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八章 憶王妃老卒瞑目,出涼州世子挎刀

徐鳳年丟掉樹葉,膝上疊放著繡冬、春雷雙刀,望著墓碑柔聲道:“娘,你的仇,徐驍不報,鳳年還記著呢。”

瞎子老許是個北涼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一目後便轉做瞭騎兵,戰績平平,在以頭顱換功勛的北涼軍實在拿不出手,以至於解甲歸田前都沒積攢下殷實傢底,隻落瞭一身疾病。早先在城內定居還算手頭寬裕,隻是經不起那幫比他更窮酸拮據的老兄弟折騰,大多數死瞭都得老許出棺材錢,一來二去,孤傢寡人的老許就真沒什麼銀子瞭。老許是土生土長的遼東錦州人,年幼便孤苦伶仃,跟著大柱國徐驍從錦州打到瞭遼西,再從遼西入雄孩關,轉戰中原。春秋亂戰中,許多跟老許相同時間入伍的老卒隻要能賴著不死,都做到瞭參軍或者校尉,最不濟養老前都能領到個昭武副尉的武散官。

所以說老許是個老卒,卻不是悍卒。

不敢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拼功名,還能賺來官職的,隻是豪族子弟而已,老許這種說不上貪生卻絕對怕死的老兵油子,能不被監軍將校砍掉腦袋,已經算萬幸。

老許後來剩下的一隻眼睛也瞎瞭,是上山燒炭不小心給熏壞的,這才成瞭巷裡巷外嘴中的瞎子老許。最倒黴的是瞎子老許瞎瞭後,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小心在鬧市沒躲開膏粱子弟的一匹駿馬蹄子,給踩成瞭瘸子。

那幫攜美同行的膏粱子弟見到老頭兒在地上打滾,隻是放聲大笑。瞎子老許本來想咬牙拼命,可當他瞎摸到地上的扁擔,便聽到聲音說那些公子哥兒是哪位折沖都尉的兒子,是哪位京城裡著作郎、太子洗馬的孫子時,老許就扔瞭扁擔跟孩子一樣哭喊起來,一遍遍號著“我早就該死瞭啊”,讓人頭皮發麻,連一些心存憐憫的旁觀者都給嚇跑瞭。一個紈絝嫌棄老許聒噪,拔劍就要劈砍下去。北涼民風自古彪悍,便是那些紈絝,雙手力氣興許隻夠解開花魁伶倌的腰帶,可隻要拔得動刀劍,那絕對是說砍便砍,這一點讓許多初入北涼的外地紈絝十分不適應。

若當時老許頭頂那一劍砍下去,便沒有今天世子殿下提著綠蟻酒的事情瞭。

那時候徐鳳年恰巧路過,馬匹遠比那幫三流紈絝更雄健,氣焰自是更囂張百倍。他本不想摻和這檔子破事,隻是被老許撕心裂肺的一句話給勾住瞭:“老子的腿沒被西楚那幫龜兒子打斷,倒是被自己人給弄瘸瞭,老天爺你他娘的跟我一樣瞎瞭眼啊!”

徐鳳年沒有出聲,隻是讓惡奴沖散瞭那幫兔崽子,至於跌斷瞭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們幾條胳膊幾條腿,世子殿下哪裡管得著,有本事就拖傢帶口去王府找徐驍要銀子賠償去,最好領著聖旨去。

後面老許沒死,莫名其妙被人帶去醫治腿腳,可那馬蹄前刺下的沖勁,哪裡是一個老傢夥的老腿能承受的,算是徹底斷瞭。在瞎子老許準備坐在河畔小茅屋裡等死的時候,突然官衙裡來人說每月發放給他一兩銀子,老許心驚肉跳領瞭半年後,才壯著膽子問那位大人,大人說瞭:“這是北涼軍的新規矩,善待老卒。”後來老許問瞭一個同樣半死不活的老袍澤,得知這是真事,隻不過他們都需要去衙門領錢。

老許就納悶瞭,好人有好報?可咱怎麼看也不是好人啊,年輕那會兒燒殺搶掠可沒少跟著大柱國幹。

老許斷瞭腿,但拄著自制拐杖還是可以勉強行走,茅屋被衙門那位大官吩咐下人修葺過,每年還未過冬就會送一床厚實棉被過來,菜園子被老許打理得湊合。一兩銀子便是一千文,老許嘴巴不刁,月底閑錢還能買點葷酒,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現在的等死可比剛斷腿那會兒要愜意百倍。

今天老許坐在屋外木墩子上打瞌睡,就聽到有個大嗓門喊道:“老許老許,喝酒,順路在河裡給你摸瞭隻鴨子,那叫一個肥。”

瞎子老許精神一振,姓徐的小子來瞭。這小子是前個兒四五年認識的,據說是爬墻看黃花閨女洗澡被逮,追殺到河邊,就借老許的茅屋躲瞭躲,算是結下一段不大不小的香火情。瞎子老許知道徐小子嘴裡那個蘭亭酒壚小傢碧玉的可人,雖說看不見,可老許耳朵不錯,總能聽到一些野漢子無所事事就聚在一起垂涎嘀咕,無外乎是說那小丫頭這些年胸脯又沉甸甸瞭幾分,小圓臉那是又削尖瞭幾許,美人坯子愈發明艷出挑瞭。老許去酒壚買過酒糟,聞到過那妮子身上的香味,嘖嘖,真是好聞,都比得上蘭亭的招牌青梅酒瞭。

徐小子當年為瞭她被人攆著打,不冤枉!咱老許要是年輕個幾十歲,哪裡輪得到徐小子爬墻?給他望風還差不多。

“鍋在屋裡老地方,給鴨子拔毛記得別隨手丟河裡,小心你前腳走,我這邊後腳茅屋就被拆掉。”老許接過酒壺,嗅瞭嗅,知足笑道:“這綠蟻比不上蘭亭酒壚的青梅,可比酒糟還是要強很多。”

那客人把擰斷瞭脖子的鴨子塞到瞎子老許懷中,沒好氣道:“拔毛還得我出手?我燒水去。”

老許手中有瞭酒,好說話,拄著拐杖就去給鴨子拔毛。

不多時,茅屋內便香氣彌漫,老許啃著一根油膩鴨腿,笑問道:“徐小子,該有一年多沒見瞭吧?你這傢夥不是失蹤三年便是消失一整年的,做什麼營生?

聽老許的勸,可別傷天害理,偷看閨女洗澡什麼的還好,反正閨女也不掉塊肉,如果耍刀弄槍的,可就不好說瞭。不說這個,說瞭你小子估計也不聽勸,知道白喝不瞭你的酒,說說看,這次想聽什麼?老許這個歲數也說不瞭幾次瞭,能說多少是多少。”

那人啃著鴨肉笑道:“說說看遼東,算起來我祖上在那邊,就是錦州。”

能這般無聊逛蕩的,自然是世子殿下徐鳳年瞭。

瞎子老許哈哈笑道:“錦州我會不熟?整個遼東都一個德行,別看十個都督有九個都在跟朝廷喊窮,其實一點都不窮,窮的隻有我們這些沒田的,就隻差沒造反瞭。”

徐鳳年皺眉問道:“按律不是每個士卒都有四十畝屯田?遼東是我朝當之無愧的危地,平原曠野一望千裡,難以據守,棄之則北莽長驅直入,北地便無門庭之限。所以遼東安,則中原風塵不動,遼野擾,則天下金鼓互鳴。造反?這些年沒聽說遼東有絲毫騷動啊。”

老許譏笑道:“徐小子你懂個屁!你這文縐縐的東西,我老許聽不懂,你在哪個讀書人那裡聽來的?我隻知道我離開遼東的時候,遼東屯衛二十一,遼西隻有六衛,不說遼西,遼東二十一衛一年屯糧百萬石,有幾石是落在我們這些人口袋的?徐小子你想啊,不說遼東大都督、鎮守都督、都督同知僉事、指揮校尉這些大人物,便是一些七品八品的官員,都要做些私役屯軍改挑渠道的勾當,若不專擅水利、把膏腴屯田都給占瞭,哪來的銀子去孝敬上邊?大柱國當年坐鎮全遼,對兩遼人來說那是罕見的幸事,大柱國一走,誰管士卒死活,很多邊軍本就是發配到遼東以罪謫戍,要不誰願意去遼東這苦寒之地過日子?一旦去瞭,誰當真會以為就有田有糧?我是錦州人都沒半分田地瞭,這些個外人,就更甭想瞭。”

徐鳳年輕笑道:“這可造不瞭反。遼東貧苦,苦慣瞭,隻要有半口飯吃,就沒人樂意揭竿而起。”

老許嘆息一聲,“不真的要餓死,誰樂意跟命過不去,可再這麼下去,遼東真難說啊,我離開錦州已經將近三十年,忍瞭三十年瞭。”

遼東自古便是百戰地,所謂虎步龍驤,高下在心。天下安危常系兩遼,徐驍諫言不惜殫天下之力守之,可朝野上下沒幾個願意當回事。這不是說沒人看出其中利害關系,隻是天下局勢暫時大定,五十年、百年以後如何跌宕,說什麼做什麼於當下官位有何裨益?

徐鳳年輕聲道:“老許,你再說些遼東的風土人情。”

老許有一說一,竹筒倒豆子,等一鍋燉鴨吃得一幹二凈,老許也累得夠嗆,不過大部分精神氣兒都用在對付鴨肉上頭瞭。

老許最後抹嘴道:“大柱國當年入北涼,那可真是威風凜凜,王妃有句詩怎麼說來著?”

徐鳳年笑道:“青牛道上車千乘,旗下孩童捧桑葚。”

老許拄著拐杖,一臉神往。

徐鳳年留下酒壺,悄悄走出茅屋。

青鳥站在遠處,遙遙看著世子殿下緩緩走來。每次來河邊茅屋都由她陪同,她也從來不問殿下為何要與一名目盲老卒打交道。

徐鳳年看到青鳥的清冷臉龐,眼神有些恍惚。

當年瞎子老許在千乘隊伍中,腿還沒斷。

那孩童還捧著桑葚抬頭問娘親好不好吃。

青鳥被看得有些迷糊,徐鳳年冷不丁咬瞭一口她的臉頰,嘻笑道:“好吃,有桑葚的味道。”

行走於田野阡陌,徐鳳年隨口問道:“為何紅薯不喜歡離開王府,你卻喜歡三天兩頭往外跑?”

青鳥一板一眼回復道:“她比較懶。”

徐鳳年跳躍問道:“徐驍明知這次張巨鹿當政,整飭朝綱,整治邊軍,去年年初便開始在遼東清丈土地,一路坎坷,地理署官員死於暴斃刺殺的不下十人,請辭告假的更是多達三十餘人,可依然被張巨鹿查出瞭遼東刺督白淮、鎮守太監魯泰平、遊擊將軍傅翰和總兵參將等十幾人強征民田,最多者六百頃,少則幾十頃。這些人雖說不少都是北涼軍舊部門生,可二十年過去瞭,徐驍還湊什麼熱鬧,非要跟張首輔叫板,這不是違逆大勢嗎?再者,徐驍嘴上說要朝廷將兩遼打造如磐石,可那些個最肥的蛀蟲,一半都跟他有牽連,這話說出去沒誰信啊。你說徐驍到底是怎麼想的?”

青鳥怎敢回答這種問題。

徐鳳年也沒想得到答案,隻是問一問,心中會舒服一些。兩遼軍士怨嗟民政廢弛之類的,這些都不是世子殿下感興趣的。例如北涼這邊,武備雄壯甲天下,沒什麼水分,可若要說北涼的世道清平,估計連徐驍自己都得臉紅。如果大柱國是道德聖人,陵州牧就不用削尖腦袋往京城那邊鉆瞭,還連累那位號稱北涼大學士的女兒成瞭隻前途未卜的金絲雀。

想到這個,再想到當年“北涼四惡”離散的離散、斷義的斷義,到頭來隻剩下李翰林這個王八蛋還留在北涼,徐鳳年就一陣氣悶。他一屁股坐在田沿泥土上,黑著臉甕聲甕氣道:“青鳥,幫忙找點樂子。”

青鳥平淡吐露三字:“醬牛肉。”

徐鳳年起身笑道:“還是青鳥懂我。”

關系實屬主仆卻不似主仆的兩人走瞭一段路,坐進堂皇錦繡的馬車。車身裝飾如何還是其次,關鍵是這兩匹五花馬本身價值千金,王朝裡不管什麼州郡,看一個紈絝傢底厚度,看馬匹價格是最直觀的法子。當然也有一些個打腫臉充胖子的憨貨,不顧傢境也要買一對曹傢白鶴這類名馬良驥去撐門面,可世子殿下這兩匹五花馬裡的“大宛青象”,卻是有價無市,一直是甲等貢品,也就徐鳳年敢乘騎,換作一般藩王子孫,都不敢遛出去顯擺,清流諫官最喜歡在這種事情上揪著不放。

徐鳳年進瞭醬牛肉鋪子,看到一幅久違的熟悉畫面:店老板老賈在忙東忙西,小賈姑娘則坐在樓梯上發呆,兩指捏著一根翠綠竹枝,慢悠悠旋轉。老賈很寶貝這個遠方親戚的閨女,不管店裡生意如何,都不要她搭手,想來是膝下無子女的老賈把她當作瞭親生女兒,天下父母心嘛,都一樣。小姑娘名字很有意思,姓賈名傢嘉,比這個更有趣的當然就是當年她入城牽著的那隻大貓瞭,可惜這兩年都沒露面,不知道是走失瞭還是死瞭。

青鳥去跟掌櫃拿牛肉,自然是拿,需要買嗎?在北涼,世子殿下要什麼東西,從來沒有買偷搶借這類狗屁說法,都是拿。

徐鳳年走到樓梯口,笑瞇瞇問道:“呵呵姑娘,你的大貓呢,沒瞭?要不本世子送你一隻,你跟我去王府玩?”

被徐鳳年綽號呵呵姑娘的豆蔻少女一直是不諳世情的模樣,以前在店裡就敢跟李翰林這種大紈絝瞪眼作對,對世子殿下也是平平淡淡,並無太多的畏懼,隻是好像今天有些異樣,見到徐鳳年,下意識挪瞭挪屁股,大概是上次在巷弄拐角見到世子殿下持刀殺人,這段日子顯得有些失魂落魄。以徐鳳年謹小慎微的性子,已經讓人盯著這邊一些時間瞭。至於為什麼給小賈姑娘昵稱呵呵姑娘,是有典故的,據說這丫頭不愛笑,最多就是面無表情呵呵幾聲,呵一下表示好笑,呵呵兩聲表示很好笑。呵呵呵?至今沒人聽到過。

徐鳳年見她沒動靜,獨角戲總是無趣,訕訕轉身去找瞭個位置。店裡已經瞬間空蕩,老賈一張皺巴老臉上擠著笑,諂媚彎腰站在桌旁。其實沒他什麼事情,青鳥已經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碗筷都是馬車上捎下來的,象牙筷,玉瓷碗,醬牛肉已經被一柄小銀刀切好,整齊堆砌在碗中。徐鳳年沒用筷子,拿手抓瞭幾片塞進嘴裡,要的就是這個味道——濃鬱卻不膩味,醬汁地道,卻不會遮蓋掉上好牛肉的原味。

徐鳳年吃光瞭牛肉,就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一般。

他閉目垂簾,舌抵上腭,並膝收一足。輕輕叩齒三十六通,氣氣歸玄竅,息息皆自然。

店老板老賈不明就裡,隻是當作世子殿下有些乏瞭,也不敢瞎獻殷勤,隻求別是對今天這份牛肉不滿意。徐鳳年如今呼吸異常平穩,正如所謂佛法真諦不過是吃喝拉撒,這大黃庭心法歸根結底,還是不起眼的吐納功夫,等到徐鳳年什麼時候能夠聽人心跳,便可登上六重天閣的第二重。

突然間徐鳳年猛然轉頭,望向樓梯那邊,隻看到少女雙目無神凝視著自己手中的竹枝。

徐鳳年起身笑道:“老賈,再給我兩份。”

老賈一臉歡天喜地道:“好嘞,小的這就去,這就去。”

徐鳳年沒等多久,青鳥就接過瞭兩份醬香撲鼻的熟牛肉,回到馬車,徐鳳年掀起窗簾看瞭一眼還站在店鋪門口鞠躬的老賈,皺眉道:“似乎有點不對勁。”

青鳥搖頭道:“這人身世清白,隻是個尋常的小商賈。”

徐鳳年一笑置之。

老賈回到店內,抹瞭抹額頭汗水,一時半會兒店裡肯定沒客人膽敢光顧,他抽空坐著休息,捶瞭捶腰,看見還坐樓梯上的小姑娘,嘆氣一聲。

這小妮子在店裡白吃白喝也就算瞭,偏偏對世子殿下這幫大人物都沒個笑臉,若是自己親生閨女,非要打罵不可。

少女提著竹枝離開店鋪,徑直出城。

她走得慢騰騰,出城時已經是黃昏,再走瞭一個時辰,夜色中,她走進綠意蔥蘢的近翁山,看架勢是不打算回城瞭?北涼各地一直都是宵禁森嚴,她又不是世子殿下,可以隨意在夜間出城入城。

一個姑娘傢晚上莫不是要在山上過夜?

近翁山野獸出沒,越是深處,就連獵戶都要成群結隊才敢走夜路。

不知道走瞭多久,少女還是板著臉走在孤山小徑上。

圓月當空,她腳下已經沒有有跡可尋的道路,卻仍然還在前行。

到瞭一個水潭邊上,她彎腰喝瞭口水,隻喝瞭三分飽。

身後密林傳來一陣異樣聲響,驚起幾隻寒鴉。

小姑娘站起身,望向密林。

一頭隻怕有她一人半高的黑熊沖瞭出來,地面被跺得一震一震的。

它在小姑娘面前停下,發出一聲嘶吼。

獠牙外露,滿嘴穢氣噴瞭小姑娘一臉,她一頭青絲都被吹拂起來。

小姑娘還是板著臉,無動於衷。

這頭巨熊似乎被這幼小獵物給惹惱瞭,張嘴就要咬下。

轟一聲。

密林傳來氣勢更盛的地震。

等到灰熊轉頭,結果這次輪到它被一張血盆大嘴噴瞭一臉唾沫。

灰熊體毛倒豎,嚇得根本不敢動彈。

最近幾年的近翁山,獵戶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撿到一些大型猛獸的屍骨,虎熊皆有。他們實在想不通還有什麼玩意能如此占山為王。山鬼?魑魅魍魎?

答案就在這裡瞭。

一隻體型比灰熊還要龐大雄壯的“大貓”,低頭朝“小灰熊”示威怒吼。

小姑娘終於出聲瞭。

“呵呵呵。”

徐鳳年回府路上的時候心情還不錯,額外兩份醬牛肉是給梧桐苑丫鬟們捎帶的。不出意外薑泥還在院子裡等著,這個小財迷如今不管風吹雨打,每天雷打不動要讀十萬字秘籍典籍,不賺足一百兩銀子決不罷休,每次讀錯讀漏扣去十文錢就要在十萬字外多讀十字。今天徐鳳年溜出去見瞎子老許,把薑泥就晾在梧桐苑,等下見面少不瞭白眼。徐鳳年進瞭院子,等候多時的紅薯遞上一封從龍虎山寄來的信,趙希摶老道士的親筆。他讓青鳥將牛肉分發下去,獨自拿信走入書房,薑泥便蹲在角落捧著一本《蟄龍拳譜》,小聲碎碎念,等到徐鳳年坐下這才驚覺,她趕緊起身站定,一臉氣惱憤懣。徐鳳年拆開信,坐入一架紋祥雲紫檀睡仙椅,笑道:“既然都等半天瞭,那就再等會兒再讀,容我看完這封信。”

薑泥毫無人在屋簷下的覺悟,平靜道:“今日一字兩文錢。”

徐鳳年理都沒有理睬她,隻顧著看信,薑泥眼睜睜看著世子殿下臉色由晴轉陰,再轉雷雨,最後簡直就是黑雲壓城,一時間她都忘瞭重復一個字值兩文。徐鳳年抬手就要一掌拍在檀木把手上,但才拍下便斂回十之八九的力道,總算及時收手,這才沒將椅子一角拍爛,即便如此,臉色仍舊陰沉得可以嚇人。徐鳳年站起身,走到窗口,幾個呼吸,轉身後已是雲淡風輕,望向薑泥微笑道:“來,你讀書我聽書。”

薑泥讀完《蟄龍拳譜》再讀瞭一本劍譜的大半,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她發現徐鳳年今天破天荒沒有出聲扣錢。心不在焉聽瞭兩個時辰讀書聲的徐鳳年笑道:“你現在存瞭不少銀子在我這邊,要不我們再做筆買賣?一千貫買本秘籍,一年下來你就可以買下十本瞭,就算你自己習武不成,你隨手丟給江湖人士幾本,還怕他們不肯像瘋狗一樣咬我?這總比你到頭來腰纏萬貫卻無處可用來得實惠,這生意如何?別一臉不情願外加匪夷所思的表情,我隻是把你心中所想說破而已,以咱倆的關系和交情,就無須矯情瞭。咋樣?說定瞭,一本秘籍一千兩百貫?”

薑泥恨不得把《蟄龍拳譜》當刀劍戳死這個奸詐傢夥,冷笑道:“到底是一千貫還是一千兩百貫?”

被揭穿小伎倆圈套的徐鳳年哈哈笑道:“友情價,八百貫一本。”

薑泥一口答應下來,“好!”

徐鳳年揮瞭揮手,重新拿起那封字斟句酌措辭含蓄的龍虎山密信,皺緊眉頭,頭也沒抬,對正將兩本秘籍放回書架的薑泥說道:“要不要給你準備一隻貴妃榻?”

薑泥嗤笑鄙夷道:“我還想活命。”

徐鳳年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薑泥一走,紅薯便捧著放滿水果的晶瑩剔透的琉璃盞入屋。琉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尋常富貴人傢能有琉璃的次品便是財力極致,在這裡卻僅是當作盛放水果的小物件,當朝官員唯有四品以上才可佩飾小件琉璃,而且色澤往往不夠通透,世子殿下實在是暴殄天物。

徐鳳年拿起一個雪梨,啃瞭一口,狠聲道:“騎牛的剛送來一本手稿《兩儀參同契》,隻是給聽潮亭裡魏爺爺隨便瞥瞭兩眼,便喜極而泣,說比起閣內那本被稱作萬丹之王的古本《易經參同契》還要妙契天道,你瞧瞧,掌教舍瞭大黃庭修為不說,我都下山瞭,武當還願意錦上添花,再瞧瞧這龍虎山,才一年多時間,就有天師府的人去欺負黃蠻兒瞭!這幫黃紫道士真真正正是作死!”

紅薯輕聲道:“龍虎山勢大兩百年,武當山卻已經式微三百年,而且武當山就在北涼,龍虎山卻隔瞭好幾千裡,做派自然不一樣。”

徐鳳年平靜道:“本就打算去一趟龍虎山,現在更要去天師府見識一下羽衣卿相的派頭。”

紅薯溫柔揉捏著徐鳳年雙肩,世子殿下練刀以後,原本孱弱的身體如今雄健瞭許多,體魄氣魄長進俱是一日千裡,若說紅薯以前拿捏手法像繡花,那如今不敲鐘捶鼓連徐鳳年都覺得是在撓癢癢。紅薯柔聲道:“殿下,真要再出涼地啊?”

徐鳳年點點頭,半真半假笑道:“不過這趟出去不是當喪傢犬的,身為世子殿下的排場陣勢都要拿出來。龍虎山,上陰學宮,軒轅世傢的下馬山莊,越王劍池,洛水河畔的洛神園,這些個以前不敢去的地方,都得走上一遭。紅薯,一起跟著?”

紅薯搖頭可憐道:“能不能不去啊,殿下?”

徐鳳年一笑置之,讓紅薯把那封信收好,提瞭兩壺酒,獨自走出院子來到聽潮亭。每次看到那“魁偉雄絕”四字正匾,徐鳳年就一陣不自在,如果僅是這鬼畫符的九龍牌匾孤單擱在上頭,也就罷瞭,偏偏旁邊還有兩塊字字龍飛白水鐵畫銀鉤的副匾,天下任何東西就怕貨比貨,愈發襯托得九龍匾不入流,在徐鳳年十四歲那年出奇駕崩的老皇帝可謂雄才大略,就是這一手字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

徐鳳年想起瞭同樣寫字如蚯蚓滾泥的二姐徐渭熊,難免感慨假使二姐是男兒身,那北涼三十萬鐵騎怎麼都要被徐傢牢牢掌握在手,不管徐鳳年是真傻還是假傻,都逃不掉。

徐鳳年推門走入聽潮亭大廳,無奈道:“二姐,這時候一肚子氣該消瞭吧?

實在不行,我去上陰學宮讓你罵。”

他這趟入閣除瞭找白狐兒臉喝酒,再就是翻一翻龍虎山天師府的祖譜。這一代四大天師,黃蠻兒的便宜師傅趙希摶輩分排第二,卻最無實權,表面上是趙丹霞趙國師掌教天下道門,隻不過聽說趙國師的弟弟趙丹坪絕非省油的燈,這位天師一年中有大半都在京城傳道,種種神仙事跡稚童可聞,聲望不輸趙丹霞絲毫,剩下一位輩分最高的趙希翼,似乎從來沒有消息外漏。

傢傢有本難念的經,何況是道經無數的天師府?

徐鳳年今天就要去樓上把“非我宗親不能傳天師”的這傢子給摸透瞭。外界隻知道聽潮亭是一座武庫,卻少有人知曉閣內搜集內幕秘聞的成就更是鼎盛。

徐鳳年到瞭二樓,才到拐角,就看到一張新鮮面孔,是位斷臂老頭兒,身材矮小,留著兩撇山羊胡子,披著件陳舊破敗的羊皮裘,踮起腳跟吃力抽出一本武學秘典,沾瞭沾口水,翻開閱讀。

感受不到任何氣機流轉,徐鳳年起瞭玩笑心態,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聲道:“老兄弟,也是來偷書的?”

老頭兒理也不理,一目十行,翻書極快,寂靜閣樓隻聽見他的嘩啦嘩啦翻頁聲。

徐鳳年伸頭瞥瞭眼,想看清內容,老頭兒倒是謹慎小氣,將手中秘籍拿遠瞭一點。

徐鳳年裝模作樣將幾本書塞進懷中,好心提醒道:“老兄弟,別瞧瞭,能多拿幾本是幾本。”

老頭兒緊瞭緊羊皮裘,耳聾一般無視世子殿下。

徐鳳年小聲道:“你沒瞧見一位白狐兒臉,就是那個相貌比美人還美的佩刀男子?他脾氣奇差,咱們悠著點,小心吃不瞭兜著走。”

老頭兒總算是抬頭,鬥雞眼斜瞥瞭一下世子殿下。

徐鳳年故作熱絡地勾肩搭背上去,無比熱誠道:“老兄弟,樓上秘籍更加上乘罕見,我在王府買通瞭世子殿下丫鬟,相對熟門熟路,帶你去?”

老頭兒鬥雞眼更加嚴重,卻沒有躲掉徐鳳年的無禮動作。

貌似對身邊這位“同行”的好意相當不屑。

徐鳳年剛想說話,驀然間感受到一陣窒息,轉頭看到不僅白狐兒臉在場,就連徐驍和師父李義山都在,徐驍身後更是聚齊瞭六位如臨大敵的守閣人,這是?

白狐兒臉緩緩走來,用看白癡一樣的眼神剮瞭眼徐鳳年。

大柱國徐驍沒有走近,隻是微微彎腰,輕聲道:“此次出北涼,鳳年就多勞費心瞭。”

王朝唯一一位異姓王的北涼王何時何地對人如此畢恭畢敬?

便是那當下如日中天的張巨鹿張首輔也沒這資格吧?

手還搭在老頭兒肩上的徐鳳年身體僵硬。

白狐兒臉看熱鬧,桃花眸子裡佈滿瞭幸災樂禍。

徐鳳年悄悄瞪瞭一眼白狐兒臉,緩慢抽出手,把懷裡的書都放回原處。

徐鳳年望向破例下樓的李義山,後者微笑著搖頭,眼神示意無可奉告。

大柱國和李義山一起離去,徐鳳年明顯感知到為各自不同原因在聽潮亭做守閣奴的六大高手同時呼吸一緩,不再緊繃。

白狐兒臉學徐鳳年勾肩搭背笑瞇瞇道:“他脾氣奇差,悠著點,小心吃不瞭兜著走?”

徐鳳年想要反過來摟住白狐兒臉肩頭,卻被他躲掉,尷尬解釋道:“聽錯瞭,是脾氣極好,極好。”

白狐兒臉瀟灑離去,登上一架梯子,繼續在這二樓遍覽群書。

到頭來,仍然隻剩下世子殿下和那鬥雞眼老頭兒,一個滿頭霧水,一個裝神弄鬼。

徐鳳年想瞭想,覺得終於摸著瞭頭腦,與來路不明的老人稍稍拉開距離,小心翼翼道:“老兄弟,你是徐驍請來的高人,要跟聽潮亭鎮壓著的那位老妖怪鬥法?”

老頭兒瞇眼成縫,仍是沉默。

徐鳳年故作神秘憂心忡忡道:“老兄弟,這事兒危險哪!徐驍給你許瞭什麼好處,要是小瞭,你可千萬別答應,亭子壓著的大魔頭可好生瞭得,三頭六臂,會吞雲吐霧,能搬山倒海!”

老頭兒本來準備將那本秘籍塞入書架,聞言停瞭停動作,隨機松手,可詭異萬分的是那書竟然懸而不墜!鬥雞眼老頭兒轉身離開,嫌棄徐鳳年在耳邊聒噪煩人。

徐鳳年臉色泛白,喃喃自語:“千萬別跟我說你就是那陰間老妖。”

老頭兒沙啞聲音鼓蕩於閣樓,“人屠徐驍怎生出瞭你這麼個兒子?有點意思。”

徐鳳年壯著膽子伸手握住那本秘籍,並無預料中的反常,松瞭口氣,輕輕放入書架,這才跑去白狐兒臉那邊,沒看到老頭兒在附近,火急火燎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把那傢夥放出來瞭?也不跟我打聲招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不怕繡冬也歸我瞭?”

白狐兒臉站在梯子上,俯視徐鳳年,平靜道:“不是我放的,我隻是跟著大柱國去瞭趟你眼中的陰曹地府,把他給請瞭出來,至於大柱國與他交易瞭什麼,我不清楚,隻清楚有個約法三章。不過老人傢指點瞭我幾招,受益匪淺。”

徐鳳年問道:“那我也去求一求指點?”

白狐兒臉玩味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徐鳳年掂量瞭下自己這初出茅廬的刀法,還是作罷,就怕老妖怪彈指間就把自己給灰飛煙滅瞭。不過這老頭兒總算不像那種喜怒無常的怪物,看上去挺好相處,接下來離開北涼就靠老頭兒撐場子瞭?徐驍與他約法三章,牢靠不牢靠?高人的心性脾氣,實在不好揣測。

世子殿下可別沒被江湖仇傢給解決,就被大亭鎮壓二十年的老頭子給生吞活剝瞭。想一想白發老魁沒瞭幾千斤鐵球束縛,一出湖底就要找老黃的麻煩,那鬥雞眼老頭兒找來找去還不得找自己?徐鳳年越想越後怕,他不怕任何戶籍釘死在廟堂戶部的江湖高人,便是武當掌教王重樓和龍虎山趙國師一樣要在各自州郡入籍在冊,這是當年徐驍馬踏武林以後給朝廷帶來的一項強硬舉措。當下問題在於這從陰間爬到陽間的老頭兒是何方人氏?孑然一身,無所牽掛,一不小心誤傷瞭或者直接做掉瞭世子殿下,然後直接跑路,徐驍的三十萬鐵騎找誰去……約法三章,這麼拔尖出塵的高手還跟你講律法?

徐鳳年默默蹲靠在書架下,小心盤算仔細計較,這就是當年跟老黃過慣瞭貧寒日子帶來的好處,錙銖必較,一文錢就不是錢啦?大事小事都要先在肚子裡斤斤計較一番,想當年為瞭幾文錢,世子殿下借瞭破道袍與人算命,結果銅板沒到手幾個,卻被一個肥碩婦人揩油瞭一下午。最倒黴的是銅板到手前,徐鳳年還得賠著笑臉,費盡口舌去稱贊那兩百斤上下的婆娘如何纖細小蠻腰,如何花容月貌。

往事不堪回首,日他仙人板板的不堪回首啊,正在徐鳳年不堪回首中,白狐兒臉已經悄然走下梯子,拿繡冬刀敲瞭敲徐鳳年肩膀。

徐鳳年茫然抬頭,從他這個角度望去,白狐兒臉果然是一馬平川的平坦,比起當年小荷露出尖尖角的太平公主還要平,唉,這美人兒竟然不是女人,直教人扼腕嘆息。徐鳳年悚然回神,果然看到白狐兒臉已經瞇起丹鳳眸子,眼中殺機流溢。徐鳳年站起身,見繡冬始終搭在自己肩上,故意一臉迷糊問道:“咋瞭?”

白狐兒臉平淡道:“你要出北涼,繡冬借你。”

徐鳳年納悶道:“我已經有春雷瞭啊。”

白狐兒臉冷笑道:“你練刀一直是右手持刀,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左手刀比右手刀隻強不弱?就你這人的陰險作風,做什麼事情不留一線?別裝瞭,大大方方把繡冬借去,除瞭我,誰不認為你隻是拿繡冬做裝飾?”

被揭穿這個隱藏極深隱私的徐鳳年並不惱怒,隻是笑嘻嘻提起一對酒壺,樂不可支道:“不愧是知己。來,一起喝酒。”

白狐兒臉松開手,將繡冬棄置不顧,搖頭道:“我不喝酒瞭。”

徐鳳年接住比較春雷要精致玲瓏幾分的繡冬刀,一臉惋惜道:“不喝酒?那你本來就乏味的人生豈不是更加少瞭樂趣?”

白狐兒臉岔開話題,問道:“你出行要帶多少秘籍?”

徐鳳年知道白狐兒臉一旦決定的事情便是絕無回旋餘地瞭,隻得笑道:“怎麼都要三四十本湊足一箱子,看完一本丟一本。”

白狐兒臉無奈道:“你這是又要釣魚?”

徐鳳年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拿著繡冬,輕輕感慨道:“知己知己。那挑書的事情就麻煩知己你瞭?”

白狐兒臉點點頭,算是下逐客令瞭。

徐鳳年登上頂樓,沒看到師父,掉頭下樓後卻在五樓看見徐驍高坐於椅子上,他眼前匍匐著三位體形、年紀和氣機都迥異的陌生人士。

徐驍將手中三本秘籍丟出去,丟到三人眼前,平淡道:“南唐呂錢塘,你當年潛入王府隻為盜取這本《臥龍崗馭劍術》,敗在劍九黃劍下,我見你抵擋瞭四劍,就留你一條性命,今天這本秘籍就在你眼前,賞你瞭。西楚舒羞,你想要的是《白帝抱樸訣》。東越楊青風,睜大眼睛給本王看清楚瞭,這本你傢祖傳的《飼神養鬼經》。”

三人沒有誰敢去拿起多年夢寐以求終於近在咫尺的東西,頭顱低垂,幾乎貼地,匍匐得更加卑微。

徐驍瞇眼道:“這趟安排你們三人跟隨世子殿下出行,做好瞭,回到王府,你們要官帽本王就給你們官帽,要秘籍隨你們拿。哦,本王記起來瞭,舒羞,你喜歡女人,到時候給你十個便是。可若世子殿下出瞭狀況,被本王知曉,勸你們還是及早自我瞭斷,否則本王有的是法子讓你們這三個賤民生不如死。呂錢塘,舒羞,楊青風,你們三人都是亡國奴,可國沒瞭,還有一些沾親帶故的,到時候他們就要跟著你們一起做伴。聽清楚瞭嗎?”

戰戰兢兢的三人一齊哄然應聲。

在一邊看熱鬧的徐鳳年出聲問道:“徐驍,就這三個扈從?是不是少瞭點?”

徐驍火速站起身笑呵呵把位置讓給世子殿下,馬屁道:“鳳年啊,要相信爹,養兵貴精不貴多,用人在準不在多,這呂錢塘耍的是霸道劍,二品實力,最是不怕死,便是對上從一品的高手也可以撐上一百招,等他死瞭,你也就悠閑撤出險境瞭。這個叫舒羞的西楚婆娘,精通媚術和易容術,歪門邪道會得很多,內力也是相當不俗,等她學成瞭《白帝抱樸訣》,更是如虎添翼,再者她調教幼女的本事獨樹一幟,隻要是個美人坯子落到她手裡,嘿,用不瞭多久,保準比青樓花魁還會伺候人。至於那瞎瞭一眼聾瞭一耳的楊青風,手段最是古怪下作,可以請神趕屍養鬼,你瞧誰不順眼,就讓姓楊的把他制成行屍走肉的傀儡,任你驅使。鳳年,他們要是做事不力,可以讓三人互相伺候,相信一定不會無聊。”

徐鳳年真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三人心中作何感想。

春寒料峭的時節,徐鳳年竟然能夠清晰看到他們整個後背衣衫都是濕的。

把座位讓給兒子的大柱國面對座下三人,言語神情就要生硬許多,沉聲道:“出去,記得嘴巴嚴實一點。”

這時候徐鳳年才看清三人容貌:用劍的呂錢塘體態魁梧,楊青風是個神情木訥的中年人,雙手十指病態雪白,西楚的舒羞,竟是個媚意天成的少婦,隻不過此時神態拘謹,絲毫不敢造次,連看一眼世子殿下的勇氣都沒有。三人各自握緊一本朝思暮想的秘籍,小心翼翼躬身退出大廳。或許在這三人看來,大柱國的傢教實在是糟糕瞭些,老子竟然要給兒子讓座。以前他們隻是聽聞世子殿下作態猖狂,連大柱國都敢教訓,今天算是見識到瞭冰山一角。

徐鳳年丟瞭一隻酒壺給徐驍,後者喝瞭口,暢快笑道:“對瞭,魏叔陽也會跟隨你出門,他約莫是對那本《兩儀參同契》心動瞭,該如何,你自己看著辦。”

徐鳳年怒聲道:“你連魏爺爺都威脅?”

徐驍呵呵道:“哪裡是威脅,爹又不是不知道你對你魏爺爺一直敬重。”

徐鳳年皺眉道:“魏爺爺一把年紀瞭啊。”

徐驍哪裡不知道兒子心思,低聲笑道:“別以為那天魏叔陽被楚狂人一刀劈入湖中,他便不是高手瞭,魏叔陽本就不精於武鬥,但對於堪輿算術奇門遁甲卻是十分精通。鳳年,有他在身邊照應,於你大黃庭修習也有好處。兵法講究奇正結合,剛才你見到的三人那都是旁門中人,害人那都是好手,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魏叔陽便是正道瞭,這四人護在你身邊,爹再給你安排一百驍騎,找一位猛將統領,這才算是放心。”

徐鳳年嗯瞭一聲。

徐驍似乎知道兒子要詢問什麼,搖頭道:“那老頭兒的確是爹放出來的,冒瞭不小的風險,粗略約法三章,隻能保證不會加害於你,能否將他降伏,還得看你本事。至於這斷臂老頭兒是誰,爹就不說瞭,以後你遲早會知道,爹隻多嘴一句,別主動給他任何類似刀劍的器物,你不給,他便不會主動去碰。這人即便沒有外物,不管何種情勢,保你性命無憂不是難事。”

徐鳳年問道:“梧桐苑裡有你培養的死士?”

徐驍點點頭。

徐鳳年喝瞭口酒,緩緩道:“我知道青鳥,先前以為紅薯最不可能是,可這些天讓她揉捏肩膀,卻不幸被我察覺,她雖然有所掩飾呼吸,可大黃庭的玄妙,是她不理解的。徐驍,你說除瞭她們兩個,還有誰?”

徐驍哈哈笑道:“竟然連紅薯都被你揪出來瞭,殊為不易啊。梧桐苑就隻有她們兩個丫鬟,既然如此,爹就實話實說瞭,你身邊本有以天幹做代號的死士四名,的確是調教極為不易,可惜三年遊歷途中,拼死瞭兩人。青鳥是丙。乙和丁已經陣亡。”

徐鳳年百感交集道:“那紅薯就是甲瞭?”

徐驍搖頭道:“猜錯瞭,她是你娘留給你的兩人之一。不歸我管。至於剩下那人,你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瞭。”

徐鳳年好奇道:“這個‘甲’到底是誰?”

徐驍還是搖頭,“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在你面前。”

徐鳳年自嘲道:“出現的時候約莫就是這個‘甲’決然赴死的時候瞭吧?”

徐驍並未反駁。

徐鳳年低頭看著再度聚齊的繡冬、春雷,輕聲道:“你去京城,也小心些。”

徐驍淡然笑道:“該是那些人小心才對。”

城中百姓總算是見到瞭久違的世子殿下,這次沒瞭嚴傢公子,狐朋狗友中隻剩下豐州刺督的兒子李翰林,殿下身邊有退出勾欄的魚幼薇作陪,捧著白貓武媚娘,女子和寵物,都慵懶,都貴氣。

李翰林是徐鳳年喊來的,回北涼一年多絕大多數時光都耗在瞭繡冬刀和武當山上,這次又要帶著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遠行數千裡,再不跟李翰林聚聚,實在是對不住李公子這十多年一次次的仗義背黑鍋。李翰林一聽到世子殿下要遠遊,眼巴巴央求著鳳哥兒帶上他,軟磨硬泡都得不到點頭,便有些賭氣,踏春時馬鞭揮得震天響。徐鳳年看在眼中,笑而不語,到瞭郊外踏春首選的螺螄湖,徐鳳年牽馬而行,見李翰林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情,打趣道:“聽說你前兩天在長野郡新物色到瞭一對孿生小相公,唇紅齒白,俊美非凡,怎麼,昨晚上累到瞭?”

魚幼薇刻意走遠一些,低頭逗玩著懷中嬌憨討喜的武媚娘。徐鳳年如何,她已經認命,可她實在是受不瞭李翰林這種劣跡斑斑的膏粱子弟。

李翰林賭氣歸賭氣,卻從不會對徐鳳年有怨氣,低聲下氣可憐兮兮道:“鳳哥兒,我在傢都憋出病瞭,怎就不肯帶我出去逍遙江湖?上次就算瞭,這次還不帶我,哪裡有把我當兄弟?那跟著父親、姐姐跑去京城找不痛快的嚴吃雞不厚道,活該他姐姐被那個腦子有病的六皇子相中。鳳哥兒你可一向是厚道人,求你瞭,鳳哥兒,我天天給你端茶送水還不成嗎?聽說你要出門遊歷,我這次都把我爹的私房錢給全部偷出來瞭,要是回去,指不定要被他打斷一條腿。”

徐鳳年笑道:“你爹舍得打你?誰信?他哪次生你的氣不是去鞭打過氣的美妾?因為你,死瞭幾個瞭?”

李翰林苦著臉不說話,鬱悶到想投湖自盡的心都有瞭。

徐鳳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說實話,上次帶你還會合適一點,這次是真不合適瞭,我說給你聽聽這趟徐驍在我身邊安置瞭哪些:明處的高手有四位,加上一名武典將軍率領的一百精銳鐵騎,還不說暗處擅長刺殺和反暗殺的死士,更有一名超一流的高手貼身盯著,你當他們都是陪我去踏春的?上次好歹是偷摸著出去,這次可是正大光明的,你忘記當年孔武癡被人重傷的事情瞭?你傢就你一根獨苗,就別摻和這渾水瞭。真閑著沒事,我讓徐驍在北涼軍給你弄個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玩個兩三年,沖鋒陷陣就免瞭,你就當去邊境賞一回風景,回到豐州就可以獨自領兵瞭,如此一來,你爹也寬心。”

李翰林悶不吭聲。

徐鳳年松開馬韁,拍拍通體如白霜的神靈駿馬脖子,這匹馬是大柱國去年從邊境捕獲的野馬之王,馴服瞭大半年才肯安上韁繩馬鞍,這次回府就給最寵溺的兒子帶來瞭。徐鳳年在湖畔坐下,等李翰林坐在身邊後,撿起一顆石子丟入螺螄湖,柔聲道:“翰林,別總是長不大,你爹是晚年得子,馬上就會老瞭,你再不成熟些,傢裡的擔子難道還要你姐來扛?”

李翰林唉聲嘆氣道:“鳳哥兒,你變瞭,以前我姐最憎恨你,如果是現在的鳳哥兒,她可能會喜歡的。可我不喜歡啊,以後我找誰玩去?”

徐鳳年次次將石子丟到湖中同一點,笑道:“你姐比嚴東吳可要漂亮多瞭,不過也笨多瞭,我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屬,以前就是逗她玩,遲早有一天她會發現她喜歡的其實才是草包,討厭的那個草包反而要稍稍爭氣點。至於你以後找誰玩,很簡單,趕緊娶個賢惠媳婦,找她玩去,玩著玩著就把子女玩出來瞭。”

李翰林撓撓頭道:“生孩子可以,但隻能生兒子,生女兒這不是鬧心遭罪嘛,長大瞭逃不掉被男人禍害,生兒子就妥瞭,我不怕遭報應。”

徐鳳年笑道:“你也怕報應?”

李翰林躺在草地上,出奇正經道:“哪能不怕?都說頭頂三尺有神靈,天曉得我哪天就死瞭,肯定是下油鍋的命,要不下輩子罰我做女人。”

徐鳳年哈哈笑道:“你小子腦子裡裝的是什麼啊?”

李翰林撇撇嘴,“得,聽鳳哥兒的,去北涼軍,說不定就能抓回來一個北莽公主當奴婢養著玩。”

徐鳳年嘖嘖道:“好大的志向。”

李翰林爬起來小聲問道:“鳳哥兒,你給說說,那位超一流高手長啥樣?”

徐鳳年扭頭指瞭指站在馬車附近打瞌睡的斷臂老頭兒,幹瘦身材裹在那件寒磣的羊皮裘裡,打盹的時候還會拿手指摳一下鼻屎,然後悄悄彎指彈掉。徐鳳年沒好氣道:“大概就是他這樣的。”

李翰林看著那個做馬夫都不配卻吃瞭熊心豹子膽與魚花魁同乘一車的糟老頭兒,翻白眼道:“鳳哥兒,你騙小孩呢!”

徐鳳年望向湖面,笑道:“你本來就是小孩。”

李翰林抗議道:“我還小?哪位姑娘完事後不誇我功夫好?”

徐鳳年輕聲笑罵道:“你傻啊,小孩才炫耀這個,再說瞭青樓女子不花錢隻賺錢的恭維,你也信?你不是孩子是什麼?”

李翰林惡向膽邊生,怒道:“他娘的,回去就把那群婊子丟進獸籠分屍。”

徐鳳年這回是真罵瞭,“少作孽,趕緊滾去北涼軍。你這腦子,跟你姐是不相上下。”

李翰林乖乖哦瞭一聲。

到最後,想跟著徐鳳年出北涼的豐州首惡李公子最終選擇去瞭軍紀最為嚴苛的北涼軍。

徐鳳年回到王府,不知姓不知名的老頭兒慢悠悠下瞭馬車,皮包骨頭,羊裘包裹,隻說瞭兩句話,第一句是:“這小娘生得不錯,該滾圓的地方不少斤兩,容易生帶把的崽子。”

不等魚幼薇嬌羞,鬥雞眼老頭兒第二句話就讓她臉色雪白,“這貓更好,燉瞭吃,補身養神。”

徐鳳年深呼吸再深呼吸。

老頭兒揚長而去,在湖邊長堤上遠遠看瞭一眼聽潮亭。

徐鳳年去薑泥所在小院找到正蹲著拿樹枝比畫的她,不去看她慌亂起身用腳尖擦掉痕跡,徐鳳年問道:“我要離開北涼,說不定會死在路上,你到時候就有機會補上一刀,跟不跟著?當然,會帶上一箱子的秘籍,你若跟著,年底它們就都是你的瞭。”

薑泥隻猶豫瞭片刻,便點頭沉聲道:“不去!”

徐鳳年愣瞭一下。

遺憾轉身。

薑泥漲紅瞭一張俏臉,氣勢降到谷底,聲細如蚊。

徐鳳年好不容易瞭解,肯定是習慣瞭拒絕世子殿下,一下子就脫口而出,將去說成瞭不去,卻沒解釋的勇氣。

向不共戴天的世子殿下認錯,比殺瞭她還要難受。

徐鳳年沒有好心圓場,就讓小泥人暫時糾結去好瞭。

來到王妃陵,摘瞭一片樹葉的徐鳳年盤膝坐於墓碑前,吹起瞭哨聲,悠揚輕靈,是那首鄉謠《春神》的曲調。

在這裡,徐鳳年心境最祥和,思緒最純澈。

亭下老妖。貨真價實的超一流高手,隻是收為奴仆就別癡心妄想瞭。

甲?隱藏在哪裡,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紅薯是死士。不知道該高興還是無奈。

青鳥是天幹中的“丙”。預料之中的混賬答案。

自己去瞭武當山,黃蠻兒去瞭龍虎山,這天底下最無聲勝有聲的道統之爭,徐驍是要一隻手便翻雲覆雨?

二姐徐渭熊在上陰學宮學王霸經略,學縱橫捭闔術,是要壓一壓那個鋒芒不可一世的陳芝豹?還是去士子聖地暗中拉攏哪一股潛在勢力?

徐驍為何明明可以剿殺嚴傑溪全傢卻不殺?當真僅僅礙於嚴書呆子是自己死黨?

徐鳳年丟掉樹葉,膝上疊放著繡冬、春雷雙刀,望著墓碑柔聲道:“娘,你的仇,徐驍不報,鳳年還記著呢。”

這一年春暖花開,世子殿下徐鳳年身騎白馬出涼州。

徐驍常年與普通士卒一起在北涼邊境上風餐露宿,似乎要親眼盯著北莽在數量上並不少於北涼鐵騎的蠻兵才安心。王妃逝世後,子女逐漸長大成人,先是長郡主徐脂虎遠嫁江南,接著是次女徐渭熊千裡求學上陰學宮,四年前世子殿下出門遊歷,王府裡好歹還有個黃蠻兒,如今卻是徹底走得一幹二凈。

隻是這些帝王將相侯門事,瞎子老許顧不上,這麼多年有關大柱國的消息,都是去酒坊買酒糟時的道聽途說,聽過也就算瞭,要不然還能如何?跟隨大柱國征戰多年,隻是年輕時做騎兵遙遙見過一次,那時候扛纛的還是軍中頭號先鋒王翦王巨靈,益闕血戰,還未瞎眼的老許便是同大柱國一起沖出瞭城門,眼睜睜望著王將軍跪地不起,雙手托起萬鈞城門,任由遼東袍澤沖出城去,那時候徐將軍還未封異姓王,還未受爵大柱國,隻是回頭看瞭一眼城門。

所有北涼軍士卒都堅信大柱國才是當世頭一號英雄,春秋四大名將,光看戰績,大柱國肯定比不上那被上陰學宮譽為五百年獨此一人的葉白夔。在觀瀾城一戰前,葉白夔號稱生平百戰無一敗。不說這位隻輸瞭一場便輸瞭國戰的西楚葉武聖,便是昔年東越駙馬爺王遂,也要比徐驍更加瀟灑從容,哪裡會有隻剩數百騎慘敗逃亡的狼狽。可最後屹立不倒的,除瞭同朝的那位大將軍,便隻有徐驍瞭,何況春秋九國,徐字王旗下的鐵蹄滅瞭六國,那位成名比徐驍晚瞭二十年的儒將,不過才滅瞭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國而已,哪裡能與北涼王並肩?

這便是大柱國的能耐!這才月中,瞎子老許沒舍得花銅板去買酒糟,隻能咂摸著口水,聊以解饞。

瞎子老許年紀大瞭,總喜歡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坐在木墩上面回想當年英雄氣概,想著年輕時前輩老卒傳授的活命門道,想著頭回持弩上陣時的殺紅眼,想著身邊軍中兄弟也曾被割麥子般砍去頭顱,想著敵軍鐵騎馬蹄踏地的轟鳴聲,更想著西壘壁那場春秋中的最後一場大決戰,王妃一襲白衣縞素親自敲響戰鼓,鼓聲如雷,不破西楚鼓不絕,全軍誰人不動容?

老許歪著腦袋,被戰火風沙磨礪得如老樹皮的臉頰緊貼著那根磨光滑瞭的木拐杖,老卒多半如此,拿慣瞭戰刀弓弩,僥幸活著退出軍伍,總覺得手頭少瞭什麼,腿斷瞭後,這拐杖倒是幫瞭大忙。

這些年總聽一群讀書人說著陰陽怪氣的言語,說什麼跟著大柱國打拼的老卒死瞭大半,沒誰有好下場,到頭來隻有徐驍做成瞭異姓王,老許若腿不斷,定要跳腳罵娘,這幫腦子進水的讀書人懂個卵蛋!真正上陣過的,便知道那刀劍無眼的說法,大柱國那一身傷都是假的?都是用刀子用弓箭用長矛往自己身上抹的?

若連大柱國都沒當成北涼王,那麼多不惜拼盡最後一口氣的老卒豈不是白死瞭,還有誰記得當年那遼東六百鐵甲,如今這天下無人爭鋒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瞎子老許吐瞭一口唾沫,罵道:“狗日的讀書人最是無聊,老許年輕些一巴掌能扇掉他們滿嘴的牙!”

如今連多走幾步都要喘息的老許頭頂傳來一個熟悉嗓音,“許老弟,身子骨還健朗?”

老許慌忙起身,說話這位便是當初來傢中送銀子的衙門官員,並且當場便吩咐瞭幾位扈從要好生修葺這茅屋,果不其然,這以後茅屋便再沒有漏風漏雨過,每月一兩銀子更是準時派人送到手上。老許是廝殺戰陣無數的老卒,依稀猜測這位衙門當差的也曾是軍伍裡摸爬滾打過的,有一股子煞氣,別以為真是糊弄人的東西,膽子不大的老許吃豬殺豬的確都不多,這不假,可好歹大半輩子都在軍中生活,那些個殺人幾十的悍卒,便是吃飯時都瞧著比常人兇神惡煞。

那人輕輕將要扶拐杖站起身的瞎子老許按下,出聲笑道:“許老弟坐著說話,怎麼舒坦怎麼來,跟我客氣什麼。”

老許也不堅持,上瞭歲數,就不跟毛頭小夥那般逞強嘍,他側頭“望向”那人,心情舒暢道:“還好還好,吃得下睡得著,就等著月末去買些酒肉犒勞自個兒瞭。這日子,世道太平,不愁吃穿,好得很哪,這可是良心話。老許是瞎子,也說不來睜眼瞎的話,大人,是不是這個理?”

那來訪人物微笑道:“老許啊,你可一點都不瞎,心眼活。比很多當官做將的強多瞭。”

瞎子老許一張老臉赧顏道:“大人,這話言重瞭,不敢當不敢當。咱老許就是一個沒死成的北涼老卒,以前聽一個姓徐的小子念叨過什麼馬革裹屍的,也不太懂,反正好死不如賴活,這會兒倒是不怕死瞭,活到這歲數怎麼算都不虧。

就是擔心一件事,以後哪天一覺睡去沒能醒過來,死瞭就死瞭,可都沒個抬棺人哪,這事犯愁,那徐小子嘻嘻哈哈笑著說實在不行就找他,可這小子說不好就是一整年見不著的,我看懸。”

衙門當官的那位言語平靜道:“那徐小子答應過要給你抬棺?”

瞎子老許整個人一瞬間神采飛揚起來,“可不是,這徐小子人是好人,瞎子老許認人就沒出過錯,就是這小子很多事情都吊兒郎當瞭點,又是爬墻又是偷鴨的,我都替他擔心以後找不著一位好媳婦。這不前兩天徐小子還捎上一壺好酒來我這兒聊天來著,不過他說又要出門瞭,可惜我晚上被酒味饞醒,那剩下半壺酒給一不小心喝光瞭,要不今天能款待一下大人。哈哈,大人,跟你扯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別嫌老許這張碎嘴把不住。”

那人笑道:“不會。如今我想找人聊天都難,許老弟你想喝酒?我來的時候給忘瞭,我年紀大瞭後,除瞭在傢一般不喝酒,今天破個例,許老弟若是等得起,我讓人買去。”

瞎子老許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大人忙正事要緊,哪裡能讓大人在這裡浪費時間,還破費銀子。”

那人笑瞭笑,和瞎子老許一起閑適享受著午後陽光,鋪在身上暖洋洋的,比什麼錦衣華服都來得舒服。

老許側身雙手拄著拐杖,神情恍惚道:“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走近瞭看一看大柱國,去年過世的一位老兄弟運氣就好多瞭,景陽一戰,坑殺那數十萬降卒,他便離大柱國隻有一百步距離,老兄弟閉眼前還念叨這事兒,瞧把他得意的,都要沒氣瞭還要跟我們較勁兒。”

身邊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許當作衙門小官的,輕聲道:“徐驍也無非是一個駝背老卒,沒什麼好看的。”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累累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瞭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幹枯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嘴唇顫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隻是喊瞭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隻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紮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拐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瞭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瞭十年茍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湧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日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日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隻是聽說一些熱血翻湧的事跡。

魚鼓營。

號稱徐字旗下死戰第一。

最後一戰便是那西壘壁,王妃縞素白衣如雪,雙手敲魚鼓營等人高的魚龍鼓,一鼓作氣拿下瞭離陽王朝的問鼎之戰。近千人魚鼓營死戰不退,最終隻活下來十六人,騎卒許湧關,便是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一目,連箭帶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戰,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實,在老卒心中,大柱國也好,北涼王也罷,那都是外人才稱呼的,心底還是願意喊一聲徐將軍!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瞭。徐將軍,小卒鬥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鳳年。”

老卒臉貼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拐杖,重復呢喃道:“活夠瞭,活夠瞭……”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湧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瞭,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隻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瞭。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湧關,死於安詳。

世子殿下騎白馬佩雙刀出城,身後便是一位魁梧武將領軍的百餘輕騎,隻是當頭一駕馬車卻平淡無奇,馬夫是個清秀女子,連世子殿下都策馬而行,想必應該沒誰有資格坐於車廂。

出城十幾裡路後,一百鳳字營騎弩兵便刻意拉開距離,遠遠吊著,那名武典將軍獨自策馬來到徐鳳年身邊。即便面對的是最近十年鋒芒最盛,忠心毋庸置疑的北涼四牙之一,呂錢塘、舒羞、楊青風三名大柱國膝下走狗仍然小心戒備,隨時準備出手,可見三人委實是懼怕大柱國怕到瞭骨子裡,生怕一點風吹草動傷著瞭世子殿下,他們就得趁早以死謝罪。

徐鳳年正在向九鬥米教老道士魏叔陽請教那《兩儀參同契》精髓何在,看到呂錢塘三人的緊張作態,也不出聲,等到持戟將軍在馬上彎腰請示後,這才笑道:“寧將軍,讓你麾下兵馬跟在後頭,隻是本世子不願吃灰塵,沒別的意思,別緊張,拉開一個半裡路距離,真有險情,隻是一個沖刺的事情,寧將軍還信不過鳳字營?這可是本世子的親衛營,每人都是從北涼各軍中百裡挑一出來的悍勇精銳,加上有寧將軍坐鎮指揮,萬無一失。”

這持大戟的武典將軍有個詩意名字——寧峨眉,卻生得五大三粗,一身橫肉,鳳字營清一色佩刀持弩的輕騎,唯獨他鐵騎重甲,手持一支惹人註意的卜字鐵戟,更背有一個大囊,插滿瞭短戟十數支,一看便知是個萬人敵類型的沖陣武將。

徐鳳年出城以前拿到手一份關於寧峨眉的戰功梗概,不得不去敬重驚嘆幾分。寧峨眉是個戰場上的遺孤,被扛纛的大將王翦撿到,撫養成人,王巨靈陣亡後,他便繼承瞭義父的衣缽,隻要給他一戟在手,僅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壯舉便做瞭數次,每次事後都要被大柱國以大功抵小罪,要不然他也不會成為北涼四牙中武階最低的一個,隻不過寧峨眉隻要能上陣能殺人,別讓他龜縮在陣後做搖旗吶喊的事情,對這些並不上心。

古往今來,敢用戟做趁手兵器的,莫不是一幫殺人如拾草芥的虎狼猛漢。

沙場上是殺神,寧峨眉下瞭戰場,卻不是那種動輒鞭笞士卒的蠻將,相反,他十分溫良恭儉,說話嗓門因為中氣十足,難免顯得震天響,語氣卻總像是出自江南女子的櫻桃小嘴,實在是一件別扭至極的奇事。此時聽到世子殿下的解釋,寧峨眉斜持大戟,戟尖朝地,靦腆笑道:“這趟出行,大柱國命屬下一概聽從世子殿下吩咐,殿下說如何便如何。”

徐鳳年瞥瞭眼寧峨眉手中大鐵戟,好奇問道:“寧將軍,這卜字戟該有七八十斤重?”

寧峨眉詫異道:“世子殿下認得這戟是卜字戟?”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偶然聽我二姐說起過。不至於認作是那做花哨禮器的槊戟。”

寧峨眉沒有察覺身邊氣氛有些凝滯,自顧自說道:“世子殿下猜測無誤,這戟重七十五斤,尋常人提拿不起。”

腰間佩雙刀的徐鳳年哈哈大笑道:“有機會要見識一下寧將軍的飛戟,聽徐驍說你短戟能夠一戟一人墜馬,例無虛發。”

寧峨眉有些赧顏,隻是笑瞭笑。最終請辭,縱馬拖戟而返。

容顏嬌媚心腸不知如何的舒羞拉住韁繩,冷眼旁觀,嘴角勾起,掛滿瞭不屑:這名大柱國心腹的北涼驍將實在是不諳官場世情,既然世子殿下都識破瞭兵器,甭管是識貨,還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就不知順水推舟拍馬屁吹捧幾句?還當著佩刀殿下的面說什麼提不起大戟,你這是嘲諷世子殿下手無縛雞之力嗎?你這不開竅的莽夫,世子殿下即使不是用刀高手,可那兩柄絕世好刀寒意森森,隨便一瞧便是血水裡浸泡出來的殺人刀,“尋常人”駕馭得住?

身形不輸寧峨眉的魁梧劍客呂錢塘隻是凝神閉目,拇指扣住從武庫裡挑得的巨劍赤霞劍劍柄。

楊青風籠罩於一襲寬敞黑袍中,襯托得那雙如雪白手愈發刺眼。

徐鳳年繼續前行,輕聲感慨道:“當年西楚自稱地方五千裡持戟百萬人,可那十幾萬所向披靡的大戟士不一樣敗給瞭徐驍的鐵騎?看來天底下這矛,還是數北涼鐵騎最鋒利。”

老道魏叔陽撫須輕聲笑道:“老道早年有幸見過北涼數千鐵騎奔雷成一線的奇景,猶如廣陵江上的大潮,翻江倒海山可摧,心馳神往啊。”

徐鳳年眨眼道:“魏爺爺,這我可是見多瞭。”

老道士愕然良久,終於恍然,一臉欣慰笑意。這讓蒙在鼓裡的舒羞百思不得其解。舒羞三人在王府上做大柱國豢養鷹犬的日子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最長的楊青風才七八年,那時候世子殿下便已經是狼藉聲名在外的北涼頭一號無藥可救大紈絝。

江湖上沒有魔門邪教這類說法,哪有不知死活的宗門幫派給自己戴上“邪魔”的帽子的?便是一些行事狠毒的宗派一旦跟這兩個字沾親帶故瞭,多半都要跑到熱鬧地方哭爹喊娘叫苦喊冤,尤其是被北涼鐵騎碾壓過的江湖,更沒人有膽子走這種註定短命的偏鋒,大約一甲子前的江湖魚龍混雜,一如中原春秋九國那樣諸侯割據,倒是有個讓大半座江湖仰視的門派自稱魔門,下場如何?

龍虎山輕輕松松出世瞭一位百年難遇的仙人齊玄幀,發帖天下,約戰於蓮花頂上的斬魔臺,齊大真人獨自一人便屠光瞭六位自命不凡的魔道高手,從此魔門一蹶不振,已經淡出視野五十年,天曉得被當年的孫子輩門派騎在脖子上撒尿多少回瞭。

舒羞出自一支西楚國的旁門左派,鉆研一些被正道打壓很狠的巫蠱術,不成氣候,她雖是門派裡不多見的巫女,有望繼承宗主位置,可舒羞自有野心,瞧不上眼不到百人幫派的小傢子氣,逃瞭出去獨自逍遙快活,憑著上佳皮囊和下乘媚術,偶然間從崆峒山一位懷璧而不自知的中年道人那裡得瞭殘本的上流心法,修習以後功力暴漲,一發不可收拾,得知那僅是三分之一的《白帝抱樸訣》後,便順藤摸瓜摸到瞭聽潮亭武庫,不死已是萬幸,隻進瞭王府,還沒瞧見聽潮亭的影子,就被府上隱匿的高手打得半死,以後拿幾次成功刺殺換得瞭活命的機會,這次拿到手《白帝抱樸訣》,當然萬分珍惜。

別以為北涼王府隻有被刺殺的份兒,哪一次來瞭一撥兒,北涼不是立馬出去一撥兒給予鐵血報復?哪一次不斬草除根?

這便是大柱國徐驍的歹毒瞭。唯有一件件血案累積在一起,舒羞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左道人士才會轉變得如此膽小如鼠。再不怕死的好漢女俠也扛不住大柱國那一百種一千種讓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啊。

徐鳳年對舒羞三人並無好感,更無須去客套寒暄,隻是策馬來到馬車邊上,掀起車簾子,看到魚幼薇抱著武媚娘嬉鬧。她心情不錯,花魁魚幼薇也好,西楚皇帝劍侍的孤女魚玄機也罷,現在她在哪裡都是籠中雀,可若能換個更大的籠子,從王府騰挪到整個江湖,那麼她的心情總是會更好一些。

薑泥縮在角落,不是坐著而是蹲著閱讀一本秘籍,眉頭微皺,做什麼都認真十分努力十分的模樣。

至於那羊皮裘老頭兒,占據瞭車廂大半位置,脫去瞭靴子,在那裡用手摳臭腳丫,摳完瞭便放在鼻子前聞聞。

徐鳳年放下簾子,無奈道:“難為魚幼薇和小泥人瞭。”

世子殿下自言自語:“是不是再換一輛?算瞭,在一輛馬車上,出瞭狀況,這古怪老頭兒好歹會出手,否則連我出事都未必能讓他勞駕,更別說為兩個女子出手。”

徐鳳年從懷中抽出新繪地圖《禹工地理志》,離陽王朝一統中原後,本來六州擴為現在的十九州,可見春秋亂戰離陽王朝是何等的蛇吞象,徐驍為何成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國便在情理之中。北涼是泛稱,囊括瞭整個涼州和半個陵州,他們一行人現在才出城沒多時,城池本就在北涼最南部,距離雍州北邊境還有一日行程,徐鳳年走的官道便是四年前走過的,這段路程當初走得也輕巧,馬馬虎虎算得上是鮮衣怒馬,進入雍州腹地以後才開始一路淒涼起來。

興許是受不瞭車內鬥雞眼老頭兒,魚幼薇捧著白貓探出頭,眼中有些乞求地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打瞭個響指,楊青風猛然睜眼,隻聽他一聲口哨,一匹無人騎乘隻是乖巧跟在他身後的棗紅駿馬小跑向世子殿下。

楊青風據說連野鬼山魁都能飼養,馭馬自然不在話下。

騎術尚可的魚幼薇剛坐上馬背,便小心翼翼安撫著武媚娘。

一時間整條官道後邊隻見塵土漫天,馬蹄陣陣,大地顫動,顯然不是一百輕騎能夠制造出來的陣勢。

徐鳳年掉轉馬頭,瞇眼望向那邊。

馬車停下,生平第一次離開王府的薑泥也探出頭。

徐鳳年笑瞭笑,對面有懼色的魚幼薇招手道:“換馬,來我這邊坐著。”

整個北涼有這氣魄和手腕的角色,就兩人而已。

老爹徐驍可不敢搶世子殿下的風頭。

那剩下那位便水落石出瞭。

傳言那個北涼十萬鐵騎都對他言聽計從的小人屠嘛。

徐鳳年會認不得?

魚幼薇沒這臉皮,但看到徐鳳年瞇起瞭長眸,隻得下馬再上馬,坐入他懷中。

加上大戟寧峨眉,北涼四牙一股腦兒出現瞭三位。

徐鳳年嘖嘖道:“好大的排場。”

在刀矛森森的鐵騎擁簇中,一襲白衣策馬而出。

遙想當年,這位白衣男人似乎便是如此風范地一騎絕塵出陣,將那享譽天下的名將之首葉武聖一對妻女活活刺死陣前。

風流無雙的俊雅男子在馬上微微躬身,輕輕道:“陳芝豹來為世子殿下送行。”

在北涼三牙和最前排十數位驍將視野中,隻看到瞭世子殿下懷裡抱著個美人,美人懷中又抱著隻白貓。

一邊是出身忠烈將門並且自幼便跟隨徐大柱國征戰春秋的年輕一輩最傑出人物。

一邊是那個溫柔鄉裡逗貓的公子哥兒?

似乎一時間,高下立判。

徐鳳年再度掉轉馬頭,一根手指纏繞著女子青絲,緩緩道:“不送。”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