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記起三年遊歷中在洛水河畔,遠遠看到的一個窈窕背影,怔怔地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殺人。”
徐鳳年睜開眼睛,吹瞭一聲口哨,天空中沖刺下來一頭神俊矛隼,穩穩停在世子殿下的手肩上,將衣衫鉤破,這頭通體雪白的六年鳳伸出頭顱摩挲主人的臉頰,徐鳳年並不在意那點傷痛,伸出一根手指彈瞭彈心愛寵物的猩紅鉤喙,斜眼看著準備出手的白面撲粉男子,冷笑道:“一百涼州鐵騎正在持弩上山,我倒要看看是誰殺誰。”
假扮公子哥的雀斑女人仍是不怕,受到無理挑釁一般,怒容道:“你敢?”
徐鳳年猖狂大笑道:“在北涼,還真沒有本世子不敢做的事情。”
東越刀客皺瞭皺眉頭,密報上的確有寫武當山下駐紮瞭鳳字營一百驍騎,持有一百架北涼樞機神弩。這種北涼密制的勁弩遠比一般弓弩威力巨大,當年西楚披甲大戟士在戰場上便被這種兵器給射殺無數,幾十根樞機弩在戰役中無足輕重,可若匯聚八百以上,足以震懾人心。
徐鳳年點瞭點自己的鼻子,色瞇瞇道:“喂,小麻雀,來,到本世子大床上去,好好廝殺一番,大戰個三百回合。若是個雛雀,那是最好,本世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定讓雀兒乘興上山,卻雙腿無力下山。”
自稱本宮的女子咬牙切齒,隻是這回不等她踢踹罵人,如陰間人站在陽間的男子隻是一個躍步,便離徐鳳年隻差五步距離。
那一刻,徐鳳年想起瞭大雪夜徒步前行的風寒。老黃瘦小的身子在前面先行,可仍然八面漏風,寒意刺骨。
王重樓立於世子殿下和無須男子中間,道袍鼓蕩,膨脹如球。
硬生生挨瞭一掌。
掌教老道士腳下以那雙玄色淺面靴頭鞋為圓心,一圈泥土濺射開來,可老道魁梧身形卻是不動如武當大峰。道袍內流轉氣機非但沒有衰減,反而飽食瞭一番,再度膨脹。
兩頰撲粉的男子迅速收手,懷疑道:“大黃庭?你是王重樓?”
曾被徐鳳年噴瞭一臉茶水的老道士果真是一如既往的好修養,打不還手,微笑道:“正是貧道。”
無須男子小心翼翼地退回原地,彎腰與那個被徐鳳年嘲笑小麻雀的女子說瞭幾句,她臉色陰晴不定,極力克制,握著兩顆龍鳳胎夜明珠的小手抬起,指著武當掌教罵道:“臭牛鼻子,你要偏袒你身後的傢夥?就不怕讓你整座山門遭瞭災?山腳牌坊玄武當興四個字,掛瞭幾百年瞭?我瞧著挺氣勢,信不信我給你砸瞭?”
老道士呵呵一笑,雙手下垂,無風自飄的雙袖緩緩安靜,並沒有回應那跋扈女子的辱罵,轉頭看瞭眼世子殿下。
徐鳳年報之以李,壞笑道:“喲,麻雀妹子,這張小嘴兒好大的口氣,我喜歡,要砸牌坊?還得問過你未來相公答應不答應。”
東越的孤魂野鬼心中苦笑,這涼王世子的嘴,可比耍刀還要凌厲。徐瘸子怎就調教出這麼個肆無忌憚的無良兒子?是耳朵不好,才沒聽到“本宮”兩字?還是故意裝聾,真以為天底下沒有人可以做大柱國的敵手?
鳳字營一百棄馬上山的嫻熟弩手已經到位,身形矯健地穿梭於竹林間,隻等世子殿下一聲令下,就要把三人射成刺蝟。舉世皆知北涼鐵騎,隻認徐字大旗;北涼驍將,隻認涼王虎符。
天高皇帝遠,何況龍椅上的天子似乎也一直對最後一位異姓王信任有加,前些年還有意將隋珠公主許配給大柱國長子,要知道連京城那邊都流傳著世子殿下的趣聞,一些個涼地士子狀元及第,眾口一詞對那世子調侃嘲諷,與同僚或者恩師說起徐鳳年,總是段子無數。天下百姓都替隋珠公主擔憂,怕其入瞭虎口,京城裡熟知宮內情形的達官顯貴們,則眼巴巴地等著徐鳳年到京城,然後被脾氣相同的公主給活活打死。這隋珠公主,哪次出宮偷玩,不折騰死一打一打的膏粱子弟?
身邊是武當掌教三十年的大神通老道士,身後有一百弩手作為靠山,仿佛有瞭莫大底氣的徐鳳年提起繡冬指瞭指三人,獰笑道:“你,小雀兒,女人,你,東越的喪傢犬,男人,還有你,學女人往臉上抹粉的,不男不女,你們三個,就別下山瞭,都給老子乖乖地留下來做牛做馬,什麼時候把菜園子給收拾好瞭,再看本世子心情,心情好,讓你們哪裡滾來哪裡滾去,心情不好,除瞭雀兒,都剁碎瞭喂狗!王掌教,這山上有狗嗎?”
老道士眼觀鼻鼻觀心,置若罔聞,不蹚這渾水。
竹林裡,被北涼弩手挾其中的騎牛師叔祖嚷嚷道:“世子殿下,山上有很多野狗,晚上嚎得厲害,約莫是沒吃飽。”
老道士頭疼嘆息,這個小師弟,瞎湊什麼熱鬧。煽風點火,一不小心就要把裡外不是人的武當給燒得一幹二凈瞭。
無須男子勃然大怒。天下間還沒人敢如此當面羞辱他!平白無故多瞭個難聽綽號的女子扯瞭扯身邊怒極男子的袖子,小聲詢問瞭幾句,男子神色頗為無奈,據實回答。她的氣勢一下子跌落谷底,瞪著徐鳳年,言112
語仍是大大咧咧,“這破爛菜圃能值幾個錢?”
徐鳳年笑道:“我說它值黃金千兩,它就值千兩。”
她惱羞成怒,被裹瞭佈的小胸脯劇烈顫抖,咬牙道:“好,一千兩黃金就一千兩黃金。”
她抬手丟出一顆夜明珠,砸向一直站立於菜園中不出聲的薑泥,“給你!”
大概是氣不過自己破天荒的示弱,她帶著哭腔再度丟出手上那顆雌珠,尖叫道:“都給你!”
不承想,她太陽從西邊出來地主動放低身價,那個就隻是長得還算馬虎、氣質更是土裡土氣的丫頭,竟然非但沒有感激涕零,反而板著臉,帶著點嫌棄地彎腰撿起兩顆沾泥的夜明珠,一手一顆,就回砸瞭過去,力道更大,險些砸中萬金之軀的她,幸好白面撲粉男子接住瞭龍珠鳳眼。對她來說,哪有丟出東西再要回來的道理,她忍著心疼,陰沉著吩咐侍從毀去那對幾乎從小便玩耍的心愛夜明珠,瞪向那個不知好歹的小丫頭,“你想死?”
薑泥平靜道:“我隻要菜圃,你把它變成剛才的模樣。”
她加重語氣重復瞭一遍:“我隻要菜圃!”
徐鳳年來不及贊賞薑泥這番極其符合自己胃口的措辭,看到不男不女不陰不陽的那廝要捏碎夜明珠,忙不迭厚臉皮喊道:“等等,我這丫鬟不識貨,那對珠子給我嘛。”
珠子的主人和丫鬟薑泥同時出聲。
“你要?”
“我不識貨?”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回答兩個公主,“小麻雀,珠子我當然要,你要送我,今天這破事就算瞭瞭。”
“小泥人,真別說,這對珠子,比你想的要略微值錢些。”
被強行套上一個低俗綽號的外來女子仿佛抓到瞭把柄,丟給身邊侍從一個眼色,神經質地笑道:“你要?我偏不給。”
兩顆夜明珠馬上被無須男子兩指碾作齏粉。
徐鳳年一臉惋惜,這種好東西在王府不是沒有,相反並不少,可天下的好東西哪種不是多多益善?
薑泥不依不饒冷聲道:“還我的菜圃。”
那女子針鋒相對道:“就憑你?”
薑泥很不見外地斜瞥向徐鳳年。
徐鳳年有些無奈,這便是薑泥小泥人的無賴瞭,殺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出瞭事情,由他擔當,更是合情合理的。
華服女子尖酸刻薄道:“我隻聽說過金屋藏嬌,還沒聽過茅屋藏嬌。徐鳳年對你可真是愛惜。”
薑泥何等心思玲瓏,一下子便揭穿瞭最後那層紙,“愛惜?談不上,再不濟總比對某些被拒婚的人要好。”
女子一臉茫然懵懂,“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呀。”
薑泥伸出手,道:“還我菜圃。”
這已經是第四遍瞭。
公主和公主。
針尖對麥芒。
徐鳳年隻偷偷覺得有趣,公主何苦為難公主不是?
騎牛的躲在竹林裡,嘴裡咬著一片竹葉,蹲著看戲。說心裡話,這位年輕師叔祖對世子殿下並無惡感,尤其是上山練刀以後,每次搬書到武當,其中都會夾雜一兩本與武學無關的好書。山上風景當然好,否則也不會被古人稱作琉璃世界,天下五嶽,前朝往上一千年,武當一直被譽為太嶽,山上建築與天接運,與地接氣,單個拎出來同樣比那小人得志的龍虎山更勝一籌,其餘三嶽難以與武當頡頏。
隻是將這風景看瞭二十幾年,洪洗象沒看厭煩,也總希望可以看到一些新鮮人新鮮事,世子殿下說瞭這叫喜新不厭舊,是好事。山上舊人舊事,年輕師叔祖都打心眼裡歡喜,不說大師兄如同慈父一般,陳師兄遍覽玉柱經書,就是嚴厲瞭些,每次被他翻出山下而來的禁書,都語重心長地扼腕嘆息,習慣性在洪洗象面前螞蟻轉圈。一圈接一圈,最多一次轉瞭三十多圈。還有那噤聲練劍的小王師兄,劍法卓絕,別人挖空心思修習劍招劍勢,尤其是吳傢劍塚,恨不得將招式用到人力極致,小王師兄卻在劍道的獨木橋上獨修劍意,與那傳說很厲害的鄧太阿有異曲同工之妙,曾親眼看到小王師兄立於洗象池的巨石上,用劍氣將瀑佈給斬得爆炸開來。還有幾位更年長些的師兄則都性格迥異,俱是好人,上古方士風范,對洪洗象更是呵護有加。
不過世子殿下到瞭山上後,就更有趣瞭。
洪洗象望著茅屋外的劍拔弩張,難免有些替世子殿下著急,那幾個京城來的傢夥除去女扮男裝的富貴女子,其餘兩人都不好對付,尤其是與大師兄對上一招的陰沉大叔,內力修為深不可測,若不是掌教師兄修成瞭道門百年罕見的大黃庭關,就不會被如此輕松擊退瞭。外界隻知道教裡末牢關極難破關,卻不知大黃庭想要出關是難上加難,龍虎山上那些輩分極高的百歲真人,之所以在福地洞天裡長隱不出,多數是修瞭大黃庭卻在牛角尖裡出不來瞭。
僵持不下的微妙局勢,被瀑佈那邊緩步而來的背劍人給輕松破去。
號稱武當第一呆子的小王師兄!小王師兄已過不惑之年,相貌清癯,無比瀟灑。背負一柄色如紫銅的修長桃木劍,名神荼,傳說上古仙人曾用這柄劍殺瞭一頭禍國殃民的千年狐貍精,劍上仙氣與魔障並存,非大毅力人,無法駕馭。
老道士王重樓溫言道:“山上不宜動幹戈,要不大夥一同去不遠的紫陽宮吃些齋菜便飯?”
徐鳳年打哈哈道:“吃飽瞭才有力氣打架。”
那容顏隻算是一般俏麗,性子卻異常焦躁的女子冷笑道:“武當掌教親自出面護法還不夠,連山上第一劍士王小屏都拎劍觀戰來瞭,武當的待客之道,真讓人感動。這份情,我記下瞭,下次見面,必有重禮報答。”
徐鳳年沒心沒肺地微笑道:“聽意思,小麻雀是不打算跟未來相公糾纏不休瞭,那本世子這就讓這一百持弩士卒護送小娘子你下山,到瞭山下,再喊兩三百鐵騎,一路送出涼地。”
她咬牙吱吱,一連說瞭三個好字,怒極反笑道:“好好好,我一並記住。徐鳳年,你等著便是。”
徐鳳年剛想說話,薑泥已經插嘴,還是不合時宜、不懂世故,“菜圃,賠我。”
徐鳳年沒好氣地瞪瞭一眼,薑泥回瞪一眼,大眼瞪小眼,殺氣騰騰,可在某位女子眼中卻是打情罵俏,冷哼一聲,狠狠踩著臟死瞭的泥面,似乎想要把武當山給踩塌瞭才甘心,最終帶領兩位侍從揚長而去。
下山途中,她數次喊累停歇,顧不上身份地坐在石板上,捶著小腿,上山時一心一意想去給那世間最想挫骨揚灰的仇人好看,沒留意到腳底板生疼,這會兒脫去靴子,看到觸目驚心的血跡,哇地就哭出聲來,可謂中氣十足,在武當山上淒厲回蕩。身後兩人不敢正視的侍從雖說身份超然,可面對這個主子,都如履薄冰,聽到哭聲,更是忐忑,連勸慰都不敢。那傢世已是人間第一尊貴的女子哭瞭會兒,聲漸漸小下去,硬著頭皮穿好做工精美絕倫的靴子,擦去淚水,自言自語道:“孫貂寺,你打不過王重樓,張桓又打不過那王小屏,唉,早知道就多帶些大內高手瞭。”
唯有宮內地位頂尖的大宦官,才會被喊作貂寺或者太監,屈指可數,王朝裡總共不過八九位,見到這些凈身去勢所以面不生明須的宦官首領,哪怕是與皇帝陛下私人關系再親近不過的藩王,或者一些大權在握的得勢股肱重臣,都要捏鼻子繞道而行,與宦官關系好的,說不定還要主動說幾句客套話。離陽王朝太祖建制,某殿內立石碑十三條,明文規定宦官不得幹政、不得擅離京城,這孫大太監既然能夠微服出京,那女子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隻有無法無天的隋珠公主,才有此等逆天的待遇,才能讓當今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孫姓太監今天在武當山上可是受盡瞭那世子殿下的羞辱,他已經想好瞭一百種法子回京後給徐瘸子穿小鞋,扳不倒根深蒂固的徐傢大樹無妨,惡心一下離京數千裡的大柱國也好。
大樹參天。參天?與天子同高?孫太監心中冷笑。
失瞭一對心愛夜明珠的隋珠公主抬頭惡狠狠道:“張桓,我知道你要寫密報給我父皇,你就寫這徐鳳年這些年其實一直在韜光養晦,那些紈絝行徑都是偽裝,這位世子心有滔天野望,在涼地與我見面後,待我十分熱情。”
亡國東越的前朝皇子愕然,不知答應還是不答應,不答應,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答應,那就是欺君大罪,東越皇族本就凋零殆盡,剩不下幾人瞭。
孫貂寺解瞭燃眉之急,如女子尖聲尖氣道:“公主殿下,國傢大事,兒戲不得。咱們據實回報即可,陛下還不給殿下出氣不成?若陛下誤以為徐鳳年真是野心勃勃,豈不是更堅定要與徐瘸子做親傢,到時候公主殿下……”
她一陣認真思量後皺眉道:“嗯,到時候本宮可就丟臉丟大瞭,跟這種草包過日子,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
孫太監和佩犵黨雙刀的張桓默契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松瞭口氣。原本不對眼不對路的兩人一趟武當行,倒有些惺惺默契瞭。
隋珠公主一瘸一拐下山,輕輕問道:“孫貂寺,你說這徐鳳年如何?”
孫太監嗤笑道:“無良無德到瞭極點,以往還以為京城那邊風言風語略有誇張,到瞭涼地以後,哪一州哪一郡不是在罵?今日親眼所見,更是如此。”
隋珠公主心思復雜,放低聲音道:“張桓,他耍刀還可以?都讓你抽出雙刀瞭。”
東越沒落到污泥裡去的舊皇族笑道:“真要殺他,一把犵黨錦刀,十招足矣。”
公主哦瞭一聲,罵瞭一句徐草包,便沒有下文。
身後遠遠吊著監視三人的一百北涼悍卒。
山上,掌教老道士帶著師弟王小屏離開,走前給瞭徐鳳年一瓶丹藥,洪洗象則意態闌珊地去牽青牛。隻留下徐鳳年和站在凌亂菜圃邊緣看著菜圃發呆的薑泥。
世子殿下笑道:“她不賠,我賠你就是瞭。”
薑泥蹲到地上,輕柔地扶起一棵幼苗,默不作聲。
徐鳳年跟著蹲下去,想幫忙,卻被薑泥一手推開,一屁股跌坐在泥土中。
她疑惑地抬頭,看到徐鳳年即便捂住嘴巴,五指間還是滲出血絲,他似乎不想讓薑泥看到這淒慘的一幕,猛地起身,離開菜圃。
內傷不輕的徐鳳年在瀑佈內的小洞府吞下一顆芬芳撲鼻的墨綠丹藥,緩慢地調理氣機。
與那犵黨刀客拼命,其實受傷不重,隻是手上外傷,這對徐鳳年來說並不棘手,這小半年練刀,哪天不是如此?隻是宮內大太監的傢夥出手,才最致命,若非王重樓擋下大半,徐鳳年別說踉蹌著走到這裡,爬都未必爬得回來。
練刀後徐鳳年最重吐納,無師自通地將體內氣血按律循環瞭幾個小昆侖,略有好轉,睜開眼看到帶瞭些齋飯過來的洪洗象。
年輕師叔祖輕聲道:“你倒是個好人。”
徐鳳年搖頭笑道:“我的婢女,我要打要罵要調戲,那是我的天理,別人欺負算什麼事情?打她巴掌,不是等於扇我耳光嗎?”
騎牛的感慨道:“這些我不懂。”
徐鳳年嘲笑道:“你也就懂個屁瞭。”
好心好意地送來飯菜的傢夥也不反駁,上次世子殿下上山揍瞭他一頓,一沒打臉二沒打鳥,知足常樂的洪洗象很慶幸瞭。他突然好像想到什麼,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女子真是被你拒婚的隋珠公主?”
徐鳳年冷笑道:“你都知道?”
最不像道門高人的年輕師叔祖傻笑道:“聽小道士和香客們講過一些山下的事情。”
徐鳳年靠著墻壁,修長五指撫摸著繡冬古樸的刀鞘,岔開話題,語氣平淡道:“當年老皇帝要將以武亂禁的江湖掀翻,要滿國武夫心悅誠服地匍匐在天子腳下,做聽話的狗,可幾大藩王稱病的稱病,直言此事不妥的直言,幾大武將一樣不情不願地做這損德的惡人,到頭來,是誰做那背負天下罵名的貨色?是徐驍,死瘸子才把西蜀滅國,扛著徐字大旗,就把矛頭對準瞭天下武人,其中不乏有北涼士卒,尤其是一些傢族根源,那時候軍心大亂勝過任何一次,北涼大軍不曾開戰,便有兩萬名百戰老卒請辭還傢,更有無數出身江湖的猛將對徐驍心生怨恨,轉投其他軍伍。可徐驍有過抱怨嗎?”
洪洗象不奇怪世子殿下稱自己的父親為徐瘸子,聽說一言不合世子殿下還會拿掃帚追殺大柱國,年輕師叔祖本就不懂山下的人山外的事,這對最奇怪的父子,他就更不懂瞭。
徐鳳年平靜道:“後來當今皇上對上陰學宮有種種不滿,學宮說西蜀滅不得,有傷王朝氣運,學宮又說西楚皇族需善待,否則會寒瞭天下士子的心。皇帝陛下能如何,還不是讓徐驍去做那出頭鳥,一鼓作氣,才兩個月便勢如破竹地滅瞭西蜀,至於得民心的西楚皇族,連皇帝老兒都被徐驍給一劍刺死瞭,近百皇族全部被吊死在城頭,幾乎死絕瞭,如此一來,皇帝睡覺安穩瞭,不說徐驍這些年如何,連我這種最多禍害涼地良傢閨秀的紈絝,都被變著法兒暗殺瞭無數次,要不是命大,早就死瞭。薑泥如此,我認瞭,她一個才五歲就死瞭爹娘的小丫頭,要跟我過不去,說得過去。可那麼多活瞭幾十年一甲子的老狐貍,怎麼也不講理?拉著一群好不容易栽培起來的青年俊彥陪葬?好好活著,不好嗎?”
徐鳳年臉色出奇地柔和起來,輕輕道:“死瞭也好,正好去陪我娘親。”
騎牛的不敢說話瞭,怕被打臉打鳥。
徐鳳年恢復平靜,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六歲便握刀,九歲殺人,那會兒我的願望便是做天下第一的高手,騎最烈的馬,用最快最大的陌刀,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以後娶一個如我娘親一般溫柔善良的女子,才算快意人生。北涼數十萬鐵騎,與我何幹?可長大以後,才知許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許多人你與他講理,他偏不講理。所以當徐驍要我十年不碰刀,十年後再讓我遊歷三年,我都照做。去年,缺門牙的老黃死瞭,我沒有問徐驍這是不是他要老黃死在那武帝城墻頭上,不敢問。我今日練刀,以後再練劍,即便都練不好,甚至半途而廢,我都要……”
年輕師叔祖出瞭一身冷汗,噤若寒蟬。
徐鳳年頭靠著石壁,並沒有說出最後的想法,隻是望向墻對面那顆夜明珠,自嘲道:“你求我姐在江南那邊過得好些,她若不開心,我就對你不客氣,這不講理,是跟天下人學的。”
洪洗象苦著臉道:“可小道最是講理不過啊。”
徐鳳年記起三年遊歷中在洛水河畔,遠遠看到的一個窈窕背影,怔怔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殺人。”
洪洗象剛想拍馬屁說世子殿下這話說得大學問大講究,卻被徐鳳年先知先覺道:“閉嘴。”
徐鳳年讓騎牛的閉嘴,正想讓這傢夥去茅屋拿些紙張過來,山上經歷,需要寫一封信給徐驍,金枝玉葉的隋珠公主若是孩子氣使然才駕臨北涼武當,那無須過多上心,隻不過是舊仇添新恨,徐鳳年虱多不怕癢,反正這一生多半不會去那座巍峨氣象的京城。可若是某個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慫恿,那就絕不能掉以輕心,別看徐驍位極人臣風光無限,指不定哪一天就黑雲壓城風雨驟至,與人打交道,最怕兩種,一種是聰明絕頂的,一種是自以為是的笨蛋,而那裡,這兩種人最多。
徐鳳年剛想使喚這位師叔祖,異象橫生。
偌大一條直瀉而下的洶湧瀑佈炸裂開來!水浪如脫韁野馬撲面而來,徐鳳年和洪洗象都變成落湯雞。徐鳳年對這潑水並不在意,緊盯著瀑佈外白象池中央巨石上的景象,轉瞬即逝的空當中,依稀可見那位在武當輩分與掌教一般高的劍癡王小屏,傲然而立,手中桃木劍神荼直指洞內。這一劍霸氣無匹,給瞭世子殿下一個下馬威,閉口不語十幾年的王小屏果真沒有說話,飄然而去,來也瀟灑,去也瀟灑,一如徐鳳年當年流亡遊歷,看到的那些青年俠士大概都喜歡如此,鼻子朝天,傲氣得一塌糊塗,過個江河,放著擺渡小舟不坐,都要水上漂一下,問題是你漂就漂,別弄得水花濺射,讓坐船的老百姓一身是水啊。要擱在涼地再被世子殿下撞見,別說喝彩打賞,恐怕是一定要把這群王八蛋拖出來打,在水裡浸泡個幾個月,看以後還敢不敢耍威風。
莫名其妙的徐鳳年瞪向被殃及池魚的洪洗象,後者一臉無辜道:“小王師兄屬牛,所以就這個犟脾氣,以前他在這裡練過劍,估計是有些惱火。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別跟小王師兄一般見識。他練劍,以後說不定就是新劍神瞭,世子殿下再來個探囊取物的天下第一刀,就是武當一樁美談。”
徐鳳年沒好氣地吩咐道:“去茅屋幫我拿些紙墨。”
洪洗象屁顛屁顛地跑去搬東西。
徐鳳年打開食盒,剛端起碗,正準備拿筷子去夾一口筍幹齋菜,卻一口鮮血噴在碗中,白紅混淆在一起,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武當丹藥果然非比尋常,吐出瘀血,這會兒氣脈舒暢許多。徐鳳年面無表情地咽下一碗米飯,細嚼慢咽。一碗吃完,卻不是洪洗象拿來物品,而是從未踏足過懸仙崖的薑泥,她手中提著一方古硯和幾頁青檀宣紙,掌心大小的古硯來歷嚇人,西楚有個不愛江山不愛美人唯獨愛筆墨的薑太牙,即薑泥的皇叔,這方古硯被他排名天下古硯榜眼,是火泥硯中的極品,質地出眾,冬暖而不凍,夏涼而不枯,可積墨數年不腐,薑太牙貴為一國皇叔,卻仍不舍得用,落到瞭徐鳳年手中,卻是每隔一旬就要派上用場,偏還要薑泥在一旁素手研墨,因此薑泥恨他入骨,的確是情理之中。
見到薑泥,徐鳳年依然讓她研墨古硯,挑瞭一支最好的關東遼尾,耐心地等待墨汁在太平公主纖手下變得均勻,泛出火泥特有的紅暈,這才提筆將今日與隋珠公主相遇後的一切事無巨細,一一寫就。徐鳳年的小楷最為出彩,古人語學書先學楷,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顏骨柳筋為法,中楷摹歐陽,最後才斂為蚊蠅小楷,學鐘王,這是古訓。天下士子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可徐鳳年在李義山教導下卻反其道而行之,小楷學起,遵循小篆古隸的遺軌,寫不好小楷就不準去碰其他。一經發現,就要挨青葫蘆酒壺的打。當代書法大傢,隻有兩禪寺一個嗜酒如命的老和尚一手字入李義山的法眼,被稱作“此僧醉醺後筆下唯有金剛怒目,絕無菩薩低眉”,因此世子殿下的字少有媚意,俱是殺伐氣焰。
說起來,徐驍膝下兩女兩子也就徐鳳年的字拿得出手,徐龍象不消說,鬥大字不識一個,徐脂虎能算中庸,連驚才絕艷的徐渭熊都可憐兮兮,詩文可謂“冠絕當世”,就連徐驍都無法厚臉皮地說一個好。徐渭熊往北涼回寄的傢書寥寥無幾,可能是這個原因。
徐鳳年吹幹最後幾滴墨汁,折好信紙,誰送信成瞭難題,不想將這封密信經由武當道士之手,可北涼王府的人,身邊這位西楚最後帝王血脈且不說跟心腹嫡系差瞭天壤距離,那瘦弱小身板,也不適合送信,難保沒有喪心病狂的死士刺客沒完沒瞭地在武當附近守株待兔,山腳那些北涼士卒都“護送”隋珠公主一行三人離去,難不成要自己喊上幾位武當高手一起走一趟?徐鳳年哀嘆一聲,得,還是祭出最後的撒手鐧,出去拿繡冬砍瞭一小節青竹,將傢信塞入,兩指貼嘴吹瞭聲口哨,將那頭青白鸞從武當山巔的空中給召喚下來,拿佈料綁在爪上,六年鳳振翅而飛,瞬間不見蹤影。
徐鳳年來到白象池邊上,看著深潭波光粼粼,還有那塊如龍角驚險出世的巨石。
始終站在徐鳳年身後的薑泥硬聲道:“我要下山。”
徐鳳年皺眉道:“連菜圃都不打理瞭?任由那塊小園子荒廢?”
她古板重復道:“我要下山!”
徐鳳年惱火道:“事先說好,你前腳下山,我後腳就把它踩平。”
沒料到薑泥根本不為所動,“隨你。”
徐鳳年徹底沒轍,心頭一動,笑道:“你要下山便下山,腳在你自己身上,我總不能綁著你。不過下山之前,跟我去辦一件事,作為回報,我把你手上拿著的這方火泥硯送你,如何?”
薑泥二話不說將手中古硯丟進白象池。
她不希望這方古硯被眼前這傢夥糟踐。之所以對它格外上心,不僅是它象征著西楚昔日盛世榮華的遺物,還有一個被她隱藏很深的秘密,北涼王府,她敢於表露憎恨的隻有兩人,除瞭位居榜首的徐鳳年,還有那個除瞭寫字和相貌便再無瑕疵的徐渭熊,當年在床上刺殺世子殿下無果,徐鳳年隻是扇瞭一記耳光,放瞭兩句狠話,徐渭熊卻千裡迢迢地從上陰學宮趕回,將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卻暗無天日,更被那世間最惡毒心腸的女人雪上加霜地覆上石板,讓她在井底待瞭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後偶然得知徐渭熊書法糟糕,薑泥便開始自學苦練,沒筆沒硯,無妨,枝丫做筆,雨水雪水一切無根水,都可當作墨水,五歲前的提筆臨摹,早已記憶模糊,練到後來,薑泥隻管發泄心中情緒,一筆可寫數字,往往最後滿地字跡詭譎異常,與時下書法正道背道而馳。
徐鳳年看瞭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薑泥也不問什麼,就去茅屋前蹲著最後看瞭幾眼菜圃,可見她嘴上硬氣,心底還是有些戀戀不舍。
徐鳳年喊道:“騎牛的,滾出來。”
年輕師叔祖果真躥出來。
徐鳳年習以為常這鳥人的神出鬼沒,道:“你去準備些酒肉,一根用於書寫匾額的大錐,實在不行拿把掃帚都行,還有一桶墨汁,馬上去。”
洪洗象納悶道:“世子殿下這是作甚?”
徐鳳年笑道:“練字。”
洪洗象恐慌道:“該不是去紫陽觀墻面上寫字?”
徐鳳年好言安慰道:“這種沒品的事情,本世子怎會去做。”
洪洗象不確定道:“當真?”
徐鳳年打賞瞭一個滾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順便給紫陽觀祈福。這位世子殿下可別整出幺蛾子瞭,紫陽觀百來號道士這些日子哪一個不是擔驚受怕,據說那位住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師兄那邊倒苦水,懇求將那位不知何時興風作浪的混世魔王給請到別處去。徐鳳年等瞭半個時辰,等到洪洗象把東西扛來,便回到瀑佈後調養生息,騎牛的帶來一壺香醇米酒,兩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錐毫,一桶墨汁,很齊全。
徐鳳年真不知道這騎牛的每天到底在幹什麼,不是跑腿送飯就在水邊發呆,要麼就是放牛騎牛,怎麼修的天道?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愜意輕松,徐鳳年都想去修習瞭。
十五月正圓。
空中掛著那麼個大銀盤,走夜路無須提燈籠,徐鳳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瞭。喊上一直待在菜圃當泥人的薑泥一同往山頂走。
紫陽觀躲過一劫,可憐武當三十六宮中的第一宮太虛宮就要遭殃瞭。
“夜色似微蟲,山勢如臥牛。明月如繭素,裹我和薑泥。”
徐鳳年詩興大發,即興作瞭首音律不齊的蹩腳五言詩,得意揚揚道:“這首詩絕瞭。小泥人,你覺得比較涼州士子那些呻吟詩詞如何?”
幾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著背著的薑泥連表情變化都欠奉一個。
徐鳳年帶著薑泥拾級而上,直奔大蓮花峰峰頂的太虛宮。那裡有一個白玉廣場,最宜揮毫潑墨。
試問,哪個文人雅士敢在武當太虛宮前拿大錐寫鬥大字?唯有世子殿下啊。
這才是大紈絝。
為惡鄉裡,成天隻知道做欺男霸女爬墻看紅杏的勾當,太小傢子氣瞭。
到瞭太虛宮門前,山風拂面,遍體涼爽,徐鳳年讓薑泥把東西放在臺階上,撕咬瞭一塊牛肉,坐著思量著如何下筆,是楷書還是行書,或者是隻在私下練過的草書?是《浮屠寺碑》還是《黃州寒食帖》,或是《急章草》?
相比不逾矩的楷體,徐鳳年其實更鐘情草書,肆意放達,隻不過李義山說功力不到,遠未到水到渠成的境界,不許世子殿下沾碰,是一件憾事。
太虛宮主殿屋頂鋪就孔雀藍琉璃瓦,正垂戧三脊以黃綠兩色作主樓空雕花,氣勢恢宏。
大簷飛翹,是天下聞名的大庚角簷。
徐鳳年起身去拿起大錐毫伸進水桶,搖晃瞭一下,還是沒想好要書寫什麼,書到用時方恨少,字到寫時才悔懶。古人誠不欺我。徐鳳年捧著大筆嘆息復嘆息,最終決定還是喝幾口酒,借著酒意說不定能寫出點好東西。他轉身後愣瞭愣,薑泥已經仰頭灌瞭一大口酒,從沒喝過酒的她頓時滿頰通紅,就像西楚皇宮內的桃花,傳聞西楚皇帝寵愛太平公主到瞭極點,小公主對著桃花詢問這滿院桃花有多重,皇帝便叫人摘下所有桃花,一斤一斤地稱重過去。
徐鳳年悄悄嘆氣,把大筆插入墨水桶,今天本就是想見識見識她的字。
當世草書雖已遠離隸草,卻仍是師父李義山所謂的章草,遠沒有達到李義山推崇的“規矩去盡,寫至末尾不識字”的境界。世上寥寥幾人,如兩禪寺的那個怪和尚,才能如國士李義山所說“悲歡離合、富貴窘窮、思慕、酣醉、不平、怨恨,動於心,成於字,方可與天地合”。
隻見薑泥搖搖晃晃地走向大筆水桶。
雙手捧起後,走到廣場中央,開始書寫。
那時候,徐鳳年才知道她笑的時候風景動人,她悲慟欲哭卻不哭的時候,更動人。
懷中筆走大龍。
宛如毫尖有鬼神。
大草兩百四十五字,一筆常有五六字。
以“西蜀月,山河亡。東越月,山河亡。大江頭,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開頭。
以“薑泥誓殺徐鳳年”結束。
她捧著大筆,坐在年字附近,一身墨汁,怔怔出神,淚流滿面。
徐鳳年坐在最高的臺階上,喃喃自語,“好一篇《月下大庚角誓殺帖》。”
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薑泥獨自下山,徐鳳年沒有惱羞成怒地毀去她的叛逆草書,隻是躺在石階上喝掉大半壺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離開太虛宮。當日,徐鳳年依然辛勤練刀,笨鳥後飛,總是要吃一些苦頭。拂曉後掃地小道童見到廣場上潦草的字跡,嚇瞭一跳,以為是神仙下凡寫瞭一幅天書,丟瞭掃帚就跑回殿內喊師父,然後師父看瞭後再喊師父,終於把武當輩分最高的六個師祖師叔祖們都給聚齊瞭。
天下道門近一甲子裡唯一修成大黃庭關的掌教王重樓。
掌管武當山道德戒律的陳繇,為人刻板卻不死板,九十多歲,卻仍然身體健朗,最喜歡踩九宮轉圈訓斥那個山上天賦最高的小師弟,總是每次還沒罵完,就開始心疼,導致次次雷聲大雨點小。
活瞭兩個古稀足足一百四十歲所以顯得輩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關已經出關七八次,次數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瞭。同時司職煉鑄外丹,武當林林總總近百仙丹妙藥,多出自他手。
剛從東海遊歷歸來的俞興瑞,穿著打扮邋邋遢遢,內力渾厚卻僅次於王重樓,才剛到花甲年,途中收瞭個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兒不到二十歲,武當輩分往往與年紀無關,根源在此。
比啞巴還啞巴的劍癡王小屏,古井無波,他這一生仿佛除瞭劍,便瞭無牽掛。
加上最後那個整座武當山大概屬於最不務正業、獨獨追求那虛無縹緲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陳繇由衷贊嘆道。
“絕妙。”俞興瑞點頭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結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憤而不屈,生平僅見。”歲數是尋常人兩倍的宋知命重重嘆息道,彎著腰站在篇首處,仔細觀摩,單手捻著那條長如藤蔓的白眉,說完馬上就咦瞭一聲,“細細琢磨,似乎結尾看似多餘的七字才是點睛。好一個誓殺。”
“好字,比較當下草書更為汪洋肆意,龍跳天門,虎臥山崗,罕見。更是好文,很難想象出自一位年華不過二十的女子。”王重樓出言蓋棺論定。
“噓噓噓,你們輕聲點。”小師叔祖緊張道。
“怕什麼,世子殿下在下邊練刀。”王重樓打趣道。
“反正到時候倒黴的隻有我一個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輕人跟年輕人好打交道,我們都上瞭歲數嘛。”王重樓笑瞇瞇道。
“大師兄,因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裡推瞭?”洪洗象悲憤欲絕道。
“小師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天道不過如此。”王重樓打哈哈道,在師弟們面前,哪裡有啥道門神仙超然入聖的風范。
“放屁!這是佛教言語!”洪洗象嚷道。
“萬流東入海,話不一樣,理都一樣。”俞興瑞落井下石地大笑道。
“聽見沒,你俞師兄這話在理。”王重樓拍瞭拍小師弟的肩膀,然後跟俞興瑞相視一笑,大夥兒都一大把年紀瞭,無望羽化,最大的樂事不過是打趣調侃小師弟幾句,不曉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說幾句是幾句。
王重樓說道:“小師弟,這裡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臨摹,放在藏經閣頂層小心珍藏起來。”
洪洗象翻瞭個白眼,“不寫,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曉,我得少層皮。”
王重樓笑道:“大不瞭最後七字不抄嘛,怕什麼。”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時候被揍的不是大師兄。”
十六年不開口的王小屏駐足凝神許久,終於沙啞道:“字中有劍意。”
四個年紀更大的師兄們面面相覷,繼而皆是會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沒有聽過六師兄開口說話的洪洗象驚喜過後,絕望道:“我寫!”
三日後雷聲大作。
徐鳳年撐著一把油紙傘再來太虛宮,小雨後,隻剩下一地墨黑。雨勢漸壯,雨點傾瀉在傘面上砰砰作響,看到一個背負桃木劍的清瘦身影來到廣場,站在另一角。
徐鳳年不知白發老魁離開北涼王府沒有,否則倒是可以喊來跟這劍癡鬥上一鬥。與東越刀客搏命一戰,再看高手過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個熱鬧。打消這個誘人的念頭,徐鳳年轉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鳥站在雷雨中,撐瞭把傘面繪青鸞的油紙傘,靜候世子殿下。
青鳥帶來大柱國親手轉交給她的一封信。
徐鳳年走入堆滿秘籍幾乎無處落腳的屋子裡,床板桌椅早已堆滿,隻剩墻角一方凈土,不出意外那裡便是薑泥睡覺的地方,徐鳳年坐在一堆書上,從一本《虎牢刀》上撕瞭幾頁用作擦臉,再撕瞭幾頁抹掉手上雨水,這才拆信,信中徐驍親筆寫到他已經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而且沒有隱瞞他開始著手準備在宮內請一尊菩薩打壓不長眼的孫太監,不早不晚兩年後,就要讓姓孫的失勢。真正讓徐鳳年愕然的是,徐驍終於揭開謎底,為何要讓他來武當,竟然是要王重樓將一身通玄修為移花接木般地轉到他身上!這可是逆天的勾當啊?
就不怕被天打雷劈?
徐鳳年毀去密信,心中波瀾萬丈,抬頭望向站於門口的青鳥,問道:“內力也可轉嫁他人?若能如此,隻需死前將功力如座位一般傳承下去,宗門大派的高手豈不是一代比一代強橫?”
青鳥平淡道:“一顆丹藥或者一碗米飯下腹,效果如何,因人而異,內力轉移,更是最多不過半。江湖上曾有個魔頭,內力深厚,最喜歡強行傳輸內力於人,親眼看著那些人體魄不堪重負,最終四肢爆裂而亡,隻剩下一顆完整頭顱。”
徐鳳年啞然道:“還有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瘋子?”
青鳥點頭。
徐鳳年問道:“你說這是徐驍的意思,還是我師父的主意?”
青鳥實誠答復道:“不敢說。”
徐鳳年無奈道:“那就是徐驍瞭。”
青鳥環視一周,竟然笑瞭笑。
徐鳳年柔聲道:“等雨小些,再下山。”
青鳥嗯瞭一聲。
雨大終有雨小時,青鳥終歸還是要下山的,徐鳳年送到瞭玄武當興牌坊那裡再轉身。
回到茅屋外,徐鳳年看著那塊泥濘的菜圃,輕笑道:“恨我何須付諸筆端?
要是被二姐知曉,你又要討打瞭不是?記打不記好的丫頭。”
接下來世子殿下繼續埋頭練刀,隻不過開始膽大包天地去大蓮花峰上的那片紫竹林找不自在,要知道那兒是祖師爺王小屏的禁地,武當山上跟這位劍癡同輩的師兄都沒幾個敢去叨擾,就隻有年輕師叔祖會去放牛吃草,或者找些合適的修長紫竹做釣魚竿。徐鳳年第一次去紫竹林,被斬斷數十棵紫竹的一劍給逼出竹林,第二次不知死活硬扛瞭一劍,結果在木板床上躺瞭半月,連累武當又掏出好幾瓶上品丹藥,當徐鳳年能夠一刀斜劈開瀑佈後,再度拜訪紫竹林,一劍過後就被迫退出,依然沒有見到那位劍癡的面目,隻是沒馬上倒地不起,好歹可以蹣跚地走回茅屋,隻差沒把丹藥當飯吃。
同為丹鼎一脈的武當與龍虎山略有不同,不僅推重龍虎胎息吐故納新的內丹修煉,而且接納“烹煉金石”被龍虎山斥為左道的外丹,青雲峰上便有千鈞鼎爐數隻,煉丹道士都是山上最肯吃苦的,每年耗費木炭近萬斤,聲勢浩大,徐鳳年曾在上月去獨占一隅的青雲峰旁觀過一次開鼎儀式,這座山峰據說除去蓮花主峰最是邪氣不得侵,需挑個良辰吉日,築壇燒符籙,煉丹道士在峰腳跪捧藥爐,面南禱請大道天尊,結束後才上山,總算讓世子殿下明白修道不易煉丹更難,隻是這不耽誤徐鳳年牛嚼丹藥,讓好不容易才說服三師兄宋知命準許世子殿下進山看煉丹的洪洗象十分憤懣,媚眼丟給瞭沒良心的瞎子,沒法子啊。
大師兄說什麼年輕人好溝通,這話當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山上桂花香瞭。
徐鳳年除瞭在懸仙峰下跟瀑佈較勁,就是隔三岔五去紫竹林和王小屏鬥法,總算勉強能夠扛下一劍而不倒。
別看都是一劍,倒和不倒,便意味著徐鳳年練刀是否登堂入室。
大概是猛然發現竹林紫竹驟減,劍癡再出劍,更顯鬼神莫測。
少有人能料到惡名昭著的世子殿下真能在武當山上一待就是半年,一些接觸過風塵俗事的小道士都在猜測世子殿下是不是在山上藏瞭十幾個貌美丫鬟,或者是不是每天大魚大肉,順帶著他們見到年輕師叔祖的次數都少瞭,於是又有小道士們傳言那世子殿下本是魔頭轉世,需要真武大帝轉世的年輕師叔祖去鎮壓著,愈演愈烈,流言蜚語,千奇百怪。
騎牛的洪洗象充耳不聞,也不主動解釋什麼,遇到小輩並且年紀比他更小的道士,問起這類問題,才會笑著回答:“世子殿下在讀《雲笈七簽》《道教義樞》這些典籍,很用心。”
若是別人說,自然沒人願意相信。可從師叔祖嘴裡講出,還是讓人半信半疑。
偶有輩分資歷都不低不小的道士義憤填膺地問道:“洪師叔,那姓徐的放著好好的世子殿下不做,來武當山作威作福作甚?練刀給誰看?”
年輕師叔便笑呵呵地說道:“約莫是他練刀給自個兒瞧吧,世子殿下出身大富大貴,嗜好總會與常人不同,呃,確實有些另類。”
總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句,“肯定是偷師咱們武當絕學,練成瞭刀,好下山去作孽!”
這時候小師叔就噤聲瞭。
他今天將青牛放走,獨自行走於山林,前往懸仙棺,看到一隻武當山上獨有的震馬旦秋蟬從眼前掠過。
也不見洪洗象如何加快步伐,醉漢般行走瞭幾步,便趕上瞭秋蟬,輕輕捏住,恰好在它撞上一隻蛛網前擋下。
年輕師叔祖低頭彎腰地走過蛛網,這才松開雙指,放生那隻秋蟬。
其實這蟬由幼蟲羽化為成蟲後,壽命最多不過三月。
可洪洗象還是救下瞭它,沒有任何理由。隻是做瞭件再順其自然不過的小事。
這位上山二十多年大概就是一直做這類小事的師叔祖,一直都被所有人當作是領悟天道的最佳人選,可似乎他本人從不知天道為何物,也不去費力深思,吃喝拉撒,放牛看書賞景,平平淡淡。
洪洗象緩緩走到茅屋外,看到世子殿下正從菜園子摘下一根黃瓜放在嘴裡啃咬。
洪洗象想趁世子殿下不註意去偷摘一根黃瓜嘗嘗,卻被徐鳳年拿繡冬刀鞘拍掉爪子。
隻好蹲在一旁看的洪洗象好奇地問道:“世子殿下,當真舍得王府那裡的紅嫩酒容、清麗歌喉、山珍海味和錦緞被褥啊?”
徐鳳年笑道:“你若十幾年天天如此,也會舍得。”
洪洗象搖頭道:“小道就舍不得這座山。”
徐鳳年鄙夷道:“你是膽小,兩回事。”
洪洗象撇瞭撇嘴,這便是年輕師叔祖最大的抗議。
徐鳳年嘲諷道:“我都敢上山練刀,你就不敢下山?山下是有紮堆的魑魅魍魎,還是有遍地的妖魔鬼怪?退一步說,即便真有,不正需要你們道士去斬妖除魔?”
洪洗象仍然使勁搖頭。
徐鳳年不再浪費口水,問道:“我要去紫竹林,你跟著?”
洪洗象更是搖頭如撥浪鼓,擺手道:“不去,小王師兄現在都不讓我去那裡放牛瞭。”
徐鳳年啃著黃瓜,提著繡冬刀離開小菜圃,含混不清道:“做天下第一有什麼瞭不起,還不如做那天下唯一。天下第一誰都在搶,搶來搶去也就一個人,可後者卻是誰都有望得到,這才是天道。”
洪洗象蹲在地上,雙手托著腮幫陷入沉思,“有點懂,有點不懂。”
背對洪洗象前行的徐鳳年冷哼道:“別再偷吃黃瓜,我都清點過瞭,回來被我發現少一根,我就打得你三條腿都是血,這個懂不懂?”
洪洗象擠出笑臉道:“很懂!”
徐鳳年剛想要去啞巴劍癡那裡領教所謂的劍氣,卻聽到一陣殺豬般哀號響起,帶著死瞭爹娘的淒厲哭腔,徐鳳年笑著轉身,看到一顆大肉球連滾帶爬過來,迅速拿繡冬刀鞘頂住那三百斤大肉球的沖勢,敢在世子殿下面前如此不顧臉皮赤裸獻媚的,也就隻有褚祿山這朵肥碩奇葩瞭。
見著瞭皮膚黝黑的徐鳳年,綽號祿球兒的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吃力半蹲在世子腳下,白肥雙手握著繡冬刀鞘,泣不成聲。
徐鳳年最喜歡看祿球兒的誇張作態,見一次開心一次,至於真偽,隻要徐字王旗一天不倒,那就都是真到不能再真瞭。
徐鳳年抽出刀鞘,拍瞭拍堂堂千牛龍武將軍的臉頰,“起來說話,從三品的武將,給我下跪,也沒聽說給你爹娘跪過,倒是聽人說你沒事就拿兩老出氣,成何體統。對瞭,祿球兒,徐驍交付給你的事情辦完瞭?”
褚祿山顧不得擦拭身上爬武當爬出來的幾桶汗水,艱難地起身,一身肥肉顫顫巍巍,真不曉得他的婢女侍妾如何受得瞭三百斤肉擠壓,圓滾滾的胖球諂媚笑道:“辦妥七七八八瞭,剩下點兒,有人盯著,出不瞭漏洞,隻等殿下檢驗。祿球兒爹娘是兩個為老不尊的貨色,也就把我生下來,做瞭件好事,憑什麼讓我去跪,倒是世子殿下,英明神武,一人獨占瞭天下才氣八鬥,今兒練刀大成,可不就是文武雙全瞭,給殿下跪死都心甘情願。殿下,這山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祿球兒鬥膽請殿下回王府,嘿,祿球兒這趟出門辦事,在江南道那邊給殿下尋到一對可人的並蒂蓮,才豆蔻年華,卻生得豐腴如美婦,殿下,可以采擷瞭!”
徐鳳年陰沉著臉,“並蒂蓮?”
不知怎麼惹惱瞭世子殿下的褚祿山腦筋急轉,冷不丁想起那個缺門牙的老仆,劍九中似乎劍二便稱作並蒂蓮,這胖子趕緊自己扇瞭兩巴掌,力道奇大,一點不含糊,整張臉像紅燒肉,悔恨道:“小的該死!”
徐鳳年摟過褚祿山肩膀,笑道:“瞧瞧,咱們哥倆感情,生分瞭吧?本世子嚇唬一下,你還當真瞭?這才該掌嘴。”
祿球兒使勁點頭,又狠狠扇瞭自己兩耳光。啪啪作響,異常響亮,絕對是用出瞭昨晚吃奶的勁。褚祿山在涼地兇名昭彰,真正做到瞭罄竹難書的層次,其中一條就是隻要被他聽聞有貌美婦人生子,就要擄搶到府上,吃奶。若奶水上佳,下場還好,吃飽喝足便被打賞銀兩送出去,若不好,就要被他剮去雙乳。
這等豺狼,卻從來都是在涼王府裡做狗。可這條狗,當年追隨大柱國征戰南北,卻也曾做過在戰場上背負徐驍擋下足足十一劍的壯舉。所以徐驍封王後許諾義子褚祿山可犯十一死罪而不死。
其餘幾位義子,各有派系,卻全都對褚祿山十分唾棄,例如袁左宗就從沒正眼看過這胖子,更別說人屠陳芝豹幹脆放話將來要將祿球兒的屍體點瞭天燈。
徐鳳年帶著褚祿山來到洗象池,頓時清涼,看著圓球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捧瞭些水潑在臉上,徐鳳年笑問道:“辛辛苦苦上山,總不是隻想在我面前號叫幾聲的吧?”
褚祿山抬頭笑道:“最近有些趣聞,怕殿下在山上寂寞,想說給殿下聽,好解解乏。”
徐鳳年感興趣道:“還是祿球兒暖心,趕緊說來聽聽。”
褚祿山一屁股坐在石頭上,眉飛色舞道:“第一件是吳傢劍塚出瞭一位年輕的天才劍士,叫吳六鼎,二十歲便出瞭那座劍塚,下山挑戰天下知名劍客,至今還沒有敗績,馬上就要到達越王劍池,想必很快就有一場好戲。這姓吳的劍法十分不錯,獨身單劍從北走到南,雖說尚未跟一品高手過招,可死於他劍下的好手,有六七個都是成名幾十年的紮手硬點子,不過祿球兒心想他的劍再厲害,比起殿下的刀,就是繡花針瞭。”
徐鳳年笑瞇瞇,不置可否,眼神示意祿球兒接著說。
祿球兒抹瞭抹臉上的水珠,繼續說道:“接下來兩件就都是與二郡主有關瞭,兩旬前二郡主在上陰學宮當監考的小祭酒,給一位前西蜀士子一首五言絕句評分,評瞭不堪入目四字,那士子不服氣,便問天下詩詞大傢誰能入眼。殿下,你可知二郡主是如何說的?二郡主一番評點,幾乎把王朝裡所有的文豪名士都惹惱瞭!她評宋祁門詞意萎靡,盡是閨房淫褻、羈旅狎妓之情。評大學士元絳、沈海堂、張角之流,技巧而意弱,沽名釣譽,總體才情不高,意趣不高,遠不能稱為詩詞大傢。評上陰學宮詩詞大傢晏寄道短章小令,純任天籟,看不出個人力功夫。連二郡主的老師蘇黃都不曾逃過一劫,被評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傢美人,雖極妍麗豐美,而中乏富貴儀態!最後那恃才傲物的士子傻眼瞭,再無氣焰,隻得小聲詢問當朝第一詞仙李符堅又當如何。不承想二郡主依然評點隻可稱句讀不茸之詩,不可稱作為詞,念得唱不得。至於李符堅之下,其餘閑雜人等,皆是連讀也讀不得。”
褚祿山說得氣喘籲籲,神采飛揚。說來奇怪,大柱國雙女,徐脂虎對祿球兒竟是深惡痛絕,恨不得打死才好。反倒是聲譽卓絕的徐渭熊對這個胖子並無過多反感,對於弟弟徐鳳年跟褚祿山廝混,也從沒有過問。
徐鳳年哈哈笑道:“這下可好,天下士子都得氣瘋跳腳瞭。”
祿球兒嘿嘿道:“殿下英明,這番評語一出學宮,天下罵聲洶洶,我這趟出行,就順便把一個敢撰文指摘二郡主妄自托大蚍蜉撼樹的傢夥給砍去瞭十指。”
徐鳳年有意無意略過這一茬,問道:“最後一件?”
褚祿山面露兇相:“有個不知道哪裡蹦出來的年輕男子跑去上陰學宮,要與二郡主下棋,說要學古人來一個當湖十局。”
徐鳳年訝異道:“我二姐理會瞭?”
眉宇間俱是殺機的褚祿山嘆息一聲,無奈道:“二郡主答應瞭,十天下瞭十局,五勝五負。”
徐鳳年笑問道:“我猜還是那十二道棋盤,而不是我二姐所創的十九道?”
褚祿山點瞭點頭。
徐鳳年瞭然道:“這就是說那人棋力再好,也還沒資格與我姐在十九道上縱橫捭闔。”
彌勒體型的褚祿山殺機斂去,馬上跟著得意揚揚起來。
徐鳳年笑道:“被你這麼一咋呼,我倒是記起一件事,我二姐不喜我練刀,我下山得好好拍馬屁才行。”
祿球兒瞇眼成縫兒,似乎格外開心。
徐鳳年起身道:“我還要練刀,你下山的時候去菜園子摘兩根黃瓜嘗嘗,你這胖子無肉不歡,偶爾吃點素的,才活得長久。”
褚祿山趕緊起身,一臉感激涕零。
徐鳳年脫去衣衫,將繡冬刀放在岸邊,一個魚躍刺入深潭。
褚祿山摘瞭兩根黃瓜,一手一根,不多不少。走瞭一炷香時間,與侍衛碰頭後,緩緩下山。他上山時走的是由玄武當興牌坊而入的主道,下山挑瞭條涼地香客上山敬香的南神道,二十幾裡路,山峰如筍,大河如練。褚祿山沉默不語,連黃瓜屁股都啃咬入腹,侍衛統領是一名殺人如麻的壯碩武將,與這位大柱國義子的主仆關系不錯,就半玩笑著說瞭一句將軍好雅興,連黃瓜都有興趣。褚祿山二話不說就一巴掌甩出去,勢大力沉,極為狠辣,把那武將給打落瞭數顆牙齒,那人卻連血帶牙一起吞下肚子,匍匐著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被世子殿下調侃甚至拍臉都笑呵呵的祿球兒面無表情,走在山道上,看也不看那個驚恐萬分的統領,隻是回頭望瞭一眼高聳入雲的蓮花峰,輕輕道:“我果然不適合在山上。”
徐鳳年在湖底摸出一大捧鵝卵石,丟到地上,再躍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如此反復,半天時間被他摸出四十來顆,篩選掉一半,都堆在瀑佈後洞內,做完這件古怪事情,才提刀前往竹林。說是紫竹林,其實夾雜瞭不少楠竹、慈竹、算盤竹,數萬株竹子匯成竹海,一有風起便是竹濤滾滾,生機盎然。
徐鳳年喜歡來這邊捉些竹箐雞和彈琴蛙下飯,總沒有理由挨瞭一劍都不去占些便宜。聽騎牛的說到瞭冬天這裡的冬筍最為美味。徐鳳年不知能否熬到那個日子。
武當第一呆子便住在竹海深處的一棟簡陋竹樓。他練劍喜歡在竹林上端踏波而行,劍勢如浪濤,真正是勢如破竹。
徐鳳年進瞭竹林就抽出繡冬,時刻提防著那劍癡王小屏莫名其妙的一劍。
隻是今日不知為何,直到徐鳳年望見瞭竹樓,王小屏還未出劍。
壯著膽子繼續前行,徐鳳年身上已經衣衫濕透。怪不得世子殿下如履薄冰,那劍癡是真癡,才不管什麼北涼三十萬鐵騎,不管什麼大柱國徐驍,不管武當山腳那四字牌坊,他心中隻有劍。所以每次僅出一劍,徐鳳年都得聚集全部精氣神去小心應對。
王小屏緩緩地走出竹樓,坐在一把竹椅上,並沒有背負那柄鎮山之寶的神荼。
徐鳳年將繡冬歸鞘,走過去坐在王小屏對面椅子上。不拿劍的劍癡,就隻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大叔,神情僵硬,道袍樸素。王小屏成為武當道士時間很晚,傳聞上山前是個富傢浪蕩子,不謀仕途,癡情於美人和劍,受過一次情傷後,便視美色如虎狼,一怒之下散盡傢中財物,上瞭武當。別人一輩子不得悟透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他僅花瞭三年時間便爛熟於心,最終成為上一代掌教的弟子,之後更是噤聲練劍,走一條自創劍道的艱辛路子。
王小屏手中捻瞭幾片雲霧茶的生茶葉,放進嘴裡細細咀嚼,表情木訥,眼神卻熠熠。
徐鳳年坐瞭幾炷香的工夫,就隻看到武當山第一呆子細嚼慢咽茶葉。秋茶比起春夏兩茶略顯枯老,茶味和淡,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吃。徐鳳年聽著竹葉蕭蕭,沒來由想起當年二姐的一首詠竹詩,約莫是將竹聲喻為民間疾苦聲和美人遲暮嗚咽聲。當時很是被士子稱道,隻怕現在她在上陰學宮一番辛辣點評出世,士子們都悔不該當初對徐渭熊那般吹捧瞭。徐鳳年環視一周,除瞭竹子還是竹子,覺得無趣,就握緊繡冬,起身默默離開。
王小屏望瞭一眼世子殿下的背影,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將一株竹子做長劍。
徐鳳年離開竹林,再次衣襟濕透。這竹林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一劍不出,遠比出劍來得更讓徐鳳年心驚膽戰。
山上桂子落盡。
徐鳳年在懸仙峰下的深潭不知道上上下下幾次。武當山其餘有水有湖的地方也都沒落下,總算被他摸出瞭四百多顆鵝卵石,黑白兩色,堆積在茅屋內。世子殿下除瞭拿繡冬去斬劈瀑佈,剩下就是用繡冬雕琢石子。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中有一種劍法類似女子繡花,稱作天女散花,最是精細玄妙不過,大概可以媲美吳傢劍塚的精深劍法。徐鳳年就將這種劍式套用在繡冬刀尖上,一筆一畫,都極為耗費心神,起先每日不過雕刻出兩三顆石子已是極致,漸入佳境後,每日四五顆,等山上下雪時,徐鳳年可以閉眼下刀,一日功成十三四子。
徐鳳年掐指算瞭下,差不多到瞭離開武當山的時候,畢竟還要去九華敲鐘,對北涼王府來說,這是雷打不動的事情。
不知為何,對於武當掌教王重樓的內力轉嫁一事,徐鳳年看得越來越淡。
洪洗象耐心雕琢出三百六十一子,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縱橫十九道,十九相乘便是三百六十一。
潛移默化中,徐鳳年刀法由粗入細。
偶爾去竹林討打,竟能逼迫劍癡王小屏出劍不得不砍斷十幾棵紫竹,才能將世子殿下趕出竹林。最近一次,約莫是厭煩世子和繡冬到瞭極點,一劍過後再一劍,將紫竹林東北角給硬生生劈出瞭一大片空地。
竹樓外,王重樓坐在劍癡對面,跟著嚼起生茶葉,微笑問道:“氣機牽引得如何瞭?”
隻在太虛宮前出聲的王小屏點瞭點頭。
王重樓道:“你每次出劍在明,將徐鳳年的刀法和氣機都驅趕到一處,《綠水亭》在暗,暗藏劍訣,可以清心引導。不承想徐鳳年以刀法雕琢棋子,誤打誤撞,得瞭《甲子習劍錄》的精髓。再者不知從哪位高人那裡學來龜息法,在峰下深潭底部練刀,與我武當心法殊途同歸,本以為我這大黃庭,最多贈予這位世子殿下十之三四,現在看來,十之五六也未嘗沒有可能。”
劍癡面露怒容,橫放於竹桌上的桃木劍神荼毫無征兆地跳躍起來。
王重樓伸手輕輕一拂桌面,古劍神荼歸於寂靜,笑道:“呆子,你這急躁脾性,如何替武當勝過吳傢劍塚十幾代人累積出來的劍道底蘊?”
王小屏笑瞭笑,撿起竹盆裡的一把翠綠茶葉,大口嚼爛。
王重樓打趣道:“你真忍心武道、天道都由你小師弟一肩挑起?洗象終究隻是個不到三十的年輕人,就不怕把他累著?我們這幫光長歲數不長悟性的師兄中,就你離天道最近。所以別看你沒給洗象好臉色,我卻知師兄弟中,你最看好這個小師弟。所以啊,等那世子殿下出瞭山,你再用心些,挑起擔子,學那吳傢劍塚的吳六鼎,四處行走一番,東海南海,北涼西蠻,逛一圈,說不定你的劍道就成瞭。坐而論道,可從不是一個好聽的說法。”
武當第一呆子點點頭。
眼神落寞地望向這位言談輕松的大師兄。
王重樓看到這視線,爽朗笑道:“不過是一個小小大黃庭,比起武當千年大計,算得瞭什麼?”
劍癡王小屏搖搖頭,大概是想說這大黃庭“不小”。
王重樓不理會這些,呵呵笑道:“讓洗象偷偷藏起瞭幾顆棋子,這會兒世子殿下大概是沒找著我們小師弟,隻能苦兮兮去潭底找石子瞭。我得抓緊時間嘍。”
劍癡下意識地伸手去握住桃木劍。
武當掌教搖瞭搖頭,緩慢起身,走出紫竹林。
王小屏呆呆地坐在竹樓前,轉身一劍劈倒竹樓。
一個高手會講究氣機,一個王朝看重氣運,而一個宗派則更重視氣象一說。
天下道門三足鼎立,龍虎山被離陽王朝器重,當瞭道統數百年的執牛耳者。
四大天師一個比一個神通玄奧,而且龍虎山天才輩出,幾乎每隔一代都會冒出一兩個有望掌教的不世出天才。
最近一百年,有寫出《太極金丹》的葛虹,他將外丹斥為旁門左道,洋洋灑灑二十萬真言,矛頭直指武當,把武當的丹鼎派批得體無完膚。
五十年前出現瞭一個以一己之力屠戮殆盡魔門六位護法的齊玄幀。隻可惜直到在龍虎山斬魔臺羽化,這位真人都不曾跟王仙芝一較高低,否則天下第一就不會空懸瞭。
三十年前橫空出世瞭一個精於內丹大道的護國天師,硬生生將老皇帝的壽命逆天篡改綿延瞭整整十五年,傳聞是以命換命的法門。這位壯年時曾自言要活三甲子的國師不到古稀便溘然長逝,卻給龍虎山帶來瞭百年榮華。
十年前,佛道進行瞭一場持續百日的爭辯,最終被一個橫空出世的龍虎山不知名道士給蓋棺論定,舌燦蓮花,教理精妙至極,本已勝券在握的兩禪寺隻能認輸。
而武當?
貌似百年來就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人和事。
何來的堂皇氣象?
若非王重樓修成瞭大黃庭,恐怕這座山除瞭虔誠的北涼香客,都要被世人遺忘天下瞭,還有大小蓮花峰,還有玉柱,還有那玄武當興。
洪洗象今日跟著山上最長壽的師兄宋知命一起煉丹,卻不是那丹爐規模甲天下的青雲峰,而是就在小蓮花峰上。隻有個半人高的青銅爐,耗費木炭硫黃丹石都不多,沒有挑良辰吉日,沒有築壇畫籙,更沒有擺設那些鎮邪驅魔的寶劍古鏡。外人看來怎麼都不像是煉制上好丹藥的架勢,可宋知命卻是緊張萬分,比在青雲峰上更重視百倍,蹲在地上親自掌控火候,兩縷白眉下垂及地都沒有註意。
宋知命這般年歲,煉丹無數,許多都通過各種途徑渠道送去瞭達官顯貴手中,甚至是京城那邊的皇親國戚。“知命丹”在王朝上下頗有聲譽,可老人卻知道自己煉丹如同修道,悟性有限,隻是窮極人力物力,少瞭陰陽圓融。所以當初《太極金丹》面世,宋知命也隻是苦笑,想要辯駁卻是無可奈何。但小師弟上山後,遍覽典籍,愣是被他走出瞭一條新路,不拘泥於內丹外丹,內外兼修,因此這些年煉丹,不是宋知命教洪洗象如何去降龍伏虎調理五行,反而是老師兄心甘情願地給小師弟做起瞭燒火道童。
在世子殿下眼中這個騎牛的最是遊手好閑。可在所有師兄眼中,洪洗象卻是真真切切有望力挽狂瀾的真武大帝轉世,四千字《參同契》煉丹法,在掌教王重樓看來完全就是道門五百年來最妙不可言的秘典。它哪裡是在教人煉丹,根本就是在教人如何得無上大道!王重樓從不諱言正是四千字讓他生出瞭修習大黃庭關的信心。還有像那徐鳳年學到手的拳法,分明糅合玉柱心法和武當劍術的最高境界,也不是如洪洗象所說從經書閣樓中找到,而是由這位年輕師叔祖在日復一日枯燥占卜中有所感悟,最是契合天道。
騎牛的年輕道士哪裡知道自己的這些作為是何等驚世駭俗,恐怕知道瞭,以他被世子殿下天天罵成縮頭烏龜的膽小性子,也隻是嘮叨一句山下太嚇人,小道我不成為天下第一前打死都不下山。
洪洗象皺緊眉頭盯著丹爐,突然扯起宋師兄,嚷道:“撤!”
宋知命心知不妥,一爐耗費金銀無數的丹藥再珍貴,比得上小師弟?立即雙袖一卷,就帶著洪洗象往後疾速飄去。
一聲轟鳴,丹爐炸裂。
整個武當都聽到這聲刺破耳膜的巨響,各個山峰道觀宮殿都能瞧見一股濃烈青煙裊裊升起,並沒大驚小怪,抬頭看見這股煙後繼續幹活去。
哈,我們的師叔祖又調皮瞭。
小蓮花峰上師兄弟兩人十分狼狽,宋知命道袍袖口成瞭破佈條,好歹是護住瞭罪魁禍首的小師弟。
洪洗象跑去心疼青銅丹爐,這爐子可是他一點一點親手鍛造而成,何況武當這些年香客數量江河日下,山上是出瞭名的手頭拮據,若非宋師兄在青雲峰沒日沒夜不錯過任何一個好日子地開爐煉丹,早就窮得叮當響瞭,兩袖清風,就真的是隻剩下兩袖清風瞭。畢竟武當不是龍虎山啊。這邊山上雖說自給自足不難,可要做再多事情就真要有心無力。洪洗象心思簡單,可不意味著他就是個不諳世事的笨蛋,若把返璞歸真當幼稚,那世上就真沒聰明人瞭。掌教大師兄為何請世子殿下來武當,洪洗象自然一清二楚,但並沒有如小王師兄一般惱火排斥。
洪洗象蹲著看到破爐中一攤泥的丹藥,伸出兩根手指拈起一點,放到鼻尖嗅瞭嗅,愁眉苦臉道:“還離得遠。三師兄,看來要借用你的爐子瞭,到時候可別罵我,小王師兄都不讓我去他的竹林瞭,再去不得青雲峰,唉。”
慈眉善目的宋知命看著一臉愁容苦兮的小師弟,哈哈笑道:“好說。”
洪洗象猛然望向天空,怔怔出神。
宋知命記起許多年前的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師弟,這一年時間你可沒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麼,舍不得那姓徐的紅衣姑娘?如果沒有記錯,當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瞭一身大紅上山,你眼睛都看直瞭。”
洪洗象苦笑道:“三師兄,連你都來!現在就隻剩下小王師兄沒笑話我瞭。
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懂什麼。”
宋知命笑問道:“你今年幾歲?”
從不記這個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瞭算,“二十四?二十五?”
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記得清楚是十四歲見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說話瞭,繼續對著天空發呆。
那年北涼王府以大柱國徐驍為首,浩蕩近百人登山,那時候大柱國剛剛踏平半座江湖,天下人都幸災樂禍等著北涼鐵騎連武當一起碾軋過去,卻沒料到這趟上山,徐驍卻不是要拆掉玄武當興的牌坊,而隻是燒香,從他帶去武當的一小撮人便可得知,正值豆蔻初長成的大女兒徐脂虎,詩文才氣開始名動天下的二女兒徐渭熊,一身莫名陰氣的徐鳳年,始終憨傻的徐龍象。上瞭山後,大柱國子女四個就胡亂遊玩起來,其中就數徐渭熊最為跋扈傲氣,在真武大帝雕像後面刻下瞭“發配三千裡”的字樣,歪歪扭扭,卻已顯腹中崢嶸。武當得知後哭笑不得,連半句重話都不敢說。姐姐徐脂虎倒是沒什麼出格舉動,瞎轉悠,最後見到瞭一個騎牛的“小道童”。
見面第一句,她便問道:“喂,小道士,你多大?”
青牛背上的小道童紅著臉想瞭半天,等到確定自己年齡歲數,那雪地裡格外惹眼的紅衣女孩卻已經不耐煩地走遠瞭。
隻留下那時候便已經是武當最年輕師叔祖的洪洗象喃喃道:“十四啊。”
第二次見面,卻是她馬上要出嫁千裡之外的江南。
仙鶴盤旋,人間仙境。
在小蓮花峰龜馱碑附近,她見著瞭洪洗象,笑問道:“喂,小道士,這山上多無趣,要不你嫁給我?多有趣。”
他還是漲紅瞭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後來,便沒有後來瞭,再沒有見過面。
他隻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歡穿一身刺眼的紅衣,最後就隻是那一日聽她自言自語地說過一句“好想騎上黃鶴”。
洪洗象再次掐指,破例一天兩算。
在算這輩子能否下山。
在算能否騎鶴下江南。
他不知,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下山,那一定是會被當作仙人的。
武當山巔,烏雲籠罩,隱約可聽雷鳴。
洪洗象猛然抬頭起身,望去懸仙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