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六章

七月中旬,A市爆出瞭一則反腐大新聞,龔維則被“雙規”瞭。

坊間起初有不少為他鳴不平的聲音。一是說他隻不過是一名退休幹部,從沒當過一把手,不屬於在職有實權的,二是說他名下的贓款隻不過區區二三百萬,多乎哉?不多也!

顯然為瞭應對坊間的質疑,市報發瞭一篇評論員文章,將龔維則定性為“五毒俱全”的腐化變質幹部。所謂“五毒俱全”,乃指買官之事其有(已坐實錢是花瞭,隻不過未達到目的)、賣職之事其有(收過幾次錢,幫人將子女塞進公安系統)、貪污之事其有(負責過區公安局的翻修擴建工程,貪占瞭十餘萬元回扣)、受賄之事其有(收過不少私企的錢,為他們上下打點謀取利益)、墮落之事其有(經常出入花天酒地的場所,滿足淫亂放蕩的欲望)。

評論員文章最後指出,龔維則的部分違法亂紀行為發生在退休後多處兼職期間,證明有些幹部雖然手中沒有實權,但仍可利用過去的人脈搞腐敗。從這點來說,懲辦龔維則這樣的人,等於向領導幹部們敲響瞭警鐘。

當天晚上,趕超兩口子、吳倩和進步都來到瞭秉昆傢。大傢都住在新區,走動很方便,除瞭對龔維則的下場喟嘆不已,更主要的是擔心龔賓的精神受到刺激。

傳說中紀委一個女幹部坐鎮本市,正按部就班,順藤摸瓜,放出瞭“不管水有多深,來瞭就要一查到底”的狠話。

秉昆說:“咱們又能做什麼呢?”

大傢一時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趕超說:“關於龔維則,咱們當然什麼也做不瞭,也不應該同情。他有什麼可同情的呢?誰叫他犯在那兒瞭呢?”

進步也說:“是啊。咱們不都是最恨腐敗官員嗎?如果中紀委查到瞭和咱們有關系的人頭上,咱們就同情起來,那是不對的。”

秉昆說:“要論關系,我們周傢與龔維則確實不一般。如果沒有龔賓,你們與他就什麼關系都沒有。我同意趕超和進步的話,誰叫他犯在那兒瞭呢?咱們別聊他瞭,單說龔賓的事吧,誰有什麼好想法就貢獻出來,反正我是沒什麼主意救他瞭。”

秉昆此時心煩意亂,強作鎮定。他聯想到瞭哥哥周秉義與龔維則的關系,擔心也會受到牽連。

“我和兒子去貂場參觀時,人傢龔賓對我們娘兒倆可親瞭。他的精神能恢復到現在這麼好太不容易,如果再因為他叔的事進瞭精神病院,那他的後半生不就完瞭?”於虹提起當年的事大動感情。

吳倩陪著唉聲嘆氣。

倒是鄭娟挺鎮定,她慢言慢語地說:“秉昆,你求一下周玥,讓龔賓到他們公司去吧。”

趕超說:“那和在貂場有什麼區別呢?換個地方他就不知道他叔的事嗎?”

進步說:“還是不一樣,嫂子的想法可以考慮。有你和周玥護著他點兒,瞞著他點兒,該騙還得騙他,興許他能躲過一劫。”

於是,大傢的目光都轉向瞭秉昆。

秉昆隻得說:“行,那我明天去找一次周玥。”

周聰忽然回來瞭,他對長輩們含含糊糊打瞭一聲招呼,就直奔電視機那兒去瞭。他打開電視機,手持遙控器,站那兒不停換臺。

大傢便都默默起身跟過去瞭。

周聰調出瞭晚間新聞,大傢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新聞畫面顯示的是貂場,在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武警戰士配合下,公安人員正對貂場進行搜查。

有一個男人被戴上手銬押進警車。

於虹失聲叫道:“那是貂場老板,我和兒子坐過他的車!”

屋裡更肅靜瞭。

現場的男記者說:“剛才人們已經看到,公安人員起獲瞭大量國傢明令保護的各類野生動物的屍體、毛皮和臟器。有充分的證據證明,這裡不但是貂場,還是向國內外走私野生動物的集散地。這一持續多年的犯罪勾當,龔維則也供認參與……”

大傢都坐下後,四個男人還有於虹也跟著吸起煙來。

秉昆首先打破沉默,看著手中的煙低聲問兒子:“你知道……你龔賓叔叔什麼情況嗎?”

周聰說,據他們報社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龔維則或許事先有預感,他以相親為名,早已把龔賓送回農村老傢去瞭。

秉昆環視著大傢,又問:“我是不是……明天就不必找外甥女瞭?”

大傢紛紛點頭。

周聰又講瞭一個情況,還是他們報社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貂場實際上也是一個替不法經濟利益集團洗黑錢的地方,而龔維則是關鍵人物。

進步低聲說:“那他就得老死獄中瞭。”

又一陣沉默過後,秉昆低聲說:“散瞭吧。”

大傢就散瞭。

秉昆關店門時,他的手機響瞭,是周蓉打來的。她囑咐秉昆,絕對不要在別人面前對龔維則的事說三道四,因為龔維則與周傢兩代人都有著良好關系,千萬不要言語不當授人以柄。最近也不要到哥哥周秉義傢去,少發短信,有什麼事非通話不可,最好打嫂子的手機。

秉昆說:“記住瞭,我姐夫與龔維則以前來往最多……”

周蓉說:“我囑咐過你姐夫瞭,你管好你和周聰,特別是周聰。他是記者,接觸的人也多數是記者,你要再三囑咐他。”

秉昆結束瞭與姐姐的通話,催鄭娟先上樓喝藥,他和兒子面對面坐著,嚴肅地談瞭一會兒。

秉昆問:“你姑的話我轉達清楚瞭嗎?”

周聰說:“爸,你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瞭。”

秉昆猶豫瞭一下,又問:“沒聽到什麼對你大伯不利的消息吧?”

周聰搖搖頭,肯定地回答:“我大伯絕不會做坑害親人的事,而且我知道,他內心裡其實也很愛親人。”

“是啊,他內心裡當然是愛親人的。像龔維則那樣,真等於坑害瞭親人瞭啊。兒子,睡吧。”

他撐著兒子的肩站瞭起來。

鄭娟已躺在床上瞭,她說:“自打出生後一直睡的是炕,從沒敢想有一天還能住上樓房,睡上床。以前總認為樓房不是蓋給老百姓的,床是上等人睡的,老百姓不該做那種夢。”

秉昆說:“你都說過快一百遍瞭。”

他一躺下,就關瞭燈。

他不愛聽妻子剛才的話。她每說一次,他的自尊心就會受到一次刮筋刮過頭一般的傷害。自從他成為丈夫和父親,他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憑自己光明正大掙到的幹幹凈凈的錢,讓全傢住上樓房,哪怕是舊樓房,睡上美觀舒適的床。後來,他承認那是癡心妄想,此生無能為力。現在,他終於住上樓房、睡上像樣的床,卻並不是靠他的能力實現,而是沾瞭拆遷的光,靠瞭哥哥暗中幫忙。妻子不那麼說時,他感到幸運。妻子那麼一說,他就隻有感到羞愧瞭。

鄭娟偎依著他說:“講講龔維則從前和咱們傢的關系吧。”

他說:“講那些幹什麼?”

她說:“我想聽聽。”

他說:“我不想講,困瞭。”

她說:“從前挺好的一個人,怎麼後來就會漸漸變成那樣瞭呢?誰讓他變的呢?跟我講講嘛!”

他說:“我怎麼能講得清楚?我真的困瞭。”

秉昆翻過瞭身,在她依偎著他的時候,那是他很少有的做法。然而,直至她睡著瞭,他仍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毫無困意。他回憶起瞭龔維則和自己傢幾十年的友好關系,回憶起瞭龔維則當年與自己一樣成為反“四人幫”英雄的往事,心中五味雜陳。

幾天後,孫趕超來到周秉昆傢。他告訴秉昆,聽說曾珊在機場國際通道過安檢時被扣留瞭。

秉昆吃瞭一驚,暗想到姐夫蔡曉光曾幫過曾珊一些忙,心中又多瞭一份不安。

趕超還說,中紀委坐鎮本市紀檢工作的並非一個“女的”,而是姓呂的,之前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肯定是錯瞭。

“是……咱們呂川?”

“我想,應該是他吧。你還記得初三在你傢聚會時的情形不?”

“記得。”

“明白?”

“明白什麼?”

“咱們都看出來瞭,他當時對龔賓最親。”

“明白瞭。”

“也難為呂川瞭。”

“是啊,確實難為他。”

“我挺他,你呢?”

“我?當然也挺他。”

“咱們必須的,老百姓不支持反腐,那還能指望什麼人支持呢?”

“對。”

“你看,我群發瞭這麼多條短信,都是挺他的,也隻能這麼挺他。”

秉昆接過趕超手機,看著說:“你天天去市區上班,各種消息聽到得及時,聽到瞭什麼新消息可要及時告訴我。”

趕超說:“那當然。”

關於曾珊的事,後來被媒體證明是事實。路路通公司被查封,肯德基店也停業瞭。

周聰並不每天都回傢睡,有時也睡在報社的加班宿舍。一天快半夜時,他回傢輕輕推醒瞭父親。

秉昆和兒子悄悄下瞭樓。

父子倆在店裡坐下後,周聰遞給父親一支煙。

秉昆說:“不吸,你講吧。”

他以為,兒子要告訴他的是關於他哥周秉義和姐夫蔡曉光受牽連的事。他做好瞭聽到最壞消息的心理準備。

周聰點著瞭那支煙。

秉昆催促他:“講啊!”

周聰說:“向陽叔叔被收進去瞭,明天見報。”

“他什麼事?”秉昆愣瞭片刻,才問出話來。壞消息與他哥哥、姐夫無關,盡管受到瞭很大震撼,他卻放松瞭不少。

周聰說:“明天與曾珊的事一並見報,曾珊通過她的公司騙瞭一億多元貸款,轉移到國外去瞭。向陽叔叔不但是知情人,還參與瞭具體運作,這事涉及幾個銀行的頭頭腦腦,都得到瞭好處。接下來還會查出什麼犯罪事實,目前就沒人知道瞭。”

“太晚瞭,不說瞭。爸對這些事沒什麼可說的,你也早點兒睡吧。”

周秉昆剛站起來,兒子的一句話又讓他坐下瞭。

周聰說:“朋友私下告訴我,省市紀委收到瞭不少揭發我大伯的信,有匿名的,也有署名的。”

“不少……是多少?”

“朋友的原話是——雪片似的。”

“雪片似的?”

“朋友是這麼告訴我的。”

“煙。”

當他深吸一口煙時,周聰又說:“揭發我大伯的人中,也有德寶叔叔。”

一口煙憋在嗓子眼那兒,秉昆被嗆得劇烈咳嗽,喝下周聰遞過去的半杯水才止住。

他臉色有些青紫地瞪著兒子。

“他署名瞭,揭發我大伯利用職權分給國慶叔叔、趕超叔叔和進步叔叔傢房子的事。”兒子一副無奈的表情。

“胡說!”他吼瞭起來。

“信不信由你。”兒子聳瞭聳肩。

“我不信!也不許你信!你……去睡吧!”

“你呢?”

“我想自己待會兒。”

“我也想再坐會兒。”

“我……我要出去走走。”

“我也要出去走走。”

子夜時分,父子倆緩緩走在新區的人行道上,像一對巡夜人。仲夏時節的新區花兒絢爛,四處綠化,宜人美好。路燈光讓那些花兒顏色變瞭,看起來感覺像隔著一層淡藍玻璃。住一樓的人傢都有小院,他們在小院裡栽種瞭各種花。許多二樓以上人傢的陽臺,同樣擺放著自己喜歡的盆花。搬遷到新區的居民主要是底層人傢,但居住狀況和環境一改善,人類親近自然、喜歡花草的天性就重新煥發出來。不久,另一種天性也暴露無遺,那便是侵占公共空間、私搭亂建現象層出不窮,一度失控。差不多所有住一層的人傢都企圖將小院建成房間,將小區公共人行道占為院子。有那住高層的人傢,將陽臺建成房間後,居然再凌空接出陽臺來,看上去險象環生,人從下邊經過時提心吊膽。

聽說施工過程中,還發生過摔傷人的事件。周秉義堅定不移進行整治處理,勸阻不成,就在執法部門配合下親自帶人強行拆除,對嚴重妨礙公務者該抓便抓,該判則判,表現出瞭絕不妥協、敢於擔當的領導風范。那一時期,他成瞭不少人的公敵。然而,私搭亂建之風畢竟被他剎住瞭,否則新區的環境不可能像現在這麼幹凈整齊。他所做的另一件遭人罵的事,便是修建瞭幾處停車場。這本是對傢傢戶戶有益的事,一旦收費似乎就變味兒。盡管比全市任何停車場的收費標準都要低,很多人傢卻認為最好允許他們就在傢門口的馬路邊安裝地鎖,一分錢不花就可以占有車位。不允許他們那樣做,自然就不是好人。周秉義率領執法人員強拆地鎖時,他的公車在停車場被劃得一塌糊塗,車窗也被砸瞭。即便如此,新區幾塊巨大公告牌上的新區管理條例,也越來越不容輕視瞭。

一位有閑心的居民統計過,夏季的新區已開放著二三十種花瞭。

周秉昆父子聞到瞭一陣花香。

為瞭舒緩一下自己和父親壓抑的心情,周聰沒話找話地問:“爸,是夜來香的香味兒吧?”

“不是。”

“那是什麼花的香味兒?”

“我也聞不出來,反正不是夜來香的香味兒。”

“爸,回去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想再走走。”

父子倆正這麼邊走邊說,在人行道拐角處遇到瞭兩名保安,還牽條大狼狗。兩名保安是周傢面食店的常客,連那條大狼狗也認識周秉昆。保安奇怪周秉昆父子為什麼半夜三更出現在街上,秉昆解釋說自己最近失眠,所以讓兒子陪著出來走走。互相聊瞭幾句可聊可不聊的話,一名保安離開時說:“凡事得想開點兒,心中要是沒鬼,那就不怕半夜鬼敲門。”

望著兩名保安的背影,周聰小聲罵瞭句:“媽的,說的什麼屁話!”

秉昆瞪著兒子訓道:“你幹嗎罵人傢呢?人傢說得不對啊?”

說完,他徑自又往前走。

組建新區保安隊,也是一件讓周秉義挨罵的事。傢傢戶戶都需要居住環境安全,但如果每戶每月交二十元錢,一半左右的人傢就強烈反對瞭,他們甚至嚷嚷起來——

“不是有派出所嗎?還組織什麼保安隊?”

“我們住得不安全,那是派出所失職!”

“保證我們的安全是政府應盡的責任,組建保安隊該由政府出錢!”

“誰愛交誰交,反正我傢堅決不交,我傢才不需要保安隊來保障安全!”

他們並不這麼想:有十餘萬戶居民的新區,地處城鄉接合部,僅有派出所肯定難以保障所有人安全;如果實行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巡邏,一百二十餘人的保安隊人數並不算多;還要有宿舍、食堂,要發工資,要上“三險”,要經常進行培訓,費用也低不瞭。

許多新區居民認為,每戶每月二十元,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元。二百四十元能買不少吃的啊!直至真的發生瞭幾起入室搶劫案件,有保安隊隊員為瞭保衛居民的人身安全受瞭重傷,願意繳納保安費的人傢才多瞭起來,但仍有幾百戶人傢還是堅決不繳。實際上,管理規定中也說,傢庭困難的人傢可以免費,而那幾百戶人傢絕非困難戶。那些人甚至覺得,沒人能把自己怎麼樣,反而自鳴得意,趾高氣揚。

周秉昆一邊走,一邊想新區的那些人和事,對哥哥周秉義當時一心要將新區建成老百姓美好傢園的想法既感動又同情。他認為哥哥對基層群眾還是太不瞭解瞭,一些老百姓是根本不願為傢門外的事花一分錢的。他們隻要自己傢好就行瞭,對於什麼傢園不傢園的並無要求。如果你想要說服他們,讓他們為自己並無要求的事情花錢,他們就會打心眼裡討厭你。他們為瞭自傢感覺良好而損害集體傢園環境時,最喜歡的就是那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負責任的所謂管理者。倘若海選一位基層領導,他們甚至樂於將選票投給這位不負責任的管理者,而不是周秉義那樣凡事較真的人。

周秉昆在一戶人傢的小院前站住瞭——那是春燕父母傢。拆遷時,春燕媽對他說:“我和春燕爸年紀大瞭,不想乘電梯上下樓,沒乘過那東西,聽說常夾住老人孩子,心裡害怕。請你跟你哥打一聲招呼,我們得住一樓。”

秉昆轉告瞭秉義。

秉義說:“可以理解,應該照顧,沒問題。”

幾天後,春燕媽又對他說:“我和春燕爸都希望院子再大點兒,讓你哥一定費心啊!”

秉昆也轉告瞭秉義。

秉義說:“這有點兒難,院子大的單元全被先搬來的人傢相中瞭,我盡量調調看吧。”

春燕媽第三次找他,提出的要求是:“春燕她二姐跟我們老兩口住一起,不給她二姐一套房子可不行!秉昆,你告訴你哥,不滿足我傢這個要求,我們可要耍賴不搬,看他拿我們怎麼辦。誰叫咱們兩傢兩代人有四五十年的交情呢!”

秉昆本不願再轉告哥哥,在春燕的過問和鄭娟的相勸之下,還是轉告瞭。

秉義苦笑道:“春燕她二姐傢的戶口不在光字片呀,這要求過分瞭,我太沒把握啊!”

最終,春燕媽傢搬到瞭這一單元裡。那幢樓最靠邊,那一單元又是那幢樓最邊上的單元——不但窗前有小院,樓側也有兩米多寬的一溜地,被美觀的鐵柵欄一並圍著。在新區,數那樣的單元小院大,房間面積也大。春燕她二姐則另外分到瞭一居室。

然而,春燕媽每次見著秉昆時都嘟嘟囔囔,頗有微詞,顯然對秉義並不滿意。秉昆隻好賠著笑臉,替哥哥秉義受過。

“百年不遇的一次機會,好不容易活著的時候盼到瞭,你哥又大權在握,他究竟有什麼為難的,非不分給春燕二姐一套兩居室?”春燕媽照例要說這麼幾句話。

秉昆每次都隻能說:“是他不對,他不對。”

春燕媽傢的院子裡有花,還栽瞭葡萄,架上的葡萄快熟瞭,變紫瞭。秉昆想那一定是德寶侍弄的,春燕和她父母她二姐誰也搭不成那麼好的葡萄架。他聯想到瞭兒子周聰帶回來的情況,假如曹德寶揭發周秉義的事是真的,那麼他今後再也不會從這條街上走瞭。他無法接受那樣的現實。

周聰問:“爸,這是誰傢?”

他說:“不知道。”

周聰又問:“那你站這兒幹什麼?”

他說:“想點兒事。”

周聰說:“爸,咱們還是回傢吧。”

他說:“行啊,回吧。”

在回傢的路上,他流淚瞭。

“雪片似的”的說法未免誇張,但確實有不少揭發周秉義的信件,經由各種渠道集中到中紀委在本市的工作點。知情人透露,二三百封肯定是有的,其中大部分揭發者是新區的人,少部分是周秉義當過市委書記那個市的人。此外,還有極個別形形色色的人揭發雞毛蒜皮的事,有個署名“文化廳一幹部”的人揭發周秉義貪污過一件價值連城的文物,後經查明那是復制品,周秉義調離文化廳前上交瞭。還有幾封信看樣子是同一個人寫的,揭發周秉義對偉大領袖刻骨仇恨,因為每到“文革”多少周年,他必定在報刊上發一篇反思文章。

變化就在轉瞬之間,真是人心難測!起初,人們從臟亂差的地方搬到新區後,對周秉義普遍感恩戴德,有些老人見瞭他雙膝一彎就想跪下磕頭,甚至有人攛掇著集資在休閑廣場為他塑像。如果不是他嚴厲制止,這事還真有可能做成瞭。

後來,主要因為拆遷地建起瞭環境更好的高檔商品樓小區,銷售火爆,許多人的心理改變瞭。他們尋思著,原來把我們遷到所謂新區,就是為瞭占我們住過的地方給富人們建豪華小區!

事實似乎也是這樣,周秉義的初心和本意卻絕非如此。為瞭讓光字片的居民有個較滿意的傢,有個更好的居住條件和生活環境,必須找到一大筆資金,隻有與開發商置換,讓對方有錢賺。

初心和結果,有時成悖論。抹殺初心,結果就是“陰謀”的最好證明。

於是,不少拆遷戶覺得自己上當受騙瞭。後來,他們聽說其他地方的拆遷戶得到瞭多少多少補償款,錢數令他們眼紅極瞭,更覺得自己損失慘重。

當初,周秉義委托的開發商居然沒給一分錢的拆遷補償金!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當初,也沒有拆遷戶索要補償金。自己原來住的是什麼鬼地方破房子啊!蓋好瞭樓房,修好瞭街道,免費幫著搬傢,就已經燒高香瞭,還好意思要什麼補償金嗎?扔的盡是破爛,收廢品的都懶得撿。何況他們都清楚,根本就沒有那麼一筆錢預備著,厚著臉要也是白要,人傢不找自己要錢就是天大的幸運。

然而,一旦落入“陰謀”論,他們的心理和邏輯也就完全變瞭。當初可不是咱們哭著喊著鬧著要拆遷,而是周秉義副市長三番五次、花言巧語地設下圈套,騙咱們拆遷的!周秉義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在民間的話語中,“咱們”是特別有號召力的武器,它擁有一種巨大的神力,很容易就將中立者吸引到同一戰壕中,像磁鐵吸引鐵屑那麼容易。

“咱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力量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高。當初的動員成瞭“花言巧語”,方式方法全成瞭處心積慮設置的“圈套”。

腦子快的人算瞭一筆賬。當初,周秉義能將那麼大的事很快運作成功,從他手上過的資金少說有一百多億!經手這麼大的一筆資金,他會守身如玉,不起貪念?這一百多億裡,居然會沒有“咱們”一筆補償金?可信嗎?傻瓜才信!

成立一百二十人的保安隊更受質疑。隨便找個保安公司不行嗎?一定要給他們蓋宿舍、辦食堂、建閱覽室嗎?夜裡巡邏,還享受一頓免費夜餐,有必要嗎?每傢住戶每月二十元,新區一年就要收六百多萬元,賬目真像公示的那樣勉強不虧嗎?難道真的不是包括周秉義在內的一些人的小金庫嗎?

“咱們”者似乎不清楚,A市並沒有一傢保安公司可以向新區派遣一百多名保安人員。當初說明這一情況時他們並不關心,聽到過說明的人也不互相解釋,都不願多那個事,任由某些人生疑。他們與周秉義的想法是那麼的不同,周秉義希望新區能為人們提供一流的專業化保安服務,這種服務人們後來也都想要,但是不想花錢。他們的上一輩人曾是農民,大多數在農村還有親戚,但他們進城以後對農民早已沒什麼感情。他們下崗後四處打工,十幾年中受瞭一些以前沒受過的苦,見到別的打工者居然受到優待,他們內心裡反而特別不舒坦。在他們看來,同樣是打工者,那些人憑什麼受到優待?

其實,周秉義當市委書記時,下農村調研是常事。他清楚,農民們生活的改善主要靠兒女們打工掙錢。保安隊員基本是農傢子弟,他願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善待他們,否則會內心不安。

二〇一四年,A市大多數當年的下崗工人傢庭生活逐步擺脫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狀態,逐漸穩定下來。一方面,由於勞務市場有瞭需求,他們的勞動技能得到重視,找工作不再像當初那麼難,工資也提高瞭。另一方面,他們的兒女們也參加工作,不僅不再需要供養,還能為傢裡掙錢瞭。

網絡時代,越來越多的老百姓通過網絡表達意見。中央的反腐決心和力度空前,一個個大貪巨蠹紛紛落馬。他們很是激動,吶喊助威,甚至也想一試身手,揪出幾個來。

社會進步、民心覺悟的過程中,新區的“咱們”將目光鎖定周秉義實屬必然。他們說,搞出個龔維則算什麼?他不過是個小不點兒、小蒼蠅!曾珊算什麼?她又不是當官的。騙取銀行貸款,轉移到國外,還有經營活動中的偷漏稅,隻不過是不法商人的作為。由她騙貸牽扯出的銀行的頭頭腦腦,職位最高的也就副處級而已。

“咱們”要揪出個“半大老虎”!於是,曾經主抓城建和危房改造工作的退休副市長周秉義,一下子成瞭大貪腐嫌疑人。

一天上午,周秉義被從傢裡帶走。一些人從窗口或陽臺目睹瞭那一幕,他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輕壯漢,把他夾在中間。住在他們同一幢樓裡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根據車牌號就斷定那一定是紀委的人。

此事隨之成為本市民間流傳的重大新聞。

晚上,除瞭鄭娟,周傢一幹親人按蔡曉光的通知聚在江畔公園。實際上,蔡曉光執行的是郝冬梅的“指示”,她認為聚到誰傢都不好。

冬梅問周聰:“壓力大吧?”

周聰點點頭。

冬梅說:“年輕時,經歷一點兒壓力不完全是壞事。”

周聰又點點頭。

冬梅說:“秉義讓我轉告你們,作為他的親人,一定要相信他的清白,也要相信中紀委絕不會冤枉任何一名幹部。”

周聰問:“大嬸相信我大伯嗎?”

冬梅立即回答說:“我當然相信!”

蔡曉光說:“我也相信,絕對相信!”

周蓉說:“嫂子,你和我哥都在個人品質上有潔癖,我既相信他也相信你。他的事一點兒也不會影響我的小說創作,相反還會為我提供素材。”

郝冬梅輕輕苦笑瞭一下。

親人們的目光一時都轉向瞭秉昆。

秉昆說:“我哥的事兒也不會影響我開店,到店裡吃飯的人反而多瞭,我就當沒有那麼回事。”

周蓉說:“能這樣最好,盡量別讓鄭娟知道。哥在她心目中是君子,怕她一時承受不瞭,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

秉昆點點頭。

冬梅對周蓉說:“我想到外地去散散心,圖個情緒不受滋擾。你得陪我,可以帶上電腦繼續創作你的小說,地方由你選,最好不出省,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

周蓉說:“行,我高興陪嫂子散散心。”

曉光:“我也陪你倆去吧。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肯定符合嫂子的願望。有我當你倆的男仆,我放心。”

周蓉和冬梅都笑瞭,也都同意瞭。

冬梅、周蓉和曉光離開本市一星期後,孫趕超一天下午兩點左右出現在周秉昆面前。這時,鄭娟正在樓上睡午覺,秉昆坐在店裡發呆。

趕超說:“走,跟我上車。”

秉昆問:“哪兒去?”

“見呂川去。”

“為什麼?”

“別裝糊塗,見瞭他,把你哥的事當面問個清楚。你們作為親人,心裡不就都有底瞭嗎?”

“我們現在就有底。”

“別嘴硬!”

“也不知道呂川在哪兒呀。”

“我打聽到瞭,八九不離十。”

“他那種身份的人,見咱們容易。咱們想見他,事先又沒約,難吧?”

“碰碰運氣。”

趕超拉拉扯扯,秉昆半推半就。最終,秉昆依瞭他關瞭店門,隨他上瞭車。

孫趕超開來的仍是周玥的寶馬車,他說周玥批準的。

“她知道你為什麼事用車嗎?”

“我實說瞭。”

“她支持?”

“沒反對。”

“她有沒有壓力?”

“這話問的,公司業績明顯下降瞭。”

“你相信我哥是清白的嗎?”

“比較相信。你哥你嫂子都退休瞭,他倆錢夠花,又沒兒女,為誰貪啊?中國的貪官,大部分不是為兒女貪,就是為情人貪。你哥會背著你嫂子偷偷包養小三嗎?”

“我抽你啊!”

“你姐你姐夫兩口子生活得也挺好,你哥肯定不會為他倆貪吧?”

“更不會為我貪。”

“還是的,所以咱倆有必要找呂川當面問個明白。因你哥的事,我也幾天睡不著覺。他是清白的,我心裡也踏實。可話又得兩說著,某些當官的三親六故過的都是人上人的生活,自己和兒女也都是不知道缺錢是什麼滋味兒的主,還不是照貪不誤?不知他們怎麼那麼愛錢。我也隻能這麼回答,但願你哥是清白的吧。我是你老友,我能在新區分到房子是沾瞭你哥的光。他清白,我一傢三口也不丟面子。”

孫趕超前邊說的話,對周秉昆起到瞭極大的安撫作用。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又讓周秉昆心裡七上八下。

兩個老友找對地方瞭,卻差不多等於自取其辱,門衛根本不許他倆踏上門前臺階。兩個平頭百姓,在特殊地方想見特殊人,事先沒約,也無要事,隻說求見,當然要吃閉門羹。

孫趕超不死心,徘徊門前,拽住周秉昆不讓他離開。

終於等到有人出來,趕超迎上前攔住人傢,說他們與呂川的關系多麼“鐵”,央求人傢通告一下。

“約過嗎?”

“那倒沒有。”

“他不在,開會去瞭。”

人傢掙脫袖子匆匆走瞭。

二人隻得離開,趕超三步一回頭,還是有些不死心,他忽然喊一聲:

“站住。”

秉昆站住瞭。

“你看那是不是他?”

秉昆轉身看時,見二樓一扇窗內,有人站在窗邊正望著他倆。

秉昆說:“像是。“

趕超說:“明明就是!”

秉昆忽然大喊:“呂川,你這個王八蛋!”

窗內那人的身影馬上消失瞭。

秉昆與鄭娟話也少瞭。他也沒對兒子提這事,覺得太丟人。

七八天後的一天晚上,九點多瞭,呂川出現在周傢面食店。那天周聰在報社加班,秉昆和鄭娟坐在一張餐桌旁擇豆角,為明天早上蒸包子做準備。

秉昆讓鄭娟回避一下。

呂川說:“嫂子坐那兒別動,我說的事你也應該知道。”

秉昆怒道:“川兒,你想幹什麼?”

呂川說:“我特意來替你哥報個平安啊!”

呂川講,中紀委的同志已經把周秉義從政以來的歷史細細查過,結論是他的歷史特別清楚,也特別清白。一切所謂揭發,都完全沒有事實根據。

“你哥不容易,太不容易做到瞭,支配過一百幾十個億啊,一分錢說不清楚的事都沒有,我和同事們都認為難能可貴。他的事也容易查清楚,他招商引資的都是國企,那些與他簽合同的幹部也在別處接受問詢,他們對你哥的品格也很佩服。至於對你哥當市委書記那些年的調查,更是一碗清水可見底瞭。一般情況下,我們調查他這種級別的幹部三十餘年從政經歷,最少也得一個月。你哥隻用瞭這麼短時間,主要也是因為他確實沒有什麼爛事和疑點。而且,由於他曾是中紀委的幹部,還主編過《中國歷朝歷代反腐大事件》,我們對他的調查反而一點兒都不敢馬虎。當然,他也感情用事過。比如,在新區分給瞭常進步傢一套房子,但這件事他是替黨和政府先做瞭;分給國慶傢一套房子,我們也是那樣認為。對烈士傢屬和建國第一代老工人的子女,組織上當然應該主動關懷。至於分給孫趕超傢一套房子,也並不是不能擺到桌面上談。那件事,你和嫂子的做法特別仗義,我呂川深受感動。你哥主動交代以權謀私的事就兩件,一件是在你拆遷時偏心,一件是為周聰大學畢業後的工作托過關系。他自己不說,我們也不知道。這種事不屬於我們此次調查的范圍。我專門來一次,就是要親自告訴你和嫂子,我們認為周秉義是好幹部。”

鄭娟笑道:“你們還審查他瞭?我可一點兒不知道。經你們審查都清白,那不是等於給他蓋上合格的圖章瞭嗎?好事。”

“我們對他今後不敢保證,對他以前的歷史差不多等於打包票瞭。”呂川也笑瞭。

周秉昆卻起身走向瞭樓梯,看樣子想上樓去,卻又沒上樓。他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抱頭哭瞭。

呂川走過去陪他坐下,勸道:“秉昆,別這樣,嫂子說得對,也是好事嘛。”

他倆都沒喝鄭娟徹的茶,就坐在臺階上聊瞭起來。鄭娟依然擇豆角,對他倆聊啥絲毫不感興趣。

“我和趕超去找你,站在窗內看著我倆的是不是你?”

“是。”

“你怎麼可以那麼對待我倆?”

“當時我不便見你倆,沒法子。”

“現在你如果道歉,我代表趕超接受。”

“不,我是身份特殊的人,不是誰想什麼時候見,就可以隨便見到的人,是你倆不懂規矩。”

“真不道歉?”

“原則問題,絕不道歉。”

“那我就告訴趕超,說你拒絕道歉。”

“再告訴他,以後要懂點兒起碼的規矩,有些地方不能當成朋友的傢。”

“希望你能再回答我幾個問題。”

“那要看你問什麼事瞭。”

“龔維則的下場會怎麼樣?”

“每件事單獨論,都算不上多麼嚴重。件件事加起來,性質就不但嚴重,而且比較惡劣。具體會判多少年,那是司法機關的事,估計得在監獄裡待十幾年吧。”

“曾珊呢?”

“她的事很復雜,與北京某些事攪在一起瞭。她以為有瞭靠山,其實對方隻不過想利用她的公司達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洗錢轉移贓款,給她點兒好處,她就以為是重用。她被押到北京去瞭,一些事還在查。”

“向陽呢?”

“向陽起先表現不好,很抵觸,他的問題主要是替曾珊做瞭不該做的事。他又不是不懂法,是知法犯法,還做偽證,企圖替曾珊掩蓋……他墜入情網瞭。”

“他有外遇?”

“與曾珊,曾珊的心怎麼會在他身上呢?隻不過寂寞的時候偶爾與他玩玩感情遊戲,他卻當真瞭。我親自跟他談瞭一次,他的態度開始有所轉變。估計不會判得太重,也就五六年吧。”

“聽你說他,像說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什麼人。”

“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嗎?”

“你心裡也不好受嗎?”

“我是那種毫無感情的人嗎?當年,咱們可同是醬油廠的‘六小君子’。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時,他沒少花精力幫我補習。”

“他還表示過,如果最後在你和他之間二選一,他絕不與你競爭。”

“是啊,他是這麼表示過,而且是真心實意的,我一直記得。”

“國慶死瞭,向陽這樣,龔賓以後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說他們瞭,德寶和你關系現在如何?”

“挺好啊,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隨便一問,挺好就好。秉昆,人是容易變的。有時自己沒變,朋友變瞭,關系也就變瞭。這是很無奈的事,隻能接受事實,不必太在意。”

秉昆聽出呂川話中有話,聯想到瞭兒子周聰怎麼說曹德寶的,也就明白瞭呂川話裡有話。他心中嘶嘶啦啦地一陣痛,低頭不語。

呂川大聲說:“嫂子,勞駕你把煙和煙灰缸送過來。”

鄭娟送過去後,看著他倆笑道:“沒你倆這樣的,有椅子不坐,偏坐樓梯上。”

呂川說:“都坐這兒顯得親嘛。秉昆,陪我吸支煙,吸完煙我得走瞭。”

周秉昆接煙時,見呂川眼中淚光閃閃。

他又說:“最後一個問題,我哥什麼時候可以回傢?”

“你哥得協助我們在本市的工作,是我要求的,領導批準。還不能對外宣佈,怕我們走瞭他遭報復。我們的工作往往結仇,得罪人。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能跟第三者說,明白嗎?”

秉昆點頭。

“我想唱歌。”

“隨便。”

“你陪我小聲唱。”

“行。”

“《送別》。”

“向陽當年偷偷教咱們唱的。”

“對,他當年不唱,咱們根本不知道中國還有這麼一首歌。”

“是啊。”

於是,秉昆陪呂川小聲唱起來。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呂川淚流滿面。

呂川臨走時說:“秉昆,嫂子,我結束在本市的工作,也該退休瞭。我每次回來,都會看望你們。我如果多年不回來,你們也別把我忘瞭。誰忘瞭我都可以,你們忘瞭我不行。你們要永遠記住,你們有一個好朋友叫呂川。”

鄭娟取笑道:“瞧你說的,像要永別瞭似的!我倆想你瞭,會到北京去找你!”

“那我肯定歡迎!”

三人便都笑瞭。

“十一”過後,中紀委工作組撤離本市,周秉義終於與親人們團聚瞭。親人們都不提他過去那幾個月的事,也不問什麼,他自己更是避而不談。

大傢隻聊傢常,倒也輕松愉快,其樂融融。

周玥發來瞭短信,說她辦起瞭境外旅遊公司,業務也不錯,即將組團去荷蘭,親自帶隊,問大傢去不去,若去,費用她出瞭。

秉義說:“荷蘭我很想去。”

冬梅說:“我也想去。”

秉昆看著周蓉說:“給大傢個機會,宰你資產階級女兒一刀唄?”

鄭娟說:“有些話一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難聽!”

曉光笑道:“秉昆說出瞭我的想法。親人之間,‘吃大戶’完全可以。”

最後,大傢的目光就都看著周蓉。

周蓉說:“那我隻有少數服從多數瞭唄。”

周傢的親人們,除瞭周聰因工作脫不開身,其他人都答應去瞭。

在荷蘭,周秉義精神頭很足,甚至不惜口舌地勸說大傢看瞭一部荷蘭大片《海軍上將》。周蓉和周玥輪流做現場翻譯。她倆對荷蘭歷史瞭解有限,人們還是看不明白,秉義便不斷站起來介紹歷史背景。放映瞭一半,人幾乎走光瞭,秉昆和鄭娟也走瞭。放映廳的燈亮起來時,隻有秉義夫婦、周蓉夫婦以及三四個打瞌睡的人還在座位上。

周秉義卻連說:“值得看,太值得看瞭。”

回到住地,他們四人還聚在一起討論。都六十多歲的人瞭,一如當年知青那樣。秉昆雖沒看完,卻旁聽瞭他們的討論。

荷蘭是世界上第一個君主立憲國,甚至早於英國。海軍上將德·魯伊特是荷蘭十七世紀的海軍統帥。因為海岸線長,海軍上將可以說是荷蘭整個國傢軍隊的靈魂人物。影片表現的是魯伊特指揮荷蘭海軍,抗擊來犯的英法聯軍的故事。他後來成為悲劇人物,而命運最悲慘的是德維特首相。德維特首相一度是荷蘭朝野最受擁護的政治明星,後來被反對派出賣給瞭主張恢復君主制的暴民。結果,他在廣場上被活活打死,五臟六腑被暴民掏瞭出來示眾……

曉光說:“他的命運比耶穌更悲慘。”

周秉義說:“古代任何國傢的變法者下場幾乎都很悲慘。國傢進步與否的一個標志,就是看這個國傢是否愛護自己的改革領袖。”

周蓉說,她要把哥哥的結論寫入小說裡。

冬梅堅決反對,她說如果小說思想元素太多,不但難以出版,僥幸出版瞭讀者也不買賬,因為世界已經進入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

“關鍵是不回頭,根本不回頭。我很二,我很范兒;我越二,我越范兒!面對這樣的社會心態,思想是被用來嘻哈逗樂的。周蓉,別聽你哥的,聽我的!你就寫一部最好能賣影視版權的小說就行,賺他一筆得瞭!”冬梅接著說。

大傢都聽得出她故意這麼講,便都笑瞭。

曉光最後說:“那我就東山再起,認認真真拍一部精致的垃圾劇,也沾我老婆的光,賺他一筆!”

周秉義從荷蘭回國後,深居簡出,閉門謝客。除瞭早晚與妻子冬梅散散步,終日在傢讀書、練書法。他還和冬梅上瞭幾次北普陀寺,與螢心和尚討論佛教文化。

二〇一五年正月初三,孫趕超夫婦、常進步夫婦和吳倩又聚到瞭周傢面食店。當年的朋友,隻有他們幾個能聚在一起瞭。趕超他們的兒女,或在讀大學,或已工作,或正在找工作,總之都有自己的交際圈瞭,不願再參加他們的聚會。下一代人也不像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互相之間有多麼親密的關系。

周聰和女友領瞭結婚證,在市裡租瞭房子,他倆這天到雪鄉玩去瞭。

這四傢住得近,也聚習慣瞭,趕超一串聯,都說那就聚聚吧。

國慶、向陽、龔賓甚至呂川的名字似乎成瞭禁忌,誰也不提他們。

吳倩說,春燕媽和她二姐已不住在新區,不知把房子賣瞭還是換瞭,也不知哪天搬走的、搬到哪兒去瞭。

她問,誰知道點兒情況?

大傢都搖頭。

吳倩對秉昆說:“你怎麼也不知道呢?”

秉昆說,自己已經很久沒去過那條街瞭。

趕超說,他想通知德寶聚會,可是德寶和春燕都換手機號瞭。

“他倆怎麼可以這樣,換手機號瞭應該主動告訴老朋友嘛!”於虹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鄭娟說:“別管他倆!總有他倆想咱們那一天,會來找咱們的。”

秉昆聽瞭就苦笑。

趕超問:“你怎麼那樣子笑?”

秉昆說:“老瞭,笑的樣子也會變嘛。”

趕超又問:“你沒和他倆鬧什麼不愉快吧?”

鄭娟說:“春燕是他幹妹,德寶是他幹妹夫,他跟他親哥親姐鬧別扭,也不會和他倆鬧別扭的。”

秉昆隻得說:“是啊。”

然而,缺少瞭德寶和春燕的聚會,確實寡趣少樂。

大傢也都沒瞭吃的胃口,都說這個指標高瞭那個指標高瞭,要節食,得減肥。

寡趣少樂的聚會難以待久,大傢聊瞭會兒食品安全問題,又靜靜坐瞭一會兒。於虹說她晚上要去媽媽傢,得先走瞭。結果,大傢就都說有這個事有那個事,先後散去瞭。

“五一”前,周玥的公司為周秉義舉辦瞭一次書法展,蔡曉光請省書法傢協會的一位副主席給寫瞭前言。

前言文白夾雜,對周秉義的書法給予高度評價:

行、草、楷、篆四體中,秉義先生的行草最好。看來,篆體畫字,絕非秉義先生所喜,楷體工整,亦非他所願勤練。他的書法文氣大重,註定瞭狂不起來,唯行草似與其心性一脈相通,頗見瀟灑。

周蓉認為寫得很好,好在寫出瞭她哥這個人——從小到老一直規矩,有心突圍,卻又不知往哪兒突圍,總是模范地苦悶著。

周玥把宣傳做得很充分,觀展的人居然不少。周秉義卻沒到場,他忽然胃痛,冬梅陪他去瞭醫院。

展廳中有人高喊:“哪裡可以留言?”

一位姑娘就將穿一身中式上衣的七旬老者引到瞭留言簿前面。

老者說:“我才不在這上邊寫字!”

姑娘問:“那您老打算寫哪兒呢?”

老者說:“拿紙來!筆墨侍候。”

於是,姑娘請老者到瞭長案前,替他鋪開一整張上等宣紙,請他從十幾支毛筆中選用一支。

老者拿起筆毫最大的一支,飽醮濃墨。他筆走龍蛇,滿紙雲煙,幾乎所有人都被吸引瞭。老者一氣呵成,放下筆,頭也不回,分開人墻,揚長而去。誰也不知他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整張宣紙留下瞭一紙狂草作品,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認明白瞭。原來,老者寫的是:“所謂大小官員書法,無非用毛筆寫漢字而已,十之八九不足論道。然周君書作配懸廳堂,足可愉悅性情,寧靜致遠。”有人看明白瞭,便想上前據為已有。蔡曉光伸展雙臂,盡力阻擋,周玥才趁機將那張墨跡未幹的宣紙收起來拎走。

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問:“那張小幅的,賣嗎?”

那張小幅書作寫的是:“真難,假亦難,故何妨難而求真。”

周蓉說:“你若喜歡,歸你瞭。”

姑娘滿心歡喜,取下來匆匆離去。

周蓉又說:“我做主,誰喜歡哪一幅,就可以帶走哪一幅。”

或許是剛才業內人士說能賣錢,周蓉話音剛落,許多人立刻撲向瞭四面墻壁,都一口氣取下好幾張書作,揚長而去。

片刻之間,展廳四壁空白,隻剩下周蓉、蔡曉光和三五個嘉賓。

蔡曉光窘態畢露,將他請來的嘉賓們一一送出。回來時,他見周蓉正在嚴厲訓斥周玥:“從實招來!是不是你為瞭炒作,雇瞭那麼一位老爺子,導演瞭那麼一出戲?”

周玥大聲說:“媽,你太冤枉我瞭!”

曉光替周玥辯護:“肯定與女兒沒什麼關系。是你不好,為什麼要說那麼一句多餘的話呢?”

周蓉想想,也確實怪自己,遂問曉光:“那老爺子的狂草到底水平如何呢?”

曉光說:“我可是看得出書法水平的高下,人傢寫得真不錯,民間藏龍臥虎啊!”

周蓉的手機響瞭,是郝冬梅從醫院打給她的,說周秉義病情嚴重。

周蓉、曉光和周玥趕到醫院時,周秉義已被留下住院,換上病號服。他那級別的幹部,隻能住雙人病房。因為他不是一般的廳局級幹部,醫院特意把他安排在隻能擺放一張病床的小單間裡,那就不算違反規定。做完胃鏡,醫生隻是說情況不妙,要等化驗結果出來以後才做最後診斷。

周秉義並未驚慌,他說自己的胃很長時間沒有痛過瞭,估計沒什麼大事。冬梅卻深為不安,有點兒亂瞭方寸。

周玥將書法展的事匯報瞭一番,周秉義躺在病床上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我堅持不搞什麼展覽嘛,你偏要搞。不過也挺好玩,圓瞭我長久以來的風雅夢瞭。等我出院,一定要訪到那位老先生,拜他為師。”

周秉義對自己病情的估計大錯特錯。胃鏡、血液等檢查結果表明,他已到瞭胃癌晚期,癌細胞擴散。醫生們會診後,制定的治療方案是采用放化療結合的方法,防止癌細胞向其他臟器組織急速擴散。

這也是唯一可行的治療方案。

為瞭挽救周秉義,省市的名醫專傢紛紛會診,但為時已晚,回天乏術。周秉義的原胃早就被切除,目前的“胃”是後長出來的次生胃,癌細胞擴散得更快。進一步檢查發現,他的腸體表裡癌細胞遍佈,已無一處完好瞭。

周秉義臨終前,握著妻子郝冬梅的手對妹妹和弟弟說:“周蓉,秉昆,咱爸咱媽的三個兒女,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都和好男人好女人結合為伴侶瞭,這是僅次於父母之恩的夫妻恩愛。你倆對曉光和鄭娟,以後要有感恩之心。”

曉光和鄭娟聽瞭,抱著周蓉和秉昆,望著病榻上的周秉義,悲泣難止。

周秉義又說:“我死後,不必買墓地,就把我的骨灰放在爸媽的墓室吧。如果有人議論我、攻擊我,也千萬不要辯解,不要打抱不平。”

他還想與妻子郝冬梅單獨說幾句話。

十幾分鐘後,病房傳出郝冬梅的哭聲。周蓉他們再進入病房時,周秉義已經走瞭。

遵照周秉義的遺囑,周傢的親人們決定舉行小范圍遺體告別儀式。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省市老幹局接到許多唁電,卻都不是本省市的,其中有他當年的知青戰友、大學同學、校友,還有他在北京結識的各路精英,與他合作過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們。老幹部局把這些唁電全部轉給瞭郝冬梅,卻也沒有其他動作。省紀委忽然接到中紀委電話,要求代中紀委送上花圈致哀。消息一傳開,老幹部局迅速做出反應,協助主持追悼儀式。參加追悼會的幹部頓時多瞭起來,郝冬梅與周蓉左擋右擋也擋不住。

追悼會後不久,微信圈瘋轉一篇評論光字片等三處危房區拆遷工程的文章,署名“某人”。該文認為,三處危房區的拆遷在本市具有裡程碑意義,毫無疑問相當完滿成功,但並不具有可復制性。因為無論是招商引資,還是拆遷過程,周秉義個人正派誠信的人格起瞭至關重要的作用。當今本地領導幹部中,如他那般有人格魅力者,並不多見。

這麼一篇微信文章瘋轉,或許因為文中有這樣幾段話:“蓋中國官場,從政者無非三類。一類曾是被文化所化之人,後來從政。這類人若不徹底告別文化影響,做不瞭大官;僥幸做大瞭,對自己也未必是好事。周秉義本質上屬於這一類,他能安全著陸,已屬幸事。第二類人曾經是被政治所化,後來也想被文化所化。倘若官己做得很大,對自己對政治對官場都會有些好處;但官還未做大,進步反而就慢瞭,因為太容易被指責為不務正業。第三類人是始終政治化的人,而且被‘化’得很成功、很徹底,若再有背景、善於迎上,在官場上則往往如魚得水……”

有關方面指示,查一查“某人”是什麼人。一查原來是位退休的中學校長,也有兵團知青的經歷,本名陶平。

負責網絡安全管理的領導主張刪除或屏蔽此文,另一些人認為這純屬小題大做。所幸意見尚未統一,陶平的文章已被另一則網絡新聞取代——某女明星的狗與某男明星的狗配對成功,今年有望誕生超級明星狗狗瞭!

《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