。精神病很難徹底治愈,他一犯病就四處寄信揭發叔叔龔維則的“反動言論”,煩惱的龔所長有時不得不親自出面請求精神病院多收治他一個時期。

進步還在醬油廠味精車間,各方面表現不錯,入瞭團。他父親的問題也不再是個問題,重新當上瞭保衛處長,心情好,老胃病也漸漸好瞭。

“四人幫”粉碎兩年多,有人這樣瞭,有人那樣瞭,有人還是老樣子,日子過得也不省心不容易。

政治格局發生瞭巨大改變,社會格局尚未發生明顯變化,但一些跡象意味著,後一種改變即將開始,隻不過不敏感的人沒有覺察到。

底層的人們對時代即將發生的改變從來是不敏感的。

德寶、國慶、趕超三個都說秉昆瘦瞭,他們的妻子還發現秉昆眼中有血絲。秉昆已開始惡補文化知識,瘦是必然的。他們和她們都告誡秉昆要勞逸結合,不可太拼命,鄭娟大小三口的生存全依賴他呢,他拼倒瞭他們昨辦呢?

朋友們和朋友們妻子說的都是發自肺腑的話,說得都很直白,言語中那份惺惺相惜的情誼表達得實在深切,讓秉昆很溫暖。

秉昆看出德寶三個也都不同程度地老瞭。還不到三十歲的人,才一年多沒見,忽一下都老瞭不少,這讓秉昆沒法不感傷。他們的妻子也都不同程度地憔悴瞭,好像移過盆的植物沒緩過生機似的。

然而,他沒把自己的心痛和感傷說出來,一句沒說。不是有什麼顧慮,而是不忍說。在秉昆看來,此次相聚必須由他來召集,不召集不可以。他有瞭好事,都不願讓朋友們知道瞭嗎?他們必然會挑理的。他們當面挑理時,他將無言以對。

在他的那些朋友看來,秉昆召集相聚,肯定是因為有重要的事相告,否則,非年非節,各自的日子都過得很不舒坦,聚個什麼勁兒呢?所以,為瞭知道那重要的事,便都一個傳一個地來瞭。不來也是不可以的——怎麼,怕朋友遇到瞭難事求你,人傢召集聚一下都不到場瞭嗎?或者朋友有瞭好事,請你到傢裡分享一下,請不動瞭?那真見瞭面也是不好意思的事。

對於底層青年們而言,友誼是必須認真對待的。他們都本能地明白,有些人的一生,是不斷結交新朋友的一生;好事降臨得越多,結交新朋友的機會越多。在他們自己的人生中,好事降臨的機會本來就不多。在他們那樣的單位上班,如果不主動與別人交往,才不會有多少人主動來交往呢!即使自己主動與別人交往,別人也不見得願意。“有瞭新朋友,不忘老朋友”這樣的話,說的是人生與他們很不一樣的“有些人”。而在他們之間,富有人情味的話往往是這麼體現的——“咱們這種人一輩子才能有幾個朋友啊,失去一個少一個,怎麼能不把朋友當回事呢!”

是的,他們都本能地明白此點。無須上一輩人教誨,也無須任何一本書告訴他們。

相對而言,秉昆接近“有些人”瞭。編輯工作讓他結交瞭不少新朋友,新朋友與老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比如邵敬文、白笑川,比如甲三號那些喜歡他的人,比如史彥中那樣忽一日實權在握的人。他曾對秉昆說:“小周,你以後就當我是你的忘年交好瞭。遇到煩惱的事,想跟我聊聊隻管找我。”這讓秉昆在自我慶幸的同時,對自己與老朋友們的關系更加珍重。從源頭上說,沒有老朋友們的助力,他一定還是醬油廠的一名工人,也就和老朋友們一樣,根本不可能有那樣一些完全不同的新朋友。他很希望老朋友們也各自都有新朋友,特別是能對他們的人生起推動作用的新朋友。他又知道,那基本上不可能。在底層與其他略高於底層的社會階層之間,仿佛有無形的銅墻鐵壁隔離著,底層青年穿而過之,是太偶然的現象。“命好”的他有幸穿過,他才悟到那無形的銅墻鐵壁確實存在。也正因為看清瞭此點,他不但因朋友們一下子都顯老瞭而感傷,還在感傷之上多瞭一重悲哀。

周志剛對於降臨在兒子身上的兩件好事吃不大準,既然兒子自己感到幸運,他也就姑且認為是好事。究竟有多好,更是他吃不準的瞭。實際上,在他心目中,誰由一名工人進步為一名幹部瞭,那無疑是千真萬確的好事;參軍以後成瞭軍官,也是光榮的好事;考上大學以後成瞭科技工作者、工程師、醫生、教師、會計師……也都是好事。由工人轉成瞭一名編輯,不是報社編輯,而是編一種教人快板、山東快書、這個弦那個鼓、這個墜子那個梆子,還有相聲、二人轉之類的雜志編輯,他確實吃不準是否也值得替兒子高興。

依他想來,工人的社會地位以及在人們心目中的可敬程度,是高於那樣一份雜志的編輯的。醬油廠的工人畢竟也是工人,誰也不敢說醬油廠的工人不是工人吧?是工人那就是領導階級的一員。兒子轉正成瞭那樣一份雜志的一員,不就意味著從領導階級中除名,成瞭永遠需要被改造思想的群體中等級很低的一員瞭嗎?他幫兒子做瞭幾道傢常菜後,離開屋子,坐在院外的小凳上吸著煙,思考著以上那些不怎麼願意與小兒子交流的現實問題,同時看著曹德寶他們騎來的自行車。近來光字片的治安大為不好,自行車被盜事件屢屢發生。據說一個原因是返城知青太多瞭,城市快被就業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瞭。返城知青中不少人是帶著戾氣回來的,認為當初下鄉是被騙去的被逼去的(而那又基本上部分是事實),一去就是十來年,受瞭不少苦還被要求“脫胎換骨”,有的人甚至曾被視為小勞改犯,總之雖然返城瞭,心裡氣不順。回過去看,他們是有種種理由不滿的。城市對他們有朝一日幾乎全部返城毫無思想準備,如同被當年的造反小將殺瞭個回馬槍,頗為神經緊張,唯恐他們聚眾鬧事。出於這些原因,有瞭工作崗位優先考慮返城知青,這就又讓沒下過鄉的待業小青年感到被歧視,於是帶點兒搗亂心理地自謀生路……

屋裡的氣氛一度冷場,朋友們之間似乎找不到話題可說。互訴生活不易的苦水嗎?彼此彼此,有什麼可訴的呢?展望將來吧?誰也看不到自己一種可能好些的將來啊。縱論國傢大事嗎?該發生的發生瞭,該收場的收場瞭,該開場的也緊鑼密鼓地開場瞭,都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掌握,也不再需要熱血青年們慷慨激昂大聲疾呼匹夫有責。朋友們原本都是不喜歡往政治裡邊摻和的青年,何況也不同程度地摻和過瞭一把,便又對“政治”二字冷淡起來。

朋友們甚至也沒對秉昆說什麼祝賀的話。

隻有國慶淡淡地說:“我還以為有什麼要緊的情況呢,你願意幹那行,往後就好好幹唄,總那麼借調著終歸不是個常事。”

別人便都點頭,仿佛再說什麼完全多餘,哪怕稍微加點兒祝賀的熱情就像做戲瞭似的。

之後,德寶他們三個就互通起租房子的信息來。再之後各自喝悶酒,偶爾碰一下杯,隔半天才夾一筷子菜吃一口。

春燕她們三個不吃也不喝,呈三角形地坐得很近,一直沒完沒瞭地聊當媽養孩子的事,既不理睬她們的丈夫,也不理睬秉昆這個主人。

他們並非是對秉昆的好事缺乏祝賀的意願,更不是出於嫉妒成心那樣。他們和秉昆父親的看法差不多,也都認為秉昆的好事並不值得特別鄭重地祝賀——轉正瞭,無非感覺上好瞭點兒而已。他們一向認為的好事,是那種忽一日時來運轉、人生立馬就好起來的事。比如,當初春燕成瞭標兵其實算不得多麼好的好事,但如果真能在市裡好地段分到瞭一間俄式住房,那才是值得祝賀一番的好事。秉昆的工資並沒因轉正而比他們多幾元,秉昆還與鄭娟三口住在窩似的小土坯房裡。借調時期的秉昆,醬油廠照例每月發給他福利——醬油、醋、味精、毛巾肥皂,一樣不少他的。轉正瞭,不再屬於醬油廠職工瞭,福利當然也就從此沒有瞭,簡直還可以說是一種損失呢!所以朋友們並不羨慕,更不嫉妒。朋友大抵是一種以同質化的命運為前提所建立的友好關系,原來同質化的命運一旦出現瞭較大反差,即使是朋友往往也會由羨慕而嫉妒的。如果反差巨大,不論原來多麼鞏固的朋友關系也會沙化、瓦解。秉昆的好事並沒讓他與朋友們的人生出現多大反差,他在朋友們心目中便依然是同類。

德寶又一次看手表,秉昆說:“你要是有事,就和春燕先走吧。”

春燕奇怪地說:“我們沒事呀。”她瞪著德寶問,“你總看手表幹嗎?”

德寶神秘地說:“再過五六分鐘,將有讓你們感到驚喜的事出現。”

趕超說:“醉瞭吧?有什麼事能讓咱們這種人驚喜呢?”

他語音剛落,門一開,進來一個人,大傢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別人,正是呂川。

呂川從頭到腳一身的確良軍服,看上去八成新,像一名還沒發領章和帽徽的新兵。他的出現讓人感到意外,然而並無一人覺得驚喜。

趕超說得不錯,如果不是什麼能直接讓他們的日子發生好轉的事,他們就不會有驚喜,共同好友的意外出現也不能。

呂川七月份就要畢業瞭,校方即將按照他的意願把他分配回本市,他說他將來有可能在省委或市委上班。畢業前回來幾天是經校方批準的,因為省裡有關方面要與他面談一番,做到預先對他有所瞭解,而他認為是對他進行初步的面對面考察。

聽他這麼一說,大傢才有點兒驚喜瞭。一位共同的朋友倘若成為出入省委或市委大樓的人,這對哥兒幾個的將來無疑是福音。呂川估計,他起初會為哪一位省裡或市裡的領導當幾年秘書,德寶、國慶和趕超都興奮地說可算熬出頭瞭!以後咱們的人生終於出現一線曙光瞭!朋友圈裡就算有誰是省委或市委食堂做飯的、車隊開車的、收發信件的人,朋友們都會沾光不少。起碼,遇到瞭什麼對自己不公平的事,往省裡或市裡的什麼部門呈遞一封申訴信不至於泥牛入海吧?而咱們的一個朋友將是某位省市領導的秘書瞭,這難道還不是共同的福音嗎?他們三個這麼一說,在場的人也都喜上眉梢笑容滿面瞭。

呂川自己卻並不怎麼高興,說他不願給領導當秘書。盡管他明白,那是從政的最好開始。當來當去的,自己最終也會當上領導。他說入伍才是他的理想,或者成為公安系統的一員也行。即使當秘書,也得是給部隊首長和公安幹部當秘書。他覺得自己穿軍裝和警服更有男人味兒,將來也要當部隊幹部或公安幹部。

他最後那句話說的倒也符合事實,大傢都點頭不已。國慶和趕超立刻表態支持,說那將來就讓他倆的孩子沾沾呂川的光參軍或當公安。

吳倩說:“呂川,你還是爭取分到公安部門去吧,如果你侄子侄女參軍瞭,那就有個轉業問題。轉業時工作分得不好,幾年兵白當瞭。當公安就不同,可以當一輩子,我們做父母的再也不必操心他們的工作問題瞭。”

於虹也說:“那是那是,一門裡出一個穿警服的,三親六戚都有一個照顧和庇護者瞭,一般人誰也不敢欺負。”

半天沒說話的唐向陽說道:“不一定吧?龔賓他叔不是穿警服的嗎?龔賓也沒沾上什麼光啊。你們最好都別影響呂川,他的將來,由他自己決定吧。”

春燕說:“你說得有道理。咱們中間隻有呂川將來可能有大出息。他朝哪個方向出息,出息到什麼份兒上,不是也與咱們和下一代的人生挺有關系的嗎?咱們現在影響他一下很有必要。小唐,你是還沒結婚,沒做父母,等你也做父親瞭,被一籌莫展的破日子像蛛網一樣粘住瞭,那你就理解我們幾個瞭。”

向陽聽瞭春燕的話,紅著臉笑笑,保持沉默,不再說什麼瞭。

秉昆很贊同向陽的話,但也確實挺理解其他幾個好友。春燕的話題概括瞭他們的想法。唯其明白,便心生出大的悲哀來。這些共樂區底層人傢的兒女啊,自己傢門裡掙脫不出一個將來可能有出息的人來,個個滿傢門盡是些窮愁的破事,所以才把一個可能有出息的朋友的將來當成自己的希望。他不知說什麼好,但作為主人,他明白自己是不能像唐向陽似的想說話就說,不想說話就不說。

於是,他問呂川要達成自己的意願有沒有什麼門路,如果沒有,想不想由他陪著去找一下老太太?到那時為止,老太太仍是他們所能搭上的最硬的社會關系,一種階層上根本不對等、迫不得已時隻能厚著臉皮往上搭的社會關系。

不料,呂川說不必麻煩老太太瞭。自己畢竟上瞭四年大學,班裡不乏高幹兒女,有的與他已是莫逆之交,有他們提供門路足夠瞭。

這就又讓大傢刮目相看起來。

接著,大傢就呂川究竟是進省委、市委機關好,還是入伍或加入公安系統好各抒己見,展開瞭熱烈討論,爭論不休。

秉昆聽著,不禁聯想到瞭《紅旗譜》中的一段情節。農民嚴志和的大兒子運濤,從保定師專畢業後,加入瞭北伐的革命軍。與嚴志和親如手足的農民朱老忠以及其他要好的農民兄弟們全聚在朱老忠傢,也是如此這般興奮而又熱烈地暢想有朝一日運濤出息瞭,當上瞭革命的大官以後,他們自己和他們的下一代將會多麼揚眉吐氣,從此不再過窮愁又卑微的生活瞭。所不同的是,嚴志和朱老忠們是農民,他們和兒女們共同的敵人是地主馮老蘭和馮老蘭的下一代。如今周秉昆和朋友們卻是農民們的孫輩人,城裡人傢的兒女。盡管是城市底層人傢的兒女,那也終究是城市人傢的兒女。從前之事和眼前這事,小說裡的事和現實中的事何其相似,讓秉昆有一種時光倒流之感。他覺得自己和朋友們仿佛回到從前,直接變成農民瞭。隻不過,他們共同的敵人已不是一個具體的地主馮老蘭,而是無形無狀的貧窮——不,那貧窮是有形有狀的,對他們造成的壓迫,並不比馮老蘭們對嚴志和、朱老忠們造成的壓迫輕多少。

周秉昆心裡這麼想著,更不知說什麼好瞭。

呂川卻明顯對大傢的討論、爭論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粉碎“四人幫”前後本市本省有哪些政治事件,涉及瞭哪些人物。這又是大傢不感興趣的話題,連國慶、趕超和秉昆這樣直接卷入過的人都不願再說。已經過去瞭,再說還有什麼意思呢?又不能當飯吃當錢花。這並未影響呂川自己的興趣,他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在北京的見聞以及自己參與過的種種事情。他講得特來勁兒,大傢雖然不感興趣,卻也隻能一個個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洗耳恭聽。裝能讓他高興,大傢願意讓他這個老朋友高興。為什麼不呢?必須的,還指望著兒女將來沾他這位呂川叔叔的光呢!

大傢誰也不插話,靜聽呂川樁樁件件講瞭半天,像傳達文件精神似的。終於,他看瞭一眼手表站起來說:“下次再會,我還要去見一個人,該走瞭。”

吳倩這時才問瞭一句大傢都想問又都沒機會問的話:“哎,你哪來這麼一套軍服啊?還是八成新的!”

呂川笑道:“我未來的嶽父是軍人。”

趕超也忍不住問:“哎,你小子這一走,我們以後怎麼跟你聯系呀?下次又是什麼時候呢?”

呂川指著德寶說:“秉昆的工作和生活壓力都太大,我的信使現在改由德寶來當瞭,以後你們誰聯系我通過他。”

他說完就匆匆走瞭。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大傢一時又陷於沉默。

這時,大傢才註意到,唐向陽不知何時反坐椅上,胳膊橫在椅背上睡著瞭。

春燕自言自語:“說得熱鬧勁兒的,都好像將來就會心想事成似的。”

吳倩說:“成事不成事的,現在說說想想也蠻高興的嘛!”

國慶對德寶囑咐道:“你可勤與川兒聯系著點兒,不要讓咱們和唯一一個將來能有出息的朋友斷瞭聯系。”

他的話讓秉昆的心像被針紮瞭一下——鬧瞭半天,自己雖然當上正式編輯瞭,但在朋友們看來,其實並不算有出息。而且,朋友們連自己的將來分明也不看好,自己相聚之前卻還在擔心朋友們是否會嫉妒呢。

他不禁苦笑瞭。

他們也都說走就走瞭。

父親進屋與秉昆一起收拾時,尋常交談似的問:“那個穿一身軍服的小夥子,他上北京的大學瞭?”

秉昆於是明白,父親在外邊聽到瞭屋裡的談話。兩個多鐘頭裡,父親一直在外邊,這讓秉昆心生自責。隻想著把朋友們陪好,卻完全忘瞭外邊的父親,多不應該呀!

他內疚地說:“對,他叫呂川,我們幾年沒見瞭。”

“是名牌大學?”

“對。”

“他傢也是共樂區的?”

“對。他媽也沒工作,和我媽一樣,傢庭婦女。他爸是鞋廠的,解放牌膠鞋就是他爸那傢鞋廠生產的。他爸身體不好,提前退休瞭。”

“他也和你一樣,在醬油廠上班?”

“對。”

“他上學那年,是要群眾推薦、領導同意的吧?”

“對。”

父親不再問什麼,反復擦桌子。桌子已經很幹凈瞭,仍擦來擦去的實在多餘。

秉昆猜測到瞭父親心裡在怎麼想,幽幽地說:“爸,呂川當年在廠裡確實表現好,但我當年在廠裡的表現也很好。不論工人群眾還是領導,指責不出我有什麼嚴重缺點來。當年上大學的情況特殊,他父母並非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是烈士遺孤……”

父親終於停止瞭擦桌子,一邊洗抹佈一邊說:“可我是你親爸,同樣是我們這樣傢庭的子女,你哥考上瞭北大,你姐也考上瞭北大,就你這輩子恐怕是進不瞭大學的門瞭,當然是因為各有各的具體情況。”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來,頂撞道:“爸,就咱們父子倆的時候,你說話能不能直來直去的?你繞著挺大個彎子說話,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麼瞭,而且也不像你一名老工人說話的本色。”

他當時正搬起一把椅子往原處放,說完那句話才把椅子放下去。由於光火,發出很大的響聲。

父親那時已洗好抹佈,正擰著。聽瞭他的話以及那很大的響聲,彎著的腰背一動不動地彎瞭片刻才緩緩直起,慢騰騰地把抹佈搭在繩上。

秉昆又說:“屋子收拾完瞭,我想回去瞭。”

父親轉過身面帶憂傷地說:“秉昆,我剛才是在好好地跟你聊。你覺得一句話不愛聽瞭,就可以不顧輩分來訓我嗎?”

秉昆張張嘴,無話可說瞭。

父親接著說:“我如今老瞭,發不動脾氣瞭,隻有任憑別人對我發脾氣瞭。即使我的小兒子對我發脾氣,我也沒轍瞭。但是秉昆,你要記住你爸今天晚上對你說的話:朋友之間,誰有困難瞭互相幫助我是贊成的,大傢共同幫助一個有困難的朋友也是我豎大拇指支持的事;可如果幾個人都把自己和自己的兒女將來過上好日子的希望,押寶似的押在一個朋友身上,那不就太沒志氣瞭?那樣還不把那個朋友的人生給拖累垮瞭?”

秉昆又有道理瞭,他說:“爸,我又不愛聽瞭。第一,你不瞭解我們之間的關系,在門外聽到隻言片語就想當然地進行批評,這叫自以為是。第二,我沒我朋友們的那些想法,一丁點兒都沒有。如果你的批評也是針對我的,對我不公平。第三,我的朋友們並不都是沒志氣的人,恰恰相反,他們都是各方面很要強的人。要強又怎樣?你能說光字片人傢過現在這種糟心日子都是因為不要強嗎?你能說普通老百姓人傢的兒女命裡註定不配在好工廠好單位上班嗎?可我們這一茬老百姓人傢的兒女,如果一點兒關系一點兒後門都沒有,能進好單位好工廠的會有幾個?”

“你給我住口!”父親也光火瞭,拍一下桌子嚴厲地說,“你小子還以為不是命裡註定嗎?當然是命裡註定!但人的命是可以改變的!一代改不瞭,那就隻能靠下一代!下一代還不行,靠下下一代!以前是機會有限,輪來輪去,輪到普通老百姓人傢可不就少瞭。如今不同瞭,考大學就是比較公平的機會!你告訴你那些朋友,隻要有幾分希望的都要爭取考上……”

“爸,你這叫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他們都當瞭爸爸媽媽,有傢不像個傢,工作累,工資低,現在要他們考大學那是成心給他們出難題!比如我,有那麼高的心氣考嗎?考上瞭能一路順利地讀完嗎?”

父親打斷道:“那就認瞭你們這一代的命!咬緊牙關,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學裡去!這比把希望依賴在什麼呂川叔叔身上靠譜多瞭!”

由無話可說到有些話非說不可的周秉昆,此刻又無話可說瞭。他越聽越明白,父親內心裡顯然對他頗為失望,卻又不便直言,於是才抓住朋友們的一些話旁敲側擊地表示對他的不滿。如果不是哥哥和姐姐都考上北京大學,嫂子也考上瞭省裡的重點大學,父親也許對他不會有什麼失望。如果呂川這個晚上沒出現在自己傢裡,父親也許還會對他這個小兒子的轉正多少感到點兒欣慰,可哥哥姐姐同時考上瞭北大,同樣是醬油廠工人的呂川即將從北京的名牌大學畢業,而且一下子成瞭朋友們的指望,便讓父親對他這個小兒子內心生出欲說還休的失望瞭。

秉昆覺得,父親口口聲聲所說的“你們”其實是“你”。秉昆頭腦裡並沒有朋友們那些想法。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不過不是太多。誰不希望自己的一個好朋友將來成為有權力的人物呢?誰不希望好朋友的權力可以對自己的人生起到比個人努力強大許多倍的作用呢?史彥中稍微動用一下自己的權力,不就輕而易舉地為他周秉昆的學歷打包票嗎?學歷問題如果水到渠成地解決瞭,有邵敬文與師父白笑川的舉薦,他當上編輯部主任就不見得是件難事,他豈不就是科級幹部瞭嗎?他認識的有權力的人越多,有權力的人對他的人生幫助越大,他越是對權力心生一種自相矛盾的看法——好比一個單身漢對一臉麻子的仙女的看法——想膜拜吧,他實在不喜歡麻子,想說根本不愛吧,“她”那幾乎助人事事順遂的廣大神通卻又不能不令他五體投地。

他替朋友們所做的辯護,其實也是為自己如上的心理進行辯護。

正如父親對他這個小兒子既覺得有些話非說不可,不說如鯁在喉,他也是那樣的。

既然有話都不能直說,他懶得繼續與父親理論下去瞭。

秉昆一轉身往外便走。

“你給我站住!”

父親的高聲大喝讓他住立在門口。

“你給我轉過身來!”

“我不轉身也聽得到!”

秉昆又犯瞭倔勁兒。

父親大步走到他背後,他聽到父親因惱怒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父親說:“周秉昆,你和那個鄭娟的事,我不怪你,事情變成瞭那樣,也是天意。我們周傢的人不能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況鄭娟她是孤兒寡母!你和她的關系那樣瞭,證明你不愧是我兒子。但是,我們周傢不能絕瞭後!玥玥她是個女孩兒,並且不姓周,她隻不過是我的外孫女。你哥曾在信中跟我說,你嫂子有病,生孩子對她有生命危險,何況也未必就能給我生出個孫子來。所以,他們決定不要孩子瞭。你應該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如果是我一個有志氣的兒子,就要對你自己的兒子和人傢鄭娟的兒子一視同仁,一碗水端平,讓他們將來都成為大學生。對於咱們老百姓人傢,什麼叫脫胎換骨?這才叫脫胎換骨!總之,你和鄭娟再生個男孩還是女孩那也是天意,但是你們必須為我們周傢再生一個孩子!不生不行,萬萬不行!生瞭沒讓孩子上大學也不行,同樣萬萬不行!隻讓一個上瞭大學還不行,是哪一個都不行!還是那句話……”

秉昆聽著,覺得渾身血液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一會兒流得慢,一會兒流得快。冷和慢是壓力造成的,熱和快是由於憤怒。

他猛轉身沖父親嚷起來:“哪句話?!”

這時,父子倆差不多是面對面瞭,父親瞪著他也大聲嚷起來:“我們周傢,不能打我這一輩起兒女一代有出息瞭,孫兒女一代又崴泥瞭,我不許那樣!就這話!”

秉昆強壓火氣,幾乎以一種針鋒相對的口吻說:“爸,你也給我聽明白瞭,打小我在各方面就不如我哥我姐,老天就是這麼安排的。我認命,你也得認,不認也沒法子!但我認命不等於我在混日子。我沒混過!我為瞭活出個人樣來努力過瞭,我能熬到今天這份兒上不容易。你要求我和鄭娟為我們周傢再生一個孩子,對不起,在我這兒就沒那麼想過。如果我每月有五十幾元工資,可以考慮,但我直到今天還是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再多一個孩子我養不起瞭。就算我們又為周傢生瞭一個兒子,兩個孩子將來能不能都考上大學,那也得看他們的造化。如果他們根本不是那塊料,我整天逼著他們頭懸梁錐刺股有屁用!如果你對我失望到瞭極點,那麼咱倆幹脆脫離父子關系,往後我不回這個傢就是瞭!”

父親舉起瞭手,然而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秉昆用後背頂開門,一轉身,出去瞭。

門關上瞭,周志剛呆立門前,眼中淌下老淚來。

這位老父親心裡委屈到瞭極點!哪有當父親的不愛老疙瘩的呢?又哪有身為一傢之主的男人不重視傳宗接代這等大事的呢?自己的父親已是單傳之子,自己也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他也並沒要求小兒子非為周傢生出個兒子啊!生出個女兒也行啊!難道自己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到頭來連個是周傢種的孫兒女都得不著嗎?往後,這世上不就沒有瞭他這一門人傢瞭嗎?他作為父親的這種近憂遠慮,小兒子是應該理解的啊!明擺著你秉昆已是唯一能為周傢傳宗接代的人瞭,你有這個責任啊!自己已經將話說得很明白瞭,為什麼竟換來你秉昆當面頂撞呢?希望你更有志氣,還不是為你好嗎?光字片已經不像人生活的地方,太平胡同更不如光字片,你和鄭娟四口人生活在那種地方,你父親有多心疼你不曉得嗎?你們想要跳出太平胡同,除瞭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還能有什麼辦法?秉昆,你對老父親太不公平瞭!

退瞭休的老建築工人,光字片最受人尊敬的一傢之主,重體力勞動榨幹瞭身體卻志氣更高的老父親周志剛,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哽咽,雙手往臉上一捂,緩緩蹲下來。他無聲地哭瞭……

五月底,夜風已經不冷瞭,風中有一陣丁香的芬芳,不知從誰傢的院子裡刮來的。

休道那關羽像前曾結義,

打今日,

各自生路各思謀,

隻將江湖上交情銘記……

誰傢院子裡傳來悲愴的京胡聲和一個老者嗓音蒼涼的唱詞——也許是一個人自拉自唱,自娛自樂,也許是兩個老友一拉一唱,同享其樂,誰知道呢。

六月一到,A市就將迎來它最好的季節瞭。在樹綠花紅、蜂悅蝶喜的日子裡,連流浪的貓狗和討飯的都會感覺好點兒,生活在底層的人們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那陣丁香的芬芳並沒讓秉昆呼吸舒暢,那老者的唱詞卻讓他聽得心裡難受,真想蹲在路邊哭一通。

他眼中也流淚不止,他心裡也充滿委屈。

本來是好事降臨,與朋友們歡歡樂樂度過一個夜晚,溫情脈脈的聚會,因為呂川的出現而以父子之間激烈的言語沖突收場。他毫無心理準備,難受得想找個地方撞墻。他一路中箭受傷般地走著,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地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仿佛是他自己的聲音,又仿佛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那男女莫辨的聲音似乎流露著嘲諷和不懷好意。

耳邊依稀聽得到老者的唱腔,卻已聽不太清楚,隻有“瓦崗寨”“單雄信”“本大爺”等字句斷斷續續忽高忽低隨風而來。

秉昆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別唱啦!”

老者的吟唱戛然而止,一時間方圓幾裡乃至整個城市仿佛都安靜瞭下來。

秉昆回到傢,見妻子已經摟著楠楠睡下瞭。

他佇立炕前俯視她,端詳她的睡態,她睡得很香。自從她成瞭他的妻子,不再是小寡婦,他就覺得她一向睡得很安穩。當她睡熟時,白皙的臉上就會泛出微微的頰紅,一種初綻桃花那樣的紅。她的唇卻要紅得多,像戲中女子的唇那麼紅,飽滿得沒有唇紋。她的腮,還會現出淺淺的梨窩來。

他喜歡端詳她的睡態,每當她睡著瞭而他醒著的時候,端詳她的睡態成為他的享受,也是他為自己開的解憂祛煩、消除疲憊的靈丹妙藥。他靜靜地端詳一會兒,總覺得世界終歸是美好的,人生畢竟值得眷戀。

在這一條如同原始族群穴居遺址的胡同裡,在這一間窩似的土坯屋裡,在炕沿木油黑發亮的火炕上,睡著一個生命力旺盛,白是白紅是紅粉是粉黑是黑,仿佛剛用發面蒸出來的年輕嫵媚的女人,這情形給他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楠楠也睡得很香。

佇立炕前的秉昆,又一次想到瞭“金屋藏嬌”一詞,不禁幸福地苦笑瞭。

他之所以會對父親發那麼大的火,不僅因為父親打擊瞭他的自尊心,也因為父親破壞瞭他的幸福感。

他關瞭燈,上瞭炕,摟著她時,她醒瞭,把他的手扯到嘴邊吻瞭一下。

他問:“怎麼不插門呢?”

她說:“免得你敲門敲醒孩子唄。”

他又問:“就不怕壞男人進瞭屋?”

她說:“小偷都不往這條胡同來,壞男人進咱們這個小破土屋幹什麼呢?”

她依然單純,無可救藥的單純。

他說:“以後我不在傢,你睡覺千萬要插門。”

她說:“現在我是你媳婦瞭,不再是小寡婦瞭,沒人敢欺負我。”

他說:“我才沒那麼大威懾力,記住我的話。”

她說:“嗯。”

他說:“將來我要讓楠楠上大學。”

她說:“好。”

他說:“我爸希望咱們再有個孩子。”

她說:“行。”

他說:“你真願意啊?”

她說:“你願意我就願意。別說瞭,我正在困勁兒上呢。”

她又吻瞭他的手一下。

他便不再說什麼瞭……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