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十一章

好大一場雪,真個豪雪!從蘇聯那邊下過國界,下遍東三省,接著朝華北地區下將過去。一直下瞭五天,沒停也沒小,直將東三省下得遍地潔白、寂靜無聲。仿佛天庭的天兵天將無事可幹,排千裡隊列,聚百裡陣容,用巨大神器,彈萬億噸棉花,動作整齊,節奏一律,力道迅猛,直彈得天屏息、地斂氣,亂絮飛揚竟如梭。人也愁,畜也悸,諸鳥夾翅不敢飛。

待雪終於停瞭,農村剛見到人影,城市才緩過點兒生氣;一股強大的寒流隨即而至,氣溫驟降,連續二十幾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度,有幾天竟接近零下四十度。

農村又難得一見人影,城市似乎被凍僵瞭。

大部分學校停課。

大部分工廠停工。

必須上班的少數城裡人隻能朝單位步行而去,所有的公共汽車都趴在雪窩裡動彈不得。省市領導們必須上班,他們的專車也無法開出車庫,門外便是半米深的雪。為瞭保證他們在嚴寒日子裡處理必要的工作,後勤部門從農場借瞭幾輛由拖拉機牽引的爬犁。

部隊首先出動大批官兵清雪。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在A市,從幹部工人到市民學生,每天的主要工作便是清雪。

一九八八年春節前三天,許多人是在清雪勞動中度過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復以後,氣溫才回升到瞭零下二十五六度。剛有謝天謝地的感覺,另一個嚴重的問題又出現瞭——城市用煤告急!

東三省都曾是產煤省份,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煤礦資源開采殆盡。煤產量日漸減少,品質越來越差。時值全國鋼鐵行業大發展,煤炭用量急劇攀升,東三省卻連煤炭自給自足都做不到瞭。

有人說東北煤炭自給自足其實可以做到,國傢一調配就有問題瞭。有人說國傢沒法子,必須保證大鋼鐵廠、發電廠用煤,否則整個工業就癱瘓瞭。

A市天寒地凍,許多市民傢裡哈氣成霜。有暖氣的人傢的供暖斷斷續續,生爐子的人傢買不到好煤,煙筒、火墻、火炕熱度有限。

醫院無論大小,都人滿為患。許多老人和孩子凍病瞭。

孩子不能享受公費醫療,多數享受公費醫療的老人的醫療費難以及時報銷。如果一個傢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瞭,夫妻一方甚至雙方都失業,日子就慘瞭。

民間開始流傳一種荒誕的說法,老天爺見中國人口太多,已經成為發展的拖累,要“收人”瞭。不斷有老人兒童因挨冷受凍生病死去,數字伴隨各種謠言誇大後在民間不脛而走,領導幹部們憂心忡忡卻又束手無策。

煤,煤,煤!求煤的緊急報告從各單位送達省委市委,再轉向中央和兄弟省市,曾經的產煤大省請求援助。

雪中送炭,援助確實在進行,然而對於渴望溫暖的人們肯定太遲,也顯得杯水車薪。冰天雪地中,有人開始聚集在省、市、區委門前上訪。大商場附近的老頭老太太們,每天像上班族一樣準時守候。他們帶著水和幹糧,商場一開門就蜂擁而入,如同搶購者。那些大商場有暖氣,老人們要搶占到緊靠暖氣的地方。每一處暖氣片前都坐著老人,有的帶瞭馬紮,有的帶瞭毛皮墊子,有的甚至帶瞭小褥子,還有的是兒女們護送來的。

他們怕被老天爺“收”走。商場比傢裡暖和,他們便把商場看作嚴冬裡的天堂瞭,每天一直待到商場關門。他們互相關照,甚至把最靠暖氣片的位置讓給更老的老人。他們像企鵝那樣,過一個時辰圈裡的便主動外移,好讓圈外的人也享受到暖氣的溫暖。

商場並不嫌惡老人,更不會驅逐他們,反而會向他們提供熱水。媒體對此進行瞭表揚報道,有的商場居然向老人們提供紅糖水,各傢領導幹部出現在一些商場,他們帶著慰問食品,表達內疚,做出承諾。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連三發生,城市出現瞭凍死人事件。大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A市在冰雪中蜷縮著,許多人為那些凍死的流浪者流淚。

春節前兩天凍死的一個老人卻不是流浪者,他在A市有傢,有兒有女。

他是肖國慶的父親。

國慶的姐夫病故後,姐姐帶著女兒與他父親住在一起。國慶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是肉聯廠的一名老工人。廠裡的兩位頭頭曾是他徒弟,他的退休金和醫藥費還能按時領到按時報銷,但半個月前國慶替他去報銷醫藥費卻沒辦成。

父親問為什麼?

國慶如實把廠裡財務部門的回答轉述給瞭父親——廠裡從銀行貸不出款瞭,等效益好點兒瞭會一塊兒報銷。

父親一聽急瞭,問那得等到哪年哪月?

國慶說他沒問。

父親火瞭,斥責國慶,那麼重要的話怎麼就不多問一句呢?

國慶說當時要報銷的人多,亂亂哄哄的,問瞭又能問出個什麼結果。他還說,聽別人議論,頭頭們正加緊與港商洽談,希望談成合資,實在談不成就連地皮帶工廠一並賣給港商,用那筆錢再在郊區選址重打鑼鼓另開張,辦個新廠。

國慶父親生氣地說,那不成賣國瞭嗎?

國慶開導父親說,不等於賣國,香港原本就是中國的,遲早會收回來。香港資本傢也是中國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父親說,工人階級和資本傢從來就不是一傢人!與香港資本傢也不可能是一傢人!好端端的一個廠,以前辦得下去,如今怎麼就辦不下去瞭呢?

關於階級矛盾,國慶說不大清楚。以前當然能說清楚,合資、賣廠的事聽多瞭,越來越說不清楚。實際上,漸覺落魄的他與父親有同樣的看法,怕給父親添堵,他便避開說不清楚的問題。

國慶說,據他瞭解,有幾個養豬大省與外商合資辦起瞭肉食品加工廠,生產的火腿腸暢銷全國。父親的廠子設備老舊,市場份額被擠得越來越小瞭。

國慶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他調去的軍工廠也面臨“軍轉民”,不再生產武器,而是生產民用產品。軍工廠的工人也將不再是半軍人半工人身份,優越感蕩然無存。至於究竟怎麼個轉法,轉向何處,上級尚無明確指示,頭頭們也無明確方向,一切都在務虛研討和市場考察階段。然而,全廠已人心惶惶,都預感到“鐵飯碗”即將沒瞭。自從木材加工廠倒閉後進入瞭軍工廠,國慶曾大為慶幸,此時強烈的危機感又來瞭。頭頭們為瞭開導工人,請經濟學者給工人們講瞭幾課,算是下毛毛雨。

國慶自幼與父親感情很深。他是早產兒,接生婆說他活不過三歲,連他母親也幾乎打算聽天由命。倒是父親視子如寶,百般疼愛。沒想到他病病懨懨地活過瞭五六歲,後來竟越來越壯實,長成肩寬背厚的大小夥子。

父子倆從沒高聲大嗓地說過話,凡事有商有量的。如果發問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或姐姐,國慶可能不會那麼耐心地解釋。那番道理也是他心理上極其排斥的,屬於聽得很明白卻心裡很別扭的道理。

“人人有工作,人人能養傢,工資低不怕,別分出三六九等就行!到年頭一塊兒漲工資,誰比誰多點兒那也可以,但同等資格的人之間不許多過十元去,這些社會主義的原則今天就不講瞭嗎?那還叫什麼社會主義?”由於兒子沒把醫藥費報銷回來,國慶的父親情緒特別激動,說話高聲大嗓,臉紅脖子粗。

父親要親自到廠裡去,找曾是自己徒弟的頭頭們當面問清楚。國慶看得出來,對於父親,道理上問不問得清楚其實無關緊要,主要目的不過是想把醫藥費報銷回來。對於父親來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國慶耐心勸父親還是不要去的好,說頭頭們對你已經很不錯,夠關照的瞭,別去給人傢添麻煩,那不好。

“怎麼好?醫藥費報銷不瞭啦反倒好?”父親不聽勸,還是到廠裡去瞭。

後來,國慶聽他姐說,父親從廠裡回傢後沉悶無語,表情難看。醫藥費還是沒報銷成,連退休金也沒領到,吃晚飯時他喝悶酒,問他為什麼不痛快,他說:“別煩我!”

第二天晚上,姐姐從父親口中套出瞭真相。國慶父親在廠裡沒見到頭頭,卻看到瞭一張大字報,上面寫著他仗著頭頭當年是自己徒弟,受到不少特殊待遇。比如別人拖幾個月甚至半年以上才能報銷醫藥費,他卻次次都能及時報銷。不給別人報銷的醫藥費,對他卻大開綠燈,一律全報。一些工人對此非常不滿,大字報上有他們的簽名,還有他們按下的一排排紅手印,其中幾個是他退休前關系不錯的同班組工友。他正在那兒獨自看得光火,被路過的人認瞭出來,一吶喊,財會室奔出瞭不少人,有退休工人,也有他們的傢人,都把火氣發泄到瞭他身上,七嘴八舌把他羞辱瞭一番……

國慶聽瞭,對父親心生憐憫。星期天,他拎上一瓶酒回到從前的傢,陪父親飲酒,勸他想開些。

父親明白他的孝心,說自己想開瞭。將醉未醉之時,他岔開話題,幽幽地問兒子,自己死後,他會不會與姐姐爭房子?

國慶說那怎麼會呢?自從姐夫死後,姐姐帶著孩子孤兒寡母生活得多麼不容易,自己當然願意房子歸在姐姐名下。

父親就表揚他懂事,說自己不是偏心女兒,而是覺得女兒太弱,命也不好。她挺幸運地嫁瞭個營長丈夫,偏偏兵團解散,丈夫轉業,不久病故瞭,而自己又下崗失業,沒收入瞭。命不好,朋友多也行啊,卻又不善交往,連好朋友也沒有。國慶不一樣,雖然小時候很弱,越長越強,沒讓他這個父親操心,自己蔫不嘰地就找好對象結婚瞭。國慶好朋友多,原先上班的廠剛一倒閉,不久就由朋友幫忙進瞭軍工廠。如果不是好朋友多,他姐可能到現在還沒班可上。

國慶安慰父親隻管放寬心,堅持吃藥,把哮喘、胃病、關節炎這些老病治好,不必為姐姐今後的生活太操心。姐姐和小外甥今後的生活,他會照顧的。

父親便翻出瞭房產證交給他,囑他抽時間把房產證改成他姐的名字。說此事辦妥,自己便沒什麼心事瞭。

國慶聽得難受,保證當成事盡快辦好。

父親名下的房子是屬於單位的,國慶星期一上午請瞭兩個小時的假,去肉聯廠把房產證的名字改過來。起初廠裡管住房的人猶豫,說牽涉到住房的繼承權,得他父親到場才行,否則日後會起糾紛。他說天這麼冷,父親又是老哮喘,來一次肯定回去會凍病。他說父親兩個兒女,母親已經不在瞭,他不與姐姐爭就再沒任何人會與她爭,能起什麼糾紛呢?

對方一聽也是,要求他寫一份自願放棄繼承權的保證,他當場寫瞭。

對方便不再猶豫,把房產證的名字改過來,還稱贊他這個弟弟風格高。

下班後,他直接去瞭原先的傢,鄭重向父親說自己辦妥瞭。

父親接過房本很高興,誇他辦事靠譜。

姐姐難得那日下班早,她在班上不慎燙傷瞭手,秉昆批準她休息兩日。她說在弟弟的好朋友手下工作,幹得挺順心的,讓他放心。

姐姐皺著眉頭埋怨他,那麼大的事怎麼不征求一下她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辦瞭呢?他說多大點兒事啊,征求不征求意見有什麼呢?何況是父親的想法。父親的想法好比最高指示,執行得越快越好。辦妥瞭,父親不就少瞭一樁心事!

姐姐慚愧地說,按民間規矩,住房向來是傳兒不傳女的。房產證改成瞭她的名字,等於她這個姐姐占瞭弟弟的大便宜。

國慶笑瞭,說姐姐你別這麼想。咱傢情況特殊,不必與別人傢比。父母隻有咱們姐弟倆,住房歸在姐姐名下我高興,談不上什麼占便宜不占便宜的。

姐姐便不再說什麼,默默地兩眼全是淚。

國慶情不自禁地抱瞭姐姐一下。

回自己傢的路上,國慶感到一陣失落和惆悵。父親說要把房產證更名的時候絲毫沒有這種感覺,辦理更名的過程中也沒有,把更名的房產證交給父親時還沒有,聽瞭姐姐的話後,反而有瞭一些。是啊,如果哪天父親不在瞭,那處住房便是姐姐的傢瞭。如果姐姐又嫁人,平日裡沒什麼事的話,就不好隨隨便便再去瞭。即使去瞭,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傢一樣無拘無束瞭。他對那裡的感情深啊!

國慶一直覺得,自己是有兩個傢的,以後這種感覺不會有瞭。事情發生瞭質的變化——以前那裡是父親的傢,姐姐和外甥住在父親傢;以後那裡是姐姐的傢,父親住在女兒傢瞭。

國慶有些茫然,仿佛靈魂無所歸依。他看得出,姐姐雖然有些愧疚,其實也是正中下懷,也像父親一樣瞭結瞭一樁難以啟齒的心事。

回到傢,吳倩已下班瞭,正在做晚飯。她問:“怎麼下班這麼晚?”

國慶說:“辦那事去瞭。”

他洗瞭手,幫她做飯。兩人沉默良久,吳倩低聲問:“辦成瞭?”

“嗯。”他不願多說什麼。

他發現妻子眼淚汪汪的,忍不住嘆道:“我隻能那樣啊!”

“我也沒說什麼你不愛聽的話啊!”吳倩的眼淚奪眶而出。

國慶他父親——不,他姐住的地方,離一處老商場不遠。商場面積不大,卻有暖氣,而且供氣很足,整個商場暖烘烘的。商場後邊是一傢醫院,商場接的是醫院的供暖管道,沾瞭醫院的光。那裡便成瞭附近一些老人獲取溫暖的好地方。

國慶他姐傢是靠燒爐子取暖的,入冬前一點兒好煤也沒買到,隻能燒不起火苗的無煙煤面子。那種煤面子燒開一壺水都需要很久,做成煤球還勉強。父親身體不好,姐姐心情不好,國慶為自己的小傢煩愁多多,都忽視瞭在夏天應做些煤球。

國慶他爸也像其他老人那樣,一早就到商場去,直到商場關門才回傢。

國慶他姐自從丈夫死後嚴重失眠,一天後半夜,國慶他爸咳嗽得厲害,不咳嗽時喉嚨也呼嚕呼嚕的,他姐也一夜沒怎麼睡。她一會兒服侍父親吃藥,一會兒給他捶背。等到早上老人出門、孩子上學,她收拾收拾屋子,多服瞭一片安眠藥,想在白天補上一覺。

不幸就出在她多服瞭一片安眠藥。她那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是被女兒推醒的。

女兒站在炕邊不安地說:“媽,姥爺昨天晚上沒回來。”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霍地坐起慌張地問:“你留門瞭嗎?”

女兒搖頭。

“你怎麼不留門啊你?”她吃驚得擰女兒的耳朵。

女兒忍著疼說:“我怕壞人進屋。”

“那你昨晚怎麼不推醒我?”

“我推瞭幾次,你不醒。我又冷又困,不知什麼時候也睡著瞭……”女兒自責地哭瞭。

國慶兩口子很快就知道瞭這件事。

趕超們也很快就知道瞭。

朋友們調動起瞭一切可以調動的人手,二十幾人在全市尋找國慶父親。

那是嘎嘎冷的一天,秉昆得到消息時正在搶修房子——他傢外屋的房頂被積雪壓塌瞭半邊,寒風呼呼地灌進來,裡屋也根本待不住人。秉昆及時把母親轉移到瞭姐姐那裡,把兩個兒子轉移到瞭姐夫那裡。他不得不請幾天假,想和鄭娟把房頂支起來。姐夫蔡曉光料到那工程根本不是他夫妻做得瞭的,請瞭一名瓦工一名粗木工第一時間趕去幫忙。他們就地生起瞭火堆,否則連泥也和不成。全市不少百姓人傢的房頂被積雪壓垮瞭,兩名打短工的師傅已有搶修經驗,預先替蔡曉光請瞭一名焊工,買瞭些鋼管、木料。鋼管非是一般人想買就買得到的,幸而去年年尾有傢鋼材廠倒閉瞭,庫裡積壓瞭一批。他們為瞭能在春節前給工人們開上一個月的工資,隻要有介紹信,誰都可以買。正所謂“禍兮福所倚”,不少人傢的房頂塌瞭,那傢鋼材廠積壓的鋼管、鋼梁什麼的一時好賣瞭,廠裡的工人們能在春節前領到工資把春節對付過去瞭,站馬路牙子的短工們也有活可幹,能養傢糊口瞭。焊工師傅等鋼材、工具一運到,周秉昆傢就熱鬧瞭。三匠人鬧周傢,手鋸、電鋸齊用,噪聲刺耳,火星四濺——這邊,秉昆和姐夫蔡曉光在師傅們的吩咐下煮膠、熬瀝青;那邊,鄭娟把易燃之物搬過來抱過去,唯恐火星濺著瞭。塌瞭的那部分房頂需補油氈,非用瀝青不可;房梁的接茬兒處也得塗膠,要不日後會生蟲。一時間青煙紫氣繚繞,砍劈之聲不絕。

秉昆質疑是不是非得用鋼材,那得要花多少錢啊!

焊工師傅嘴角叼著煙說:“別舍不得花錢,錢要用在刀刃上哩!一勞永逸,礦井下都是用鋼材撐頂子的,結實!”

秉昆說:“可我傢不是礦井!”

木工師傅說:“你傢眼下比礦井下還危險。”

秉昆又說:“我們也沒打算在這兒常住!”

瓦工師傅說:“誰傢又會打算在這種地方常住呢?可你們不打算常住又能搬哪兒去住呢?市裡有年頭沒蓋新居民樓瞭啊。”

綿裡藏針的一句噎人話,讓秉昆直眨巴眼睛。

姐夫蔡曉光打圓場,息事寧人地說:“怎麼修咱得聽師傅們的,咱們是外行,人傢是內行。”

接著,他又小聲對秉昆說:“知道你這陣子手頭緊,姐夫掏錢瞭。”

這時,於虹匆匆而來,說國慶的父親失蹤瞭。

秉昆問:“一夜未歸?”

於虹說:“是啊,國慶快急瘋瞭。”

秉昆連說:“完瞭,完瞭。”

他的意思是——兇多吉少,即使老人找到,肯定也沒命瞭。

姐夫蔡曉光是離不開的,沒人監工不行。鄭娟也離不開,得為師傅們做飯。秉昆隻得自己隨於虹而去。

路上,於虹問:“你傢怎麼還用上鋼材瞭?”

秉昆說:“師傅們認為必須那樣。”

於虹說:“又多瞭一傢上當受騙的!他們與鋼材廠勾著呢,廠傢賣出瞭鋼材他們有提成。”

秉昆無心與她談自己傢的事,問朋友們都怎麼個找法。

於虹說首先報瞭案,各派出所都表示一接到有關線索將第一時間通知傢屬,他們也隻能做到那樣。德寶提醒大傢,以前發現的幾個凍死的人,都是趴在結霜的下水道鐵條蓋那兒死去的。鐵條蓋結霜,證明那兒有熱氣外排,吸引人趴那兒。他們死後,幾乎每一個臉都與鐵條蓋凍在一起,所以,朋友們滿市尋找有下水道鐵條蓋的地方。

秉昆聽得揪心,半天沒再說話,隻管一聲不響地跟於虹走著。

於虹說:“全市那麼多有下水道鐵條蓋的地方,才發動二十幾個人哪兒找得過來呀。”

秉昆忍不住又問:“那咱倆哪兒去呢?”

於虹說:“我先陪你去國慶傢吧。他腿都軟瞭,人快傻瞭,自己找不成瞭。我見朋友們都與他們兩口子照過面,就你沒出現,估計是因為你傢有事,不想讓你知道。我認為不好,你傢的事再大,那也比不上國慶傢的事大,對不對?”

秉昆說:“對。”

於虹說:“我瞞著趕超來給你報個信兒。不管結果如何,總之你出現瞭,日後你自己不內疚。何況呢,你出現沒出現,國慶更在乎,是吧?”

秉昆說:“是。”

國慶一見到秉昆,抱住他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秉昆拍著他的背說:“別哭別哭,不是還沒有最壞的消息哩。”

其實,他心裡想的是都快到中午瞭,除瞭最壞的消息,斷不會有什麼好消息瞭。最後最確切的消息,肯定是最壞的消息。

男性朋友們先後回到瞭國慶傢——除瞭常進步,他不知到哪兒找去瞭,沒騎自行車,德寶估計也不會走遠。每個人一進門先搖頭,之後默默擠出地方站著。屋子太小,炕沿己坐滿瞭人,國慶坐在唯一的破椅子上,有人進來便抬一次頭。與其說他是坐在椅子上,還不如說他已不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一下瞭。老朋友都看著他,朋友的朋友們則大抵背對著他。因為他們隻不過是沖自己的朋友的面子來幫忙的,與他以前沒什麼交往,不像他的朋友那麼感同身受,所以都不願讓他看到自己臉上已盡到幫忙者那份義務的輕松表情。有幾個人在吸煙,門半開著,好讓煙散出去,否則屋裡的煙味兒會嗆得人流淚的。

趕超也進屋瞭。

國慶又一次抬起瞭頭,他已哭紅瞭眼。

趕超也像別人一樣搖頭。

國慶的頭立刻又耷拉下去瞭。

女性朋友們有的在陪國慶他姐,有的還在那一片尋找。趕超騎著自行車往來於兩邊。在那個沒有手機、普通百姓傢也裝不起電話的年代,隻能由趕超來傳遞兩邊的消息。

趕超擠到秉昆跟前小聲說:“國慶知道你傢房頂塌瞭的事,不讓告訴你。”

秉昆找不到該說的話,嘆瞭口氣。

趕超對他耳語:“國慶他姐有自殺念頭,我叮囑於虹寸步不離地陪著。”

秉昆還是不知說什麼好,又嘆瞭口氣。

國慶忽然抬頭叫道:“吳倩!”

吳倩蜷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沿的人都站瞭起來,閃向兩邊,好讓國慶能看到她。

她木然地望著他。

國慶冷冷地問:“你為什麼坐在炕上?”

她說:“我上炕不一會兒。剛才在外邊找瞭半天,凍腳瞭,上炕暖暖腳。”

國慶又問:“你真去找瞭嗎?”

吳倩生氣地反問:“你什麼意思啊?”

國慶語調更冷地問:“我的意思是,你難過嗎?”

吳倩也更生氣地反問:“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難過啦?”

“你難過為什麼一滴眼淚都不流?”國慶的臉在抽搐不止。

“非得像你那樣才算難過?”吳倩的眼睛瞪瞭起來,她要發作瞭。

“如果你父親失蹤瞭,你就不是現在這樣子。吳倩,我今天算把你看透瞭!”

“肖國慶,你居然說出這種話,證明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扇你!”國慶朝吳倩撲瞭過去,炕沿兩邊的人立刻合圍起來把他擋住。

秉昆對趕超說:“把他弄外邊去!”

於是,趕超幫著秉昆一個推一個拽地把肖國慶扯到瞭屋外。

國慶開始問吳倩時,趕超對秉昆耳語:“他兩個多小時沒說一句話瞭,說什麼都別攔他,讓他宣泄宣泄好。”

秉昆便一直未加阻止。

秉昆和趕超未及時阻止,別人不明其中原因,也都沉默,致使結果成瞭那樣。

“爸呀,你到底在哪兒啊!我對不起你呀!”國慶一屁股坐在雪上,孩子般踢蹬著雙腳,呼天搶地喊叫起來,完全失去瞭理智。

屋裡也傳出瞭吳倩的哭聲。

“別幹看著,讓他冷靜冷靜!”秉昆拽不起他,對趕超說。

趕超便一把接一把抓起雪搓國慶的臉。

秉昆訓道:“你那樣子就不對!讓朋友難堪,讓大傢笑話!”

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說:“找到瞭。”

國慶頓時平靜下來。

三人抬頭一看,見是常進步。

醫院住院部的院子裡,在鍋爐房後邊爐灰堆的角落,國慶的父親蜷作一團,像黑人母親子宮裡的黑皮膚胎兒似的,偎縮在背風的凹窩間。

在寒冷的昨夜,這裡因為有新推出的爐灰,肯定散發著從遠處就可見到的霧氣,當然是一處有熱度的地方,起碼新爐灰剛推出時是那樣。

爐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鍋爐工用小手推車把爐灰推上跳板傾倒下去,而國慶的父親偎縮在另一面,漸漸被滑下的爐灰埋住,像被山體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樣。

常進步在這裡發現瞭他。

不知道常進步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他起初發現的是露在爐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現出瞭頭,最後扒出瞭全身。

在三四米高的爐灰堆下,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團的身體顯得很小。

國慶抱住父親的遺體放聲大哭。

沒人能看到那位老父親的臉,國慶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彎到瞭不可能再彎下去的程度,臉緊壓在拱起的膝蓋上,雙手摟住腳踝,像高臺跳水運動員的空中姿態。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沒臉見人,或似乎不願讓任何人再見他最後一面——包括他的兒女。

他達到目的瞭。

他的身體根本無法抻開。

國慶他姐昏過去瞭。

吳倩哭著跑開瞭。

後來,他就被那樣子火化瞭;沒法為他擦臉更沒法為他凈身,連套衣服也沒法替他換。

秉昆他們幫國慶處理完喪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瞭。

朋友們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張——國慶的情緒那麼糟糕,最好把他與吳倩分開一段時間。於是,趕超和朋友們強迫國慶暫去秉昆傢住,鄭娟去陪國慶他姐,於虹的任務是陪吳倩住些日子。

秉昆傢經過搶修,看上去安全多瞭。一排五根茶杯口粗的鋼管支撐著一根新木房梁,把頂棚托瞭起來。但頂棚隻隔瞭一半,另一半因缺少木板就那樣與房蓋通著瞭。姐夫蔡曉光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追求完美,要求把鋼管刷成瞭紅色。

秉昆問總共花瞭多少錢?

蔡曉光輕描淡寫地說,沒花多少錢,三四個月的工資而已。

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盡管他明知姐夫絕不會向他要錢的。

蔡曉光遺憾地說,另一半頂棚隻得開春再隔瞭。

秉昆說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東西。

蔡曉光說那不行,北方不同於南方,沒二層頂棚冬天屋裡太冷瞭。他還問瞭一句:“紅色喜慶,也沒征求你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刷成瞭紅色,能接受吧?”

秉昆說:“紅色是國色,傢國一色,挺好。”

當天,趕超和進步陪著國慶在秉昆傢住瞭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攆他倆去陪父母,他倆不走。

國慶已不計較吳倩是真難過還是假難過,他竟懷疑起他姐的心腸來,覺得可能他姐認為反正房產證已經拿到手瞭,他這個弟弟寫下瞭絕不相爭的保證書,便開始嫌棄病病懨懨的父親瞭。再加上父親領不到退休金也報銷不瞭醫藥費,唯恐成為她的生活累贅,於是狠下心來,明明聽到父親敲門就是不給開門……

“你們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有沒有?我分析得對吧?”他一個勁兒地問三個朋友。

趕超說:“哎呀國慶呀……哎呀……你分析得太可怕瞭吧?”

秉昆呵斥道:“你渾蛋!你那麼對待吳倩很渾蛋,現在又這麼猜疑你姐就更渾蛋。你不該因為父親的死就真成瞭一個渾蛋瞭!”

國慶又想起瞭另一件事,惴惴不安地問趕超:“你還記得嗎?就是德寶他父親死後,我對你和秉昆說過不孝的話,當時我怎麼說的來著?”

趕超回憶道:“那事我記得,秉昆當時還訓瞭你一句。讓我想想……你說如果你父親也死瞭,你傢的住房問題就得到緩解瞭。”

秉昆便沖趕超發火:“你胡說!你顯什麼好記性啊你?我怎麼不記得他說過那種話?國慶你別聽他胡說,你沒那麼說過。“

“他沒胡說。我也想起來瞭,我是那麼說過……會不會,因為我咒瞭我父親,他有心靈感應,所以房子偏留給我姐,還要以一種不好的死法死給我看,為的是死後也要懲罰我……”國慶又流淚瞭。

秉昆與趕超互相看著,都有點兒束手無策,也都有點兒勸累瞭。

這時,進步大姑娘般慢聲細語地說:“如果老人傢是自己不想再活瞭呢?”

三人的目光同時瞪向他——國慶將一雙不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

進步說:“腳印,你們誰也沒註意腳印,我註意到瞭。我問過國慶的姐,老人傢穿的是雙什麼鞋,問得很細。她說穿的是雙大頭鞋,兩隻鞋的後跟都釘瞭月牙釘。我從國慶他姐傢往商場慢慢走,彎下腰看雪地上的腳印。那是條小路,雪沒清除過。走那條小路的人不多,腳印少,我還真看出瞭有兩行腳印肯定是老人傢留下的。我從商場往回走時,發現老人傢的腳印到瞭住院部那兒並沒繼續向前,而是朝住院部的後院拐過去瞭。後院門上著大鎖,有一處的板障子缺瞭兩塊,人可以側著身子鉆過去。鉆過去就是爐灰堆瞭,估計是偷煤的人弄掉瞭兩塊板障子。老人傢的腳印是徑直那麼走過去的,這說明瞭什麼呢?”

秉昆與趕超對視一眼,都不說話。

國慶急切地問:“說明什麼?說明什麼呀?”

進步用平靜的語調接著說:“說明老人傢早上出門時,也許根本就沒打算晚上再回去,好父親最不願意的就是變成兒女的拖累。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大爺以那種方式,我的意思是,發生瞭那樣的事,很可能是大爺左思右想之後的決定……”

“決定?你說是我父親的決定?”

“僅是我的一種猜測,供你參考。”

“你他媽的怎麼敢這麼猜測!你怎麼還敢當著我的面說供我參考?!”國慶大怒,揪住瞭進步的衣領。

秉昆和趕超連吼帶掰,才讓國慶松開手。

進步紅著臉嘟噥:“是你一個勁兒問我,我才說的哩。”

趕超說:“進步的分析有些道理。”

秉昆說:“同意,國慶你不應該再懷疑你姐如何如何瞭。”

他又問進步:“誰教你那一套的?”

進步反問:“哪一套?”

秉昆說:“觀察腳印那一套。”

進步不肯回答。

趕超也跟著追問。

“說!你小子必須說!不交代我根本不信你的話!”國慶逼他說。

進步不情願地說:“從小跟我父親學的唄。我父親總是這麼教我急事當前,人心紛亂,要留心見人所未見,留心聽人所未聽,才能先於別人發現真相。”

趕超叫道:“然也,然也!咱們都忘瞭,他有一個解放前當偵察排長、解放後當軍工廠保衛處長的父親!”

國慶不再懷疑他姐心腸如何瞭,卻又萬分後悔起來,認為要是沒把房產證過到他姐名下,讓他父親還有一樁心事未瞭,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於是,三個朋友便又接著耐心地勸他。

國慶離開秉昆傢時,已是初三晚上瞭。他口頭向三個朋友保證,絕不再懷疑他姐,也不會再對吳倩發火,要向她認錯。

趕超不依,非要他寫下書面保證不可。

秉昆和進步則表示相信,這才讓國慶保住瞭一點兒自尊心。

秉昆送國慶三人出門後,扯瞭進步一下,在小院裡站住瞭。

秉昆低聲問:“還記得上次朋友們在我傢聚時,你說瞭句什麼話讓大傢愣瞭半天嗎?”

進步想瞭想,反問:“不祥的感覺?”

秉昆說:“對!就是那句話。”

進步說:“為什麼問?”

秉昆說:“想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那種感覺。”

“有。”停頓一下,進步脫口而出,“更不祥瞭。”

趕超喊:“你倆嘀咕什麼呢?”

秉昆叮囑:“別告訴他我問瞭什麼,你說瞭什麼。”

進步說:“明白。”

鄭娟回到自己傢時快十點瞭。從貧民區到貧民區,沒有柏油路,也無車可乘。雪連冰,冰接雪,處處滑,距離不算遠,她卻走瞭一個多小時。

鋪油氈所用的瀝青剩下瞭些,秉昆從桶裡刮出來攪拌在煤球間。爐火熊熊,爐蓋子都快燒紅瞭,屋裡挺暖和。

夫妻二人皆無困意,坐在爐前烤火說話。

秉昆說:“咱爸一名工人,其實還是有福氣的。死在傢裡的熱炕上,死時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在近前。死得沒遭罪,睡長覺似的就睡過去瞭。如果像國慶他爸那麼一種死法,我肯定比國慶還心疼,還受不瞭。”

鄭娟說:“你剛才沒說全。咱爸死時不止你和你哥在近前,還有我也在。當時我正為他剪指甲,比你和你哥離他更近,咱爸確實死得有福氣啊!”

秉昆苦笑道:“什麼事都忘不瞭強調你的重要性。”

鄭娟認真起來,她說:“不強調不行啊,人都容易忘恩。咱爸在時,他一再強調我是周傢的有功之臣,確立瞭我在你們周傢的那麼一種地位。如今他不在瞭,誰為我維護地位呢?”

秉昆做出鄭重的樣子說:“那當然得我負起神聖的使命囉!”

鄭娟說:“吳倩初二去看過國慶他姐,於虹陪著去的,我們三個給國慶他姐包瞭好多餃子。聽於虹說瞭國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沖吳倩又吼又叫的事,我心裡好怕。怕你有一天也會因為什麼事對我那樣,那我可受不瞭。你要知道,一個人被當成功臣敬得久瞭,對別人的態度就有要求瞭。”

秉昆問:“那你對我的要求是什麼呢?”

鄭娟說:“不僅要愛我,這是起碼的。僅愛不夠,你要永遠地敬重我。敬重你明白是怎麼個敬法吧?”

秉昆說:“明白是明白的,要我永遠愛你沒問題,可要求我敬愛誰那是不太容易的。”

鄭娟說:“做到那樣也不難。你要經常對自己說,我的命真好呀,我怎麼有這麼好的一個老婆呢?如果我老婆不是她,而是別的女人,我們周傢有可能就亂瞭套瞭,日子絕不會像現在這麼好。”

反正既無困意,也無事可做,秉昆便繼續逗她:“如果我還是做不到呢?”

鄭娟板臉道:“你最好能做到。咱媽疑心我是狐貍精不是瞎疑心,隻不過她沒疑對。我不是狐貍精,但也不是人。”

說到此處,她故意裝出冷笑,一雙丹鳳眼乜斜著秉昆問:“怕瞭吧?”

秉昆順水推舟說:“怕……那你到底是什麼呢?”

她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修行瞭兩千年的老虎精,因為修行中吃瞭不少人,被上天變成瞭小貓。上天念我比白素貞還多修行瞭一千年,沒忍心結束我的性命。我媽也不是凡人,是萬年的龜婆變的。她同情我,自願保護我。現在我的道行又恢復瞭些,如果你敢欺負我,我就還原形,呱嗒一口……”

“把我吃瞭?”

“先不吃你,先吃楠楠。吃瞭楠楠,又呱嗒一口……”

“不許再說瞭!”

秉昆捂住瞭她的嘴。

她一動不動。

片刻,他把手放下,皺眉道:“跟誰學的?不好好說會兒話,編那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小孩子呀?多不吉利!你別忘瞭今天還是初三!”

她說:“為瞭嚇你!”

“嚇我?大年初三的嚇我幹什麼?”他真生氣瞭。

她說:“在國慶他姐傢包餃子時,於虹說德寶親口告訴趕超的,他在醬油廠有個紅顏知己,說他和春燕其實沒什麼共同語言。吳倩說你也親口告訴過國慶,你們編輯部有個女大學生追求過你。於虹說男人隻要有瞭一點兒小權力,十個中有九個就不再愛老婆瞭,都想離瞭再找個更年輕漂亮的。吳倩說這是男人的通病,剩下的一個也不是根本沒想法,是有那賊心沒那賊膽……”

秉昆歪頭看著她那終於開瞭心竅似的模樣,聽她說著那些別人傳授給她的至理名言,又好氣又好笑,覺得另有一種可愛,忍不住要愛撫她。

“別那麼認真行不?過完春節我非找國慶和趕超不可,命令他倆要對自己的老婆嚴加管教,萬一把我的大寶貝兒帶壞瞭那還瞭得!”

他想把她摟入懷裡,她卻一次次推開瞭他。

她起身去刷牙,洗臉——他希望享受一番的爐前私語,讓他頗覺尷尬地結束瞭。

她刷牙的時間比每次都長,洗臉也格外仔細——脫瞭棉衣、毛衣,反折花襯衣的領子,挽起袖子,洗啊洗的,洗瞭半天。

洗後又梳頭。

秉昆便認為那是她將要對他進行完全奉獻的暗示,不待吩咐,為她兌好瞭洗腳水。

當她坐在腳盆前脫鞋襪時,他柔情蜜意地說:“我幫你洗?”

她淡淡地說:“不用。”

他就站在她旁邊刷牙,欣賞她那雙好看的腳浸在水中的情形。

自從當上瞭“和順樓”副經理,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傢後也覺很累,枕席之歡已是久違的事瞭。他曾像孩子般盼著春節的到來,為的是能夠從容地彌補損失。可是卻出瞭屋頂被雪壓塌的事,出瞭國慶他父親那檔子令人震驚的事。天一亮就是初四,初六就該上班瞭!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三的夜晚,他想要她的想法強烈無比。

傢中溫暖,母親和兩個兒子都不在傢,他渴望把她當成美味佳肴飽餐一頓。

他洗臉時,她已洗完瞭腳,在為他兌洗腳水。

他洗腳時,她已躺在被窩裡瞭。

他說:“何必鋪兩個被窩?”

她說:“在國慶他姐傢睡不實,總怕我睡得太死,他姐生出不好的事來,我得補覺。”

他上瞭炕,關瞭燈,隻當她沒說過補覺不補覺的話,一如既往要同蓋一床被子。

她把他推出瞭被窩。

他硬要鉆入。

她用身子把被子邊壓住。

他說:“你這是幹什麼!”

她說:“跟你說過瞭,今晚我要一個人好好睡一覺。”

他說:“以前我摟著你睡,你也睡得很香!”

她說:“那是假裝的,為瞭你高興,也為瞭讓你睡得好。”

“你胡說!”他光火起來,硬是把她蓋的被子掀到一邊去。

她居然穿著襯衣和襯褲,那是他們成為夫妻後從沒有過的事。

她仰望著他,抗議說:“我是你老婆,但不是你的玩具。你高興瞭,為瞭更高興要我;傷心瞭,為瞭要得到安慰要我;煩惱瞭,為瞭去除煩惱要我;生氣瞭,為瞭消氣要我。總之,不管我的心情怎麼樣,你想要,我就得給,還得百依百順,溫溫柔柔地給。我不是說我不願意那樣,每次我也願意的。如果反過來行嗎?多少次我想要的時候,你不是都裝作沒看出來的樣子嗎?”

他更加光火瞭,任她說她的,粗暴地脫她的襯衣。她不配合,襯衣扣子一顆顆掉下。她停止反抗,頭在枕上一歪,側臉說:“隨你便吧。”

他終於興味索然,翻到一旁去瞭。

他不明白她究竟怎麼瞭,認為是吳倩和於虹把她教唆壞瞭。

天亮時,他聽到瞭她的哭聲,還想趁機鉆入她被窩,她卻又用身子壓住被邊。

他也抗議說:“你哭個什麼勁兒啊,我也沒欺負過你哩!”

她說:“和你無關,我想咱爸瞭。要不是咱爸勤快,做瞭那麼多煤球,這個冬天咱們就受凍吧!”

說罷,她以被蒙頭,哭得更傷心瞭。

他懶得哄她,也想起父親來。

他想自己的父親真是太有福氣瞭,一輩子受用足瞭工人階級的光榮,也可以說是帶著那份光榮離開這個世界的——他那些活著的工人弟兄們卻沒那麼幸運瞭。德寶他爸的死險些造成瞭德寶和春燕的離婚。國慶他爸死得那麼慘,也造成瞭國慶對姐姐和妻子的猜疑。趕超說,他父親同樣保存著不少單位沒錢可報的醫藥費報銷單呢!春燕、吳倩、於虹她們父親的單位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無論朋友們的小傢還是大傢,似乎總有不愉快的事,歡樂就更別指望瞭。推而廣之,他想到瞭民間常用的一個字——坎。

對於工人們來說,這個坎才分明剛剛現出雛形——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到底會持續多久?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這些問題一直糾纏著秉昆,不知道去問誰。知道問瞭也白問,沒人回答得瞭。

接著,他想到瞭進步的兩句話:

“不祥的感覺……”

“更不祥瞭……”

除瞭向陽和呂川,現有的朋友們都是做瞭丈夫成瞭父親的工人,他們的妻子也是。朋友們的命運接下來會有多糟呢?

世上有這樣的人嗎?朋友們都陷入瞭空前的困境,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他自己居然能活得幸福自在。

世上曾有這樣的人嗎?

縱然有,那也絕不會是他周秉昆啊!

他做不到!

何況,他認為如果工人們的人生節節敗退潰不成軍,自己的境況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依他想來,到瞭那一天,“和順樓”倘若照樣聚集著一些靠打白條胡吃海喝的工廠頭頭腦腦,工人們不把“和順樓”砸瞭才怪呢!

對於“和順樓”和雜志社來說,白條隻不過是一些白紙條,沒有任何意義瞭,而他這個副經理也就當到頭瞭。

他又將何去何從呢?

他不由得側身看著以被蒙頭的妻子。她已經不哭瞭,背對他側著身。

他想向她承認,以前他要她乃是對肉體和精神的單純歡樂的需要——不論他高興或傷心時,煩惱或生氣時,他對她的身體的渴求都僅僅是對單純歡樂的渴求。那種歡樂能夠成倍增加他生活的喜樂,提升他生活的品質,也能夠像“敵殺死”滅蟑螂、臭蟲一樣徹底消除他的不良情緒。是的,她的身體對他具有那種靈丹妙藥般的奇效。

現在,確切地說是自一九八七年下半年以來,他活得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工人下崗和物價上漲兩件事讓大傢人心惶惶,也讓他越來越精神緊張。第一件事目前對他隻是間接的負面影響,但他覺得遲早有一天也會輪到自己頭上。物價上漲已影響到每一個城裡人——兒子的學費書本費,還有蔬菜和肉的價格都已經翻瞭一倍,可他這個副經理的工資仍然是每月七十多元,參照的是老編輯們的平均工資。這七十多元,扣除每月的水電費、兩個兒子的學費以及買糧買菜的錢,所剩無幾。全傢五口人中,除瞭他自己可以報銷醫藥費,另外四口人一旦生瞭病,打針吃藥每分錢都需要自掏腰包。父親在時,他還沒怎麼有過經濟危機感,那時父親每月的退休金挺管用的。父親帶走的不僅是他的光榮,還有他的退休金。在城市裡,每一位退休瞭的老父親對傢庭都十分重要,即使像國慶那樣一位病病懨懨的父親。一旦沒有瞭他們的退休金,每個傢庭的物質生活水平都將降低。

他有這種切身感受,德寶也有同感——他母親身體不好,他父親在時,一半退休金全用在為他母親買藥方面。德寶父親抱怨藥價貴瞭時,德寶沒什麼感覺,左耳聽右耳出,基本上不過心,因為不花他的錢。他父親死後,他不得不花自己的錢瞭,花瞭還不敢對春燕說,怕她不高興。德寶的小金庫越來越入不敷出,還向秉昆借過錢。

國慶肯定也將面臨更嚴重的經濟壓力,以前他父親為他負擔著一半房租,以後他再也指望不上那種經濟援助瞭。

鄭娟不當傢,不當傢不知柴米貴。近一兩年這個傢的經濟支出情況是這樣的——秉昆每月領到工資後,先把該買的都買瞭,水電費都交瞭,連兩個兒子和母親的零花錢也都給瞭;剩下的錢,除瞭自己身上平日需帶幾元,分三次往帶小鎖的抽屜裡放,隔十日放一次。錢不多,小鎖幾乎從沒鎖過。鄭娟想為傢裡買什麼的話,拉開抽屜裡邊總是有錢的。鄭娟所要買的無非就是蔬菜,她也抱怨過菜價漲得太離譜,卻沒什麼危機感,僅僅是抱怨而已。抱怨過瞭就不去想瞭,下次再買菜後再抱怨一次而已。

也許因為她以前的生活毫無亮點吧,除瞭對物價有所抱怨,在她看來目前的生活簡直處處是亮點:兩個兒子健康成長,學習都挺省心;楠楠與秉昆的關系日漸親密;婆婆更加黏著她……

每次拉開抽屜,見裡邊還有錢,哪怕僅僅幾元錢,有時甚至會歡喜地說:“還有好幾元錢啊!”

掐指算算,假如已是第一個十天的最後一天,便仿佛是在過富裕日子似的。

她甚至會鄭重且愉快地告訴秉昆:“上一個十天,咱傢好幾元錢沒花完!”

聽來好像是在說:“咱傢好有錢啊,怎麼花不完呢!”

這時,秉昆便苦笑道:“是你會過唄,下一個十天我少往裡放幾元?”

她居然會特有成就感地說:“行!存你那兒。”

就連傢裡出現瞭支撐危房的五根紅色鋼管,在她看來也無疑是亮點。

她曾欣賞地看著,圍著一根根鋼管轉,情不自禁地說:“真漂亮啊!”

秉昆想起春燕告訴過他,一些男女街坊背後說她“有點兒二”。

他甚至覺得,對婚後生活的知足常樂,讓妻子比結婚前更“二”瞭——不,也不是這樣,實際上秉昆認為她結婚前一點兒也不“二”。

鄭娟一直保持嫵媚之美,體態豐潤且不失窈窕。她生瞭第二個兒子之後像吹瞭氣似的胖過兩年多,如今又奇跡般地恢復瞭好身段。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成瞭他的老婆,整天高高興興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在太平胡同那個小土窩裡她心安意定,搬入一幢小蘇聯房她歡天喜地,從那兒搬到地下室她仿佛也沒什麼,總之是忙前忙後特來勁兒。他損失瞭一千六百元也沒埋怨過,隻說瞭一句極想得開的話“就當成花錢做瞭一場美夢吧,做過那麼一場美夢挺好的”。從地下室搬到瞭光字片,她照樣搬得樂呵呵,房頂被積雪壓塌瞭,她卻說:“老天爺真瞧得起咱們,整個光字片隻壓塌瞭咱傢的房頂!”屋裡多瞭五根紅色鋼管,她還挺喜歡,也不問問花瞭多少錢……是的,這女人隻要還是他老婆,隻要還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會高高興興地熱愛著生活,高高興興地以她的標準做他的好老婆、周傢的好兒媳、兩個兒子的好母親。

秉昆經常因為有她這樣一個老婆而感激命運之神的恩賜,甚至也有幾分感激“棉猴”和瘸子,對塗志強也產生過不無敬畏的迷信心理——好像他們都是按冥冥之中神明的指示做他們該做的事,促使鄭娟有些故事色彩地成為他老婆。至於那故事的某些部分她不情願接受,他也極其排斥,都不重要瞭,神明喜歡那樣的安排。神明讓一個人的命運有怎樣的安排,人自然無可奈何,隻能順從。重要的是結果,結果是鄭娟成瞭他老婆。就沖這結果,他必須感激神明,也該感激“棉猴”、瘸子和塗志強……

周秉昆的確這麼想過,他知道迷信的想法不可取,卻又希望自己那迷信的想法並不荒誕,而是不可向外人道出的一種真相。

有時,他也會很困惑:為什麼自己的老婆這麼“二”呢?朋友們的老婆非但不“二”,還各有各的精明。春燕的精明體現在善於走上層路線方面,體現在對政治好處含而不露熱度不減的向往,還體現在對單位的經營管理。於虹的精明體現在當傢做主過日子方面,不論交水電費還是買樂西,誰想占她一分錢便宜門兒都沒有!趕超想有自己的小金庫,他多次周密計劃煞費苦心,都被她的精明給徹底摧毀瞭。她不溫不火,持之以恒穩操勝券地與趕超進行著兩口子之間的經濟陣地拉鋸戰,始終讓陣地牢牢固守在自己手中。吳倩的精明體現在良好的親戚關系與民間社交方面,凡與她傢或國慶傢沾點兒親戚關系的人,隻要是以後也許會求到的人,哪怕父母們早已與對方斷絕瞭來往,她也能想方設法重新聯絡上,並讓關系一天天親近起來。販夫走卒,各色人等,沒有她想要認識而認識不上的。國慶能調到軍工廠去,那也是由她出面找常進步,多次找進步的爸爸,最終沒花一分錢辦成的。

自己的老婆鄭娟有什麼精明之處嗎?

多少次他在被窩裡側身看著她熟睡的臉自問,每次自己給出的回答都是同一個字——無。

沒有也罷,不“二”就行,但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挺“二”的。

如果她不“二”,自己會更愛她嗎?他們的小日子會比現在強嗎?

他每次都難以做出肯定性回答的。

昨晚,她匪夷所思地使起小性子來,這是少有的事。他雖大為光火,今天早晨卻原諒瞭她。

他也不打算哄她高興,他自己還沒高興起來呢!他相信,她經過反省之後是會主動投懷送抱的。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四早上,在親歷瞭好友肖國慶父親之死全過程後,“和順樓”明擺著當不長的副經理周秉昆,對他的愛妻產生瞭異常強烈的新要求——也許說是需求更恰當。

他希望能從她身上獲得到的不再僅僅是肉體和精神的歡樂,更希望從她的身體裡邊獲得安全感,獲得抵擋某種恐慌的生命能量。

他如同電影《侏羅紀公園》中的孩子,被困在汽車殘骸裡,耳邊聽到瞭劍齒恐龍龐大的蹄足一步步踏過來所發出的地面顫抖的聲響。

他恐懼那種威脅的迫近。

從本質上講,他比德寶、國慶和趕超三人更善良,也更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卻不如他們三個堅韌。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他那樣的哥哥和姐姐,也沒有他那樣一直享受著工人階級的光榮感的父親。他們在精神上毫無依靠,自己怎樣他們的人生便會怎樣。他在精神上卻曾經是個襁褓兒,先是以父親為精神支柱,後是以哥哥姐姐為精神支柱。很長一個時期,他曾靠這樣的一種想法來生活——無論我生活得怎樣,但我有一位光榮的父親,還有特有出息的哥哥姐姐!

如今,父親不在瞭。

如今,有大學文憑的人多起來瞭。有些人的兄弟姐妹在讀博士,自己哥哥姐姐頭頂的光環已不再那麼耀眼。哥哥姐姐除瞭在他經濟拮據時能給點兒幫助,其實對他的人生幫不上什麼太大的忙瞭。

那絕對不僅是想象中的,比他的想象龐大百千萬倍的“恐龍”已在城市到處出現,暢行無阻。它們似乎可隱形,也似乎可分身,不但讓所謂工人們聞風喪膽,也讓絕大多數城裡人惶惶不可終日。

不僅他恐懼,德寶、國慶、趕超和他們的老婆也恐懼。連進步對自己以後的人生都表示過憂慮,隻不過大傢相聚時盡量不說罷瞭。

在他所熟識的人當中,隻有夜夜與他同床共枕的老婆這個奇特女人似乎並未心存恐懼,依舊整日樂呵呵的。

他不願對她說自己的恐懼。有時,他真想整個人都進入她的身體裡,蜷縮在一個溫暖的極其安全的母體中,哪怕像睡上一長覺似的,僅僅與世隔絕一個時期也好。

下午,周蓉把母親送回來瞭。她一再向弟弟和弟妹解釋,不是自己不想留母親在她那裡多住些日子,而是母親一聽曉光說這邊房頂修好瞭,非回來不可。

婆媳二人一見,親得讓秉昆和周蓉吃驚。

周蓉不無慚愧地說:“如果這時候來瞭查戶口的,我說我是咱媽的女兒,估計人傢還不一定信呢。”

秉昆苦笑道:“大概還會以為我是咱傢的女婿,真是邪瞭門兒瞭。”

鄭娟牽著婆婆的手,在五根紅柱子之間穿來穿去,詳細地向婆婆講述施工過程。

母親說:“好看,好看,我兒媳婦設計得真好!”

秉昆說:“不是她設計的。”

鄭娟說:“那也是經過我批準的。”

母親說:“娟兒你批準得對,誰最後批準的功勞當然歸誰!”

鄭娟說:“我聽別人講天安門前邊也有幾根石柱,叫華表。媽,你覺得咱傢這五根紅鋼管照華表那樣再裝飾點什麼,好不好?要不看著太光禿瞭。”

母親就說:“對,對,我兒媳婦就是有好想法!”她轉身命令兒女,“想法好那也得落實好,你倆記著把娟兒的好想法盡早落實瞭!”

她說完,不再理兒子和女兒,與鄭娟手牽手走到瞭炕邊。

婆媳倆脫鞋上炕,面對面盤腿而坐,促膝交談。

秉昆把姐姐送出門時,聽到屋裡笑得嘻嘻哈哈。

周蓉說:“真羨慕她倆的幸福感。”

秉昆問:“明後年,你估計失業的事會結束不?”

周蓉嘆道:“才剛剛開始啊。”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