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九章

又是一個多雪的冬天。

二〇〇二年元旦一過,轉眼臨近春節。哪兒哪兒都照例缺煤,照例有些老頭老太太一早離開傢,到暖氣燒得熱的商店和醫院占地方取暖,照例有一撥又一撥的人忍受著寒冷在各級政府門前靜坐,為瞭這樣那樣的問題討說法。

民間流傳著一樁事件。在鄰省的省會城市,有歲數大還要逞強靜坐的人,凍死在政府門前瞭,結果引起瞭底層民眾廣泛的抗議。後來另一種傳說否定瞭前一種傳說,給出瞭新“真相”。原來,一名受命接待靜坐者的幹部騙瞭他們,請他們上瞭一輛沒暖風的大客車,說要帶他們去什麼地方見一位領導,解決他們的問題,結果竟將他們拉到瞭荒郊野外,還說:“今天有外賓,你們會造成不好的國際影響,我一個小幹部沒法子,隻能在這種外賓看不到的地方陪你們一塊兒挨凍。”但他自己卻從頭到腳,穿得厚厚實實十分暖和。

憤怒瞭的人們就揍瞭他一頓,砸碎瞭客車的每一塊玻璃,破壞瞭駕駛系統。這麼一來,誰都搭不上進城的車輛回到市裡,真的一塊兒挨凍瞭。穿得不夠厚實的人就被凍傷瞭,一個老漢是那種情況下凍死的,他原本就有心臟病。

省報進行瞭辟謠,嚴正指出那是子虛烏有之事,告誡廣大人民群眾——不要信謠,更不要傳謠,對傳謠者應予以制止,制止不成便可舉報,舉報光榮。省報號召廣大人民群眾顧全改革開放大局,發揚艱苦奮鬥排除萬難的精神,與黨和政府共克時艱。

各級黨委及時召開會議,要求幹部們春節期間做好矛盾化解、訪貧問苦工作,提高做好群眾思想工作的水平。

然而,不利於穩定的各種謠言還是層出不窮。

春節的幾天裡,周秉昆的朋友們再沒往他傢聚,也沒往其他人傢聚。傢傢住得都小,聚不開,秉昆傢雖是頹敗的土坯房,地方卻畢竟大點兒。

沒聚主要不是沒有聚會的地方,而是因為孫趕超攤上瞭不幸的事。他妹妹在南方染上瞭艾滋病,回到本市後在他父母傢住瞭些日子,一直隱瞞著,他父母就不知道。直到最後,他妹妹留下遺書投進松花江上的冰窟隆裡瞭,悲劇的大網才一下子向趕超撒下來。他母親是文盲,父親也識字不多。父母還以為他妹妹留下封信又回南方去瞭呢,他到父母那兒看望二老時,才見到瞭父母遞過來的妹妹遺書。

趕超一看之下,心如刀絞,五內俱焚,卻又必須在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強作鎮定。

他母親問:“是不是又回南方瞭?”

他說:“是。”

他父親問:“又回南方瞭就又回去嘛,告訴父母有什麼不行呢?幹嗎任何東西都不帶,走得偷偷摸摸的啊!”

他說:“我妹怕你們舍不得她走。”

父母歲數那麼大瞭,按說趕超作為獨生子應該和他們住在一起,但於虹不同意啊。

於虹說:“你老婆兒子就不重要瞭嗎?你總住父母那邊,我不成寡婦瞭嗎?別人會怎麼看我們母子倆?你也別為難瞭,咱倆幹脆離婚算瞭,雙方都方便。”

每一次關於照顧年邁父母的話題,都會引起兩口子之間的口舌交鋒,隨後便是一個時期的夫妻冷戰。於虹對鄭娟的說法是,趕超的父母太摳門,自從她與趕超結婚後,他們在兒子兒媳的小傢庭陷入經濟危機時,從沒給過一分錢。他們曾是國傢糧庫的工人,無論工資還是退休金都有保障。因為秉昆出獄後對趕超兩口子的關系表示過憂慮,國慶私下對秉昆說,也不完全像於虹說的那樣,趕超的父母固然將錢看得比較重,但隻要趕超開口,每次多少還是能從父母那兒得到一些錢。趕超死要面子,每次都不對於虹講真話,偏說是自己掙的。

“老人嘛,越老越怕久病床前無孝子那句話,我父親當年也這樣。於虹強勢,趕超在於虹面前硬氣不起來,而趕超他妹妹始終沒結婚,估計他父母指望臥床不起時得靠女兒服侍,所以想那時候留下一筆錢取悅女兒吧。”國慶如是分析。

那天,趕超離開父母後,沒有回傢,直接去找國慶,進門就哭。

國慶兩口子正吃晚飯,頭碰頭地一起看瞭趕超妹妹的遺書,也都不知該如何相勸。吳倩立即騎自行車來到秉昆傢,秉昆和鄭娟也正在吃晚飯,傢中除瞭周聰每天上班騎那輛自行車,再無自行車可騎,鄭娟便去鄰居傢借瞭一輛。秉昆趕到國慶傢,看見趕超背靠炕墻坐在地上,流淚不止,口中喃喃自語:“太丟人瞭,我妹這是要成心將她哥和父母的臉面丟盡瞭呀!”

秉昆和國慶一邊一個拽他起來,一放手,他又坐那兒瞭。

秉昆對吳倩說:“還得辛苦你,快去他傢告訴於虹,趕超在你傢,就說我們三個喝醉瞭,他走不瞭啦,今晚得住你傢瞭。”

吳倩連說:“行,行,我先歇會兒。”

正在這時,於虹找來瞭。趕超傢離秉昆傢近,她先找到秉昆傢去瞭。鄭娟哪是個會撒謊的人呢,支吾瞭一陣,隻得據實相告說趕超在國慶傢,秉昆也去瞭,因什麼事不清楚。

於虹一見趕超那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沒鼻子沒臉地數落開瞭:“你不是去你爸媽那兒瞭嗎?怎麼又獺皮狗似的坐在國慶傢地上瞭?你兒子到現在還沒放學,聽說他們學校不少學生煤氣中毒瞭,咱傢自行車也讓你丟瞭,你倒是去不去他們學校看看?”

趕超沖她吼:“不去!怎麼啦?我就獺皮狗似的賴在國慶傢瞭,你沒自行車騎還不能走著去嗎?”

“你們聽你們聽,他連兒子的死活都不管瞭!”於虹氣哭瞭。

入冬以來,一些中學也因缺煤而停瞭暖氣改燒爐子。在北方,暖氣無論如何不能停,燒得不夠熱都有凍裂的可能。有的單位僅僅由於斷瞭兩天煤,暖氣管就凍裂瞭,冰天雪地搶修起來談何容易?即使政府應急煤分配到,也隻有繼續燒爐子瞭。孫勝就讀的高中面臨的正是這種情況,那所學校教學水平挺不錯。

於虹所說的事,也讓秉昆和國慶兩口子十分擔心。秉昆一時沒瞭主張,倒是國慶還顯得沉著冷靜。他讓吳倩送於虹回傢,秉昆在自己傢陪趕超,而他到孫勝學校去查看情況。

秉昆對吳倩說:“你別回來睡瞭,到我傢去睡吧,告訴鄭娟我今晚在你傢睡。”

於虹噙淚怒斥道:“孫趕超,什麼事還能比你兒子的生死更要緊?你今晚不回傢,明天我就跟你離!”

趕超吼道:“離就離!我連活都活夠瞭,還怕和你離婚?”

秉昆急忙將於虹和吳倩一塊兒推出門去。

孫勝學校確實發生瞭煤氣中毒事件,三十幾名學生被緊急送往醫院,都屬於輕微中毒,並非傳聞所說的那麼嚴重。孫勝安然無恙,他是名好學生,因為陪護住院同學才沒按時放學回傢。

國慶傢裡隻剩下秉昆和趕超時,趕超有點兒喪失理智,一次次頭撞炕沿。秉昆拿他沒法,隻得也坐地上,緊緊抱住他。國慶帶回來孫勝安然無恙的好消息,趕超才開始恢復理智。

趕超與妹妹小時候感情挺好,妹妹上瞭中學就不好好學習,一度還曾與流氓團夥有染,這讓他對妹妹產生瞭嫌棄心理。妹妹去瞭南方,很少給他寫信,兄妹二人的感情似乎也淡漠瞭。然而,畢竟是同胞兄妹啊,秉昆和國慶都看得出來,妹妹的非正常死亡讓孫趕超受瞭很大刺激。

“她為什麼不寫得含蓄點兒?為什麼要寫得那麼清楚?她也可以連遺書都不留的啊!”趕超心裡除瞭悲傷,還有種如同妹妹往自己胸口深深捅瞭一刀的自哀自憐。

是的,妹妹那遺書寫得太不含蓄瞭。她不僅寫瞭自己哪一年起感覺身體不好,哪一年被確診為艾滋病患者,以後幾年怎麼過的,以前掙的錢怎麼花光的,還寫瞭自己為什麼要選擇那麼一種死法——死不見屍,可為親人省一筆安葬費。

對於一個哥哥來說,那是一封可怕的信,除非哥哥憎恨妹妹。對於老父老母,那肯定是一封要命的信。所幸他母親是文盲,父親認識的幾個字看不下來——那是一封字跡潦草、內容蕪雜的遺書。

趕超妹妹在遺書中竟然還寫到瞭兩點欣慰:沒結過婚,無夫無兒女,死亦無牽掛;沒給父母和哥哥留點兒錢,但也沒留下任何債務。她希望父母和哥哥不必為她的“走”悲傷,也不必替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因為她用自己以前掙的錢,過瞭幾年闊女人般的生活,除瞭不忍也不敢喪盡天良以病害人,可以說那幾年闊女人般的生活過得隨心所欲,花錢如流水。最後一頁紙上,她還寫道,往後的中國,老百姓可能活得會好點兒,能像我這樣瀟灑活上幾年的人肯定會多起來!

孫趕超突然撕起妹妹的遺書來,邊撕邊恨恨地說:“她怎麼連一句對不起她哥她爸媽的話都不寫?叫我怎麼辦?叫我怎麼辦?”

國慶說:“這是遺書啊,臨死前寫的呀,你當哥的就別挑她的錯瞭。”

他要制止趕超,秉昆卻說:“撕就撕瞭吧。”

秉昆和國慶終於將趕超哄上瞭炕,趕超在中間,他倆一邊一個,都沒脫鞋,就那麼頭朝裡腳朝外地討論該怎麼辦。最後他倆幫趕超做出決定:第一,必須瞞著他老父母,否則真會要瞭二老的命;第二,必須瞞著於虹和兒子,於虹知道瞭就等於兒子也知道瞭,姑姑因艾滋病而自殺這種事,很可能一下子摧毀瞭孫勝的自尊心;第三,也別報案,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吧,報案必然傳開,想瞞也瞞不住瞭。

那天晚上,國慶和趕超先後和衣入睡,秉昆卻怎麼也睡不著,他長久地想著自己和朋友們的關系。當年的所謂“六小君子”之中,呂川走瞭,龔賓瘋瞭,醬油廠賣瞭,唐向陽上瞭大學,曹德寶和春燕住到城裡去瞭,進步也重回軍轉民以後的那個廠,實際上來往少多瞭。倒是自己與國慶、趕超因為住得較近,他對他倆有過幫助,他倆又是知恩圖報的人,反而是朋友中關系最親近的瞭。他在獄中十二年,他倆一塊兒探望的次數最多。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對趕超心生憐憫:要他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這是多麼冷酷無情的主意啊!

一大早,國慶將秉昆送出門時,趕超仍一動不動躺在炕上,不知是睡著,還是閉眼躺著。

秉昆小聲說:“他醒瞭,你還得勸勸他。”

國慶說:“怎麼勸?”

秉昆張張嘴,一時語塞。

國慶說:“你走你的,我自己想想該怎麼勸吧,你別管瞭。”

秉昆說:“今年春節更得聚瞭,還在我傢,我負責通知。”

國慶說:“別聚瞭。前幾天我碰到德寶,聊到春節聚不聚的事,他說還聚什麼呀,一個個活得苦哈哈的,有今兒沒明兒,聚一起說什麼啊?光借酒澆愁不說話啊?我的意思也是別聚瞭。這一冬天我和趕超都沒活幹,都成瞭靠老婆掙錢養傢的人,趕超又攤上不幸的事——反正我倆肯定沒心思往一起湊瞭。”

秉昆怔瞭半天,隻得說:“那聽你的。”

三十兒晚上,郝冬梅和周蓉一傢三口來到瞭秉昆傢。

冬梅初一晚上的火車,她要去北京和周秉義一塊兒過春節。

蔡曉光初一晚上要帶周蓉和周玥回湖北老傢——他父親有個遺願,能有一天將自己的骨灰葬回農村老傢,曉光最近接連夢見父親,覺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瞭。周蓉沒見過公公,她認為自己更應該與丈夫一起完成那件事。父母同行,周玥便也要去。曉光求之不得,自然格外高興。初一晚上的票好買,有的車廂空得如同專列,所以他一傢三口與冬梅不約而同,買的都是初一晚上的票。

自從周楠的骨灰葬在北普陀寺外的松林裡,鄭娟逐漸從喪子之痛之中走瞭出來,身體一天天恢復,也願與親人們相聚,話也多瞭。她的情況一好轉,秉昆也不再終日自責焦慮,盡管還沒找到工作。邵敬文答應幫他,沒幫成。老邵當過館長的區文化館地下室被什麼人租下瞭,開成招待所。老邵本想將秉昆介紹過去當燒水工,負責管理小鍋爐,保證住客的飲用水和洗澡水。老邵還引薦秉昆面談瞭一次,對方認為秉昆是個有責任心的人,當時表態聘用。可幾天後,那招待所因涉嫌黃賭毒被查封,押走瞭幾個人,承租的老板跑瞭。

大傢圍桌而坐時,蔡曉光看著一桌子年夜飯感慨萬千地說:“夠豐盛的,真是年年難過年年過、傢傢難過傢傢過啊。咱們七個親人中,四個沒有工作,居然還能吃上這麼豐盛的一頓年夜大餐,不能不承認,國傢畢竟往好瞭變。二十多年前,桌上隻能有這三盤涼菜,再加上這盤炒雞蛋、這一小盆燉排骨。”

秉昆接著說:“那就不錯瞭。”

鄭娟說:“我也沒做什麼,差不多都是小聰他們報社發的。”

周聰不無得意地說:“我們報社雖是面向市民的晚報,福利還可以,發行量是全省老大,廣告多,效益好,經常發這種那種補貼。增加瞭新商品介紹和經濟動態兩個版面後,福利更多瞭。春節前,不論國企私企,爭先恐後往報社送東西,擋都擋不住。”

周玥用細長的小拇指點著表弟說:“聰君那篇在貴報的人物專訪在下拜讀瞭,報紙是國傢公器,不是為新型買辦樹碑立傳的,何必那麼溜須拍馬?不就是把國有資產便宜倒賣給瞭外商那麼一點兒能耐嗎?而且,你那篇專訪包含瞭多條隱形廣告,按西方嚴格的記者操守衡量,那是不光彩的。”

周聰反唇相譏:“別跟我扯西方不西方的,表姐,你不就在國外流亡瞭十二年,混瞭個洋文憑嗎?你認為的新型買辦,在我看來是招商引資的能人。東三省經濟發展滯後,中外合資企業少,外商獨資企業更少,誰能引鳳來棲,我們媒體人當然要宣傳他。再說是領導給的任務,我也當然要按讓領導滿意來寫。”

周蓉批評周玥:“你才回國多久,沒資格對國內的事指手畫腳。凡事先搞清楚狀況再談,否則會讓大傢討厭的。”

周玥說:“內外有別,跟其他人我才不這麼坦誠呢,現在不是面對親人嘛。容我再小聲問一個問題——親愛的表弟,接紅包瞭吧?”

周聰大大方方地承認:“接瞭呀,不過不是紅包,是白信封。到傢就孝敬我媽瞭。哪兒哪兒都不給點兒車馬費潤筆費的話,隻靠工資也養活不瞭爸媽呀。”

周蓉兩口子和冬梅、鄭娟都笑瞭。長輩們一笑,周玥周聰表姐弟倆也忍俊不禁。

待親人們笑過,秉昆嚴肅地對周聰說:“你爸不需要你養活,我也有能力養活你媽。現在冬天,活不好找,天一暖和我就不待在傢裡瞭。”

“你倆別爭,誰養活我都行。”鄭娟對周蓉等說,“姐、姐夫、嫂子,跟你們說實話,我可樂意當傢庭婦女瞭,做做飯,拾掇拾掇屋子,為丈夫兒子洗洗衣服,把他倆侍候好,我心裡可高興瞭。我覺得自己天生是做賢妻良母的,不是那些喜歡上班的女人。”

她的話把周蓉他們三個逗樂瞭。

親人們心情都好,那一頓年夜飯人人大快朵頤,其樂融融。

就在這天晚上,在這一座北方的冰雪之城,並非傢傢戶戶都能如此,正所謂幾傢歡喜幾傢愁。甚至也可以說,真正能歡歡喜喜過大年的人傢是少數,比較多的人傢,特別是工人之傢,即使聚餐、年夜飯挺豐盛,卻可能是在強顏歡笑,是用血汗錢換來兒女的身上新衣,來解經年之饞。春節前,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大都市,竟然出現過“‘東北虎’返籍之際,市民謹防溜門撬鎖入室偷盜,辟巷搶劫”之類的標語,媒體大肆報道,讓本市人特別是打工歸來者自尊心大受傷害。十幾年過去瞭,東三省工人階層的大部分人,仍被揮之不去的“陣痛”所糾纏。

然而,在光字片周傢老屋裡,周秉昆和他的親人們卻另當別論。大學學歷改變瞭周志剛的兒女以及孫兒孫女的命運,他們中已出瞭四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瞭。周秉義、周蓉還曾是北大學子,周蓉母女擁有碩士學位,周玥所獲的還是洋碩士學位。通過婚姻關系,周傢第二代人為傢庭納入瞭新成員,蔡曉光這樣的姐夫、郝冬梅這樣的嫂子,絕不是許許多多像周秉昆一樣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弟們有幸擁有的。簡直也可以說,一般工人傢庭的子女如果本人並不優秀,幾代人也不可能擁有這些,隻有望洋興嘆的份兒。特殊年代的婚姻關系,還使周傢第二代人中出現瞭一位在中紀委任職的幹部——若說周秉義的仕途與冬梅媽媽的推薦毫不搭界,那也不算實事求是。

可以說,新中國第一代老建築工人周志剛兒女們的幸運,得益於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二子一女形象良好。周蓉是不遜於當年某些漂亮女演員的大美人兒,秉義當年也是一表人才。此種上蒼所賜的幸運,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羨慕嫉妒再加上恨,那也轉化不到自己身上。周秉義當年進入瞭郝冬梅的視野,蔡曉光甘願為周蓉做出犧牲,方才無怨無悔。

第二,周傢第一代兒女,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人。這是父母好的人性基因的遺傳,也是人格力量的感召。如果周秉義徒有其表,心地卑俗,性情粗鄙,如果周蓉輕佻虛榮,淺薄狡猾,那麼郝冬梅和蔡曉光那等不凡之人,恐怕幾次接觸後就會心生厭惡瞭。

以上都具有先天遺傳的因素,可謂“命定”,難在蕓蕓眾生之中復制。如果說人類隻不過是地球上的一類物種,那麼這一物種的進化方向隻有一個,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優。人與人的競爭,所競善也。優勝劣汰,也必是善者優勝。能給予下一代高顏值固然可喜可賀,但不能給予下一代善的基因,也肯定是一切後天教育功虧一簣的事。然而,基因遺傳並不完全是生理現象,周傢起先也是文化人。周志剛的父親、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都曾是山東沂蒙山區裡一個歷史悠久的古村落的私塾先生。若非近代戰亂頻仍和社會巨變硬性扭轉瞭一個耕讀之傢的生活狀況,周志剛本人根本不至於還要參加新中國成立初的掃盲運動。還好,在周志剛兒女們的身上,體現瞭文化隔代傳承的魔力。

後天影響對於他們的人生也很重要,甚至更為重要。在全面禁書到處燒書偷偷讀書藏書會被舉報的年代,他們基因中愛書的一面及時覺醒瞭,都成瞭如饑似渴的讀書種子。正是這種與眾不同,不但使他們本人,也使他們當年清貧的傢成為吸引郝冬梅和蔡曉光的聖地。所以高考一恢復,周秉義和周蓉兄妹都成瞭北大學子,甚至在大學裡也出類拔萃。

如果沒有後兩方面的特殊性,估計當年成瞭郝冬梅丈夫的周秉義,“文革”後也很可能遭遇婚變。即使郝冬梅決意從一而終,她母親也很難善待出生在光字片的女婿,蔡曉光更不可能始終對周蓉一往情深。周蓉畢竟已五十多歲,出國十二年,以蔡曉光的條件,另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太容易瞭。何況隻要他提出,她幾乎沒有理由也根本不會以任何理由不配合。然而,一個女人僅僅年輕漂亮,不足以讓蔡曉光一往情深。周蓉所具有的特質正是她們所欠缺的,也是蔡曉光精神上最需要的。他表面上是個好好先生,其實思想深處自有圭臬,而周蓉是唯一瞭解並與他共同稀釋精神苦悶孤獨的女性。

這樣的一些親人在年三十兒晚上聚餐,氣氛當然和美喜樂。盡管有四個沒工作的,但並不怎麼影響他們其樂融融。確切地說隻有三個沒工作,鄭娟承認最願意做傢庭婦女。吳倩和於虹不會那麼說,春燕的頭腦裡甚至根本不會產生那種想法。她們如果說出鄭娟說過的話,丈夫一定不會拿好眼色看她們。在東三省,無論農村還是城市,許多小腳老太太都希望自己能為傢裡掙點兒錢,鄭娟那種年齡無病不殘的女人說那種話,丈夫又沒有工作,起碼是不合時宜的。鄭娟之所以那麼說,主要是因為親人們給瞭她極大的安全感,讓她覺得雖然丈夫暫時沒有工作,一傢人的生活並沒有多大問題,兒子周聰春節前甚至孝敬瞭她一個厚信封的錢!

周蓉母女也認為找工作對自己不是件難事,用周玥的話來說是:“偌大的中國,改革開放二十多年瞭,新就業崗位比從前不知多瞭多少倍,怎麼會沒有適合我和媽媽的工作呢?”她們回國後收集瞭各類資訊,研究後得出的結論相當樂觀。國傢發展雖然很不平衡,但多點開花,各顯神通,勢頭很猛,前景廣闊。她們對找工作都胸有成竹,信心滿滿。周秉昆本人也不那麼悲觀,他眼見兒子周聰孝敬瞭鄭娟一個厚信封紅包,剛才又聽兒子說報社效益好、福利多,也就不再因暫時沒有找到工作而焦慮瞭。

周聰拎回傢四盒年貨,都是報社發的。冬梅也拎來瞭幾盒,她學校發的。曉光用車帶來的更多,是他們業務員為機關和企事業單位的客戶準備的年禮,劇組人人有份。他們一傢三口和冬梅初一晚上就離開本市,便都留給瞭秉昆傢,那些東西在一面墻根擺瞭兩溜兒。

飯後,親人們打撲克消磨時間,秉昆獨自將那些東西分成幾堆。盒子裡的年貨應有盡有,絕大多數國人夢裡也不會出現這麼多年貨。

曉光說:“秉昆,別折騰瞭,過來玩嘛。”

秉昆就坐到瞭桌旁,垂著眼請示說:“姐夫,嫂子,我想分出兩份給國慶和趕超。”

周玥說:“小舅真老誠,這麼點兒事還征求意見。”

秉昆說:“你爸和你媽帶來的嘛。”

曉光說:“隨便,隨便。”

秉昆說:“趕超攤上不好的事瞭,很不好。”

親人們都放下手中的撲克,一齊看著他。

於是,秉昆講起瞭趕超和國慶掙錢多麼不容易以及趕超妹妹的事。他講時,周聰拿著小本邊聽邊記,還追問一些細節。

沒等他講完,鄭娟流淚瞭,連說:“都給他倆吧,都給他倆吧。你告訴他倆,缺錢時讓吳倩和於虹找我。”

仿佛兒子給瞭她那個信封,已讓她腰纏萬貫。

秉昆講完,嘆道:“他們兩傢過春節肯定不是咱們這樣。”

冬梅也嘆道:“農民的命運也有瞭點兒改變,改革的陣痛真是苦瞭工人階層瞭。”

周玥問周聰:“你不停地記,又想寫些什麼?”

周聰一臉正氣地說:“當然,我早就想為我們底層民眾寫些東西瞭。”

周蓉說:“把你的話再說一遍。”

周聰沒有再說一遍,愣愣地看著他姑,不明白自己的話錯在哪兒。

曉光說:“你姑姑的意思是,其實,目前你們傢並不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就不能以‘我們’這種思維來寫。”

周聰又轉臉看大嬸。

冬梅說:“你姑的意見有道理。”

周蓉又說:“別忘瞭你還有位當幹部的大伯,官不大,卻也不小瞭。你能在報社工作,全靠他稍微利用瞭一下關系。你要擺正位置,在廣大的底層民眾中,咱們親人間一門三戶,都不典型。作為記者,以後切記萬勿輕言‘我們底層’四個字,文章中更不可以出現這四個字。一旦出現,認真的人質疑起來,你就有欺世盜名之嫌,自取其辱,親人們也會陪著難堪。”

周玥不以為然地說:“媽,有那麼嚴重嗎?”

周蓉說:“我的話也是針對你說的,你也必須記住。或許不至於有我所說的後果,但你們下一代都要自律。咱們周傢人絕不可以與欺世盜名之事沾邊,絕不能違背咱們周傢人的做人原則。”

周聰愣愣地盯著周蓉說:“姑姑,說來說去,你的意思就是一句話,我根本沒資格為底層人民代言瞭唄?”

冬梅說:“你姑不是那種意思。”

周聰抱怨說:“她都給我扣上欺世盜名的帽子瞭,我還怎麼寫啊?”

秉昆訓斥道:“不許跟你姑姑嘰歪。”

他們爭論時,鄭娟出去找瞭一些繩子,將秉昆分成份的盒子、塑料袋系在一起,方便國慶和趕超拎走。

一時間,桌上的氣氛有些沉悶。

周蓉倒沒生周聰的氣,她笑著對秉昆說道:“你兒子隨你,不太容易開竅。”又對周聰說:“當然可以寫,而且也應該寫,還應該寫好。至於怎麼寫,可以請教你姑父。”

她說罷,想站起來吸煙。

周玥一把將煙盒奪走瞭。

曉光說:“女兒,給爸一支,爸得思考問題呢。”

周玥給瞭他一支煙,起身不知往哪兒藏煙盒去瞭。

曉光吸瞭幾口煙,看著周聰說:“你大嬸剛才已經說瞭,陣痛還沒有過去,許多工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是客觀事實,毋庸置疑。但同樣是底層民眾,同樣是工人之傢,情況卻不盡相同。社會原因導致的普遍貧困與個體原因造成的特殊不幸,在社會總壓力的沖擊之下艱難維持著。你能理解的,而不應僅以同情心將普遍現象與個體原因混為一談。”

“難道……”周聰有點兒激動瞭。

曉光繼續說:“別打斷我,耐心聽我說完。不是所有的下崗工人,都像你趕超叔叔與於虹阿姨那樣,夫妻關系鬧得很僵。也不是在所有的工人傢庭中,婆婆和兒媳相互極其排斥。你國慶叔叔同樣是下崗工人,為什麼在他父親出瞭那樣的不幸之後,他和吳倩阿姨的關系反而一天天好瞭?社會問題與個體原因重疊在一起,相互交錯。好記者首先要善於明辨是非,厘清事實,綜合評估,而不是……”

“姑父,你分析得好科學全面,像在實驗室裡解剖青蛙!”周聰激動得站瞭起來。

冬梅說:“我認為,你姑父的話有道理。”

周聰指著姑父、姑姑和大嬸說:“你們都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你們站著說話不嫌腰痛。請都別忘瞭,我從小叫孫趕超叔叔,我對他親,他的痛就如同我的痛,我和你們的感受不一樣!”

周玥將鄭娟推回桌邊,按著她雙肩讓她坐下。表弟與自己的父母談不攏,她不便參與,希望大嬸一歸座,雙方就不好意思再爭論。

周蓉有些生氣,板著臉說:“周聰,站著的是你,不是我們。你說得沒錯,我,你姑父,還有你大嬸,我們都是既得利益者。如果當年‘四人幫’沒有倒臺,你姑父和你大嬸,肯定還是被劃入另冊的人下人,我和你大伯也休想考入北大。你也將因為受我們這些親人的牽連,而難以邁入大學的校門,更不要說還當上瞭記者!你就不是既得利益者嗎?你當然和我們不一樣瞭!你要和我們一樣成熟,我們用得著教你怎麼寫好一篇報道嗎?長輩們好心教導你,你怎麼可以放肆?坐下!”

鄭娟也學周蓉的話訓斥兒子:“小聰,你給我坐下。長輩們好心教導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坐下!”

周聰意識到瞭自己的失態,坐下後紅著臉撓頭道:“姑、姑父、大嬸,都別生我氣啊,我成心引你們多教導幾句嘛。”

秉昆這才說:“我也發表點兒看法,行嗎?”

周蓉說:“當然可以啦!你是主人啊,誰敢剝奪主人的發言權呢?”

於是又都笑瞭,氣氛和緩瞭許多。

秉昆接著說:“我肯定和你們的看法都不同。周聰你給我聽明白瞭:趕超叔叔妹妹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寫!怎麼寫都是往我好朋友傷口上撒鹽!沽名釣譽與欺世盜名沒什麼兩樣——堅決不許,記住瞭嗎?”

氣氛一時顯得有些凝重。

周聰見父親表情嚴厲,默默點頭。

三十兒晚上,吃不上像樣年夜飯的人傢畢竟少。與三十多年前相比,絕大多數國人的年夜飯畢竟多瞭幾道菜。下崗並不完全等於失業,流轉到全國各地特別是南方經濟發達省份打工的“東北虎”,如果掙到的錢不是自己揮霍,而是省吃儉用帶回傢瞭,全傢吃年夜飯的氣氛應該還是各有歡悅。飯桌上的話題,難免有天下大事。傢國大事,平民百姓向來就津津樂道。談到讓自己感動的見聞,他們或氣憤地拍桌,或同情地唏噓,這也成為吃年夜飯時的尋常現象。

像周秉昆親人們談論的那類話題,估計當年可能也就僅此一傢。即使是在親兄弟姐妹中間,由於學歷知識、傢庭生活乃至職業的不同,各自人生的理解和對社會的認識都有很大的不同。可以說,在周秉昆和親人之間,也出現瞭類似階級立場的分歧。如果剛才的話題再繼續下去,估計會引起更大的爭執。

幸好春燕光臨瞭。

春燕二姐和爸爸從外地回來,春燕一會兒要先回娘傢看看,然後還得回自己的小傢去,與德寶和兒子一起過三十兒。德寶母親去世後,德寶活得省心瞭,春燕也胖瞭。

大傢自然要請春燕坐下喝一杯。她也不客氣,端起杯就喝,拿起筷子就吃,無拘無束,真是賓至如歸。周傢人都不把她當外人,曉光和冬梅也多次在周傢見過她,都喜歡她的性格。春燕的不請自到,讓周傢的氣氛活躍多瞭。

鄭娟說:“既然回來瞭,幹脆住你媽那兒唄。”

春燕說:“才不呢,我得回自己傢陪德寶他們爺兒倆看春晚,我媽那兒還是臺黑白電視機。”

春節前,春燕的小傢添瞭電視,四十七英寸的,看得出來,除瞭她自己掙工資,德寶也有些掙錢門道,他倆的小日子過得挺有奔頭。德寶對國慶所說“一個個活得苦哈哈的”,其實並不是他自己的實際情況。

鄭娟關切地問:“你二姐和你爸出去這麼久,掙沒掙到錢啊?”

春燕吞下一塊肉,喝瞭一口啤酒順瞭順食道,打著嗝說:“不吃瞭不吃瞭,什麼都不吃瞭,我可得管住嘴。按說這幾年我們活動搞得多,我也不缺嘴啊。”

她笑瞭,大傢跟著也笑。

春燕已變得完全一副大媽樣瞭,她笑罷又說:“親嫂子,這麼跟你說吧。我二姐掙到瞭多少錢我不知道,咱不問,問她也不會跟我說實話啊。親姐妹之間,說到錢,想聽一句實話那也不容易。現而今,親兄弟親姐妹親不親,首先得看錢上的關系如何瞭。如果妹妹經常給姐姐錢,姐姐把妹妹叫姐姐都可能。我又沒那麼多餘錢給我二姐,她跟我的關系當然也就那麼回事囉。我爸肯定是帶回瞭一些錢的,要不我媽高興不起來。我爸運氣不錯,在浙江給一位私企小老板看別墅,侍弄花草樹木。人傢買別墅不是為瞭住,是為瞭讓別人知道自己有,一年到頭也不去住幾次,雇人住,我爸還得替人傢養好大小三條狗。我爸六十好幾瞭,怕孤獨,說這次回來,以後再就不去瞭。”

周聰幾次想拿起桌上的小本記,坐在身邊的周玥一次次將他的手打落瞭。

秉昆問:“你二姐夫回沒回?”

春燕沒好氣地說:“我的幹哥哥,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早失聯瞭,也可以說是和我二姐玩失蹤,說不定已被什麼富裕地方的中老年寡婦招贅瞭。改革開放可使南方占大便宜瞭,聽說有的地方,農村城裡都富得流油,百萬元戶不好意思顯富,千萬元戶才算起步。那些地方離婚率也高,分傢分到資產的寡婦,可愛找咱們東北虎爺們兒,什麼事都不幹當虎崽子養著也樂意。我二姐夫那王八蛋如果真敢做出撇妻棄女的事,那我可就得替我二姐撐腰瞭,關系再一般也是我親二姐,打斷骨頭連著筋嘛!我這婦聯副主任也不是白當的!”

大傢見她說得七竅生煙,附和她不好,想笑更不好,一個個隻得做出富有正義感同情心的樣子,莊嚴地沉默著。

由區婦聯副主任的職務,春燕的話轉向瞭她在機關的處境:“他媽的,我當副主任都十好幾年瞭。上邊一發話,我就跑前跑後鉚足瞭勁兒落實。可領導們好像都瞎眼瞭,明明看到瞭也裝根本沒看到,按死一隻臭蟲那樣,非把我按死在副處級上不可!咱沒背影後臺,估計到退休也提不成正處,真他媽死不瞑目啊!幹哥,我都輔佐過三任一把手,成三朝元老瞭。就有一點能讓我心理平衡點兒,副主任中我資格最老,一把手往往也得對你幹妹妹敬著點兒!”

她一說那些,別人更沒話可接瞭,隻有秉昆糾正道:“不是背影,是背景。”

春燕說:“我沒說錯啊!背景二字在官場上早過時瞭,現而今流行的說法是背影,誰是誰的靠山,誰關照著誰,為誰鋪平提升的道路,那都得暗中運作,不顯山不露水,影影綽綽地幹活,尋常看不出來,節骨眼上才拽你一把!可誰拽咱呢?”

她苦笑起來。

大傢便也陪著苦笑。

她忽然發現瞭那幾份年貨,走過去,蹲下看。

鄭娟說:“是小聰他姑父和大嬸帶來的,我們自己哪兒舍得花錢買那麼多東西。三口人過一次春節,也吃不完這麼多。”

春燕說:“那就是我姐夫和嫂子帶來的唄!你們吃不完我們三口幫你們吃!”說罷,她解開瞭鄭娟系好的拎繩。

周傢人隻有相互看著笑一笑。

春燕說:“哎呀媽呀,太奢侈瞭,還有大對蝦,這我可得分走些。”

秉昆說:“燕,對蝦你別分瞭吧,我要送給趕超。”

春燕說:“行!那我就分些帶魚。這帶魚真好,比市場上見過的寬多瞭。”

秉昆說:“帶魚我要送給國慶,他兩口子都喜歡吃帶魚。”

春燕猛地往起一站,轉身沖秉昆嚷嚷起來:“秉昆你幹什麼呀你?你還是不是我幹哥瞭?我還是不是你幹妹妹瞭?歷史原因形成的事實,你打算把它給推翻瞭怎麼的?當著咱們傢這麼多親戚的面,你幹嗎非搞得你幹妹妹臊不搭的?不要啦不要啦,我什麼都不要啦,你滿意瞭吧?不在你們傢待瞭,我告辭瞭!”

她說罷,轉身往外便走。

鄭娟搶前一步,擋在門口,指著秉昆責備:“大三十兒的,你當幹哥的真討厭,還不快給春燕賠禮!”

秉昆趕緊堆下笑臉說:“我不是逗你嘛,你當什麼真啊!”

他騰出個塑料袋,親自為春燕分出瞭些東西。

鄭娟說:“還有豬蹄,春燕愛吃豬蹄。”

秉昆便又加上瞭兩個豬蹄。

“這還有點兒幹哥的樣子。”春燕接過塑料袋笑瞭。

鄭娟把春燕送出傢門。冬梅笑道:“這個春燕,半真半假,可真是個鬧人。”

周蓉說:“也是個可交的人,心直口快,平時嘻嘻哈哈,一旦頂起人來,頭上就冒出犄角瞭。從小就那樣,不知改瞭沒有,倒也可愛。”

曉光說:“如果沒改,太影響她進步,可能還真就一輩子是副處級瞭。”

這時,鄭娟回來瞭。

秉昆怪罪地說:“你多那麼一句幹什麼啊?”

鄭娟問:“哪句呀?”

秉昆說:“豬蹄唄,國慶和趕超都喜歡吃豬蹄。”

周蓉幾個互相看看,都笑瞭。

周聰說:“媽,我保證,明年春節也讓你看上大液晶電視。”

周玥說:“那你傢就是我們三傢中第一傢有大液晶電視的瞭。”

冬梅說:“我總是一個人在傢,晚上看書看習慣瞭,暫時不想買,以後肯定會降價。”

曉光說:“我沒買是因為不太有時間看,以前我那兒晚上總來人,一聊聊很久。”

秉昆對周聰說:“那東西早買一天晚買一天死不瞭人,傢裡要買也是我的事,不必你向你媽做什麼保證。”

鄭娟說:“那我等你爸買。”

忽然,門外響起瞭鞭炮聲——最初東一陣西一陣的,十幾分鐘後連成瞭片,槍炮齊鳴一般。

周玥大聲說:“肯定有放禮花的!”

她率先出去瞭,屋裡說不成話瞭,大傢便也跟瞭出去。

夜空中果然處處禮花綻放,絢麗無比,經久不息,這是二十多年來從未見過的喜慶景象。

鄭娟仰頭看看,脫口說道:“真美!像老天爺在炫錦緞。今兒一夜得燒瞭多少錢啊,有錢人還是多瞭呀!”

鞭炮聲也罷,絢麗的禮花也罷,基本都在市中心區,綻放在市區的那部分天空。光字片這一帶的天空卻黑漆漆的,並沒什麼絢麗景象呈現,偶爾有零星的“躥天猴”躥上夜空。那種專供孩子們放的小玩意兒,躥不瞭太高,焰火也小小的,一轉眼就消失瞭。

這一年的三十兒晚照例寒氣襲人。

初一早上,冬梅和周蓉一傢三口匆匆吃瞭點兒東西,同時離去。

鄭娟重新將年貨進行瞭一番分配,再次用繩系好,對秉昆說:“別等國慶和趕超他們來時再給瞭,他們說不定初幾才來呢,我看上午就讓小聰送去吧。年貨年貨,給晚瞭不好。”

秉昆說:“對,我也這麼想的。”

九點多鐘,周聰將兩份年貨夾在自行車後座上,奉命出發。

春節一過,轉眼四月,天氣逐日暖和瞭。

曉光一直沒再籌拍新的電視劇。

他曾對秉昆說:“等我又搭戲班子瞭,你跟著我當個劇務什麼的吧,怎麼也能幹上兩三個月。”

省裡財政吃緊,文藝基金大幅縮減,也不能總向他傾斜,盡管他是“絕導”。主旋律這杯羹,文藝圈不少人想分。隻要貼牢瞭主旋律的標簽,就有理由申請文藝基金的補助。肉少狼多,競爭頗為激烈。蔡曉光識相,自忖沾主旋律的光已不少,不願引起別人的不滿。他退避三舍,偃旗息鼓,終日閉門謝客,在傢讀書、健身。

一天,省文化廳派一位處長找上門來,鼓動他導演一部話劇——改編什麼領導的自傳,說錢不是問題。

他就留下原著看瞭。

周蓉也看瞭。

二人還進行瞭一番討論。

周蓉問:“為什麼非是話劇?”

曉光說:“花錢少唄。”

她又問:“少是多少?”

他說:“四五十萬吧,拉點兒贊助,估計能湊個六七十萬。別往高瞭要求,馬馬虎虎也夠。”

她說:“人們的欣賞水平已經提高瞭,馬馬虎虎導出的話劇誰看呢?”

他說:“靠賣票肯定是不行啦,靠紅頭文件往下派票唄。”

她說:“那有什麼實際意義嗎?”

他說:“是啊。以前我搞的主旋律,每次都盡量往裡加入觀眾愛看的元素。這是領導的原著,我也不好擅自往裡加呀。如果處處與領導的改編意見發生矛盾,豈不是騎虎難下呢?”

她說:“人傢寫的是一部嚴肅的書,那不是輕易被你糟蹋瞭?”

他說:“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

幾天後,他借口老傢有事必須親自回去處理,婉言謝絕瞭厚愛,還客客氣氣推薦瞭別人。為瞭打消猜疑,他竟真的回老傢去瞭。

周秉昆便不指望給姐夫當劇務瞭,開始四處找工作。

天一暖和,勞動力介紹點又在原地掛牌,秉昆在那裡找到瞭一份工作。經過一場大洪水威脅後,江北的江堤塌陷嚴重,必須修築。那是重體力活,有的待業者體力弱,想幹也幹不瞭,有的則不願幹。

周秉昆毫不猶豫地填瞭表。那是長活,少說能幹兩年多,很適合他。累是肯定的,但掙的會多點兒。

他買瞭輛舊自行車,認真修瞭一番,每天早出晚歸地上下班。終於又能往傢掙錢瞭,他很高興。鄭娟說等著看他買大彩電回傢,他要兌現諾言。

七月,驕陽似火,秉昆和工友們個個被曬成瞭黑人。

一天,快中午時,趕超出現在秉昆面前,尚未開口說話先哭瞭起來。

秉昆把他拉到樹蔭下,驚問又遇到什麼不好的事瞭?

他說,國慶出事瞭。

秉昆想不出國慶會出什麼太不好的事,一再追問,趕超卻隻是一味地哭。

“孫趕超,你急死我瞭!你是大老爺們兒啊,不是小孩子,再不說我可幹活去啦!”

秉昆被他哭得不耐煩瞭。

“國慶,他沒瞭……”

“沒瞭?那麼大個人,沒瞭什麼意思?!”

“他……死瞭……”

春節後,秉昆再沒見過國慶,孫趕超的話使他變成瞭一根石柱定在那裡。

“臥軌……”

秉昆搖晃一下,靠在瞭樹幹上。

孫趕超蹲下瞭,接著哭。

秉昆沒哭,也沒流淚,全身發軟,也貼著樹幹蹲下瞭。

趕超說:“春節後他檢查出瞭尿毒癥,他哪有錢透析?一個星期得三次,咱倆每月掙的錢都幫瞭他也不夠,更休想換腎瞭……他是走投無路瞭,絕對走投無路瞭……”

周秉昆看著趕超,聽著他的話,自己眼中並無淚水淌下來。他心裡甚至也沒有難受的感覺,如同被壞人從背後用麻醉槍擊中,意識模糊瞭。

朋友走瞭,自己得盡一些朋友的義務——還清醒著的一部分意識告訴他。

“周秉昆,喊你那麼多聲沒聽到啊?聾啦?別人都在頂著毒太陽幹活,你好意思在這陰涼地偷懶嗎?”

直至工長出現在他面前,他才緩緩站瞭起來。

“偷懶”兩個字激怒瞭他,他突然像狂怒的大猩猩似的撲向對方。那時他的樣子很可怕,仿佛要將對方撕碎瞭。

孫趕超及時把他擋住,工長嚇傻瞭,不再管他,匆匆離開瞭。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與趕超怎麼分手,更不記得他們分手前還說瞭些什麼。

趕超也沒借輛自行車,是從江橋上走過來找他的。

望著趕超的背影,他突然喊瞭一句:“我也有事告訴你!”

孫趕超站住,轉過瞭身。

他卻又喊:“走吧,以後再說。”

他的理智終於恢復,孫趕超走遠瞭。

工長是鄰省來的打工者,和他年齡不相上下,卻已是老資格的水泥工瞭,與他父親周志剛同一工種,秉昆對他一向特別尊重。工長講,在鄰省某段大江的下遊,開江不久後,有一具幾乎沒瞭頭顱、身體支離破碎的女屍沖到瞭岸邊,冰排將其撞擊得可憐又可怕。報上登瞭三次認屍通告,無人問津,最後有關方面作為無主屍體火化瞭。

他當時問:“會保留一個時期骨灰吧?”

工長說大概會,估計衣服和鞋也會保留一個時期,保留多久就難說瞭。

工長講的事,讓他想到瞭趕超妹妹。

他幾次想告訴趕超,卻幾次念頭一起,又立刻打消瞭。

剛才,他想告訴趕超,理性又一次阻止瞭他。他決定永遠不告訴趕超瞭。

他向工長認錯,工長氣咻咻地不願理他。

他隻得說:“我一個朋友,也是下崗的,兩天前臥軌……死瞭……”

所有工友都停下瞭手中的活,每一雙眼睛都直直地盯著他。

工長拍拍他的肩,低聲說:“你哪天去送他都行,不必請假,我也不給你記曠工。”

秉昆和所有朋友都去瞭火葬場。

民間不說那是告別儀式,習慣的說法是“送送”或“見最後一面”。吳倩和女兒也沒能見上國慶“最後一面”。火葬場的人勸她們不要見瞭,朋友們都明白人傢是善意,也勸吳倩聽人傢的。

吳倩答應瞭。

除瞭吳倩和國慶的女兒,誰傢也沒帶自己的兒女,盡管德寶和春燕、趕超和於虹、唐向陽和常進步的兒女,都對國慶叔叔或國慶伯伯很有感情。傢長們互相提醒,如果孩子們問起來,都要口徑一致地說國慶是病故的。

周聰與父母一道去瞭火葬場,在第二代中,他和國慶叔叔感情更深。而且,他已參加工作,是大人瞭。

周秉昆他們,凡有傢的,每傢每月出一百元,作為國慶女兒的助學金,直至她從那所民辦高等技校畢業。周聰單獨一份,他自願。龔賓堅持出二百,沒人反對,他掙錢太容易瞭。蔡曉光與國慶也很熟,他有事沒到,由秉昆帶去瞭五百元錢。趕超把裝在信封裡的錢交給吳倩,她接時又哭瞭。秉昆起先還能忍住,國慶的女兒撲在他懷裡哭時,他終於唰唰地落淚瞭。

回傢的路上,於虹對趕超說:“你可別給我們母子來國慶那一手啊,如果你敢,那我也敢,看誰心疼兒子!”

趕超說:“國慶他是走投無路瞭,我還沒活夠呢,不過上幾年好日子,你整天擠對我,我也要死皮賴臉地活下去!”

他說得異常堅定。

周聰還是違背瞭父親的意願,寫瞭篇報道,題目是《我的兩位叔叔》,主要寫國慶和趕超之間的友誼,父親反而隻是個一筆帶過的人物。報社領導認為寫得不錯,下崗工人之間互相關心、共渡難關的人間真情值得頌揚,但發稿前要求務必將“臥軌”二字刪除幹凈,暗示文字也不允許存在,怕引起爭議。

文章見報後,業內人士都說寫得有感情,卻並沒在社會上引起什麼反響。報社甚至收到一封要求“來函照登”的諷刺信件,標題是《難道隻有下崗工人心疼下崗工人嗎》。這樣的群眾來信自然不會登,它讓周聰很受傷。

周秉昆沒有訂報,不知道那事。

十幾名新工友背後議論起瞭周秉昆。不知怎麼搞的,他們中有人知道他哥是當官的,姐夫在社會上很吃得開,於是恍然大悟——原來他和他們根本不一樣啊!

有人認為,他居然成瞭他們的工友,肯定是由於他和哥哥姐姐的關系相當惡劣。

有人認為,或許正相反,說不定是“苦肉計”,哥兒倆達成瞭協議;弟弟暫時吃點兒苦、受點兒累,給當哥的一份清廉無私的“厚禮”,當哥的爬上更高的職位後,再重重回報弟弟。

還有人認為,周秉昆可能負有特殊使命,到他們中間來做臥底,收集工人的思想動態,為有關方面維穩提供參考。

周秉昆從工友們的怪聲怪氣中,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卻裝傻,一如既往地賣力幹活。他不裝傻又能如何呢?

國慶節後幾天,德寶通知大傢,呂川回來瞭,要求必須聚一下。

他們便聚一起瞭。一個星期日的傍晚,在“和順樓”的包間裡。國慶的姐姐已經當上“和順樓”後勤部的經理,負責每日照單選購食材和衛生服務工作。就她一個人認識秉昆,她說曾珊來過“和順樓”幾次,對她印象頗好。曾珊有一次問她,誰介紹她來“和順樓”的,工作多少年瞭。她如實回答,不久就被提拔為副經理瞭。

國慶的姐姐說:“肯定是曾總的指示。”

秉昆說:“我想,應該是吧。”

她說:“她問我,我如實回答對不對呢?我覺得撒謊多不好啊。”

秉昆說:“當然對,沒必要撒謊。”

她說:“那,她重用我,你一點兒不生氣?”

秉昆:“不,我高興。”

她說:“你們來這兒聚,太給我面子瞭。”

秉昆說:“趕超主張在這兒的,為的是大傢可以同時見到你。以我們與國慶的關系,你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姐啊。等大傢走時,你到單間去跟大傢打個招呼,否則大傢會失望的。”

秉昆那麼一說,她眼圈紅瞭。

德寶堅決主張,女同胞都不參加聚會。他說沒老婆管著才喝得痛快,多少年沒痛快喝過一次瞭,喝痛快瞭才有利於化解各自的煩惱。

大傢都很贊成。

呂川一落座,就聲明由他埋單。

德寶說:“你不聲明也沒人和你爭。吃你的喝你的,我們最心安理得瞭。”

呂川說:“等我當瞭大官吧。”

趕超問:“相當秉昆他哥那麼大的官?”

呂川竟說:“也小。”

向陽問:“那你想當多大的官?”

他說:“起碼是包公那麼大的官。”

德寶笑道:“哇!你以為你是誰啊?就算你爬到瞭那麼高的官位,能是包公那樣鐵面無私的清官嗎?”

他說:“那是我的追求。即使你們仗著和我的關系,為非作歹,我也一樣殺、殺、殺!”

龔賓笑道:“哎呀媽呀,你這不是殺氣騰騰地來和我們聚嘛!量刑是要依法的,不夠死罪你也殺頭哇?那我下次不敢和你聚瞭!”

呂川也笑道:“看來你的病還真好瞭。我不是強調六親不認嘛,包公的偉大意義是,刑及皇親,不恕國戚,對現在的中國起鏡子作用。”他飲盡一杯酒,吼唱道:“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王朝馬漢聽端詳……”

待他唱罷,進步小聲說:“包公一生辦案無數,鍘瞭貪官壞官一百幾十名,其中不乏高官,但真的皇親國戚,他一個沒動過。《鍘美案》是虛構的,是後人對他的美化,即使是真事,也說明不瞭什麼。駙馬不是血統上的皇親國戚,陳世美從血統上說是草根階級出身。鍘瞭他,公主守一陣子寡,再招一位駙馬就是瞭。興許下一位駙馬仍是狀元,比陳世美還年輕。”

大傢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有點兒刮目相看。

呂川問,他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他說,看書。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德寶高叫,“得敬他一杯,敬他一杯!”

於是紛紛和進步幹瞭一杯。

別人一杯剛下肚,呂川己獨飲瞭三杯。他說這次回來,是為瞭調研各地省委黨校對幹部進行反腐倡廉教育的情況。

秉昆問:“我哥的工作怎麼樣?”

呂川說:“實話告訴你,不是太安心。”

秉昆好生奇怪,追問為什麼。大傢也關心起來,一時都安靜瞭。

呂川說,上上下下,從領導到同事,對周秉義還是友好歡迎,他正負責一項重要工作,編一部大部頭的《中國歷朝歷代反腐大事件》,供各級紀委幹部學習。但周秉義顯然更屬於那類迫切想要做實事的幹部,領導很理解,甚至也可以說願意支持。

“我來之前,聽說有位大領導已經與你哥談瞭一次話,答應你哥,編完瞭《中國歷朝歷代反腐大事件》,可以考慮他的去留。你放心吧,你哥是免疫力極強的幹部,凡事又有獨立見解,不會犯任何錯誤的。”

聽呂川這麼一說,秉昆才釋然,大傢也跟著松瞭口氣。

趕超說:“秉昆,你寫信告訴咱哥,哪兒也別去,就在中紀委幹下去得瞭。如果他能為國傢鏟除一些貪官污吏,那也是實事嘛!”

秉昆說:“我哥我瞭解,有明哲保身的一面,心也軟。為人民服務的實事他肯定做得來,也喜歡做,反腐性質的實事他有可能顧慮重重。”

大傢正這麼聊時,菜一道道上來瞭。

於是,大傢又都幹瞭一杯。

呂川紅著臉問:“剛才誰說我和你們不一樣瞭?”

趕超說:“我唄,怎麼,要問罪啊?想當年咱們的老爸老媽都一樣,過的都是一分錢恨不得掰兩半花的日子。如今,我們過的是一元錢恨不得掰兩半花的日子。‘文革’結束快三十年瞭,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社會進步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可物價也漲瞭十幾倍瞭!你當然和我們不一樣啊,我們過日子的難勁兒,你現在的呂川哪裡體會得到!”

“你以為我當瞭處長,就變成聾子和瞎子啦?我雖然缺乏切身體會,但見到的比你們多,聽到的比你們多,知道的比你們多!”呂川用筷子逐個點著大傢說,“我見到聽到知道的,你們哪裡會見到聽到知道?你們以為見到聽到知道瞭那些,會使人得意會使人高興嗎?才不會!對我和秉昆他哥這樣的人,是痛苦!我們有我們的痛苦!”

德寶說:“講講,講講,震撼震撼我們。不來點兒震撼,我們都快麻木瞭。”

呂川說:“不能跟你們講,隻能在內部的工作報告會上講。在別處亂講,違反紀律,犯錯誤。”

向陽就說:“那就聊點兒別的吧。”

進步說:“同意。”

“呂川,你到我們貂場去參觀指導一下唄,讓我們老板親自向你介紹。”

這是龔賓病好後第一次參加的朋友聚會,他有些亢奮,特別是見到已經與大傢不一樣的呂川後,很激動。向陽要聊點兒別的正中他下懷,否則朋友們聊的話題他永遠插不上話。

“如果大傢不反對,我想講講貂這種東西。貂吧,它是一種怎麼養也養不熟的東西。有時候人認為把小貂養熟瞭,可它一長大……”他想做一會兒聚會的主角,心裡一直憋著想把話題引向養貂。

“好龔賓,別鬧瞭,聊點兒別的也不一定非得聊養貂。你先沉默一會兒,先聽他們幾個聊什麼嘛,實在聊得沒意思瞭咱再聊養貂,咱把養貂作為保留節目。”

呂川撫弄瞭一下龔賓的頭,像哄小孩似的哄他。

當年東北三省城市底層平民們的聚餐,無論親戚朋友還是臨時湊一起幹活的散工,若都是老爺們兒,所說的話無非就是吃吃喝喝,或罵娘宣泄對現實的不滿。

為瞭給呂川省錢,趕超沒點什麼昂貴的菜,傢常菜擺滿瞭一桌子,然而大傢似乎都沒有胃口,舉杯喝的時候多,拿起筷子吃的時候少。都是朋友,誰也不當誰是外人,勸酒勸菜自然就多餘。呂川身份特殊,唐向陽是路路通公司的副總,都是社會變革的受益者,甚至連龔賓也是既得利益者,而秉昆和進步則是那種有想法也盡量悶在心裡不怎麼流露的人,這就讓趕超和德寶兩個對現實不滿的人反而成瞭少數,不好意思發泄瞭。

勸吃勸喝多餘,想放下筷子就罵娘的又不好意思,屋裡的氣氛一時就冷瞭。

然而,呂川的臉已醉紅瞭。他說:“怎麼,都跟我生分瞭呀?誰聊點兒什麼啊!”

龔賓按捺不住,又說:“貂那種東西……”

“呂川已經說瞭,咱把養貂作為保留節目。”德寶幹脆用碗扣住瞭他的嘴。

大傢都笑瞭。

秉昆說:“我來幾段繞口令吧。十幾年沒練瞭,不知還來得瞭來不瞭。”

為瞭趁機活躍氣氛,他說瞭幾段繞口令,嘴皮子功夫居然還行。大傢便都湊趣學,竟沒一個能說好的。

正在這時,國慶姐姐進入瞭房間,手拿一隻酒杯。除瞭呂川,別人都認識她,便都站起來親近地叫姐。

秉昆為呂川和國慶姐姐做瞭介紹,他兩人就握瞭握手。

國慶姐姐自己斟滿一杯啤酒,舉著對大傢說:“國慶出事後,讓大傢操瞭不少心,作為他姐,我借這個機會代表吳倩和女兒,也代表國慶——如果他地下有知的話……我敬大傢一杯!”說罷,她一飲而盡。

“我有工作在身,不能多陪你們。我多次聽國慶提到呂川,今天終於見到瞭。呂川你可是他們的驕傲,你不常回來,聚在一起瞭,要和大傢多聊聊啊。我已吩咐過瞭,你們這個包間沒時間限制。”她說完深鞠一躬,噙淚笑笑,一轉身離開瞭。

大傢紛紛落座,氣氛就與剛才不同,凝重得如同時間定格瞭。

沉默良久,呂川啞著嗓子開口道:“國慶他姐說瞭些什麼,我可聽明白瞭。”他扭頭直視著秉昆說,“你騙我瞭。”

秉昆拿起酒杯,也一飲而盡,之後仰臉看著屋頂,不吭氣兒。

“都他媽說話呀!”呂川拍瞭一下桌子。

“說就說。”趕超也拍瞭下桌子,就將國慶的死因照實說瞭。

“為什麼……為……為什麼非選擇那麼慘的一種死法?……”呂川流淚瞭,嗓子更啞瞭。

德寶說:“鐵路系統是大戶,那麼一種死法,他們會出於人道,承擔喪葬費……國慶他考慮問題很全面。”

呂川雙手捂臉,低下頭去。

眾人都陷於沉默。

呂川突然抬起頭,淚如洗面,他瞪著趕超說:“為什麼不是你?那是你才容易幹得出來的事!……”

“國慶走投無路瞭,我又沒有走投無路!如果我走投無路瞭那也……”趕超有些發火。

秉昆厲聲制止:“你裝會兒啞巴不行嗎?”

向陽小聲說:“還是聊點兒別的吧。”

進步也附和:“同意,聊點兒別的。”

呂川則將目光轉向瞭龔賓,“為什麼也不是你?就你,怎麼反而比國慶的日子還好過瞭?國慶他是多麼好的人!他是一輩子都想當好工人的人!”

秉昆起身,將包間的門關上瞭。

“我恨!我恨貪官污吏!我恨權錢交易!我恨腐敗!我恨那些讓國有資產流失的人!我操他們八輩祖宗!我,呂川,操……”他情緒失控瞭。

周秉昆也拿起一隻碗,嚴嚴實實地扣住瞭呂川的嘴。

呂川竭力反抗,碗掉在地上,碎瞭。

呂川喊:“給我尚方寶劍!誰給我尚方寶劍!誰,給我啊!……”他失聲痛哭。

秉昆將呂川的頭緊緊摟入懷中,讓他不能再喊出聲,哭出聲……

那頓飯大傢肯定吃不成瞭。

德寶和趕超負責送呂川回住地。

唐向陽主動陪秉昆走,他說:“秉昆,對不起瞭啊。”

秉昆站住,木呆呆地問:“什麼事?”一次次情感刺激,讓他應付乏術,如同屢屢丟分的棒球手,沮喪至極。

向陽說:“我成瞭路路通副總的事,本來今天我想親自告訴你的,卻被德寶先說瞭。”

秉昆又問:“那又怎麼瞭呢?”

向陽說:“怕你有想法。”

秉昆說:“想法其實是有的,飯桌上沒說,是怕你當大傢面為難起來,面子上都不好看。”

向陽說:“現在就咱倆瞭,你說吧。”

秉昆說:“你既然都當上瞭副總,也是個有權的人瞭,安排一兩個朋友的工作,對你有那麼難嗎?你為什麼沒幫幫國慶?你要是主動伸把手幫幫他,他會走上絕路嗎?呂川那樣,我覺得像在罵我。我是沒能力幫別人的人,可你已經有能力幫朋友一把瞭,你卻沒幫。你忘瞭你也曾是‘六小君子’瞭嗎?你就不覺得呂川也是在罵你嗎?”

向陽說:“我幫過國慶,沒幫成。公司有負責招人的部門,要填表。國慶太誠實,在健康情況那一欄寫上瞭‘腎病’兩個字。也怪我,事先沒提醒他。結果當然沒下文瞭,我也沒法再出面替他疏通瞭。”

秉昆說:“反正是怪你。”

向陽說:“話又說回來,如果我幫他騙,我倒是成瞭什麼人?公司上上下下又會怎麼看我?何況公司也不是醫院,能為他治好尿毒癥?公司更不是慈善堂,肯把他養起來。往最人道瞭說,無非看我分兒上給他點兒錢,客客氣氣地把他打發瞭,他不還是個走投無路?”

秉昆一時語塞,也不知道說什麼。

“如果你到我們公司來,我肯定會幫成你的忙。”向陽說。屁股決定腦袋,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說“我們公司”四個字時,就像是在說“咱傢的公司”那麼仗義。

秉昆沒挑他理,或者他已喪失瞭對別人的話語的敏感。他將一隻手搭在向陽肩上,用力按瞭一下,苦笑道:“你應該明白,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去你們公司的。既然話說到這兒瞭,你幫趕超到你們那兒去吧。他獨行單幹的,今天有活明天沒活,我總是替他擔憂。咱們已經失去國慶,別哪天又失去趕超。”他的話說得很慷慨,就像從前出生入死的革命者。

向陽說:“我主動跟他談過,他不領我的情啊,說至今白住著你的房子,不能在立場上背叛你。國慶起初的態度也和他一樣,是我做瞭思想工作才轉變的。你埋怨我,我委屈。”

秉昆說:“說開瞭,那就別委屈瞭。你再去跟趕超談,也代表我的意思。什麼立場啊,什麼背叛不背叛的啊,扯哪兒去瞭呀!糊塗到傢瞭!”

他將搭在向陽肩上那隻手放下,手指接連截瞭向陽的心窩幾下。

向陽說:“照辦。再多聊幾句,我對呂川有意見,也可以說是不滿。來無影去無蹤的,一見面就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他對趕超和龔賓說的那叫什麼話?有那麼說話的嗎?他在岸上,別人在水裡,我也是僥幸從水裡爬到瞭岸上。在岸上的人,有什麼資格對在水裡的人指手畫腳?”

秉昆說:“他是醉瞭,原諒他。”

向陽說:“以後他再回來,別通知我,我不想和他聚瞭。幹喊恨啊恨啊,光恨有什麼用?抓呀,判呀!包公也不是喊口號才成為包公的!不說瞭,說多瞭沒勁,走瞭!”他騎上自行車,轉眼遠去瞭。

秉昆呆呆站在原地,頭腦中像被塞滿瞭青草和幹草,軟的硬的,亂糟糟的,沒一點兒縫隙。

幾天後,趕超出現在秉昆傢,讓秉昆別再操心他的事,他說自己喜歡單幹,那輛三輪車還有國慶的“股份”呢,不用它產生經濟效益那也對不起國慶。

秉昆提醒他,還有社保和醫保,不能不當回事,否則六十歲以後成瞭“雙無”百姓,怎麼辦呢?

趕超說:“所以得拼著幹,咬緊牙關往前活呀。現而今,填飽肚子已不成問題瞭。挨餓的年代都挺過來瞭,能吃飽飯的年代就更得活出點兒志氣啊!”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