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這件事情雖然沒有完全辦成,但她知道孫志軍沒別的辦法,她手頭的協議拿出來,婚姻關系幾乎可以自然解除,孫志軍對孫平的監護權,當然也就不存在瞭。
她回到傢裡,舒琴已經來瞭,而且明顯已經跟聶宇晟談過話,兩個人面色沉重地坐在客廳沙發裡,連孫平也不鬧騰瞭,乖乖坐在一邊玩平板電腦。看到她進門,孫平很高興地叫瞭聲“媽媽”,客廳裡的兩個人都回頭看瞭她一眼,舒琴站起來跟她打瞭個招呼,聶宇晟卻坐在那裡沒有動。
談靜說:“我去找過孫志軍瞭,也打電話問過喬律師瞭。我可以跟孫志軍離婚,當初我們簽有分居協議,即使上法庭,也會判決我們離婚的。”
舒琴這才松瞭口氣:“好,我們用投票權否掉慶生的提案。”
聶宇晟一直沒有做聲,舒琴說:“我沒想到盛方庭會做得這麼絕,我一直以為,他隻是對東遠集團有些想法,我也一直挺註意,但總覺得他會在適當的時候收手。之前我猶豫過,但最後選擇相信他不會做過分的事。他進入東遠工作之後,也確實挺替你和東遠考慮的。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把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反正這事算我對不起你,畢竟是我介紹盛方庭到東遠工作的。”
聶宇晟這才說:“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舒琴說,“我先走瞭,你跟談靜也好好談談吧。之前我說的話,你好好考慮一下。”
談靜不知道舒琴說過什麼,但是聶宇晟並沒有吭聲,談靜送舒琴出門,舒琴突然轉過身來,握住談靜的手,說:“等一個人一年,很容易,甚至等一個人十年,我也曾經試過。但聶宇晟跟我不一樣,他一等,就是一生一世。我自問我自己做不到。談靜,你很幸運,所以請不要再辜負,有些人錯過一次,就是錯過一輩子,不要一錯再錯,更不要等沒有退路的時候,才想到後悔。”
談靜或許永遠也不會忘記,舒琴說這番話時,眼中粼粼的淚光。她的手指微涼,在放開談靜的手時,談靜突然有種頓悟,她說:“你……”
舒琴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經走下臺階,駕著她那部紅色的汽車,飛快地駛離。
談靜在門口站瞭一會兒,滿天的星鬥,在城市的燈光下顯得黯淡而平凡,沒有月亮的晚上,風裡已經有瞭些微涼意。這十年她從天真無邪的少女,到滿面滄桑,站在風中,她甚至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像是夢境中一般,門廊旁的扶郎花開瞭,在晚風中搖曳,她聽到孩子在喚她:“媽媽,你怎麼還不進來?”
那天晚上聶宇晟仍舊什麼話都沒跟她說,一連幾天他都異常忙碌,談靜從新聞裡知道,醫療事故那件事越鬧越大,衛生部甚至成立瞭一個小組,派下來重新進行調查。聶宇晟把所有責任都扛下來,雖然他已經辭職,但輿論對他非常不利,被煽動的網民甚至叫囂要判他重罪,說他辭職是煙霧彈,妄想逃避懲處。公安局開始立案調查,但沒有證據顯示聶宇晟收受賄賂。就在這個時候,慶生集團一個醫藥代表突然主動承認曾經向普仁醫院的心外科有關人員行賄,這下子網上更是火上澆油,網上說什麼的都有,整個醫院都面臨瞭更大的壓力。
方主任摔瞭一次眼鏡,他說:“這是誣陷!聽證會是我主持的,參加會議的專傢全是國內一流的心外科教授,每個人都是學術權威,我們這些人,是區區幾十萬可以收買的?我們這些人幾乎都是科室主任,每天經手的醫藥費都是百萬甚至千萬!一個醫藥代表,行賄幾十萬,就能收買我們這些人,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可是公安局卻不能不引為證據,因為那位醫藥代表說送的全是現金,所以沒有收據,隻有他自己能作為人證。
方主任在配合公安局調查的時候,都氣得笑瞭:“他說送我們心外科幾十萬,你們就相信他真送瞭幾十萬?那他要是說送我們心外科幾千萬,甚至幾個億的現金呢?你們當警察的,就任他這麼空口無憑,血口噴人?”
聶宇晟的律師則更是厲害:“隻有人證這不形成證據鏈,我的當事人非常優秀,不僅在專業領域有非常高的造詣,而且傢境優越,再說聽證會當天他在做手術,沒有出席,你們覺得,一位上市公司的繼承人,連對繼承自己父親價值百億的公司都沒太大興趣,按照證人的供詞,行賄總金額才幾十萬,我的當事人事後頂多能分到幾萬塊,他會被區區幾萬塊收買?警察同志,我倒建議你們偵察一下這位證人,看看他為什麼做偽證誣陷我的當事人。對瞭,慶生藥業雖然是東遠的第二大股東,但慶生集團一直試圖控股東遠,而我的當事人並不願意將東遠拱手相讓,他和慶生藥業有利益沖突,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慶生這是栽贓!”
但對方引導輿論的能力非常厲害,每天都在各大論壇發帖,避重就輕,煽動網民的情緒。因為看病難確實是不少人遇到過的,所以人人都被憤怒沖昏瞭頭腦,不論官方說什麼,都被認為是推卸責任,甚至還有人往醫院寄帶血的針管做威脅。
聶宇晟十分沉著,他一邊處理公司的日常事務,一邊還抽出時間,去見瞭方主任。方主任那脾氣自然又大罵一通網上顛倒黑白,外行亂說話。但是又無可奈何,醫院尤其心外科的正常工作幾乎都無法開展,許多安裝心臟起搏器的病人,都拒絕手術。
“他們這不是害病人嗎?心臟起搏器是絕對安全的,是可以挽救很多病人的,現在這些人都不肯做手術瞭,到時候延誤病情,病人死瞭算誰的?”
從醫院回來,聶宇晟下瞭一個決心,他自己上網註冊,就在最大的網絡論壇裡,公開自己在美國心理診所的全部病歷。他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說,隻說瞭一句:“請國內權威的精神科專傢鑒定,我是否精神狀態正常,是否有資格從事臨床工作。”
方主任知道這事之後,打瞭個電話來大罵他:“網上那些人都是瘋子,你還招惹他們幹什麼?”
果然,帖子發出去不久,起初還是很正常的回復,甚至也有精神科方面的醫生出來,說看病歷,他隻是輕微的抑鬱癥。但不久就被水軍給徹底地刷掉,無數回復都隻是漫罵,說他就是神經病,發這個病歷就是想逃避刑事處罰,因為醫療事故和受賄如果被證實是真的,他就應該被判刑。
一連數日,聶宇晟的心情都是很沉鬱的,沒有人相信他,哪怕他說的是實話,哪怕網上也有一部分人相信他說的是事實。但理智的聲音總是少數,更多的是所謂的網絡暴民,除瞭漫罵,除瞭人肉搜索,什麼也不相信。
舒琴打來電話,勸他刪帖,說:“你沒有任何回應,反倒好些。你有回應,這些人該更起勁瞭。他們都是拿錢發帖的,何必跟他們較勁?你這樣公開自己的病歷,除瞭將自己的隱私曝光,沒有任何用處。”
聶宇晟說:“我一直以為公眾有基本的道德觀和底線,可是這幾天我很失望。”
“網絡是匿名的,人人都有潛在的暴力因子,因為在網上,每個人說話都可以不負責任。而且很多上網的人,在現實社會處於弱勢,所以他們才在網上肆無忌憚地發泄,獲得一種心理滿足。你是富二代,又是醫生,僅此兩點,足夠讓很多人對你戴有色眼鏡瞭。”
“我已經不是醫生瞭,他們還想怎麼樣?”
“身敗名裂,還有人說最好中國恢復凌遲,可怕吧,這些人自以為是道德的法官,動不動審判別人,卻不肯低頭稍微審視一下自己。不過這些都是網絡公關公司的煽動,我相信大部分人還是善良和理智的。”
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方主任終於忍無可忍,接受采訪的時候對記者說:“我在手術室裡站瞭三十年,從起初的月工資十幾塊,到現在月工資也不過幾千塊。這些年救活的心臟病人,沒有幾千人也不止幾百人,我沒有拿過病人的紅包,沒有收過藥代的錢。臨瞭到瞭今天,卻因為一個病人的意外死亡,對我,對整個心外科,喊打喊殺。網上那些人這麼能幹,讓他們來救人,讓他們來拿刀子給病人做手術好瞭。”
結果晚上的時候,這段采訪被一個網民一句話噎回去瞭:“我批評一臺冰箱不好,難道還要我自己學會制冷?”
很多人都在底下拍手叫好,說這個回復精彩。方主任卻心灰意懶,對聶宇晟說:“我學醫十幾年,國傢委派我到西德,當時其實有機會留在國外不回來,卻覺得自己不能沒有良心,所以一拿到學位立刻就回國,想著把最先進的技術帶回來,治病救人。我從普通的心外科醫生,一直幹到今天,原來在他們眼裡,幾十年勤勤懇懇,隻以為我是一臺冰箱。冰箱有血有肉有思維嗎?我是個人,人就應該有自己的尊嚴,不能被視作沒有尊嚴的機械。”
“老師……”
“我老瞭。”方主任說,“原本還打算幹幾年再退休,現在覺得,還是早早退瞭吧。實在忍不住,想要做手術過過癮,就去私立醫院,給有錢人治病好瞭。公立醫院,掙得少,加班多,出點事還成天被人威脅,算瞭吧。”
“老師,當年您教過我一句話,學醫十年,病人最重。”聶宇晟說,“我離開醫院,是迫於壓力,我喜歡在臨床工作,我覺得最高興就是搶救病人成功。老師,您教過我,搶救沒有其他捷徑,就是堅持,堅持,再堅持!您現在這樣放棄,跟放棄搶救有什麼區別?我不會放棄,如果有機會,我會回到臨床!老師,也請您別放棄!您救活過的病人,人人都感激您,這些病人的傢屬,也永遠感激您。您做過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請您千萬別放棄!您是我的老師,我希望終有一天,可以回到醫院,回到心外科,我希望終有一天,可以再替您做助手上手術臺,搶救更多的病人!”
方主任沉默片刻,終於笑瞭一聲:“臭小子,沒有看錯你!老師答應你,在心外等著你,你得回來,其他的一助跟我搭檔,都沒你順手。”
聶宇晟也難得笑瞭笑:“別提瞭,當年第一次替您做三助,我把拉鉤遞錯瞭,被您罵得啊,背心裡全是冷汗,下瞭手術臺好久,腿肚子還在抖。”
方主任已經完全忘記瞭:“還有這回事?不可能吧,我就記得你上完第一臺手術之後,我跟別人說,聶宇晟真不錯,手穩,心細,真是個好苗子。對瞭,明天平平復診,你千萬別忘瞭。你帶孩子來,我給孩子看,傷口情況怎麼樣?”
“挺好的,恢復得很好,每天洗完澡,我給他搽碘酒的時候都觀察過,應該沒什麼問題。”
“那就好。”方主任嘀咕瞭一句,“還有,護士長叫你請吃飯,全科室的計劃生育獎金,醫院真給扣瞭。”
聽主任說瞭這句話,聶宇晟終於知道,方主任的心情算是緩過來瞭。他跟方主任又聊瞭一會兒,才去看孩子。孫平已經睡著瞭,這幾天都是他帶孩子睡,談靜雖然反對過幾次,怕孩子鬧得他睡不著,但孩子跟他親熱得很,就要跟他睡,談靜也隻好由他去瞭。
第二天下午,談靜本來是要跟聶宇晟一起帶孩子去復診的,但恰巧這時候孫志軍打電話來,說:“你把離婚協議拿來吧,我簽瞭。”
談靜沒想到他突然做出決定,於是問:“那你要多少錢?”
“見面再說。”
談靜搞不懂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又擔心他反悔,於是去跟聶宇晟說自己要去跟孫志軍簽離婚協議,隻能他一個人帶孩子去復診瞭。
聶宇晟一直不跟她說話,聽到她這樣說,也就是點點頭,表示知道瞭。然後就哄著孩子換衣服,因為孫平一聽說要去醫院,就不樂意。最後聶宇晟向他千保證萬保證,隻是去給方爺爺看看他傷口長得好不好,絕對不打針,孫平才高高興興,爬上汽車的後座,坐到自己那個兒童安全坐椅裡面。
談靜想想還是帶瞭現金和支票去見孫志軍,她擔心孫志軍再次獅子大開口,說一個自己沒法接受的數字,又擔心孫志軍出爾反爾。一路上都擔心,等回到從前租的房子裡一看,房子裡竟然收拾得整整齊齊,孫志軍甚至還做瞭三菜一湯,見她回來,還跟她打瞭個招呼:“坐,電飯煲壞瞭,我用高壓鍋燜的飯,結果燜夾生瞭,剛才又重新弄,估計再有十幾分鐘就好瞭。”
談靜看他就像變瞭個人似的,心裡多少還是有點懷疑,說:“不用瞭,我吃過瞭。”
“咱們的分手飯,你也不吃一點?”
談靜想瞭想,到底還是坐下來,卻沒有拿筷子。孫志軍拿起筷子嘗瞭一下炒雞蛋,差點就吐出來:“呸呸!真咸!幾年沒炒菜,連鹽多鹽少都不知道瞭。”
談靜把筷子放下,說:“要不我重新炒一盤去。”
“好吧,你炒吧。”
談靜炒瞭盤雞蛋出來,看廚房的地下還擱著兩個土豆,於是洗洗切成絲,又炒瞭個酸辣土豆絲,這才一起端出來。孫志軍嘗瞭一口,說:“還是你做飯好吃。”談靜靜靜地等著他吃完,今天孫志軍也沒喝酒,盛飯的時候還問她:“你真的不吃一點兒?”
談靜搖搖頭,孫志軍稀裡呼嚕吃完瞭飯,尤其談靜炒的那兩個菜,吃得幹幹凈凈,連湯都倒在碗裡,拌飯吃掉瞭。把筷子一擱,拿手擦瞭擦嘴上的油,對談靜說:“拿來吧,我簽。”
談靜問:“你要多少錢?”
“不要錢。”
孫志軍很爽快地說:“當初我幫你,又不是圖錢。再說瞭,這幾年你伺候我吃,伺候我喝,還幫我還瞭不少債,我再問你要錢,也太不爺們瞭。”
談靜愣瞭一下,孫志軍看瞭看那個離婚協議,問:“有筆沒有?”
談靜掏出筆來給他,他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又說:“今天日子不錯,我們去街道,把離婚證也給辦瞭吧。”
談靜沒想到他這麼爽快,於是跟著他到瞭民政部門,領結婚證的人很多,拿離婚證的人一個也沒有。談靜沒想到離婚這麼容易,就是問瞭幾個問題,雙方把字一簽,交手續費,就給他們一人一個離婚證。
走出民政局,談靜還有點恍惚。大太陽底下,街上的人和車都挺多,孫志軍說:“幸好你把戶口給遷到本地來瞭,不然咱們還離不成。”
談靜沒有說話,她的戶籍從大學退學之後,一直擱在學校裡,是最近聶宇晟替她落戶本市的,為瞭方便將來孩子上學。孫平做完手術之後,馬上就得報名上小學瞭。聶宇晟在這種細節的地方,總是格外周到,怕孩子在戶籍上跟著自己她覺得不樂意,於是就找人幫忙,替她辦瞭落戶。沒想到今天到民政一問,如果不是本地戶口,還得回原戶籍所在地辦理,所以孫志軍有這麼一說。
談靜下決心,把包裡的幾萬塊錢掏出來瞭,對孫志軍說:“這錢還是你拿著吧,孫大哥,謝謝你這麼多年照顧我們。還有,謝謝你給瞭平平一個傢。”
孫志軍說:“我不要!”
談靜硬塞到他手裡,說:“當時我剛生完平平,你替孩子借瞭不少錢治病,我也一直沒還給你,這錢你拿著吧。”她頓瞭頓,說,“你以後少喝點酒,總歸是傷身體。還有,找份好工作,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你那份叉車的工作,工資其實挺不錯,又給交保險養老金,丟得太可惜瞭。這幾年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為什麼跟馮競輝打架瞭,其實你挺照顧我的……”她說到這裡,突然就語無倫次瞭,孫志軍撓瞭撓頭,挺不好意思地笑瞭笑,說:“嗨,過去的事,都別提瞭。其實要找工作也不是找不到,你也知道我其實挺能幹的。”
談靜輕輕地點點頭,一時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她突然鼓起勇氣,踮起腳來,在孫志軍的臉頰上親瞭一下,說:“大哥,再找個好姑娘過日子吧,你是個好人。”
孫志軍被她這一下子都親蒙瞭,直愣愣地看著她。談靜覺得挺不好意思的,轉身就打算走,孫志軍突然叫住她:“談靜!非△凡首▽發”
談靜回頭看他,他幾步追上來,說:“你得提防那個姓盛的,他不知道在搞什麼花頭。是他給瞭我錢,讓我今天跟你離婚……”他說不下去瞭,把手裡的錢往談靜手裡一塞,“其實我喜歡你,喜歡你卻對你不好,我真是個渾球!你以後跟聶醫生好好過,我走瞭!”
沒等談靜再說什麼,他已經逃也似的跑掉瞭。談靜拿著錢直發愣,想為什麼盛方庭非要讓孫志軍今天跟自己辦離婚,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離股東大會還有兩天,今天辦離婚其實對盛方庭和他背後的慶生集團是沒有明顯好處的,那麼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今天到底有什麼事,盛方庭寧可收買孫志軍,也得讓他們離婚?
談靜突然想起今天有什麼特別——今天聶宇晟帶孩子回醫院做復診去瞭!
復診必須得到醫院去,因為有些大型設備隻有醫院才有,而且檢查結果得讓方主任過目。談靜拔腳就走,在街邊攔瞭個出租車,心急火燎地告訴司機:“普仁醫院!快!”
談靜趕到普仁的時候,遠遠就看到外科樓下停著無數警車,藍白色的光閃成一片,還有警察穿著防彈背心,醫院大樓外都拉上瞭警戒線。好些人遠遠圍觀,談靜下車的時候腿都軟瞭,出租車司機找的錢她也忘瞭拿,卻在外科樓外頭就被警察攔下來:“不能進去!”
“裡面出什麼事瞭?我孩子在裡面!”
警察以為她是病人傢屬,語氣柔和瞭不少,安慰她說:“有歹徒劫持人質,放心吧,所有病人都已經緊急疏散,不能移動的病人也都有醫護人員守候,每個樓道口都有警察,不會有事的。”
那一天對談靜而言,是最漫長的一天。談靜拼命打聶宇晟的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也不知過瞭多久,狙擊手開瞭數槍,現場頓時一片大亂,圍觀的人都不知道在說什麼,談靜終於看到瞭孫平,他是被一個警察抱出來的。談靜一看到孩子身上的血就急瞭,叫著孩子的名字跌跌撞撞沖上去,孫平看到她才“哇”一聲哭起來:“媽媽!媽媽!”四周的警察看她是孩子的母親,連忙拉著他們母子:“醫生在這邊!快來!”
“怎麼瞭?哪裡疼?”談靜已經快要急瘋瞭,兩三個急診醫生圍上來,迅速地將孩子放在擔架上,拿著酒精棉一邊擦拭血跡,一邊飛快地剪開孩子的衣服,仔細檢查四肢和軀幹,幾分鐘後醫生松瞭口氣:“沒事,沒有外傷,沒有骨折。”問孫平,“頭疼嗎?有沒有撞到頭?暈不暈?想不想吐?”
孫平明顯是被嚇著瞭,緊緊攥著談靜的衣服,醫生拿小手電照瞭照孫平的眼睛,告訴談靜:“應該沒有腦震蕩,如果不放心,趕緊到門診再做個CT。”
談靜卻著急另一件事,她問孫平:“你爸爸呢?爸爸為什麼不接電話?不是他帶著你來復診,他在哪兒?”
孫平瞪著眼睛看著她,談靜這才明白過來,她吞瞭口口水,哄著孩子:“乖,不怕,媽媽是問聶叔叔呢?聶叔叔怎麼樣瞭?”
孫平“哇”一聲又哭瞭,用手指著那幢外科樓。很多警察都正往樓內沖去,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
事後談靜才知道,聶宇晟除瞭頭部被砸,還被捅瞭十四刀,孩子身上全是他的血,在歹徒舉起小推車猛砸向他的頭部之後,他艱難轉身用脊背對著歹徒,護著孩子,所以孫平一點也沒有受傷。其中有一刀從背後穿過,一直傷到瞭心臟。狙擊手擊斃瞭歹徒,整個外科的精英傾巢而出,每個科室的主任幾乎都來瞭,集中在手術室。
護士長親自送聶宇晟進的手術室,看著麻醉師做瞭全麻才離開,護士長出來之後哭著說,她看到負責做心胸的方主任拿著電刀,手都在抖,做瞭三十多年的手術瞭,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方主任手抖。心外科很多護士和醫生都哭瞭,談靜這才知道最後被警方擊斃的那個人,就是CM項目那個病人的哥哥。
心外科的走廊裡到處是血,警察還在勘察現場。談靜抱著孫平,被幾個醫生半攙半扶,進瞭醫生值班室裡。談靜整個人都已經木瞭,孫平也嚇壞瞭,母子倆都像是靈魂出竅,隻餘瞭軀殼,所以旁人叫他們坐,談靜就抱著孩子坐下。有人給她茶,她就木木地接過去,放在桌子上。孫平緊緊摟著她的脖子,隔一會兒就問:“媽媽,聶叔叔呢?”
談靜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平平乖,爸爸在做手術。”
問瞭十幾遍之後,孫平隔一會兒就問:“媽媽,聶爸爸呢?”
談靜的眼淚簌簌地落在孩子的頭發頂上,卻說不出話來。聽證會之後,醫院都知道這個孩子是聶宇晟的兒子,心外科的人看著他們母子倆這情形,更覺得心酸。護士長過瞭一會兒,拿瞭瓶牛奶來:“平平乖,你中午飯都沒吃,餓不餓?喝牛奶好嗎?”
孫平緊緊摟著母親的脖子,搖頭:“我不要牛奶,我要聶爸爸。”
一句話差點又讓護士長掉瞭眼淚,她去張羅瞭一套幹凈衣服來給孫平,因為剛剛急診大夫急著做檢查,把孫平的衣袖褲管全剪開瞭。談靜很安靜,護士長和幾個護士接過孩子,她就松手,等她們幫孩子換好瞭衣服,孩子重新依偎進她懷裡,她就抱緊。
手術做瞭七個小時,她就在值班室裡坐瞭七個小時,警察問她話,她也很順從地回答。跟聶宇晟是什麼關系?認識歹徒嗎?警察極力地安慰孫平,但孫平嚇壞瞭,隻是摟著談靜的脖子,隔一會兒就說:“我要聶爸爸。”
方主任出來之後,看到談靜抱著孩子還坐在那裡,就像一尊雕像似的。他終於心軟瞭,走過去跟談靜說:“你別著急,手術基本上做完瞭,心肺傷得不嚴重,我做的手術,我心裡有數。就是腦外傷……腦外的黎主任做的開顱……天壇的陳清明主任是黎主任的師兄,他剛剛也趕過來會診,這已經是國內最好的腦外科權威……”方主任摘下眼鏡,對談靜說,“你別哭,你也別急,醫院的同事們會盡最大的努力,小聶是我的學生……”
談靜沒有哭,方主任倒忍不住掉瞭眼淚,他跟無數病患談過話,安慰過無數焦慮的病人,在心外科,經歷過無數次搶救,見過無數生離死別,可是今天談靜沒有哭,他自己倒老淚縱橫瞭。他擦瞭擦眼角,伸手摸摸孫平的頭發,說:“孩子,乖,天都黑瞭,跟爺爺去吃飯,好不好?”
“我不去,我跟媽媽在這裡等聶爸爸。”
方主任又摸瞭摸他的頭發,轉身出去,沒一會兒進來,拿著一塊巧克力,哄著孫平:“乖,把這個吃瞭,等會兒餓得血壓低,對身體不好。”
孫平聽話地開始剝巧克力的錫紙,方主任又叫護士去食堂給談靜買飯,說:“人是鐵,飯是鋼,你自己不吃飯,怎麼等得到他出來?”
談靜還是吃不下,她咽瞭兩口白飯,就覺得飽瞭。時間過得太慢瞭,值班室裡的鐘似乎一動也不動,談靜都懷疑它是不是壞掉瞭。可是醫護人員交接班,一遍遍地查房。疏散後的病人又重新回到病房,所有的工作又漸漸恢復正常,時間像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飛快地逝去,可是她能看見的地方,卻似乎永遠就此凝固。
方主任沒有走,他一直等到聶宇晟手術結束,被送進ICU。談靜終於不再木訥,抱著孩子央求著他也要進ICU,ICU的主任為難地看著方主任,方主任嘆瞭口氣,讓談靜去消毒換衣服,跟著自己進去。
才短短大半天工夫,聶宇晟已經成瞭躺在病床上,毫無知覺的病人。開顱手術剃光瞭他的頭發,他全身都插著各種管子和儀器,傷得太重,黎主任私下告訴方主任:“不太樂觀。”
方主任知道,他說不太樂觀,就是指聶宇晟永遠也醒不過來瞭。他背著談靜又掉瞭一次眼淚,這次他擦完眼淚,告訴瞭談靜實情:“腦外的主任說,聶宇晟不太樂觀,也就是說,顱腦創傷太嚴重,其他外傷都是次要,如果顱腦重傷,他也許就醒不過來瞭。也許醒過來,智力也會受影響。”
談靜的反應很讓方主任意外,她甚至很平靜,隻是“哦”瞭一聲。方主任知道病人傢屬這種反應才是最可怕的,如果痛哭或者其他什麼激烈反應,倒還能把情緒發泄出來。他起初對談靜印象並不好,但這個時候倒覺得談靜是真的對聶宇晟有感情,因為她整個眼神都空掉瞭,她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就說瞭三個字:“那我等。”
方主任覺得這姑娘也挺傻的,他說:“談靜,你哭一哭吧,憋在心裡要憋出毛病的,姑娘……你不哭……身體和精神都會承受不住的……聶宇晟還年輕,也許他會恢復過來,也許他明天就能醒……”
談靜仍舊沒有掉一滴眼淚,她重復瞭一遍那三個字:“我會等。”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似乎是毫不在乎地,說,“他一輩子不醒,我等一輩子。這輩子等不到,我就連下輩子也等他。他等瞭我這麼多年,我就等他一輩子。”
談靜其實非常非常難過,在此之前,她竟然還在跟聶宇晟鬧別扭,他們甚至好長時間都沒有再說過話,聶宇晟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談靜,我已經用盡瞭自己的所有來愛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瞭吧。”
談靜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他說這句話時,那種平淡到近乎絕望的語氣。
她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她也是用盡瞭自己的所有來愛他,她不是不要他的愛,隻是她覺得自己背負著母親的死亡,太沉重,重得她被迫放棄,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