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槁如鬼的男人開口,如一股子金石聲,“從一品。閣內修行十年,可此下眾生,此上無人。”
白狐兒臉沒有任何阻攔地進瞭王府,在那些當年被北涼鐵騎踏破傢園、門派的江湖人來說,這裡不僅進門難於登天,裡頭更加危機重重,與擁有“天下第二”坐鎮的武帝城和劍仙輩出的吳傢劍塚並稱三大禁地險境。
武帝城是有一個睥睨天下高手的老怪物。
劍塚是有大批一生一世隻許用劍甚至隻許碰劍的枯槁劍士。
而北涼王府,除瞭明面上的北涼鐵騎護衛,還有無數隱匿於暗處的不出世高手,那一場武林浩劫,人屠徐驍不僅割稻草一般地成批殺掉瞭無數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也一樣招徠瞭相當規模品性不佳但實力變態的“走狗”。
最初的無名小卒徐驍自打上陣第一天,便幾乎不卸甲不下鞍,將近四十年看似沒個止境的平步青雲,足以讓徐驍這個所有武林人士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去豢養不計其數的門客、說客、俠客和刺客,賜予重金美婢或者名利權位。
武庫建成後,更有各色武癡前往求學,心甘情願為北涼王賣命鎮宅。
正常人誰敢去拔徐驍的虎須逆鱗?敢在徐驍面前自稱老子並且動粗的不過一人而已,那就是領著白狐兒臉南宮仆射進入王府的徐鳳年。
此刻,世子殿下邊走邊給隻知一個姓名的白狐兒臉介紹王府風景。徐鳳年如自己所說,吃不瞭苦,學不瞭武,空有天下武者夢寐以求的武庫,卻隻曉得在裡頭看些旁門左道的末流雜書,因此徐鳳年對王府陰暗處的三步一殺機沒有太多玄妙感受,白狐兒臉則不敢掉以輕心。
到瞭氣象巍峨的聽潮亭底下,抬頭望著亭頂,眼神復雜,說是亭子,其實是一座正兒八經的閣樓,攢尖頂,層層飛簷,四望如一。
徐鳳年輕笑道:“對外宣稱六樓,其實內裡有九層,數字起於一極於九嘛,但顧忌京城那邊有人會吃飽瞭撐的說風涼話,就成現在這個樣子瞭。如你所見,下四層外有回廊,五六可作瞭望廳。頂樓沒有擺放任何書籍物品,空無一物。閣內專門有五人負責將武學秘籍按照修習難度從下往上依次擺放,應該就是江湖上所說的守閣奴,都是我打小就認識的老傢夥,神出鬼沒的。抄書人隻有一人,我就是跟他學的字畫丹青,病秧子一個,比鬼更像鬼,但還是嗜酒如命,我每次上樓都得給他帶酒。守閣的武奴若說是高手,我信,但我這半個師父如果是,我就從九樓跳下來。”
白狐兒臉沒有得寸進尺要求入閣,連湖中的萬鯉朝天都沒欣賞,轉身就走,輕淡道:“你先幫我拿一套《須彌芥子》出來,佛門聖地碑林寺隻有殘缺半套,閣內應該有另外半套,共計六本,我翻書快,一本一本太麻煩,對我來說也不劃算,因為你上樓所需的酒錢我來付賬,繡冬和春雷我隻能給你其中一把,所以你少登幾次樓,我便多心安理得幾分。”
徐鳳年略帶討價還價嫌疑地輕聲問道:“我能要那把繡冬嗎?”
白狐兒臉不愧是爽利的男人,毫不猶豫道:“可以。”
徐鳳年訝異道:“你真舍得?”
徑直離開的白狐兒臉平靜道:“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舍不得放手的。”
跟在身後的徐鳳年撇瞭撇嘴,不以為然嘀咕道:“恐怕孑然一身才有資格說這話吧。”
白狐兒臉就在一棟離世子大院不遠的僻靜院落住下,過著黃卷青燈在徐鳳年看來無聊至極的日子,通宵達旦,看架勢隻差沒有鑿壁偷光懸梁刺股瞭。
原先徐鳳年還想拉著這位美人賞賞風月,最終還是作罷,除瞭進院子送書就是去聽潮亭還書,隻是送書的時候聊上幾句,都是淺嘗輒止問一下江湖事。
例如問白狐兒臉天下十大高手誰更登峰造極,那四大美女是不是真的沉魚落雁,不過都是些門外漢的幼稚問題。
寄人籬下的白狐兒臉卻沒有仰人鼻息的想法,多半不予搭理。
對此徐鳳年無可奈何,不過唯一的收獲就是現在不近人情的白狐兒臉願意他去摸一下繡冬和春雷兩柄刀,甚至不介意他抽出繡冬,自娛自樂地耍幾個蹩腳把式。
對此,大柱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始終沒有過問半句。
世子殿下回城的消息一傳開,與徐鳳年交好的陵州大紈絝當天就屁顛屁顛地跑上門。那時候他還在呼呼睡大覺,大柱國就全部趕走。
直到現在,才有人能進府叨擾,一個是陵州牧嚴傑溪的二公子嚴池集,另外一位則是惡名昭著的豐州李公子李翰林。
前者由於名字諧音比較不幸,被鄰近幾個州郡的紈絝喚作“爺吃雞”,卻是個難得的正人君子,書呆子一枚,隻不過學究得比較可愛,小事上含糊,大事上心思剔透。
而名字清雅的李大公子則是十足的惡霸,將活人投入獸籠觀看分屍慘劇隻是這位豐州頭號紈絝的其中一個畸形趣味。他還喜歡男女通殺,尤其喜好唇紅齒白的小相公,身邊總要帶著一兩位眉清目秀的青衣書童以備寵幸褻玩。
與嚴池集相識,是因為嚴公子從小就習慣瞭做世子殿下的跟屁蟲,徐鳳年也喜歡捉弄這個嘴邊總掛著聖人教誨的同齡人。
至於李翰林這個渣滓,禍害別人是心狠手辣,從不計後果,但對待朋友卻挑不出毛病,再者李翰林有個姐姐,極水靈,徐鳳年垂涎已久,這不想著能近水樓臺……
除瞭書呆子嚴池集和惡少李翰林,原本還有一個要好的官宦子弟,姓孔,隻是隨著父輩升遷進京做官,已經四年沒見,那是個武癡。
四人聚在一起,為首的徐鳳年負責出餿主意,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的嚴池集負責擦屁股,孔武癡出力,如果事情敗露,那就讓破罐子破摔的李翰林背黑鍋,天衣無縫。
“鳳哥兒。”給徐鳳年做瞭十多年小跟班的嚴池集已然是翩翩公子哥,但一見面,就是泫然欲泣的模樣,道出一聲百轉柔腸的親昵稱呼後,就眼眶濕潤。
唉,這傢夥啥都好,就是嬌氣,多愁善感,悲春傷秋,像個娘們。也難怪李翰林覺得這傢夥跟他一樣有龍陽好,隻是他爺們,是玩弄小相公,嚴池集卻是鐘情於鳳哥兒。
“鳳哥兒!”李翰林的招呼就要霸氣許多,想要跟久別重逢的徐鳳年擁抱一下,被後者一腳抬起輕輕抵在他腹部,笑罵瞭一句,“離我遠點,一身從男人身上帶來的脂粉氣。”
狐朋狗友重聚於清涼山山頂最適合遠眺的白鶴樓,這棟樓外懸掛的對聯“故人送我下陽關,仙人扶我上黃山”,不是出自那些王朝內享譽海外一字值千金的書法大傢,而是出自八歲時的徐鳳年。
現在看來越發稚氣,但哪怕現在鐵畫銀鉤運轉如意瞭許多,聽潮亭內的抄書人即世子殿下的半個師父卻說這是世子殿下最沒有匠氣的一副對聯,字和意都是如此,當年大柱國一開心就照搬,精心拓印以後掛上瞭,這些年一直沒有換一副對聯的跡象。
第二章徐鳳年沒怎麼訴說這三年的辛酸困苦,隻是挑瞭些新鮮的武林軼事給兩個同齡人聽。他娓娓道來,聽得兩人一驚一乍,艷羨萬分。
喝掉一壺酒,徐鳳年也差不多講完,嚴池集和李翰林還在回味。徐鳳年走到回廊,趴在欄桿上輕輕一笑道:“這下子你們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瞭吧。爺吃雞以後肯定能讀萬卷書,我也走瞭幾千裡路,那翰林你?”
大大咧咧的李翰林撓撓頭道:“要不然以後撈個將軍做,殺一萬個人?”
嚴池集鄙夷道:“莽夫。”
李翰林跳腳道:“這話你敢對大柱國說去?”
嚴池集語塞,一時間無法應答反駁。
徐鳳年提議道:“騎馬出去溜一圈?”
李翰林第一個附和,興高采烈道:“那一定要去紫金樓,魚花魁這三年為瞭你,可是沒接過一次客,名頭都被一個新花魁給壓過瞭。”
徐鳳年問道:“帶銀子沒?”
李翰林拍瞭拍鼓出很多的肚子,嘿嘿道:“瞧見沒,這趟出門本公子從密室偷瞭一萬兩銀票,為瞭鳳哥兒可是豁出血本瞭,回去被禁足也認瞭。”
嚴池集嘲諷道:“瞧你出息的。”
李翰林皮厚,笑道:“那你倒是偷點出來啊,不說一萬兩,就一千兩,你敢嗎?
你們書生啊,就隻會紙上談兵,真要幹罵架鬥毆這類正經事,哪次不是鳳哥兒我們三個出力?給你個脫光光的娘們,都不敢在她肚皮上翻滾,還敢說我沒出息。”
嚴池集漲紅瞭臉,冷哼一聲。
每一個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淒涼夜晚,聽著不遠處老黃的刺耳鼾聲,由怨天尤人轉為苦中作樂的徐鳳年都會懷念和幾個死黨拌嘴的光陰,還有一同躍馬南淮河畔,一同調戲良傢女,一起高歌上青樓,一起闖禍一起作孽,一起大醉酩酊的情景。
三人異口同聲道:“走一個。”
紫金樓有名氣,很有名氣,極其有名氣,名氣之大,傳聞陛下來北涼王府避暑的時候曾微服私訪過紫金樓,隻求一睹那一年涼地四州當之無愧的首席花魁李圓圓的傾城之姿。
當然這隻是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李圓圓銷聲匿跡之後,四州再沒有出現過毫無爭議的花魁,皆如百花爭放一般,各個青樓的美人們費盡心機地爭芳鬥艷,直到出現瞭一位傢世敗落後淪落風塵的魚幼薇。
再作踐自己的女子想必都不會用上真名,所以魚幼薇的原本名字不知,或許姓餘,取瞭諧音。
紫金樓最大的恩客世子殿下私下問過這個勾欄最忌諱的問題,魚幼薇笑而不語,可也沒有讓徐鳳年太失望,表演一曲從未露面現世的絢爛劍舞。看得徐鳳年目瞪口呆。先是驚艷,後面可就是膽寒瞭,如果不是屋外站著一個被北涼王府豢養的耳聾口啞的老怪物,怕死不說還怕疼的徐鳳年恐怕早就落荒而逃。
這以後,去紫金樓的次數便越來越少,心中疑惑便越來越濃。
三個公子哥騎著三匹駿馬,在陵州城主幹道上縱馬狂奔,身後跟著大隊的護衛。
李翰林猖狂大笑,好不解氣,這三年沒瞭鳳哥兒,日子就是算不上快活。
被拖下水無數次的嚴池集早就認命瞭,最大程度上盡量避讓行人。
涼地四州的天字號公子哥徐鳳年居中帶頭,摘瞭紫金冠,單純地以玉簪束發,舍棄瞭佩劍折扇玉環之類的繁瑣累贅,更顯風流倜儻,清俊非凡。
一行人直奔那座流金淌銀的溫柔鄉。
紫金樓的老鴇當年也是艷名響亮的花魁,這些年隨著紫金樓的水漲船高,除非貴客,根本懶得拋頭露面,今日卻急匆匆地盛裝打扮一番,親自出門迎接三位涼地完全可以橫著走的大公子。
三人齊齊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早就候著不惜跌價去越俎代庖的大龜公,不需要徐鳳年說什麼,熟門熟路的李翰林便抽出一張五百兩銀票,塞入徐娘半老風韻猶勝伶人的老鴇領口,怪笑一聲道:“韓大娘,本公子還未嘗過你這歲數婆娘的味道,要不今天破個例?韓大娘,可有從這裡拿去萬兩銀子的床上功夫?本公子可聽說瞭,你當年玉人吹簫可是一絕。”
老鴇伸出一根手指柔柔戳瞭一下一臉邪氣的李翰林,嬌媚笑道:“喲,李公子這回好有雅致,隻要不嫌老牛吃嫩草,韓姨可就要使出十八般武藝瞭,莫說玉人吹簫,觀音倒坐蓮都嫻熟得很。”
雖然與李翰林放肆調笑,老鴇的眼神卻始終在徐鳳年身上滴溜溜地打轉。
李翰林摟著韓大娘依舊纖細彈性的柳腰,和鳳哥兒以及嚴書櫃一起進瞭紫金樓,輕聲壞笑道:“韓大娘,你知道我口味,這次偷溜出來,沒來得及帶上書童,你這有調教熨帖的小相公沒?至於你,我建議你勾搭一下嚴公子,他還是個雛,隻要你能把他折騰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得下不瞭床,我把身上銀子全給你不說,還賒賬五千兩,這生意如何?當然別忘瞭,事後給嚴公子一個六十六兩的小紅包。”
年歲不小卻未人老珠黃的老鴇嫵媚道:“這可不中,州牧大人還不得把我的紫金樓給封嘍。至於小相公,剛好有幾位馬上要出道的可人兒,比姑娘還嫩,那皮膚,保證就跟蜀錦蘇緞一個手感,包你一百個滿意。”
李翰林嘿嘿道:“那老規矩,世子殿下去魚花魁那裡,我自己找樂子,韓大娘再給嚴公子找兩位會手談會舞曲的清倌。”
她故作幽怨道:“李大公子就不想嘗一嘗韓姨美人舌卷槍的滋味?”
李翰林一巴掌拍在她豐臀上,道:“下次下次,養精蓄銳以後再與韓大娘大戰八百回合,定要好生體會一下你的十八般武藝。”
徐鳳年對此見怪不怪,直入後院,找到一處種植清一色芭蕉的獨門獨院,推門而入。
與興師動眾的老鴇韓大娘不一樣,坐在院中望著一株殘敗芭蕉怔怔出神的女子素顏相向,她隻穿青色衣裳,今天也不例外,明顯聽見瞭徐鳳年輕笑的動靜,依然一動不動。她與那些講究排場的花魁不同,沒有貼身服侍的婢女丫鬟,連收拾房間打掃庭院都自己動手,特立獨行,放眼粉門勾欄,還真是鶴立雞群瞭。
石桌上蹲著一隻不臃腫也不消瘦的白貓,就如主人的妖嬈身段一個道理,增減一分都不妥,靈性流溢的白貓有一雙璀璨似紅寶石的眼珠子,盯著人看的時候,就讓人覺得荒誕詭異。
最取巧的是這隻體毛如雪的寵物昵稱為武媚娘。
徐鳳年坐在她身邊,輕輕道:“剛回陵州,一口氣睡瞭個飽,馬上就出來見你瞭。”
魚花魁伸出纖手撫摸著武媚娘的腦袋,小娘子賭氣似的柔聲道:“幼薇不過是個風塵女,哪裡敢奢望更多,第一次,不過是壯著膽子開瞭個玩笑,向那位世子殿下要一個侍妾的名分,那人便連續出瞭昏招,被我屠掉一條大龍。第二次,不過是舞劍一曲,那人便不敢往這院子多待瞭。就是不知道這一次,又會出什麼幺蛾子,那人便再不來瞭。”
最難消受美人恩呢。
徐鳳年用打抱不平的語氣憤恨道:“那傢夥也忒不是個東西瞭,膽小如鼠,氣量如蟲,姑娘,你犯不著為這種人置氣,下次見著他,就當頭一棒下去!”
魚幼薇嘴角微翹,但故意板著臉道:“哦?那敢問公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
徐鳳年厚顏無恥道:“不湊巧,姓徐名鳳年,與那渾蛋同名同姓,但卻比他強上十萬八千裡,哪怕姑娘你說要做妾,我二話不說,立馬鑼鼓喧天八抬大轎地把你給抬回傢。”
魚幼薇終於轉頭正視徐鳳年,隻是這位雙眸剪秋水的美人眼中並無太多驚喜雀躍,繼續望向芭蕉,“晚瞭,我明天就要去楚州,那裡是我的故鄉,去瞭就不再回來。”
徐鳳年驚呼出聲。
魚幼薇收回視線,凝視著相依為命的武媚娘,苦澀道:“後悔瞭吧,可世上哪有後悔藥給我們吃。”
徐鳳年默不作聲,眉頭緊皺。
魚幼薇趴在石桌上,呢喃道:“世子殿下,你看,武媚娘在看墻頭呢。”
徐鳳年順著白貓的視線,扭頭看瞭眼不高的墻頭,沒什麼風景,揉瞭揉臉頰道:“墻外行人聽著墻裡秋千上的佳人笑,叫無奈,可我都走進墻裡瞭,你咋就偷偷出去,豈不是更讓人無奈。”
魚幼薇莞爾一笑,做瞭個俏皮鬼臉,“活該。”
徐鳳年呆滯,與她相識,從未見過她活潑作態,以前的她總是恬靜如水,古井無波,讓徐鳳年誤認為泰山崩於眼前她都會不動聲色,也一直不覺得她會真的去做一個富貴人傢的美妾。
她是一株飄萍才最動人,若成瞭肥腴的庭院芭蕉,興許就沒有生氣瞭。
徐鳳年心中自己罵瞭一句該死的附庸風雅,盡跟大兵痞老爹學壞瞭。這老傢夥專門在聽潮亭放瞭一本自己撰寫的《半生戎馬記》,與兵法大傢們的傳世名著放在一起,無病呻吟,恬不知恥。
她雙手捧著武媚娘,垂首問道:“鳳年,最後給你舞劍一回,敢不敢看?”
徐鳳年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情壯志,“有何不敢?”
魚幼薇輕柔道:“世上可真沒賣後悔藥的。”
徐鳳年笑道:“死也值得。”
一盞茶後,魚幼薇走出來,風華絕美。她舞劍,走瞭至極的偏鋒,紅綾纏手,尾端系劍。
剎那間滿院劍光。
上回舞劍請瞭一位琴姬操曲《騎馬出涼州》,這一次隻是由她親自吟唱瞭一曲《望城頭》,這首詩是西楚亡國後從上陰學宮流傳出來,不求押韻,字字悲愴憤慨,被評點為當世“哀詩”榜首。
第二章西楚有女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先帝侍女三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大凰城上豎降旗,唯有佳人立墻頭。十八萬人齊解甲,舉國無一是男兒!方才武媚娘在看墻頭。
當年是誰在看那立於亡國城頭上的佳人?
曲終。
長劍挾帶一股肅殺之氣疾速飛出,直刺徐鳳年頭顱。
她似乎聽到瞭將死之人的那句“臨終別言”:十指剝青蔥,能不提劍,而隻是與我手談該多好。
那一瞬間,死士魚幼薇纖手微微顫抖,可劍卻已刺出。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這首《望城頭》,是魚幼薇父親寫給娘親的詩,那時候父女兩人被裹挾在難民潮流中,回望城頭,隻有一個纖弱身影。
父親回到上陰學宮沒多久便抑鬱而終,真名魚玄機的她便長途跋涉來到陵州,先學瞭最地道的鳳州腔,然後做瞭三教九流中最不堪的妓女,所幸姿容出眾,一開始就被有意無意培養成花魁,不需要做令她想到便作嘔的皮肉生意。
然後,順理成章遇到瞭尋花問柳的世子殿下,大部分時間隻是手談對弈,這個人屠的兒子,真不像他父親啊,不會半點武功,好色,但不饑色,甚至一點不介意跟她說許多詩詞——都是花錢跟士子們買來充門面的。
魚玄機隻是學瞭世人熟知的公孫氏劍舞皮毛,但自信足以殺死徐鳳年,前提是房外不會站著北涼王府的鷹犬,整整五年時間,她都沒能等到機會。
然後徐鳳年消失瞭三年,再過半旬就是娘親的忌日,魚玄機準備什麼都不管,去守墓一輩子,可他卻回來瞭,而且沒有貼身護衛在院門附近虎視眈眈,冥冥中自有天意嗎?
她問過他的,敢不敢看劍舞。他說,死瞭也值。
刺殺世子殿下,大柱國徐驍最心疼的兒子,她肯定是必死的,天下沒有誰做瞭這種事情能活下去。也好,黃泉路上有個伴,到時候他要打罵,就隨他瞭。
魚玄機不忍再看。
鏗鏘一聲。
離徐鳳年額頭隻差一寸的長劍斷成兩截,魚玄機睜開眼,茫然恍惚,不知何時,院中多瞭一位白袍女子,連她都要贊嘆一聲美人。
刺殺失敗瞭?
魚玄機不知道是悲哀還是慶幸,手上還有一柄劍,本來就是用作自刎以逃過屈辱的,抬手準備一抹脖子,死瞭幹凈,可惜武媚娘就要成為野貓瞭。那個男人也說過大雪鋪地的時候,站在王府聽潮亭裡,能看見最美的風光,最美是多美?
無須徐鳳年出聲,一心求死的魚玄機就被桃花一般的“女子”單手捏住蟬翼劍刃,一拈就奪瞭過去,隨手一拋,斜割去大片芭蕉。這還不夠,一膝蓋撞在魚花魁腹部,讓這樣天見可憐的美人弓身如蝦。
徐鳳年本想嘀咕一句美人何苦為難美人,但見識到白狐兒臉的狠辣手法,識趣地閉嘴。繼而看到失魂落魄的魚幼薇,雖然篤定在這裡死不瞭的徐鳳年恨不得怒罵一聲“臭婊子”,然後沖上去幹脆利落地甩上十七八個大嘴巴子。
但默念小不忍則亂同床共枕大謀,呼出一口濁氣,出瞭涼地四州,徐鳳年是死比活著容易,可在涼地境內,死比活著就要難太多瞭。你們這幫過江之鯽一般的刺客,真把身兼大柱國和北涼王的老爹當作繡花枕頭啊。
再者徐鳳年這三年飽嘗底層辛酸,心智成熟許多,當年隻是費解魚花魁莫名其妙殺氣凜然的劍舞,這次他回到陵州不過是打定主意要以身犯險,確定一下魚幼薇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是春藥,那最好,扛回傢行魚水之歡。賣毒藥,對不住瞭,也是扛過去,但下場嘛,一個憋瞭三年一肚子邪火的男人對付一個睡夢中都想撲倒的美嬌娘,還能做啥?
唯一的意外,恐怕就是出手的是白狐兒臉,而非事先跟老爹說好的府上實力最高絕最霸道最牛氣的高手,當然,看情況,白狐兒臉即便沒那麼高,也挺高的瞭。
徐鳳年厚著臉皮道:“白狐兒臉,有沒有讓她失去抵抗的手法,點穴啊之類的?”
白狐兒臉點頭道:“有更簡單的。”
直接一記手刀砍在魚花魁白皙的脖子上,敲暈瞭。
徐鳳年僵硬著臉龐,跑過去探瞭探鼻息,確定不是香消玉殞後,得意冷笑一聲。抬頭一看,白狐兒臉已經沒瞭蹤影,不愧是高手風范。徐鳳年將嬌軀扛在肩上,就這樣扛出瞭紫金樓。
這一天,陵州城便開始瘋狂傳揚,“世子殿下霸王硬上弓瞭魚花魁”的消息。
陵州城內的膏粱紈絝們由衷嘆服世子殿下的跋扈段位是頂天的,三年蟄伏,才回瞭陵州沒幾天,就把魚花魁給褻瀆瞭。
徐鳳年把本名魚玄機的蹩腳刺客扛回王府,後頭跟著衣衫不整的李翰林。嚴池集不喜狎妓,方才隻是正襟危坐與樓內言辭素雅的紅倌清談風月,看到鳳哥兒在芭蕉院待瞭片刻便將魚花魁給拎瞭出來,暗贊一聲霸道。
到瞭府內,李翰林很審時度勢地拉著嚴池集去逛白龍齋。
徐鳳年將魚幼薇摔到內室大床上,拿瞭一捧綢緞綁住手腳,還不放心,再捆瞭一層。
翻箱倒櫃地找出李翰林縱橫花場百試不爽的玉泥散,這比一般采花賊行走江湖必備的蒙汗藥、軟骨散之流要來得高級,女子服用後神志清醒,但體酥身軟如一塊暖玉,想要咬舌自盡很難,卻不妨礙婉轉呻吟。
放進酒杯溶化後,撬開魚幼薇的嘴巴,倒進去,忙完瞭這些,徐鳳年就一巴掌拍下去,粉嫩臉頰浮現一個鮮紅五指印,沒醒,徐鳳年又甩瞭兩個耳光,終於把魚花魁給打醒。
魚玄機睜開眼睛,不掙紮,不抗拒,隨後又重新閉上眼睛,軟軟糯糯說瞭一句讓徐鳳年差點暴跳如雷的話,“世子殿下動作快一點,我就當被畜生咬瞭一口。”
徐鳳年俯身撫摸著她被打紅的冷清臉龐,如至愛情人一般憐惜道:“疼不疼?”
魚玄機紋絲不動。徐鳳年也就不故作姿態,拿起床上一本早就準備好的春宮圖,繪於絲帛,配香艷詞和狎昵語句。圖畫惟妙惟肖,掀開一幅,講述如何把玩纖足,徐鳳年摘去魚玄機的襪子,動作不停,嘴上說著,“纖腴得中,長短合度,不可無一,不能有二,才是神品。幼薇,你的玉足摸起來可真舒服,深冬降至,以後就能幫我暖被窩瞭。這腳啊,春宮圖上說兼有眉兒秀彎、手指尖、雙峰圓潤、唇色紅艷以及私處隱秘的眾傢之長,你說我是玩弄半個時辰呢,還是一個時辰?”
魚玄機有一雙堪稱神品的美足,她入行五年來,無須勞作,每日浸泡香浴,對身體每一寸都保養周到,因為徐鳳年褻玩帶來的本能緊張,腳背彎弓如一輪弧月。
徐鳳年不愧是千金一諾,說褻玩一個時辰,就玩夠瞭一個時辰,尤其當他伸出一根手指摩挲於魚花魁兩粒玉珠腳趾間,明顯能感受到她的壓抑和顫抖。
接下來攀緣而上,隔著魚玄機最後一層貼身絨褲愛撫雙腿,修長白嫩,耍劍耍得那麼飄逸神采,美腿不出意料地充滿瞭彈性,又折騰瞭半個時辰,接下來卻不是扯掉兜肚“開門見山”,而是褪下自己衣物,側臥在魚玄機身旁,含住瞭她的耳垂。
美人已經香汗淋漓,淚眼蒙矓,緊咬著嘴唇,滲出血絲。
徐鳳年在她耳畔輕聲道:“《望城頭》,劍舞,上陰學宮。順藤摸瓜,我就不信憑借北涼王府的勢力,揪不出你背後的身世秘密,到時候你一切在乎的東西,我都會摧毀,活人,就殺。死人,我也要刨墳。慢慢玩膩瞭你,就將你沉屍湖底,請武當山的老道做一場法事,讓你做那冤魂野鬼,不得投胎。與我作對,這便是下場。”
魚玄機滿頰淚水。
徐鳳年猛地張開五指握住她的胸脯,全無先前的溫柔,魚玄機一陣刺骨疼痛,徐鳳年猙獰地微笑道:“我心好,賣你一次後悔藥。你隻要肯服侍我,直到你人老珠黃的那一天,我就答應你還是魚幼薇,我不去管你是西楚舊臣的遺孤,還是江湖上被北涼鐵騎踐踏碾碎的亂民,我都不去追究。一切都安安好好,你能做我的一隻金絲雀,這世上,還有比北涼王府更華麗的籠子嗎?”
魚玄機哽咽抽泣。
徐鳳年冷不丁下猛藥道:“記起來瞭,還有那隻武媚娘,多討喜的小東西,可憐可悲啊,馬上就要變成野狗的嘴食。我這就起床,去芭蕉院抱起它,當著你的面剁爛,再丟給饑腸轆轆的野狗。”
魚玄機暈厥過去。
徐鳳年啞然,這就嚇暈瞭?計劃裡還有更生猛的狠藥沒抖摟出來,意猶未盡啊。
徐鳳年捏瞭兩把紅粉玉鴿,過癮,隻是魚花魁死人一般直挺挺的,摸瞭幾下,徐鳳年就失瞭興致,若隻是漂亮的嬌軀,徐鳳年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想要多少有多少。
坐起身,穿好衣服,低頭看瞭一眼昏睡中梨花帶雨的魚幼薇,徐鳳年胸中的怨氣和眼中的陰戾淡去瞭幾分。一個傻閨女罷瞭,不稀奇,府上不就有一位太平公主嗎?
徐鳳年給腦袋擱在一隻大紅金錢蟒引枕的她蓋上棉被,世子殿下心中對世間女子美貌氣態有一桿秤,一百文即一兩銀是極致,六十文是中人之姿,隻有上瞭八十文才能入徐鳳年的法眼。
在他看來白狐兒臉拋開男人的身份,能有九十五文,本來想評一兩銀,但覺得不妥,得給自己留點念想。薑泥有九十文,但將來還能更漂亮些。
眼前魚幼薇八十六文,跟他大姐差不多。府上過七十文的艷婦美婢不多,但也不少,隻不過吃這類勾一勾手指頭的窩邊草,用世子殿下的術語就是“忒不是個技術活”,徐鳳年不學武,不敢縱欲過度,精挑細選,寧缺毋濫,品格“高雅”。
第二章徐鳳年忙活瞭兩個時辰,吃瞭點存在精巧食盒的溫熱糕點,有瞭力氣,坐在床邊,又是一巴掌打醒魚花魁,冷言冷語道:“想不想吃用武媚娘的肉做成的包子?”
魚玄機終於沙啞地哭泣起來。
徐鳳年翻白眼道:“騙你的。不妨跟你說實話,我要出氣,至多跟你和你的傢世過不去,等將你投瞭湖,武媚娘我幫你養著,一定白白胖胖。”
她愣愣望著徐鳳年。
徐鳳年冷笑道:“在床下,我何時騙過你?”
她委屈道:“此時你坐在床上。”
徐鳳年惱羞成怒,霍然起身道:“驢操的,記打不記好的娘們,老子這就去把武媚娘剁成肉醬!”
剛起身,就聽到魚幼薇輕輕道:“我給你做奴,從今天起,我隻是魚幼薇。”
徐鳳年轉身凝視著神情死寂的魚花魁,問道:“我能信你?”
她閉上眼睛哀苦道:“那你先殺瞭我,再去殺武媚娘。”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松開她手腳的捆綁,然後離得遠遠的,“今天你先睡這裡,明天幫你安排一個院子,算是做我的暖房侍妾,別奢望名分,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四處走動。”
她平靜道:“我想武媚娘瞭。”
當晚,世子殿下就派人去紫金樓給魚幼薇贖身,芭蕉院子除瞭一隻白貓,什麼物什都沒捎回北涼王府。
月明星稀,兩人緩緩走上聽潮亭臺基。那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大柱國徐驍和徐鳳年招惹來的白狐兒臉。
因為逝世的王妃一生信佛,雄偉臺基下有四方形佛塔一座,刻八瓣梅花須彌座,塔身為覆缽形,正中開一船形龕,內刻一佛結跏趺坐於蓮臺,神態莊嚴,剎基有石雕八金剛舉托剎身。
這座建築無疑是陵州城的風水所在,陵州缺水,北涼王徐驍便以人力擴湖為海,寓意“水筆”,聽潮亭高聳巍峨,臨水而建,聚集天地靈氣和吸收日月精華。
主閣一樓簷下有三塊橫匾,正東為皇帝禦賜“魁偉雄絕”九龍匾。
入閣前,大柱國輕笑道:“以救鳳年一命換南宮先生入閣,怎麼看都是我賺瞭。”
白狐兒臉神色如常,沒有答話。
推開大門,大廳內一塊巨幅漢白玉浮雕《敦煌飛仙》映入眼簾,畫上衣袂飄搖的飛仙俱是與真人等高,連見多識廣的白狐兒臉一時間都駐足失神。
微微駝背的北涼王徐驍呵呵一笑,介紹道:“這一樓西廳擺有天下間入門武學三萬卷,不甚值錢的東西,我搜羅來不過是占個位置,加點傢藏萬卷書的書香氣派。二樓是暗層,除瞭四千陰陽學縱橫學孤本,還有四十九件天下奇兵利器,是我二女兒最愛待的地方。三樓有高深寶典秘籍兩萬卷,四樓暗層珍藏瞭一些奇石古玩,總被鳳年罵銅臭得很。五樓六樓,便是那些個不惜犯險潛入王府的江湖豪客所圖之物,再往上,相信尋常高手看也看不懂。至於頂樓,空無一物,南宮先生,若想登高遠眺,可去山頂的白鶴樓一覽風光。”
白狐兒臉聽出大柱國話中含義,點瞭點頭。
徐驍瞇起眼睛笑道:“那我們直上五樓?”
白狐兒臉搖頭,終於開口道:“上去以後可能就再也沒興趣看下面幾樓的六萬卷瞭。”
徐驍並不驚奇,哈哈一笑,獨自走上樓梯,沒入陰影。
腰懸繡冬、春雷兩柄刀的白狐兒臉站在玉石屏風前,神采奕奕。
大柱國到瞭八樓,竹簡古籍遍地散亂,一張紫檀長幾,放著一盞昏黃飄搖的燭燈,幾角擱有一隻裝酒的青葫蘆,一條紅繩系著葫蘆口和一人的枯瘦手臂。
那人席地而坐,披頭散發,一張臉慘白如雪,眉心一抹淡紅,仔細一看,猶如一顆倒豎的丹鳳眼。他一身麻衫,赤腳盤膝,下筆如飛。
大柱國徐驍撿起十幾份竹簡,整齊放好,這才有地方坐下,歉意道:“來得急,忘瞭帶酒,回頭讓鳳年補上。”
徐驍顯然對怪人的沉默習以為常,自顧自道:“沒有一位真正的超一品宗師級高手坐鎮王府,我終歸睡不安穩。希望這個南宮仆射不要讓我失望。說來也怪,密探打聽瞭半年時間,都沒能挖出此人的根底,看來隻能是北莽那邊的人瞭。義山,你說他目前有幾品實力?”
枯槁如鬼的男人開口,如一股子金石聲,“從一品。閣內修行十年,可此下眾生,此上無人。”
大柱國嘖嘖道:“鳳年撿到寶瞭。”
病秧子男人拿起葫蘆,倒瞭倒,沒酒瞭,頓時索然無味,於是停筆,眼神呆滯。
徐驍站起身,抬頭望著南面墻壁一幅《地仙圖》,負手皺眉道:“義山,鳳年不久便及冠,行冠禮,你贈一個表字吧。”
男子想瞭想,“徐鳳年,字天狼。”
大柱國徐驍猛然放肆大笑,頗為自傲。
立冬過後小雪來,但小雪時節卻無雪,這讓最喜歡雪夜溫酒讀禁書的世子殿下很遺憾。
白狐兒臉已經在聽潮亭一樓待瞭半旬,入定入魔,這份毅力讓吃不瞭苦的徐鳳年自慚形穢,但這不耽誤徐鳳年在王府上找樂子。
花魁魚幼薇安定下來,住在一個一夜間被植入棠蕉兩種植物的幽靜院子,白貓武媚娘似乎很滿意新窩,又胖瞭幾分。
徐鳳年給魚幼薇送去瞭最上等的貂裘,最精美的食物,但始終沒有再度臨幸她的凝脂美玉,刻意生疏。那個圓滾滾的祿球兒說得對,養人跟養鷹是一個理兒,得慢慢調教,快瞭容易失去靈氣,慢瞭就不乖巧。
府內人都熟知世子殿下喜歡獨自泛舟遊湖,每次到瞭湖中央,就丟下幾樣東西。天氣暖和的時候,還會潛入湖中,好半天才浮出水面,約莫是世子生性近水。
今天,徐鳳年又極有雅興地做起瞭艄公,撐船到瞭湖心,自言自語瞭幾句,將幾塊包裹好的熱騰騰烤鹿肉系上一塊石頭,丟瞭下去。
然後就躺在小舟上,享受冬日的溫煦陽光,昏昏欲睡過去,半睡半醒之間聽到聲音喊他,坐起身一看,岸邊亭榭裡站著一位身披華貴紅裘衣裳的修長女子。
熟悉的苗條身影附近站著幾位陌生人,她使勁招手,徐鳳年一臉驚喜,劃舟返回,跳進亭榭,結果被女子環腰抱住,香艷嘴唇啃咬瞭徐鳳年一臉,一臉胭脂唇印的徐鳳年親昵地喊瞭一聲姐。
這世上敢這麼調戲世子殿下的,明擺著就隻有大柱國長女徐脂虎瞭。
姐弟兩個從小就關系極好,她出嫁前,徐鳳年到瞭十二三歲還被她拉著同床共枕,如果說天下間北涼王徐驍是最護著徐鳳年的,徐龍象是最聽話的,那徐脂虎絕對是最寵溺徐鳳年的。
一得到父王書信說弟弟回城,徐脂虎立即就馬不停蹄地帶著一群豪奴惡仆趕回娘傢。
眼眶含淚的她捏瞭捏弟弟的臉頰,摸摸頭,揉揉肩膀,還無所顧忌地重重拍瞭徐鳳年的屁股一下,最後習慣性往弟弟襠部掏,徐鳳年苦著臉道:“姐,這裡好得很,就不需要檢查瞭,有外人。這兩位,誰啊?”
亭榭裡除瞭懾於徐脂虎狠辣怪誕作風常年戰戰兢兢的女婢、嬤嬤,還有兩位外來人士,都是風流俊彥。一個青衫仗劍,玉樹臨風。另一個魁梧雄壯,滿臉的正氣凜然。
徐脂虎嫣然一笑,指瞭指,嬌笑道:“這位是清河崔氏的崔公子,劍術超群,路上姐姐遇見不開眼的流寇,是崔公子帶領傢兵驅散。這位是鄭公子,行俠仗義,在關中一帶極富俠名。都是姐姐的恩人。”
兩人一起躬身拱手道:“見過世子殿下。”
徐鳳年微笑道:“既然是姐姐的恩人,那便是本世子的恩人,可有想練的武學功法,這兒藏書頗豐,讓人給你們拿幾本出來。”
相貌清逸的崔公子眼神炙熱,但掩飾很好,當下便推托過去。
遊俠鄭公子卻打心眼裡興致缺缺。
徐鳳年心中分別罵瞭句“矯情”和“缺心眼”,臉色卻仍然熱絡,說瞭一通有的沒的客套話,徐脂虎不覺得乏味,反正在她眼中,弟弟便是最完美的,就是當年學馬跌個狗吃屎的窘態也是極瀟灑的。
徐鳳年一招手,將薑泥使喚過來,讓她領著兩位公子去王府轉悠,然後揮退所有下人,隻留下好些年沒見面的姐弟。
徐鳳年不客氣道:“姐,這崔公子皮囊是不錯,但瞅著怎麼都心術不正,跟我是一路貨,你可別被騙錢騙色瞭。至於那個傻大個,要麼就是真笨,要麼就是城府深沉,也不是好鳥。你跟他們玩玩可以,別動真感情。”
徐脂虎伸出一根手指點瞭一下徐鳳年的眉心,媚笑道:“姐姐還需要你小子來教誨?男人這東西,姐隻要一瞥,就知道他褲襠裡的鳥是大是小、是好是壞。”
徐鳳年握住姐姐的手,拿起一顆貢品黃柑,剝開,姐弟倆一人一半,徐鳳年丟進嘴一瓣,嘿嘿道:“姐好像身子骨豐腴瞭些,這樣就好,要是吃苦瘦瞭,我可就要去江南道大開殺戒嘍。”
徐脂虎突然沒個征兆地就泣不成聲起來,徐鳳年還以為姐姐在那邊受瞭欺負,咬牙切齒道:“姐,你說,誰惹你不高興,我帶人抄傢夥殺過去!”
徐脂虎抹瞭抹淚水,好久才止住哭聲,拉起徐鳳年的手,看著手心和指尖的老繭,又哽咽起來,“姐知道你這三年遊歷不容易,以前的你哪可能樂意將一整瓣柑橘囫圇吞下,便是姐姐肯撕掉橘絲,你也未必肯吃。姐姐衣食無憂,能吃什麼苦?就算是個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的無德寡婦,對姐姐來說,不過是撓癢的碎嘴罷瞭。可你三年遊歷,徒步輾轉數千裡,姐姐想都不敢想,狠心的爹呢!我要找他算賬去!他若不疼你,你隨姐姐去江南道,那兒富饒,姑娘也俏。”
徐鳳年做瞭個豬頭鬼臉,惹得姐姐一笑,這才哈哈道:“姐,我可不是孩子瞭。”
徐脂虎一把摟過徐鳳年,把他的腦袋按在整個江南道男人都垂涎的豐滿胸脯上,哼哼道:“不是孩子瞭,也可以跟姐一起睡,今晚你別想逃。”
徐鳳年一臉沒幾分真誠地害羞道:“姐,有傷風化。”
徐脂虎擰過弟弟的耳朵,威脅道:“信不信我現在就去宣揚你八歲還尿床的英勇事跡?還有,十二歲跟姐躺一張床上,哪次清晨醒來你的手不是按在姐姐這裡?嗯?”
徐鳳年斜眼瞥瞭一下姐姐的胸脯,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諂媚道:“姐,姐弟兩個就不要自相殘殺瞭吧?來來來,我給你揉揉肩膀。”
享受著世子殿下手法老到的揉捏,一臉陶醉舒坦的徐脂虎瞇著眼睛望向湖景,嘆息道:“你回來,黃蠻兒就走,不知道是不是我走瞭,那個丫頭就來,姐弟四人總是沒個團圓。”
徐鳳年問道:“姐,等下大雪瞭,去武當山那兒賞景?”
徐脂虎灑然笑道:“既然那個沒心沒肺的膽小鬼要求天道,就讓他孤單一輩子好瞭,我還沒臉沒皮地求他不成。你若不說,我都忘瞭有這麼個人。”
徐鳳年哦瞭一聲,不再哪壺不開提哪壺。
徐脂虎狠狠地親瞭一口徐鳳年的臉,嫣然道:“姐姐心眼小,眼界小,所以隻要有弟弟你,天下男子俱是不堪入目的俗物。”
徐鳳年故作傷春悲秋道:“可惜是姐弟。”
徐脂虎擰緊瞭耳朵,笑罵一聲,“死樣。”
女人出嫁,便是潑出去的水瞭。
大雪時節有大雪。
不管如何留戀,半旬的重聚時光一閃而逝,姐姐徐脂虎終於還是要回江南道,她說下雪瞭,再不走就真舍不得離開瞭。
那一日徐鳳年策馬送行三十裡,孤騎返城。
回到王府,心情不佳的徐鳳年頭腦一熱,把女婢薑泥和名義上的侍妾魚幼薇都喊到湖畔涼亭賞雪。
湖面早已結冰,但鵝毛大雪仍然不肯罷休地潑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徐鳳年甩瞭甩頭,站起身,喝瞭口溫酒暖胃,嘀咕瞭一聲誰都不明含義的,“老湖魁,可別在底下凍死瞭。”
徐鳳年轉而望向湖對面的聽潮亭,白狐兒臉已經許久沒有露面瞭,在裡頭對著浩瀚的武學卷帙,可還好?
最後遙望向武當山方向,徐鳳年不懂那些窮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武道大境的武夫,至於追求虛無縹緲無上天道的瘋子,就更不懂瞭,他隻知道,當年那個倒騎青牛的年輕道士若肯點頭,姐姐就會幸福。
所以徐鳳年對傳承已千年的武當山沒有半點好感。姐姐心眼小,他更小。
徐鳳年給薑泥倒瞭一杯熱酒,遞過去,她卻報以冷笑。
她是亡國的公主不假,甚至還被師父說成身負天下氣運的天之驕子般的人物,但在北涼王府,她隻是一名女婢,吃穿住行都必須循規蹈矩,所以衣衫單薄瑟瑟發抖的她視線數度瞄在瞭酒霧中。
徐鳳年嘲笑道:“你想喝酒,我給你的卻不要,你又不能自己拿,你我都累得慌。我就是個不成材的浪蕩子,你有本事去刺殺皇帝陛下或者我爹也行,跟我過不去算什麼英雄好漢?”
薑泥冷聲道:“我一個弱女子,就一把神符,隻能殺你,不殺你殺誰?”
徐鳳年無言以對,喝瞭口酒,撇嘴道:“無賴貨,跟我挺般配。”
薑泥幹脆閉目養神。
懷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很好奇這個絕美女婢是什麼身份。
一道白虹掠出閣。
落於離聽潮亭不遠的湖中。
白袍白狐兒臉,第一次同時抽出繡冬、春雷二刀。
繡冬刀長三尺二寸,重十斤九兩。煉刀人不求銳利,反其道行之,鈍鋒。
春雷刀長二尺四寸,僅重一斤三兩,通體青紫,吹毛斷發,可輕松劈開重甲。
一柄繡冬卷起千層雪。
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形,傾斜向湖上疾行的一襲白袍。
磅礴壯闊。
一把春雷刀刀冷冽,湖面冰塊劈散出近百道觸目驚心的巨大凹槽。
風雪亂人眼。
剛拿起一根黃瓜啃的徐鳳年動作僵住,看神仙一樣直勾勾地望著湖中一人兩刀漫天雪。
第二章啃生黃瓜苞米都是來回六千裡遊歷熬出來的習慣,迎合世子殿下的“刁鉆”口味,都準備瞭許多洗幹凈卻不削皮的生黃瓜,還有一些甜苞米,這個時節要折騰這些玩意可是要不小開銷的。
薑泥呢喃瞭一句,“好美的女子。”
相比除瞭一柄神符就沒什麼殺傷力的女婢,粗略習劍並且在上陰學宮待過一些年月的魚幼薇要更有眼力,湖中作悍刀行的俊雅人物,絕對是最拔尖的刀客。
白影卷雪前行。兩道刀氣縱橫無匹。
徐鳳年啃瞭一口黃瓜,樂和道:“這才是宗師風范嘛。”
湖中風雪驟停,一柄重新歸鞘的短刀被拋出,劃出一道玄妙弧線,直插徐鳳年身前雪地。
這一年,大雪時節,白狐兒臉舍棄一柄繡冬,登上二樓。
白狐兒臉再次閉關,前腳才踏入聽潮亭,後腳這邊湖面就徹底碎裂,不僅如此,整座湖水都開始晃蕩起來,無數錦鯉躍出水面,看得魚幼薇神情恍惚。
上陰學宮授課駁雜,唯獨杜絕鬼神一說,但眼前的詭譎奇景,魚幼薇不相信是人力可及,連見慣瞭萬鯉朝天的薑泥都緊皺眉頭,想不透其中緣由。
徐鳳年琢磨瞭一下,低聲咒罵瞭一句,將啃到屁股的黃瓜丟瞭進去。
馬夫老黃雙手插袖哆嗦著小跑過來,估摸著是想湊熱鬧。
這老仆在王府身份比較特殊,無親無故,但因為給世子殿下和二郡主養瞭很多年的馬,即便是性情陰鷙的沈大管傢見到老馬夫都會緩下腳步點點頭,而老黃不管見到誰都是萬年不變的憨樣,咧嘴,缺門牙,傻笑。
徐鳳年招呼老黃坐下,湖面已經平靜下去。
讓下人去準備一艘烏篷船,帶上薑泥、魚幼薇和老黃一起去湖心煮酒賞雪,老黃沒啥興趣,除瞭喂馬就是偷閑喝點小酒,所以聽聞此話後整張老臉都是笑容。
到瞭船內,老黃架起火爐,適時添加幹柴,酒不是黃酒,而是陵州特產的一種土酒,王府外地莊子釀的新酒,酒面上浮起不好看的酒渣,色微綠,細如蟻,被一些個買不起好酒的陵州窮酸才稱作綠蟻酒,沒太多講究,可大柱國就好這一口。
綠蟻酒真正揚名,卻是由於北涼王府二郡主十歲所作《弟賞雪》第一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極為涼地士子稱道,然後廣為流傳,被京城諸多清談名士驚為天人,一時間竟起瞭一股冬日溫綠蟻的潮流。
北涼王徐驍二子名叫徐鳳年、徐龍象,二女中長女叫徐脂虎,次女叫徐渭熊。二郡主這名字可沒半點女兒氣,從小便聰慧過人,劍術有成,詩詞更是一鳴驚人,胸有丘壑,十六歲進入上陰學宮求學,跟韓谷子習經緯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郡主驚才絕艷,相貌卻平平,遠不如大郡主和世子殿下那般姿容出彩。
薑泥依然不喝酒,因為她討厭綠蟻酒,討厭一切跟那個女人有關的東西,憎惡程度,僅次於徐鳳年。
魚幼薇喝瞭好幾碗,剩下都被徐鳳年跟老黃兩個豪飲而盡。
身披厚狐裘的大柱國看到一行人登船,抬手一揮,王府內六七位影子高手緩緩退下,其中五位守閣奴出來瞭三位。
酒勁上瞭頭,徐鳳年醉眼蒙矓地指瞭指薑泥,再點瞭點魚幼薇,嬉笑道:“你,還有你,其實說到底無冤無仇,卻弄得不共戴天,殺我?行啊,薑泥,你把神符拿出來,我讓你刺一刀。我倒要看看,是我身上的烏夔寶甲結實,還是你的匕首鋒利。要不我們打個賭,你贏瞭,結果當然不需多說,如果我贏瞭,你給我笑一個,太平公主,如何,這筆買賣劃算否?”
薑泥細瞇起好看的眸子,躍躍欲試。
薑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親曾是先帝劍侍、父親是西楚散官的魚幼薇手一抖,惹來懷中武媚娘一聲懶洋洋的叫嚷。
徐鳳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開裡頭的衣襟,露出遊歷歸來後便不舍得摘下的藏青色寶甲,挺起胸膛,“來,刺我一刺。”
薑泥在猶豫,伺機而動,如同一隻幼豹。
老黃並不擔憂見血,大少爺那三年起先吃瞭沒江湖經驗的虧,比較狼狽,越到後來,就越奸詐瞭。
最終,她放棄瞭誘人的機會,冷笑道:“你會做賠本買賣?我寧肯信鬼都不信你。”
徐鳳年唰地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嚇出一身冷汗瞭,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黃,去撐船,咱們回瞭,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
薑泥眸子中充滿懊惱。
老黃跟著少爺一個勁樂和。
上瞭岸,薑泥憤恨而走。
魚幼薇沒有穿他送去院子的貂裘,便索性將自己身上整座王府奢華程度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給她,順便摸瞭摸武媚娘的小腦袋,看似隨口道:“你學瞭鳳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讓你露餡瞭,在船上,又是一個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貍尾巴給勾搭出來瞭。幼薇,你真的不適合當刺客死士,以後就安心做籠中鳥金絲雀吧。你看,我沒騙你,這裡有極美的雪景。”
說完徐鳳年就喊瞭一聲剪徑草寇的行話,“風緊,扯呼。”帶著仆人老黃跑遠瞭。
披著千金裘的魚幼薇駐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還是風雪。
離陽王朝乾元六年,臘月二十八,北涼王徐驍與世子徐鳳年拂曉動身,除瞭陳芝豹和褚祿山不在行列,其餘四位義子都隨行,三百鐵騎,浩浩蕩蕩地前往昆州境內的九華山。
這山雖是地藏菩薩的道場,但離陽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九華山地處偏遠,也無大廟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大柱國有意驅逐閑雜信徒,讓九華山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鐘,這裡的撞鐘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也鐘,暮也鐘,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復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次,應瞭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傢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後,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臘月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鐘。
尚未進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並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先鋒型武將,武力超一流,行軍佈陣也出類拔萃。
葉熙真是儒將,擅長陽謀,運籌帷幄於幕後,與那喜歡旁門陰謀的祿球兒截然相反。
姚簡是道門旁支出身,精於覓龍察砂,總隨身帶著一本被翻爛的《地理青囊經》,沒事就喜歡蹲在地上嘗泥土。齊當國為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於那位六子之首的陳芝豹,號稱“小人屠”,生平功績大抵可以一葉知秋。
當晚六人夜宿山頂古寺,臘月二十九早晚大柱國徐驍敲響一百零八次鐘聲。
下山前,黃昏時分,徐驍和徐鳳年站在千佛閣回廊,大柱國輕聲道:“等你行冠禮,以後就由你來敲鐘瞭。”
徐鳳年點頭嗯瞭一聲。
山風乍起,暮色中雲海飄散,群巒山嶺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島,山風又起,復爾被掩映在雲海波濤中,氣象雄偉。偶爾雲海中會激起十數道蘑菇狀的粗壯雲柱,沖天而起,徐徐跌落飄散,化作絲絲縷縷遊雲,是九華山特有的一景。
徐驍伸手遙指那玄奧景象,道:“極少有人能幾十年不變的一帆風順,起起伏伏才是常態,朝廷裡那幾位一隻腳已經邁進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這份榮華是無數次豪賭賭出來的,所以最忌諱別人說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連累你們幾個也跟著起不來。做武將,封異姓王,已是登頂,為文臣,大柱國也是極致,這份滔天殊榮,離陽王朝四百年來,屈指可數。”
父子視野中,景象如滄海揚波,似雪球滾地。
大柱國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綠蟻酒特有的濃烈。
“這裡就你我父子兩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沒有外人,我就直說瞭,李義山說得對,功成易,名退難,我已經騎虎難下瞭。三年前,朝廷有意將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將最受寵愛的十二公主賜婚給你,屆時你就要進京做那空有錦繡名頭的駙馬爺,實為質子,但被我婉拒瞭,讓你去遊歷三年徒步六千裡,才封住朝廷的嘴,但這仍然治標不治本。我在等,若陛下還不肯罷休,哼!徐驍十歲持刀殺人,戎馬四十年,就沒讀過幾篇道德文章,到時候那就怪不得徐驍不忠不義瞭!徐字王旗下三十萬北涼鐵騎,誰敢正面一戰?”
徐鳳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對皇帝寶座沒興趣。你一把年紀瞭,別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給兒子當皇帝的事,多傻!我當上瞭,也不見得比當世子來得舒服。”
徐驍怒目道:“那你願意去當狗屁駙馬?跟那魚姓女子一般做隻籠中雀?”
徐鳳年白眼道:“就算反瞭,你也做不瞭皇帝老兒。涼地從來沒有出龍的風水,何曾有過一統天下的人?”
徐驍嘆息道:“李義山也是如此說的。若你隻是如李翰林一樣的廢物,爹也就無所謂瞭,做個駙馬也無妨,寄人籬下,起碼也是皇宮的屋簷下。你二姐去上陰學宮前跟我說的一席話,一語中的,一個傢族表面上蓊蔚洇潤,氣象雍容,沒用,大多內裡中空,尤其憂心後繼無人,越是富貴豪族,一旦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遠比入不敷出內囊漸盡來得可怕。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揮霍無度,可是鳳年,你給爹出瞭個天大的難題呢,你給爹透個底,究竟有沒有想法將來要手握北涼兵符?到時候你二姐做軍師,黃蠻兒替你沖鋒陷陣,加上爹的六名義子,即便爹死瞭,三十萬鐵騎也亂不瞭、散不掉。”
第二章徐鳳年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驍耍賴道:“爹一大把年紀瞭,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傢業,你這不孝子怎麼也得給爹留點念想不是?”
徐鳳年豪邁道:“這個嘛,沒半點問題。不就是敗傢嘛,我的拿手好戲。”
大柱國駝背的腰,那一剎那,似乎悄悄直挺瞭。
每隔半旬徐鳳年就要去聽潮亭跟師父李義山討教學問,或者去二樓搜尋一兩本密教歡喜法門的秘典回屋子自學成才,但白狐兒臉入駐後,徐鳳年就沒去打攪這傢夥的閉關。
王府上下張燈結彩,喜慶輝煌,僅是大紅燈籠就掛瞭不下六百個。所以徐鳳年一直替那些刺客打抱不平,就算輕功瞭得溜進瞭王府,可要找到徐驍也委實不易,九曲十八彎的,耐心差的好漢估計要忍不住跳腳罵娘瞭。
正月裡,攜帶貴重禮物的訪客絡繹不絕,但有資格當面贈禮給大柱國的權貴屈指可數。大半都過不瞭管傢宋漁那關,然後又有大半被大管傢沈純攔下。剩下的都是李翰林、嚴池集父親這個段位的高官或者世交,這些老油條從來都是準備雙份禮的,顯然深諳北涼王府的規矩,除非軍國大事,其餘一切都由世子殿下的話最作準。徐鳳年自然來者不拒,叔叔伯伯也喊得勤快,人情世故越發熟稔。
元宵節。徐鳳年帶著一群惡奴惡犬去陵州著名的科甲巷看彩燈,元宵素來是賞燈賞月賞佳人的好時光。
很快驚蟄至。春雷萌動,萬物蘇醒,蟄蟲驚而破土出穴。銀裝素裹的北涼王府風光無限好,春暖花開的王府一樣景色旖旎,千樹粉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時分,徐鳳年單獨來到湖畔,劃船來到湖心,脫去外衫,深吸一口氣,躍入幽綠湖中。
這座湖是活水,遠比一般湖泊清澈,徐鳳年屏氣下潛,刺入湖中,但離湖底還有一段距離,他重新浮出水面,再下潛,反復三四次後有十分把握沖到湖底,這才一鼓作氣下潛。湖頗深,照理而言稍深一點的湖底不管如何都應該十指抹黑瞧不見任何光景,但玄妙之處在於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晝般光亮。徐鳳年懸浮在水底,辛苦憋著氣。他眼前的一幕,足以寫入任何一部讓市井百姓咋舌的神怪小說:一位身高約莫一丈有餘的“水魁”盤坐在淤泥中,一頭白發形同水草,緩緩飄搖。閉目入定的水魁體魄雄健,借著鵝卵大小的夜明珠散發的光線,依稀可見水魁左手和雙腳被三條手臂粗細的鐵鏈禁錮,鎖鏈尾端澆築入三顆重達數千斤的鐵球。
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同時殘酷萬分的監牢嗎?水魁睜開眼,不帶任何情感,望向十幾年來唯一能夠見到的活人。徐鳳年打瞭一個手勢,大概意思是稍晚點再丟熟肉下來。那龐大怪物張嘴一吸,將一尾錦鯉吸入嘴中,直接撕咬起來,從嘴中滲出錦鯉的鮮血,沒幾下整條肥碩紅鯉就囫圇下腹。徐鳳年臉色漲紅轉青,堅持不瞭多久,猶豫瞭一下,再打瞭一串隻有他和湖魁才明瞭的手勢。
更像一頭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鋒,直勾勾地盯著徐鳳年,似乎在懷疑和判斷。漫長歲月的與世隔絕,老魁的思考顯得十分遲鈍,徐鳳年卻是等不瞭瞭,嗖地往上躥,否則就得英年早逝,浮屍湖面。爬上船,其實水中並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面的那一刻,徐鳳年擦拭瞭一下身體,穿上衣服,船內有火爐,相當暖和,徐鳳年等瞭片刻,湖面平靜如鏡,有些遺憾,收回視線,瞥瞭眼白狐兒臉贈予的繡冬長刀,橫放膝上,撫摸刀鞘,嘆氣道:“繡冬閨女,看來你是沒用武之地瞭。那老鬼樂意待在底下當縮頭鱉,以後看我還給不給他肉吃。”
年幼時,徐鳳年戲水抽筋,差點就屍沉湖底,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湖底以活魚為食的老魁竟沒生吞瞭徐鳳年,而是運用神通將世子殿下托出瞭湖底。這以後,徐鳳年就養成瞭丟熟肉入湖的習慣,算是報恩,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潛入湖底,看幾眼那坐於湖底的老魁,就能覺得生活其實很美好,一開始將老魁當作受瞭天譴的妖魔鬼怪,長大以後才知道那是個人,也需要進食,隻是徐鳳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幾年,如何換氣?不會憋死?那他的內力渾厚駭人到瞭什麼境界?
徐鳳年為此專門跑聽潮亭翻遍有關閉息的武學古籍,隻在道教秘典中找到“胎息”二字相對符合,可徐鳳年對武當山不陌生,沒聽說山上有哪位當世高人能達到如此絕妙的“玄武定”,在對道士沒個好感的世子殿下看來,道藏所謂“脈住氣停胎始結”“若欲長生,神氣相註”此類措辭不過是故借仙人語來蒙蔽世人的,師父李義山更明確地說過世上無鬼神,道教天師辟谷三年已是極致,絕無乘龍駕鶴羽化飛仙的可能。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世子殿下拎著繡冬上瞭岸,抽刀砍下四五根綻滿黃芽的柳條,環繞一圈,戴在頭上,一甩那把歸鞘的繡冬,閑庭信步。
到瞭聽潮亭臺基上,樊小姐望著簷下三塊匾,分別是先皇題詞的九龍匾“魁偉雄絕”,還有出自大傢手筆的“有鳳來儀”和“氣沖鬥牛”,她反而對拋下餌料錦鯉翻騰的艷麗景象並不如何心動,與以往那些被徐鳳年軟硬兼施拐來的小姐不太一致。
徐鳳年心想不一樣才好,總是魚翅燕窩也倒胃口,偶爾來點秋鱸、冬筍才能開胃。就在徐鳳年偷著欣賞身邊姑娘清麗容顏的愜意時分,天生異象,湖水沸騰跌宕起來,與大雪時節那一日如出一轍,徐鳳年心中驚喜,一招手讓下人將臉色驚駭的樊妹妹領去瞭鳳儀館,並且下令屏退湖邊所有人,做完這些,徐鳳年急匆匆跑向停有烏篷舟的小渡口,拎著削鐵如泥的春雷刀跳上船,剛要執櫓劃船,就看到老黃搖晃著瘦如竹竿的年邁身體沖過來,竟然還背上瞭那個曾讓徐鳳年吃足苦頭的長條佈囊,裡頭裝有一隻將近四尺的紫檀木匣,徐鳳年翻瞭個白眼,這老黃湊什麼熱鬧,到時候萬一湖底老魁翻臉不認人,主仆兩個又開始比誰溜得更快嗎?
等老黃上瞭小舟,徐鳳年劃向湖心,手心俱是汗水。
世子殿下的賭品一直不錯,這回就賭個大的!要說徐鳳年一點不怕,那是自欺欺人。隻不過徐鳳年相信直覺,那被困湖底十幾年的老魁不至於跟他過不去,好歹不深不淺地打瞭這麼多年古怪交道,徐鳳年丟下去的雞腿啊烤肉啊不計其數,春夏季節隔三岔五就潛下去混個熟臉,怎麼都算有點交情瞭。
這件事,徐鳳年沒有跟老爹徐驍提起過,相信父子兩個其實都心知肚明,徐鳳年最多是存瞭當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哪怕因為將這頭湖魁困獸放出瞭牢籠,而惹惱瞭徐大柱國,大不瞭就是挨一頓鞭子,何況徐鳳年也好奇北涼王府的能人異士到底有多厚的底蘊實力,更想知道一個能夠胎息十數年的老魁是不是和那天下十大高手一個級數的高人。
徐鳳年故作鎮定道:“老黃,知道我去幹什麼嗎?跟著我作甚?你會遊水?
可別淹死!”
老仆羞澀一笑,沒有說話。似乎覺得行囊沉重,抖瞭抖小身板,將木匣提上幾寸。到瞭湖心,徐鳳年將紫色春雷拔出遠沒有繡冬那般華美的樸拙刀鞘,深深呼吸一口,刀尖向下,使勁丟下去。半晌過後,沒動靜。
徐鳳年差點破口大罵,心想該不會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得自己跳下去撈刀?老黃緩緩挪步,來到船頭,紋絲不動。
徐鳳年無奈道:“老黃,甭跟我裝高手,你有多高,我還不清楚?”
老黃轉頭嘿嘿一笑。
徐鳳年瞪眼道:“笑啥笑,沒門牙瞭不起啊?!”
頃刻間。湖水比以往任何一次起伏都來得劇烈恐怖,那架勢,簡直是要翻天覆地。躲在船內的徐鳳年第一個念頭是喊上老黃風緊扯呼,接下來當然是讓老爹的手下來收拾殘局瞭。他一個耍橫掃千軍都能把春雷耍出手的世子殿下,總不能傻乎乎地去跟老魁較勁。可很快徐鳳年就察覺到烏篷小舟的詭異,湖上風波駭人,可隻見那三年遊歷一遇危險就腳底抹油的老馬夫微微一跺腳,搖晃的船身便瞬間固若磐石,一動不動。
老黃還不忘轉頭咧嘴一笑,伸手比畫瞭一下與徐鳳年身高差不多的高度,大概意思就是我是這樣高的高手。徐鳳年哭笑不得,好你個老黃,現在還有這份閑情逸致,別等下被老魁打得滿地找牙,你可是原本就沒門牙瞭。聽潮亭三樓回廊躍下一道灰色身影,單足落地,一點一彈,身形輕靈瀟灑地掠向湖中。徐鳳年下意識一抬手,這才發覺手裡沒黃瓜可以啃,有些遺憾,好戲上場嘍。
聽潮亭,即江湖人士嘴裡的武庫,裡頭有守閣奴五名,年幼便在閣內爬上爬下甚至有時尿急瞭就找個角落撒尿的徐鳳年打小就熟識,一聲聲伯伯爺爺喊得殷勤。此時掠出聽潮亭的三樓守閣人是一位道門高人,三大道統之一九鬥米道的一位祖師爺,據師父李義山說精通奇門遁甲,貨真價實的從二品通玄實力,隻是為瞭聽潮亭裡的一卷孤本《參同契》才甘心入閣為奴為仆,徐鳳年小時候爬樓梯嫌累,沒少讓老人背著。
九鬥米老道士身穿一襲灰色廣袖道袍,彈入湖面後,蜻蜓點水,飄逸前沖,雙袖一卷,卷起兩道水柱,直直激射湖心。
徐鳳年見小舟不至於傾覆,就安心不少,嘖嘖稱奇道:“原來魏爺爺身手如此彪悍,早知道當初出門遊歷就帶上他瞭,那些個劫匪草寇還不被揍得屁滾尿流啊。”老黃聽見瞭世子殿下的話,轉頭一臉幽怨,老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辛酸。
徐鳳年不想讓跟著自己奔波勞累三年的老黃傷心,笑道:“魏爺爺再厲害,也比不得老黃你掏鳥窩摸魚來得貼心嘛。這世上高手常有,但會編草鞋的老黃就一個!”
老仆“含情脈脈”地溫柔一笑,看得徐鳳年一身雞皮疙瘩,連忙道:“看戲看戲,別錯過瞭。”主仆兩人都望向湖中。兩條烏黑鎖鏈破水而出,如蛟龍出海,氣勢十足。鎖鏈盡頭牽引著兩把無柄刀,一把刀鋒清亮如雪,一把鮮紅如血,用世子殿下的話說那就是極有賣相,杠杠的,一看就是高手的派頭和氣焰,徐鳳年也就是手頭沒大摞銀票,否則定要高喊一聲“該賞”!雙刀破去九鬥米老道揮出的兩條水龍,當場斬碎!足足一丈高的雄魁體魄沖出湖面,沒瞭湖底雙腳銅球萬斤墜的束縛,那橫空出世的白發老魁猖狂大笑,幾乎刺破徐鳳年的耳膜。一掄鎖鏈,帶出一道弧線,猩紅巨刀劈向老道士,刀勢霸道絕倫,劃破長空,挾帶呼嘯風聲。
第二章魏姓老道輕喝一聲,單腳踩水,激起千層浪,斜射向長刀。水浪被劃成兩半,巨刀勢如破竹,老道士一抖袖袍,試圖攔下這幾乎是生平僅見的凜冽一刀。
卻是徒勞。
道袍寬博袖口瞬間粉碎。一招便敗。身影倒飛出去,跌落湖中,生死不知。
原來湖中老魁也帶刀。與白狐兒臉都是雙手刀,一個卷風雪,一個掀波濤,不知哪個更厲害些?
眼神迷離的徐鳳年咋舌道:“這老魁莫不是天下無敵?早知道高手都是這等威風八面,當年就聽徐驍的勸,好好練武瞭。”
老黃又不甘寂寞地轉頭,搖頭呵呵憨笑道:“不無敵,不無敵。”
徐鳳年聚精會神望著那兒,他瞧出來瞭,老魁雙手鎖鏈根植骨骼,連為一體,而非尋常的纏繞捆綁,這也太恐怖瞭,誰會武癡和自負到與刀達到渾然一體的地步?萬一被人控住刀,豈不是倒黴痛苦至極?雙鎖雙刀的老魁躍進一座涼亭,輕輕揮舞,耗費不少銀兩的涼亭轟然倒塌,幾近化作齏粉,老魁仰天大笑,一頭白發披散飄蕩,恍若一尊閻羅。聽潮亭剩餘四名守閣奴一齊出動,互成掎角,遙遙站定,個個神情肅穆。
王府清涼山山頂,大柱國徐驍坐在一條木凳上,眺望山腰湖中,一覽無餘,手捧一隻出自名匠的紅泥茶壺,盛放的卻是綠蟻酒,他身旁站著義子袁左宗。
徐驍輕笑道:“能擋下幾招?”
沙場上白馬銀槍殺人斬旗如入無人之境的袁左宗輕聲道:“義父,左熊想試一試。”
大柱國搖頭道:“算瞭,下面自會有人收拾這妖怪,傷不到鳳年。”
聽潮亭二樓回廊,一襲白袍駐足欄桿前,腰間一把春雷刀。他看瞭片刻,手指扣在刀環上,推出春雷一寸,縮回春雷入鞘,摩挲瞭一個來回,便轉身回樓。
不僅如此,連王府上最大的清客幕僚李義山都走出陰暗屋子,負手靜觀十年難遇的奇景,似乎陽光刺眼,抬手遮攔瞭一下,自言自語道:“劍九黃,楚狂奴,又得拆去樓閣無數瞭嗎?”
隻見那老魁根本不理睬幾位守閣奴,敢情放眼宇內,少有能讓他重視的對手,隻是嘶吼道:“那黃老九,出來受死!”
徐鳳年驚愕道:“黃老九?老黃,是在喊你?你千萬別告訴我你跟這老魁有恩怨!”
老黃伸手扯去破爛佈條,露出那隻讓徐鳳年心有餘悸的長條狀紫檀木匣,轉頭笑瞭笑,還是沒有門牙的漏風模樣。每次看到這畫面,徐鳳年總會想這老仆喝黃酒的時候,是不是剩餘牙齒緊閉都能將酒漏進嘴。老魁顯然看到瞭立於船頭的背匣老馬夫,白發亂舞,面容猙獰。在徐鳳年大氣都不敢喘的緊張時刻,老黃伸出一隻枯黃手,撫摸瞭一下木匣,仍然不忘回頭傻笑,仰起脖子做瞭個倒酒入嘴的寒磣手勢,道:“少爺,那個?”
徐鳳年氣笑道:“瞧你這德行!有點高手風范中不中?真被你踩狗屎打贏瞭,請你喝一百壇子的龍巖沉缸黃酒。”
被老魁罵作“黃老九”、被李義山稱作“劍九黃”的馬夫微微一笑,那一瞬間,徐鳳年眼睛仿佛被晃瞭一下,老黃不再憨不再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隻覺得不動如山的老仆,竟要比那帶刀老魁還要來得牛氣。
聽潮亭三塊大匾中有一塊“氣沖鬥牛”,說的是那隻存於典籍、事實上純屬虛無縹緲的無上劍氣,徐鳳年心想這老黃若是當真會耍劍,可就值得讓人浮一大白二大白直到一千大白瞭啊。直娘賊賣拐的。
不見老黃如何行動,木匣顫聲如龍鳴,嗡嗡作響,並不刺耳,卻震人心魄。徐鳳年傻眼瞭,三年來跟他一起偷雞摸狗一起被鋤頭敲的老黃還真是個高手不成?
“劍一。”
默念兩字的老黃踩著船頭輕輕踏出一步,徐鳳年所在的烏篷小舟朝岸邊倒退而去,平穩異常,一葉扁舟輕飄後滑,劃出漣漪。徐鳳年遙望老黃枯瘦身影,踏波而行。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開,沖出瞭一柄長劍。山巔站起身的大柱國和聽潮亭內的李義山同時說道:“劍一,龍蛇。”
帶刀老魁放肆笑道:“好好好,黃老九,等你這麼多年,爺爺我今天就破去你九劍,再讓你少背一把劍!”
外行人徐鳳年懊惱得要殺人。因為明知那裡是江湖上最頂尖高手之間的巔峰對決,但在他看來,就是一刀對一劍,一點門道都瞧不出來,甚至遠不如起初雙刀老魁與魏爺爺的對決來得精彩。唯一看出來的就是紫檀劍匣又飛出瞭一柄劍。
徐鳳年哪知道最上乘的招式,都逃不過返璞歸真四個字。
大柱國忘瞭飲酒,端著酒杯,輕嘆道:“劍二。”
聽潮亭內李義山緩緩吐出仨字:“並蒂蓮。”
山上山腰兩人顯然極有默契。
一劍變兩劍,兩劍變三劍。
第二章“劍三。”
“三斤。”
三劍便已經是漫天劍光,籠罩天地。雙刀老魁,三劍老黃。簡直就是半神半仙。
徐鳳年一屁股坐在船上,傻笑道:“該賞,都他娘是上等技術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