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一章 小師叔踏鶴天象,李淳罡飛劍斬江

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瞭大道。你卻說受瞭一劍便夠瞭。我李淳罡要甚天道?!一劍足矣!

遇王則停,能不殺則不殺。這是國士李義山送來的第一個錦囊。

其實,徐鳳年本就沒有要與青羊宮你死我亡的念頭。吳靈素被封為青城王,若真殺瞭他,別說是徐鳳年這個世子殿下,便是徐驍都要被召喚入京,承擔天子之怒。徐鳳年自嘲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眾人卻不敢打。那麼徐驍大概就是一頭過街老虎,連喊打的好漢都少有。趙姑姑說猛虎打盹睜眼便殺人,可沒瞭三十萬北涼鐵騎,徐鳳年還是很擔心徐驍會吃虧,尤其是在四面楚歌的京師重地,徐驍顧得上?不僅顧劍棠這個舊怨無數的春秋名將在那裡以逸待勞,還有入閣做相的張巨鹿。這位被政敵罵作乾綱獨斷的張首輔,更是與徐驍在遼東風雷結下新仇,舊恨則是恩師周太傅因徐大柱國抑鬱而終。

滿朝文武,那些個與先前幾大高門豪閥有各種聯姻的權貴,哪一個在傢中沒有聽煩瞭親戚的叫苦叫冤?

一頭沒瞭爪牙的年邁老虎,單獨入瞭牢籠,還能殺人?

徐鳳年將藏有大涼龍雀劍的紅匣交由青鳥,令其將大涼龍雀與三本青羊宮珍貴秘笈一齊放入車廂。世子坐於馬上,回望瞭幾眼青羊峰山巔道觀飛簷的景象,面無表情,對因為與雀兒離別在即而戀戀不舍的魚幼薇說道:“送雀兒小山楂回去後,你就別再騎馬瞭,去車上待著。”

魚幼薇魂不守舍,看瞭看天真爛漫的雀兒,再一臉乞求地望著世子殿下,而徐鳳年隻是鐵石心腸地搖瞭搖頭。

離瞭青羊峰,徐鳳年讓小山楂去呂錢塘馬上,喚雀兒坐上舒羞的馬背。

牽馬而行的徐鳳年抬頭看著兩個眼角濕潤的孩子,微笑道:“我就不送你們瞭,代我跟老孟頭劉蘆葦稈子孔跛子這些老傢夥們告別一聲,我與青羊宮的這些神仙說過,你們揭不開鍋的時候,可以與他們賒賬,都記在我頭上便是。不過別成天大魚大肉的,小心我不替你們還賬。到時候雀兒被擄去當道姑,我可是不管的。”

雀兒哭瞭起來。徐鳳年走近幾步,看見少女手中緊緊攥著一片樹葉,約莫是本想將那首小謠諺吹哨子給他聽的。徐鳳年笑而不語,用手指翹起鼻子,朝她做瞭個不符世子勛貴身份的豬頭鬼臉,引得小妮子破涕為笑。

抱著雀兒的舒羞一時間神情古怪。

小山楂更男子氣概一些,轉頭揉瞭揉眼睛,擠出笑臉道:“徐鳳年,記得早點回來看我們啊,要不然雀兒以後被哪位年輕書生拐騙瞭去,我可不攔著。”

徐鳳年拿繡冬刀鞘敲瞭敲少年腦袋笑道:“不許烏鴉嘴。”

徐鳳年敲完瞭小山楂,稍稍用力敲在駿馬身上,呂錢塘舒羞見機趁勢夾瞭夾馬腹,兩馬四人入瞭一條密林小道,傳來雀兒送別的悠揚哨音,青鳥微笑閉眼,她知道這是世子殿下最拿手的《春神謠》。

徐鳳年望著背影,將坐騎交給楊青風驅使,獨自坐入一輛跟青羊宮要來的寬敞馬車,盤膝而坐,以武當玉柱玄妙口訣,糅合四千言《參同契》,輕緩吐納,氣機遍佈全身竅穴。外靜內動,一刻不歇。天下武學都是逆水行舟的苦命行當,以北涼王府做例,雖有一座寶山武庫。可在徐鳳年決心練刀之前,看瞭那麼多上乘秘籍,就用眼睛看出一個高手來瞭?若練武是這樣的一件輕松美事,皇宮大內還不得高手多如狗?

不願去與老劍神同乘一車的魚幼薇進瞭車廂,恰巧看到徐鳳年導氣於手心,以溫熱雙掌掩耳,手指並攏貼在枕部,食指疊於中指上,食指著力下滑彈擊枕部,發出鼓鳴聲響。魚幼薇好奇記下擊彈次數,是二十四次。本來打算進行完這黃庭的“鳴天鼓”後去叩齒三十六的徐鳳年睜開眼睛,略微不悅地望向魚幼薇,後者委屈說道:“你不讓我騎馬,我隻好上來。”

徐鳳年想到她不願跟李老頭兒相處,便不多說,重新閉目凝神,叩齒咽津靜心,將大美人魚幼薇晾在一邊不理不睬。習慣瞭冷落的魚幼薇倒是無所謂,興致勃勃地觀察徐鳳年的呼吸吐納,看久瞭,她便看出一些名堂。眉心由深紅入淡紫的徐鳳年口吐氣鼻吸氣,隻見他納氣有一,吐氣有六。魚幼薇聽不到每次氣息出入有聲響,卻可看到他身體四周仿佛有遊風習習。魚幼薇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陣清涼沁入自己肌膚,真是神奇。

徐鳳年足足靜坐瞭一個時辰,才睜眼握刀,繡冬春雷微顫不止。看到魚幼薇瞪大眼睛,徐鳳年笑道:“別看瞭,如果不是你打擾,我能跟老道高僧一般打坐入定一整天。”

魚幼薇柔聲道:“那我去騎馬,不耽誤世子殿下練功。”

徐鳳年啞然失笑,搖頭道:“別騎瞭,再騎馬小心你的屁股蛋再不能如羊脂美玉,以後我若是想老漢推車,一看到你那兒粗糙肯定就沒瞭興致。”

魚幼薇憤然起身,彎腰準備去騎馬,最好把屁股蛋騎沒瞭才罷休。

徐鳳年不緊不慢笑道:“別急著下車,我獨自吐納也無趣,不妨跟你說點這氣海導引的訣竅,你若是無事可做閑著無聊,可以學一學,長生不朽是騙人的,但延年益壽肯定不假。武當山這門吐納的心法,別看口訣樸素,其實大有妙處,是那道門大黃庭修行的地基,融合瞭古代方士的修昆侖法五宜六法,武當玉柱的祛病延年十六句,以及年輕師叔祖洪洗象瞎琢磨出來的黃庭蓮花真經導引術。魏爺爺手中有一本與古書同名卻不同道的《參同契》,魏爺爺身為九鬥米老真人,也說此書一出龍虎服輸。來,我先教你一段口訣,好讓你避免風寒邪氣侵襲胸口,要知道五臟六腑中,心是君主之官,肺乃相輔之官,可見胸部何等重要,這口訣還要配合十指揉捏,你若顧不過來,我可以幫你。”

魚幼薇一開始聽得入神,可等到才說幾句正經言語的徐鳳年露出瞭狐貍尾巴,便有些無奈,但終究沒有掀開簾子下車,坐在角落,岔開話題輕聲問道:“為什麼不帶上雀兒小山楂?你忍心他們跟老孟頭一樣做山賊草寇?”

徐鳳年反問道:“不好嗎?”

魚幼薇惱怒道:“徐鳳年,你是誰?!你是北涼王嫡長子,是大柱國最寵溺的兒子,你明明可以給兩個孩子一份錦繡前程,這種舉手之勞對你而言很難嗎?你連孩子們眼中的青羊宮神仙都敢殺,為何臨到頭卻如此吝嗇?!”

徐鳳年按刀而坐,手指輕彈疊於上邊的繡冬刀鞘,不動聲色,像是覺得魚幼薇不可理喻,連解釋辯駁都懶得。

魚幼薇漲紅瞭臉,眼神悲涼。

徐鳳年還是反問:“你認為兩個孩子被我帶下山瞭,比商賈豪富人傢的子女更加衣食無憂,就是幸運?不做終日擔心米鹽卻起碼可以性命無憂的蟊賊,去做什麼?整天跟我一樣養鷹鬥狗,或者說做點小本買賣,再被北涼王府的仇傢盯上,不知哪天便暴斃?魚幼薇,知道你們這些士族出身的傢夥,最讓我生厭的地方在哪裡嗎?正是你們自以為是的憂國憂民都會帶著一股書生意氣,看似一往無前,問心無愧,可曾問過平民百姓,他們到底需要什麼?那場春秋國戰,是徐驍挑起的硝煙嗎?上陰學宮飽讀詩書的縱橫傢,個個覺得心系天下,要匡扶王道正統,以一國作棋子,到頭來死瞭數百萬人,甲士百萬,百姓更是數倍,而上陰學宮死瞭幾個?即便你聽說瞭一些書生忠臣投湖跳崖,以死明志。史書上卻留下瞭他們的名字,千古流芳。可如老孟頭這些微不足道的百姓,誰會記得他們的死活?你那位身為上陰學宮稷下學士的父親悲憤作亡國哀詩,說那大凰城上豎降旗,舉國無一是男兒。要我來說,什麼春秋哀詩榜首,根本就是一堆屁話,什麼都是假的,各國皇族死絕是應該,可那些聽不到的百姓哭嚎,才是真正的哀詩。你當年與父親一同被逃難流民裹挾,想必是聽到瞭?可曾記得?我二姐作北涼歌,哪裡是在誇徐驍英勇善戰?貧寒北涼參差百萬戶,幾人鐵衣裹枯骨?這是在罵徐驍!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這可是在學你父親這幫文人士子在歌功頌德?魚幼薇,知道我為何不殺你嗎?我便是要你好好睜大眼睛看著,不光要帶你去看江湖,什麼才是真正的活著,以後還要帶你去北涼邊境去看鐵甲聽鐵蹄,讓你知道什麼才是戰爭!”

徐鳳年頓瞭頓,平靜笑道:“當然,不殺你,還是想欺負你。”

魚幼薇默不作聲。

徐鳳年繼續吐納,這門武當傾囊相授的心法異於古人的導引,經過魏叔陽考證後有諸多修改。改一般吐納的心“呼”為呵,肝“呵”為噓,改脾“唏”為呼,並且增膽為“嘻”,引氣時默念,大有裨益。尋常武者練拳時大聲呼喝,並非簡單地以聲壯勢,而是配合內功心法的氣機導引,在瞬間爆發出來,隻是大多不得要領,做不到勻細綿長行緩圓活,一呼一吸契合天道。當初徐鳳年與白發老魁一起上武當,騎牛的在山頂罡風吹拂中一搖一擺隻是不倒,年輕師叔祖的模樣看似滑稽可笑,搖墜之間,其實妙不可言。武當以外都不信這個捧黃庭的年輕道士可以為玄武扛鼎,徐鳳年卻是逐漸相信騎牛的說不定真是齊玄幀那種百年一遇的道門仙人。

隻不過再神仙,不下山,都是白搭。

龍虎山這幾十年的香火興旺,還是靠那位為老皇帝延命的天師,而不是法力通玄的齊玄幀。

中午在朝陽峰山腳吃瞭頓野味,魚幼薇並沒下車。徐鳳年不奢望這隻西楚小貓能被一番渾話馴服,傢仇國恨,累加在一起,本就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人,哪裡會是徐鳳年三言兩語就可能化解?何況他也不想著魚幼薇去做逆來順受的侍妾,沒瞭野性靈氣,就不好玩瞭。徐鳳年剛要去薑泥所在的車廂聽書,卻聽到頭頂山林傳來一陣炸雷嚎叫,似是蠻荒巨獸臨死的吼叫,震得眾人一陣頭皮發麻。徐鳳年對呂楊舒三人吩咐道:“呂錢塘楊青風你們隨我上山。舒羞,你去喊上寧峨眉,記得跟上我們。這頭在青城山做王兩三百年的異獸,不好對付。”

徐鳳年掠入山林,身形矯健如山兔。每次腳尖輕輕著地,不見如何發力便可掠出數丈距離。身後呂錢塘和楊青風面面相覷,心生震駭,這可不是普通武夫便能做出的壯舉。

當舒羞和大戟寧峨眉見到世子殿下時,卻看到詭譎一幕。這一片山林古木悉數折斷,鮮血滿地,世子殿下腳下是一頭不曾見過的巨大野獸。野獸一身鋒芒甲刺,已是死亡,膚色由紅轉黑,腹部被剖開。而一身血跡的世子殿下正低頭望著懷中兩隻才剛剛投胎睜眼的幼獸,一手捧著一頭,笑瞇瞇道:“你們一個叫金剛一個叫菩薩好瞭。”

徐鳳年當時火急火燎地趕到這成年雌夔葬身處,便看到這頭青城異獸奄奄一息的淒慘場景。雌夔加上尾巴長達兩丈,重量估計最少都有五百斤。這頭在山林中無敵的龐然大物的身軀竟是滿身傷痕,地上皆是折斷的鱗甲,六足似被利器削去瞭兩足,可以得知先前一場大戰何等慘烈。徐鳳年隻見它身受致命重創,卻並不瞑目,一時不解。

楊青風是馭獸的行傢,不顧規矩地沖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雙手在異獸腹部撫摸。徐鳳年這才註意到這頭將死虎夔的腹部鼓動。楊青風一臉震驚地解釋說腹中有幼獸即將誕生,破腹以後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鳳年二話不說便將短刀春雷交給楊青風,令其以春雷刀鋒竭力劃開堅硬如鐵的巨獸肚皮。那頭隻剩幾息生命的雌夔卻仍然艱辛扭頭,望向腹部,似乎想要親眼看到幼兒出世才肯合眼。楊青風從鮮血窟窿裡接連撈出兩頭小獸,一雌一雄,先雌後雄,那便是姐弟瞭。

徐鳳年蹲在地上接過兩隻小巧玲瓏的猩紅幼崽,挪瞭挪,抱到異獸眼前,似乎要讓它親眼見到幼兒活著。那頭氣息漸弱的成年母夔終於緩緩閉眼。

一頭汗水雙手還沾著母夔鮮血的楊青風,無比興奮道:“它們睜眼初見是誰,便會認誰做父母。機會稍縱即逝,殿下切莫馬虎。何時睜眼,小的也不敢斷言。懇請殿下等到它們初次張目後再松手,這等千載難逢的天道機遇,實在是萬金難買!小的若沒有猜錯,異獸名虎夔,一般都是居於地底黃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與母虎交媾而生,史載虎夔雖有雄雌,卻往往無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龍,入山則稱王稱霸,獨活五百年便死。這頭虎夔,奇怪瞭。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對虎夔幼崽開始掙紮扭打,帶出母腹的一身鱗甲劃傷瞭徐鳳年雙手。

楊青風神情緊張,提醒這是幼崽張目睜眼的征兆。可重要關頭,徐鳳年卻捧著一對才出生便要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將姐弟幼崽的腦袋對向母夔。

幼小崽兒第一眼便看到瞭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滯,徐鳳年雙手傷口亂如麻。血不可避免地塗抹在它們身上。姐弟幼崽轉身抬頭,癡癡望著徐鳳年,約莫是那頭母夔違逆瞭天命,遭瞭天譴,己身斃命不說,兩頭幼崽也並非趙玉臺所說帶有一根夔角,徐鳳年與它們對視,輕聲笑道:“小傢夥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們娘親,可別忘瞭。至於我,不是你們的爹,千真萬確,不騙你們!”

手中赤霞大劍拄地的呂錢塘聽著世子殿下一本正經的言語,忍住笑意。

這位世子殿下,總是城府陰沉,可的確有些時候還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楊青風則十分懊惱,幼年異獸睜眼初見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這等讓異獸順從的罕見天命比各個王朝太祖黃袍加身隻差一線,世子殿下怎麼就白白送出去瞭?!隻不過當心如刀絞的楊青風看到幼崽伸舌頭舔瞭舔徐鳳年掌心鮮血,然後兩顆小腦袋心有靈犀般齊齊依偎摩挲著世子殿下的手臂,楊青風這才如釋重負,心情略微好受一點。徐鳳年站起身給它們一個取名菩薩一個取名金剛,便是舒羞和寧峨眉湊巧撞見的一幕。

徐鳳年手中幼崽開始扭動身軀,心情愜意的楊青風笑道:“虎夔幼崽比馬駒要強壯無數,這會兒大抵可以行走瞭。殿下可以替它們尋一處水源,清洗一陣,古書上說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靈。方才殿下躍過那條小溪,便不錯。水淺,不至於讓它們潛水溜走,若是換成江河或者深潭,就有些棘手。”

徐鳳年點瞭點頭,說道:“呂錢塘,你和寧將軍一起埋葬瞭這頭母夔。”

楊青風震驚道:“殿下,虎夔鱗甲如果做成瞭甲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比之前那符將紅甲半點不差!”

徐鳳年瞇眼斜瞥瞭一下忠心耿耿的楊青風,沒有說話。楊青風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徐鳳年捧著它們掠至溪畔,將它們放入水中,兩頭幼崽沒入清澈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遊玩嬉戲,撲騰出水花無數。兩頭幼崽離溪畔稍遠瞭,那隻體型稍小的姐姐菩薩似乎瞧不見徐鳳年,張開嘴咬瞭一下弟弟。兩頭幼崽便浮出水面四足劃動,朝坐在岸邊的徐鳳年沖過去,最後它們幾乎是踏波而行,躍入世子殿下懷中,蠻勁可怕。徐鳳年差點後仰倒地,胸口一陣酸痛,也不在乎這對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摸瞭摸與他關系親昵的兩個淘氣傢夥,笑臉燦爛。

大戟寧峨眉不明就裡,隻覺得那對幼獸長相奇特,不似凡物。

舒羞小聲詢問身邊的楊青風,“姓楊的,這對幼崽叫什麼?”

楊青風無動於衷,跟木頭一般杵在那裡。

舒羞嫵媚撇嘴道:“小氣。”

楊青風隻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戲耍的世子殿下背影,想不明白為何白白浪費瞭全身上下裡外都是寶貝的母夔屍體。

舒羞下意識呢喃道:“這個世子殿下,總覺得他對一些不起眼的人和物,要更友善。對我們幾個,甚至不如他的坐騎。”

聽進耳朵的楊青風冷笑道:“那隻是對你而言吧。”

舒羞想起瞭世子殿下喊自己舒大娘,還有在破舊道觀和青羊宮裡世子殿下口口聲聲說要將自己送出去,惱火得要殺人,隻是心中激憤悶懣,臉上卻嬌媚如花,笑裡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誰剛才被世子殿下一個眼神便嚇得三條腿發軟。”

楊青風雙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

舒羞譏笑道:“楊青風,你有本事動手,姐姐保證不還手,任你宰割。”

楊青風有怒氣,卻不動手,隻是語調平淡道:“姐姐?難怪世子殿下要稱呼你舒大娘。舒大娘都這個歲數瞭,楊青風可沒興趣宰割,想必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氣時總是能夠讓人沒見怒容前,則先見到胸脯微顫的風景。

幼夔已能踉蹌行走,雖然圍繞著徐鳳年奔跑過快時還會跌倒,但哪怕摔得塵土飛揚,依舊安然無恙,搖晃著起身照舊活潑好動。徐鳳年見到寧峨眉和呂錢塘走來,便站起身,帶著跟在他屁股後頭玩耍打鬧的姐弟幼夔走回車隊。坐在青鳥身邊的薑泥看到這對活蹦亂跳的小傢夥,愣瞭愣,老劍神聽聞幼夔喧鬧聲音,掀起簾子,看瞭一眼,訝異道:“靈氣之盛,可以並肩當年齊玄幀座下聽他講經說法十幾年的黑虎瞭。”

徐鳳年提著幼夔脖子鉆入車廂,沒有看到魚幼薇,想必是她不想看到自己,便獨自跑去薑泥李老頭那邊生悶氣瞭。徐鳳年摘下繡冬春雷雙刀,盤膝坐下,兩頭幼夔用小腦袋拱他的小腿,徐鳳年拍瞭兩下,等它們納悶著抬頭,徐鳳年分別指瞭指兩個小傢夥,笑道:“你叫菩薩,是姐姐。你叫金剛,是弟弟。再說明一下,我叫徐鳳年,不是你們爹。好瞭,我要修習大黃庭,你們別搗亂,否則把你們吊起來打。”

說來奇怪,本來不停鬧騰的幼夔在徐鳳年坐定修行後,便安靜下來,蜷縮在徐鳳年腳下,紋絲不動。晚出生一步便隻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動彈一下,便被體型其實輸給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還嘴。

修習忌諱分心,可不知為何,徐鳳年想著這對姐弟幼夔以至於嘴角翹起,並不可以專心一致吐納,體內氣機流轉卻是比之往常還要流暢。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當初在山上瀑佈後騎牛的一番話,“太上忘情,非是無情,忘情是寂靜不動情,好似遺忘,若是記起,便是至情。正所謂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爾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鳳年睜開眼睛,笑罵道:“什麼玄空大道,總喜歡說得模棱兩可莫名其妙,騎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當上龍虎,這個要是太難為你瞭,那就給我滾去江南!”

徐鳳年收斂瞭笑意,喃喃自語道:“見一個女人,比成為那肩扛兩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難嗎?”

兩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龍虎大興,武當山幾乎香火凋敝殆盡,大半道士逃下山。

三百年前,武當反過來力壓龍虎,龍虎低頭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龍虎,武當一代不如一代,連王重樓在內的歷任掌教都不曾一次進京面聖。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認為玄武當興五百年。

這場暗鬥瞭整整千年的南北之爭,是騎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個啥東西的天道勝出,還是那個號稱龍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進第一,以至於此生有望修為並肩齊玄幀的齊姓小天師?

徐鳳年實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較鬥贏瞭四大天師壓頂代代英才輩出的龍虎山,難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鳳年低頭苦澀道:“你這可知不可說的道,我這輩子算是不會知道瞭。

你不說,你不做,我大姐怎麼知道?光躲在武當山上騎牛,知道你大爺啊!”

武當山掌教王重樓仙逝於小蓮花峰。

隨著這個消息從北涼向東西南蔓延開去,天下道門轟動。不是說一指斷滄瀾嗎?不是說才修成瞭大黃庭嗎?怎麼說登仙就登仙瞭?要知道此登仙非龍虎山的證道登仙,而是死瞭,與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當山對此更是沒有絲毫遮掩,與此同時,世人得知王重樓逝世後,掌教武當山的並非山上德高望重僅次於王重樓的陳繇,不是最年長的丹鼎大傢宋知命,也不是劍術超群的啞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歲的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誰?連許多北涼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靈敏的,最多隻知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師弟無甚野心,隻是做些騎牛散心、註疏經義、築爐煉丹的瑣碎事情。

偶爾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賦,達官顯貴上山燒香,都見不到這個年輕道士的身影。

小蓮花峰上龜馱碑,一位在這座峰上長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換瞭一身裝束,雲履白襪,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極圖案的紫檀木道簪別起發髻,身上寬博長袖的道袍異常嶄新尊貴,有兩條劍形長帶縫於道袍紐扣部位,名蓮花慧劍,這是武當特有的裝飾,六百年前大真人呂洞玄騎鶴上武當,以仙劍大道創武當兩束道袍慧劍,寓意斷煩惱斬塵根。對武當而言,在劍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呂祖師爺羽化飛升之後,便開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無巍巍祖庭氣象。

年輕道士輕輕躍上龜馱碑,望向被雲霧繚繞的上山神道階梯,小時候上山,那時候他面黃肌瘦,腳力孱弱,武當漫天鵝毛大雪,石階堆滿瞭厚厚積雪。道士們根本來不及掃雪,於是他便被年邁師父背著,據說大師兄在玄武當興那塊牌坊下等瞭一天一夜,上山的時候他偷望瞭幾眼大師兄,每次大師兄都會笑臉相迎,像富裕街坊傢裡一座剛好暖和卻不燙手的火爐,他清晰記得那會兒大師兄才隻是兩鬢霜白,等他長大,便悄然與師父一般滿頭銀霜瞭。大師兄的確不太像是個武當掌教,劈柴燒火醃菜做飯蓋房掃雪,樣樣去做,他的好脾氣,都是從大師兄那裡學來的,所以大師兄說他是武當未來百年的希望,他雖然膽小怕事,可終究沒有逃避,與二師兄陳繇習道德戒律,與三師兄宋知命請教丹鼎學說,與四師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師兄練劍,至於天道是何物,師兄們皓首窮經都沒得出個所以然,所以他不著急,一直覺得隻要在山上待著,總有一天會悟透。十四歲時騎牛,遇見瞭那一襲紅衣,念念不忘,耽誤瞭功課,大師兄並未責罵,後來再見她時,她說要去江南,再不相見瞭,他壯瞭膽子跟大師兄說要下山,大師兄問他還回不回來瞭,他沒說,他從不說謊。可大師兄依然不生氣,隻是說小師弟等會兒,等大師兄修成瞭大黃庭,你便下山去好瞭,當年師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準下山,是騙你的。這麼大年紀的小夥子瞭,總待在山上跟一幫糟老頭廝混,的確不像話呀。後來他便捺著性子等到瞭大師兄修成大黃庭,隻是出關時,他自己卻退縮瞭,次次走到玄武當興的牌坊,抬頭望著呂洞玄以劍寫就的四個大字,都默默轉身上山。最後大師兄舍瞭一身大黃庭,自知將死,在小蓮花峰山崖邊上,揉著他的腦袋,笑著說掌教由二師弟來做好瞭,你下山去,不去大師兄就踢你下去,玄武當興什麼的,順其自然便好,哪有讓你扛這個擔子的破道理,大師兄臨死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輩修道無非修心。

二師兄陳繇不知何時來到峰頂,輕聲笑道:“掌教,以後再看禁書,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龜馱碑上的新任武當掌教回頭,蹲下身,苦著臉問道:“二師兄,大師兄本意是讓你做掌教的,你惱不惱我?”

老道人陳繇哈哈笑道:“讓我來做武當掌教?虧大師兄想得出來!明擺著打架打不過龍虎山四位天師,吵架更是吵不過那個白蓮先生,這不給武當丟臉嗎?別說我,你去問問宋知命俞興瑞,誰樂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師弟說這個,看你的小王師兄不拿劍劈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師弟揉瞭揉臉頰,嘆氣道:“二師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茍言笑的陳繇開懷打趣道:“師父當年說過,我們五個加起來都不頂你一個。再說瞭,咱們武當也沒想著要跟人打鬧,一朝國師也好,羽衣卿相也罷,武當自立祖庭以來,便對這個不感興趣。千年來,龍虎山削尖瞭腦袋要去京城,咱們可是次次拒絕入京。祖師爺呂洞玄早就把話說明白瞭,天地間俗氣陰氣最重地,都是皇宮,去不得去不得。雖說如今山上香火可憐,可總餓不死誰,山清水秀,人人相親,那些個小道童見著你這位師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師叔祖,可他們何時是在怕你?隻是敬你而已,誰不樂意幫著你放牛?這擱在龍虎山,可見不著。那邊天師府是天師府,龍虎山是龍虎山,涇渭分明,不如我們武當山和氣。大師兄私下說山下的道理是和氣生財,山上嘛,和氣生道。我覺得大師兄修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總是說不過我,但這句話,我覺得在理。”

年輕掌教擔心道:“不知道下山遊歷的小王師兄的劍道如何瞭?可別真去瞭吳傢劍塚或者龍虎山打打殺殺,唉,小王師兄的劍,過於不求劍招而求神意瞭。”

陳繇寬慰道:“五師弟劍道天賦造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師兄,傷敵卻要比大師兄還厲害,臨行前你又給瞭他《參同契》,相信五師弟隻要肯花點心思由道轉術,定會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當山小輩道士稱作師叔祖的洪洗象尷尬道:“我那本《參同契》是瞎寫出來的。”

這一刻,山中暮鼓響起,霧靄靈犀般散去,大小蓮花峰風景盡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陳繇微笑道:“喊你掌教又何妨,喊你便不是我們的小師弟瞭?大師兄去世又何妨,武當山便要塌瞭?玄武當興五百年興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瞭?師父當年帶你上山,自然存瞭由你擔起興盛武當的念頭,可更多隻是希望你能逍遙自在,大師兄更是如此,小師弟這些年倒騎青牛,牛角掛書,神仙一般無憂無慮,我們這幫老傢夥看著羨慕哪。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臉,我們偷偷看著也歡喜。因此下山不下山,我們都不在乎。”

陳繇的規矩,宋知命的丹鼎,俞興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劍意。還有大師兄的習武更修道。

過瞭玄武當興牌坊,山上人人相親。

這便是洪洗象的傢。

騎牛看書讀書,煉丹隻是解乏,八步趕蟬隻為那一張蜘蛛網。山巔隨罡風而動,隻是想看清山外的風光。與黃鶴喂食說話,隻是覺得好玩。

這就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武當歷史上最年輕的掌教沒有言語,隻是長呼出一口氣。

踏出一步。

這一步遠達十丈。

直接踏出瞭龜馱碑,踏出瞭小蓮花峰。

武當七十二峰朝大頂。

七十二峰雲霧翻滾,一齊湧向小蓮花。

洪洗象踩在一隻黃鶴背上,扶搖上瞭青天。

陳繇抬頭望著異象,喃喃道:“師父,大師兄,你們真應該看看,小師弟一步入天象瞭。”

出青城山,徐鳳年雇傭瞭四條大船,沿燕子江而下。

這一灘水勢極為湍急,兩岸高山對峙,懸崖峭壁,水面最窄處不過五十丈,兇險僅次於那相傳有道教聖人倒騎青牛而過的夔門關,這一段水路峽中有峽大峽套小峽,灘中有灘大灘吞小灘。徐鳳年一身白袍,站於船頭,對一旁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笑道:“我們方才經過的是書灘和劍灘,是武當祖師爺呂洞玄藏天書與古劍的地方,別以為那就是險峻瞭,接下來的峒嶺峽才是險地。我們的四艘大船已是極致,再大些,別管是有多熟悉水勢的船夫,都會觸礁沉船。當年我和老黃嚇得半死,我還暈船,吐瞭老黃一身。所以這邊漁民都說書灘劍灘不算灘,峒嶺才是鬼門關,等下船身搖晃得厲害,你就別站在這裡瞭。”

魚幼薇望著前方景象,有些臉色發白,剛想轉身,卻瞪大眼睛,隻見一葉扁舟似乎在逆流而行。

直沖為首那艘有大戟寧峨眉坐鎮的大船!

一位青衫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手持竹竿。

青衫青年雙手持竿,插入水面,腳下小舟後端翹起。

與此同時,插入大船底下的竹竿被這名俊雅男子挑起。

一根烏青竹竿彎曲出一條半月弧度。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給掀翻成底朝天!

這位青衫客是龍王老爺不成?

其餘三艘船上的船夫們嚇得膽魄都碎瞭。

江上一竿驚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腳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面,順流直下,飄然而逝。

徐鳳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語道:“這技術活兒忒霸道瞭。”

青衫龍王一竿攔江,使得船仰馬翻人墜水。一時間江面喧鬧非凡,許多鳳字營兵卒不諳水性,加上礁石突兀,幾個浮沉就要溺水身亡。寧峨眉一手提起一名甲士,另一手竟然拖起瞭他的坐騎。那頭通體烏黑的高頭駿馬,被這位耍大戟的武將硬生生托到船板上。救瞭人馬,寧峨眉立即躍入水中。他的卜字鐵戟是義父遺物,便是溺死都要撈出來。當時青衫青年浮舟而至,以竹竿掀起波瀾。隻因他當時手中沒有大戟,否則那名古怪刺客也不會輕易得逞。

徐鳳年在寧峨眉破水而出時便抽出繡冬刀,劈開大船欄桿作十數截,紛紛踢入燕子江水,身形飄下,踩著一截木欄,彎腰抓起一名北涼甲士,丟回大船。與此同時,呂、楊、舒三人以及青鳥都飛鴻踏雪一般刺入江水,各自救人救馬。剩餘三船的船夫夥計隻看到江面上一個個身影蜻蜓點水,看得目瞪口呆。船夫們本以為這幫渡江武卒隻是精悍,不承想竟然還隱藏眾多神仙高手。尤其是那位身穿白袍玉帶的英俊公子哥,腰挎雙刀,卻不是做花哨樣子,若說那乘一葉扁舟飄然來至瀟灑而去的青衫客是化為人形的燕子江龍王爺,那這位公子哥就是一條過江白龍瞭,說不盡的飄渺風采。

徐鳳年四五個來回,吐一納六,氣息綿長,並不疲倦,腳踏被他繡冬砍斷的一段欄桿,望向即將到來的峒嶺鬼門關,有些頭疼。落江人馬已經被救得十之八九,隻是仍有兩人就要撞上鬼門關礁石,來不及出手相救。行船操舟,素來不憚風濤,而畏礁石,兩匹北涼戰馬撞上暗礁,砰然作響,砸出一攤血跡,瞬間卷蕩一空,徐鳳年腳尖一點欄桿,飄向一座礁石,再掠出,隻是一人即將撞上礁石,徐鳳年回頭一望,船頭寧峨眉剛救回一名袍澤,手持大戟,滿眼憂愁。

徐鳳年靈光乍現,大聲喊道:“寧峨眉,丟出大戟,助我一臂!”

寧峨眉右腳後撤一步,怒喝一聲,擲出重達八十斤的大鐵戟,直刺最前方即將觸礁的一名兵士。徐鳳年握住大戟,趁勢而飛,於千鈞一發之際接連抓起水中那名鳳字營輕騎,大戟轟然釘入礁石。徐鳳年將手中輕騎放在礁石上,一掠再掠,終於救下最後一名溺水輕騎,一同坐在出水礁石上。江水轟鳴濺射,徐鳳年一身華貴衣襟濕透,眉心紅棗印記熠熠煌煌。那名死裡逃生的鳳字營輕騎拼命咳嗽,抬頭望著面無表情的世子殿下,有些茫然,被這位在北涼傳言草菅人命的世子殿下給救瞭命?

大船飄下,寧峨眉依次拔出礁石大戟,拉上北涼袍澤。徐鳳年扶著失魂落魄的輕騎甲士躍上船頭。鳳字營正尉袁猛神情復雜,不僅是他,許多輕騎都是呆若木雞,徐鳳年不理會他們,隻是吩咐道:“寧將軍,清點人馬數目。誰失瞭戰馬,記罪在身,以後將功補過。”

寧峨眉抱拳沉聲道:“遵命!”

連袁猛都不由自主低頭諾聲道:“末將聽令!”

濕漉漉的徐鳳年入瞭船艙屋內,青鳥服侍他換上一身衣衫。徐鳳年皺眉道:“所幸書劍灘還好,大多是明礁,若是再到瞭下邊鬼門關,枯水時暗礁如石林,航道更是狹窄,恐怕就要墜水幾人便傷亡幾人。那青衫男子何方神聖,一竿便能掀翻大船,已經不是膂力如虎可以形容,巧勁更是駭人,分明是暗藏瞭上乘劍術。姑姑在青城山上給瞭我一本專門講述如何破解吳傢枯劍的劍法心得,我瞅著那手持竹竿的傢夥這一式,有點像吳傢劍塚裡的‘挑山’,難不成是這一代劍冠吳六鼎?”

青鳥一手握發,一手持象牙梳,細心梳理著徐鳳年頭發,柔聲道:“且不說那人是不是吳六鼎,公子救人的手法,很是賞心悅目。船上連同寧峨眉袁猛,方才都在為公子大聲喝彩,尤其是那一趟握戟而飛,連奴婢都要贊嘆。”

徐鳳年低頭看瞭看通紅的手心,自嘲道:“比起一竿掀船,我的道行差遠瞭。除非老劍神李淳罡肯出手,否則誰都攔不下那可能是吳六鼎的傢夥。

我隻能眼睜睜看他乘舟而去,惱火。不過說實話,這一招不管是不是劍塚的挑山,因為有姑姑的四十年習劍心得感悟珠玉在前,再加上武當山騎牛的傳授瞭一套拳法,裡頭有一句‘山重隨它重,我以一兩撥萬斤’的口訣,我剛才看著都有些觸類旁通,所以這倒是好事。不過我也得抓緊時間讓呂錢塘陪我練刀瞭。”

經此一劫,峒嶺峽更顯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江面狹小,迂回曲折,氣勢崢嶸。僅剩三船身處其中,一次次與礁石擦身而過,驚心動魄。

徐鳳年重新站到船頭,兩頭幼夔就在他腳邊追趕玩耍。羊皮裘老頭兒不知何時來到徐鳳年身後,嘻笑道:“小子,拿捏人心有些火候啊,若非老夫知道那青衫劍士不是你的人,說不定要懷疑這是你的刻意安排瞭。”

徐鳳年沒好氣道:“我可沒那麼大手筆。”

徐鳳年追問道:“他果然用劍?”

老一輩劍神點頭道:“用不用劍,老夫豈會不知。吳傢劍塚出來的,身上有著一股枯劍獨有的迂腐味道。隻不過這名年輕劍士,走瞭條吳傢劍塚不樂意走的劍道,將來成就要比前幾代劍魁更高,前提是他過得瞭東越劍池和鄧太阿那兩關。過去瞭,由指玄入天象便不難瞭,過不去,枯劍就是真的枯劍瞭。那一招挑山如何?被嚇倒瞭嗎?要不老夫教你一手倒海?你兩柄刀挎著不累啊,借老夫一把如何?借瞭,老夫立馬讓你見識見識一劍大江逆流的景象。”

徐鳳年冷笑道:“休想。”

老頭兒掏瞭掏耳屎,撇嘴道:“這般膽小,如何成大事。”

徐鳳年自顧自說道:“吳六鼎這一竿,圖什麼?”

李淳罡不耐煩道:“小子你是笨還是蠢啊,行走江湖,不就圖掙個名頭?要不然王仙芝會自稱天下第二?鄧太阿會拎桃花枝作妖作怪?有瞭名頭,再與人對戰,便名正言順瞭。否則誰願意搭理一個無名小卒?老夫年輕的時候,不管對上誰都來一通砍瓜切菜,不也就是意氣用事,要爭口氣?後來年紀大瞭,才少瞭爭強鬥勝的心思。齊玄幀這個牛鼻子老道著實可惡,因為與他論劍說道,害得老夫心境大亂,不僅沒能一腳踏入陸地神仙境界,連天象境都懸瞭。後來我被人斷去一臂,又鎮壓在聽潮亭下二十年,才因禍得福,重返天象。小子,以後對老夫客氣些,天象境的高人,數來數去,才就十來個,一雙手而已。”

徐鳳年伸出手臂,由雪白矛隼落在臂上,拿下小竹筒,抽出密信,一臉愕然。

李老頭兒才說自己是屈指可數的天象高手,這會兒便沒啥風范地歪頭偷窺,徐鳳年倒不計較。李淳罡跟著一愣,隨即嘖嘖道:“王重樓丟給你大黃庭,是損命勾當賠本買賣,這個老夫早有預料。隻是那叫洪洗象的新任掌教,連金剛指玄兩境四重都瞧不上眼,一步便是天象啦?小子,你別跟老夫打馬虎眼,透個底,這事兒可信?”

徐鳳年感慨道:“換作別人,打死不信。可是騎牛的,我卻相信。”

李淳罡望向江面,神情恍惚道:“這可不就是齊玄幀當年做的事情嗎?

二十年修為寸步不進,一悟便天象,再十年,就是陸地神仙瞭。”

徐鳳年將密信丟入江水,笑道:“不管什麼天象什麼陸地神仙,我練我的刀。”

老頭兒揉著耳垂,嘲諷道:“練刀?不說那位武當小掌教一步入天象,就說眼前吳六鼎的一竿挑山,也是你能比的?還有心思練刀?練個屁,就這樣的修行速度,你一輩子都隻能在這些天縱之才的屁股後頭吃灰,身為人屠與王妃的兒子,不嫌丟人?”

徐鳳年平靜笑道:“有什麼丟人的,刀是自己手中刀,便是一塌糊塗,隻要出力瞭,都沒什麼好抱怨的。徐驍何嘗是頂尖的武道高手?不也一樣攢下瞭這份傢業。我二姐惱我練刀,那是怕我走火入魔,怕我為瞭練刀連傢都不要瞭。隻是有些事情,不是紙上談兵就能談下江山的,上陰學宮就是最好的例子,口舌之快,那隻能是智者與智者的角力,一旦碰上匹夫莽漢,還得靠拳頭和刀劍說道理。天下有學問的人少,有大學問的就更少瞭。”

老劍神笑瞇瞇道:“有些道理,老夫也不喜歡儒士動嘴。當年齊玄幀就有這個臭脾氣,隻不過他是常理之外的怪胎,既能說理說得天花亂墜,也能斬妖除魔做衛道真人。若他沒些手段,誰樂意聽他去講大道理。”

腳背上趴著兩隻跑累瞭在打盹的頑劣小虎夔,徐鳳年彎腰蹲下,伸手撫摸兩頭幼崽。

老劍神突然不說話瞭。

徐鳳年站起身,連帶著幼夔都被驚醒,繼續在船頭歡快蹦跳,好奇問道:“老前輩,你當真能飛劍?”

老頭兒依舊隻是抬頭望向崖壁,沒有回答。

峒嶺盡頭,兩崖壁齊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門戶,隻許一船通行。那便是最後一道鬼門關瞭,山巖上刻有“鬼哭雄關”四個大字,是武當山乘鶴飛升的大真人呂洞玄以仙劍刻出。說來有趣,呂洞玄並稱丹劍詩三仙,詩詞歌賦多有流傳,墨寶卻隻留有八字,除瞭“鬼哭雄關”,再有就是“玄武當興”,皆是以劍做筆。

出瞭鬼門關,視野豁然開朗,燕子江、蜀江、滄瀾江三江匯流,這裡曾是春秋三國戰場,自古以來更是有無數英雄豪傑在此大動兵戈。江水由急變緩,江面由窄變寬,由陰間跌入陽間,恍若隔世,讓人心曠神怡。

徐鳳年看到常年穿一件熏臭羊皮裘的李老頭出瞭鬼門關,依舊轉頭在看崖壁上“鬼哭雄關”四字,有些黯然。這位江湖上的老一輩劍神,不摳腳丫、挖鼻孔、掏耳屎的時候,才讓徐鳳年清晰記得他是李淳罡,尤其是此刻駐足凝神的模樣,哪怕佩劍被折,手臂被斷,也依然是曾經獨占劍道鰲頭的仙人。

隻聽老人喃喃道:“老夫年輕時做過許多荒唐事,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入指玄,二十四歲便達天象,被譽為五百年一遇的劍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萬觀潮人的註視下,踩踏著廣陵潮頭過江,二十四歲去東越劍池挑戰梅花劍宗吳瑋,對那位前輩羞辱至極,害其引頸自盡,三十六歲時自稱天下無敵,揚言四大宗師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釣譽之輩,便是王繡、酆都綠袍與符將紅甲三人聯手,也是我一劍的事情,後來我沒輸給他們,卻敗給瞭後輩王仙芝。她離開酆都找到我,這個傻女人,故意讓我一劍洞穿胸膛,我自詡‘天下敵手一劍敗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到頭來,才知道什麼叫心疼,所謂心疼,便是你傷瞭別人,受傷的卻是自己。為瞭救她,我去龍虎山,向齊玄幀討要續命金丹,隻是還沒到斬魔臺,她便死瞭,她臨終時說她不要活,就是要死在我懷裡,若是活瞭,便又成瞭陌路,她不願意。哪怕是那時候,我依然沒有膽量說出口,沒瞭她,一劍兩劍百劍千萬劍,又如何?這鬼門關,是我與她初遇的地方,那時候我已能飛劍,她卻隻是個還未習武的笨丫頭,後來她如何成瞭酆都綠袍,又是為何成瞭酆都綠袍,我都不知,隻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見瞭,榮辱種種,浮沉事事,一舟而下,過眼雲煙。我喜歡薑丫頭,便是心疼當年的那個她,上蓮花頂,下斬魔臺,我從齊玄幀那裡得知她是我仇人之女,既然不幸遇見瞭我,殺不瞭我,便想著死於我手才好。

最苦是相思,最遠是陰陽。”

徐鳳年無言以對,以往劍神李淳罡的種種事跡,都在四十年中模糊不堪。齊玄幀早已白日飛升,王仙芝在武帝城從不出東海,酆都綠袍已死,符將紅甲人似乎成瞭傀儡,有幸親眼見過老一輩劍神的人即便活著,大多也已是花甲老人。

正應瞭劍仙呂祖那句古話,睡到二三更時凡榮華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後無少長俱是古人。

李淳罡自嘲道:“老夫年少時一心想做呂祖,這倒是跟齊玄幀一般無二,隻不過老夫看中的是呂祖的劍,齊玄幀看中的卻是呂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歡呂祖的飛劍取人頭,卻被齊玄幀大罵瞭一通。這牛鼻子老道坐在斬魔臺上說什麼兩人相擊,上斬頸項下決肝肺,擊劍殺人,飛劍千裡又怎樣?此庶人下乘劍,末節小技,無異於鬥雞,勝人者有力,自勝者才是得道。你聽聽,這口氣是不是很大?老夫當時心灰意冷,心甘情願認輸,加上親眼看到這個亦敵亦友的傢夥白虹飛升,真正是無話可說,當時覺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錯瞭?齊玄幀悟瞭長生理,步步生蓮花,老夫當時原本一腳在天象,一腳已經踏入陸地神仙境的修為卻是一退千裡,下山後被人斬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說什麼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狂言屁話。隻是這些年在聽潮亭下,才想明白瞭一個淺顯道理,嘿,齊玄幀這老頑童是在故意誤我啊!”

徐鳳年輕輕嘆息,大船入大江,不再跌撞搖晃,當年乘船至此,和老黃主仆二人都是大開眼界。許久,老劍神終於回過神,準備轉身回去,卻看到一路都在暈船嘔吐的薑泥走出瞭船艙,扶著欄桿,臉色依然蒼白,隻是比起在書劍灘和峒嶺關的時候要好很多。比起徐鳳年初次乘船的半死不活,兩人差不多狼狽。青鳥從二樓船頂輕盈躍下,輕聲道:“殿下,掀翻大船的那人就在江心等著我們。”

果然,大船漸行,再度看到一舟一竿的青衫客。

這吳六鼎當真是吃瞭無數的熊心豹子膽啊!一竿挑釁還不夠,難道還要再來三竿全部挑翻才肯罷休?徐鳳年睜大眼睛,望著越來越形象清晰的吳傢劍冠,這年輕劍士相貌並不出奇,面容古板,一看就是不近人情的孤僻性子,劍塚枯劍,歷來如此,後輩劍士若要出山歷練,必須要先勝瞭傢族內的一位老祖宗,不論生死。吳六鼎身材修長,今日不曾帶劍,那根烏青竹竿扛在肩上,雙手搭著,姿態委實倨傲到瞭極點。

薑泥忍著難受,連她都能看到那浮舟江上的大膽刺客,船夫都說這人是龍王爺,她卻不信,扭頭皺眉,看著徐鳳年,虛弱問道:“你打不過這人?”

徐鳳年啞然失笑,搖頭道:“當然打不過。”

薑泥冷笑道:“那你練刀練出瞭什麼?”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可以問問李老前輩,他是否練劍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會成為劍神?”

殊不知李老頭兒拆臺道:“老夫知道。”

徐鳳年翻瞭個白眼,薑泥心情大好,微笑著,臉頰便悄然浮現出兩個酒窩。

徐鳳年笑道:“好看。”

薑泥立即板起臉。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小泥人,來,再笑個唄,你笑瞭,我就明知打不過那當世一等一的劍士,也要提刀殺去。這筆買賣多劃算,說不定本世子就一去不返瞭,如果老劍神出手救我,你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拉著,如此一來可以保證有十成把握讓我戰死在江上,咋樣?笑一個?”

薑泥的小腦袋暈暈乎乎,暈船讓她幾乎恨不得跳江,恨死瞭一意孤行要乘船而下的世子殿下,她很費神費力地去思考這筆買賣,耐不住徐鳳年的蠱惑催促,終於千辛萬苦擠出一個自認為最無懈可擊的僵硬笑臉,徐鳳年立即笑罵道:“太難看瞭,沒誠意,本世子不幹虧到姥姥傢的生意。”

薑泥無奈換瞭幾次笑臉,都不盡如人意,徐鳳年故意嘆氣說:“看來買賣是做不成瞭,反正船上有大把高手,就不信打不趴那個孤身前來求死的王八蛋,便是龍王爺,也要剝皮抽筋。”

笑瞭半天,薑泥小臉蛋都僵硬瞭,結果看到怕死而且奸猾的世子殿下在偷著樂,氣得跑上前就要跟徐鳳年拼命。徐鳳年威脅道:“咬我?小心我讓金剛、菩薩咬你啊?!”

膽子其實一直不大的小泥人馬上不敢上前瞭,瞪大眼睛希冀著用眼神剮死徐鳳年。徐鳳年捧腹大笑,隻是笑完,便肅容轉身,破天荒雙手持刀,準備飄出大船,真要與那持竿的吳六鼎戰上一戰。

徐鳳年腳尖剛要一點沖出船頭,一直旁觀兩個年輕傢夥打鬧的老劍神袖口一揮,把徐鳳年給扯瞭回來,害得世子殿下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樣子滑稽。

薑泥終於會心一笑。

老劍神眼神恍惚,望著一臉懊惱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薑丫頭。

當年江上偶遇,他飛劍橫江,吟詩而渡,她便趴在船欄上,如此一模一樣的笑臉。

那年,正是最年輕耀眼的劍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氣風發的時分,也是那位癡情女子最天真無邪的年紀。

擦肩而過,他隻求仙劍大道,並不掛念,她卻傻傻地掛念瞭一生一世。

老劍神默念當年那首詩。

“我當鍛就三千鋒,一日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

伸出獨臂,老劍神輕聲道:“徐鳳年,借老夫一劍,一劍而已。”

徐鳳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瞭一劍。”

徐鳳年一咬牙,抽出繡冬,丟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拋給那百丈外的小舟青衫。

面朝薑泥的老劍神望瞭一眼她,當日說這個徐小子嘴裡的小泥人神似北涼王妃,其實不盡然,她更像是那個喜穿綠衫的丫頭。

李淳罡笑瞭一笑,隻有滄桑,倒著飄出船頭,仰首豪邁大笑道:“小綠袍兒,且看李淳罡這一劍。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背對扁舟青衫劍冠以及那柄繡冬刀,沒瞭神兵木馬牛,更沒瞭年輕時的玉樹臨風,隻剩一臂的老人握住瞭不是劍的繡冬,轉身僅是輕描淡寫的一招一劍。

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瞭大道。你卻說受瞭一劍便夠瞭。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劍足矣!

江面寂靜,初始無人看見這一劍的風采,隻覺得索然無味。

可那青衫龍王卻顧不上小舟,激射遠遁。

瞬間。

大江被轟隆隆劈開,直達兩百丈。

這般傳說中的陸地劍仙一劍,世間真有蛟龍,也要被當場斬殺!

說是一更別離二更回,勢可劈江斬龍的一劍去返,其實哪裡需要一更時間?

李老頭沒來由一劍破天象,似乎有重返武道最高境界的跡象,並無任何驚喜,飄搖回到船頭,將繡冬丟回給徐鳳年,遙望瞭一眼大江與石崖,似乎解開心結,苦澀地笑瞭笑,然後默默走入船艙。

觀潮習重劍的呂錢塘被這一劍嚇傻,終於記起瞭很久以前曾在廣陵江頭踩踏潮頭而行的逍遙前輩。別說呂錢塘這等壯年劍客,便是棄劍修道已是一把年紀的魏叔陽都忍不住須發張揚,哪有不想學當初李劍神瀟灑仗劍走江湖的年輕人?鄧太阿是新一代劍神不假,可遠不如李淳罡來得震懾人心讓人服氣,過於半仙半妖,如同離地百萬裡的天上人物,出道以後出手寥寥,隻是與王仙芝和曹官子幾人過招,事後才傳出一些支離破碎的風聲,讓人咂摸咀嚼。

可老一輩李劍神卻是一劍一劍在江湖上斬出瞭滔天聲望,尤其是與一位位女子的愛恨糾葛,更是讓無數後輩浮想聯翩心生向往。像九鬥米老道士魏叔陽便牢記李淳罡武道巔峰時,有一位愛慕他出塵風采的女詩人癡戀作詩無數,誇贊李淳罡飛劍摧破終南第一峰,說他袖中青蛇膽氣粗,更說他三尺氣概如呂祖,為天且示不平人。這一切,都過去瞭,她早已人老珠黃,早已紅顏白發,早已葬身孤墳,死前不忘讓後人焚盡詩稿。

那個李劍神還在的江湖,有無數的她,成瞭弱水三千,獨獨不見他取瞭哪一瓢。當年江湖的許多人許多事,都跟她們一樣,風華不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羞鼻尖滲出汗水,望著江面重新合攏,船身逐漸不再左搖右擺,轉望向身邊的呂錢塘,顫聲問道:“這老頭原來真是能與齊仙人一較高下的前輩?”

哪怕齊玄幀登仙數十年,哪怕他不是龍虎山道士,所有後人提起,都不敢直呼他的姓名,一概尊稱為齊仙人,這便是天象以上的實力。

被那一劍幾乎震散魂魄的呂錢塘沉聲道:“你還不知道他是誰?”

舒羞雖說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術的緣故,還是天性使然,總有些天真爛漫的少女細節,習慣性嬌氣嘟嘴道:“我哪裡知道,老前輩總不會是鄧太阿啊。”

呂錢塘正在懊惱那一劍太過玄妙,竟沒有瞧出半點端倪,加上這位東越劍客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態,於是說話的語氣便重瞭一些,“一介南蠻,不過是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撥瞭撥耳鬢青絲,側頭嬌媚笑道:“喲,東越便不是蠻夷之地瞭?那老前輩這般瞭不起,能讓咱們的呂劍神如此高看?”

呂錢塘陰沉轉頭,自己算哪門子劍神?這個從蠻夷南疆跑出來的娘們真想嘗嘗赤霞劍的鋒芒?!

恰巧在兩人身邊的魏叔陽搖瞭搖頭,並未出聲勸解,徑直走向世子殿下。徐鳳年坐在船頭,解開雙刀擱在一旁,伸手逗弄著金剛和菩薩,兩個小傢夥的舌頭天生帶有鉤刺,輕輕一舔,便會在手上帶出一陣密密麻麻的劃痕。徐鳳年熬不住這對姐弟沒個盡頭的折騰,受輕傷不說,象牙白的綢緞袖口早已變成破條,於是拿起春雷刀,讓幼夔金剛四爪抱住,懸空晃悠,看得出來這隻雄夔更活潑。魏叔陽總不能站著與坐著的世子殿下說話,盤膝坐定,感慨萬分道:“殿下,老道年老有幸閱讀武當《參同契》,今天又遇見李老劍神那斬江兩百丈的通天本事,此生死而無憾瞭。”

徐鳳年笑道:“魏爺爺,你給說說,李老頭這一劍是指玄還是天象?”

魏叔陽搖頭道:“約莫有陸地神仙的意味瞭,老道實在不敢妄言李老劍神。”

徐鳳年靠著木墻,玩笑道:“這一劍豈不是就能破甲數百?若是兩軍對壘,有三四名李老頭,率先陷陣砍殺,這仗還怎麼打?”

魏叔陽微笑道:“殿下,試問百年江湖,出瞭幾個李劍神?又有幾名指玄天象境的高手願意被軍法約束?身陷軍伍,可不適合修行。”

徐鳳年點點頭,“確實,誰能勞駕王仙芝鄧太阿去沖鋒陷陣。春秋國戰,隻聽說西蜀那位劍法超群的皇叔不惜一死拒敵,硬生生斬殺瞭六百名鐵騎,卻再難抗衡接下來的驍騎鐵甲,死於弓弩戰陣。武夫的江湖,便像是先前那燕子江,水底是暗礁牙突,水上是群峰競秀,誰都不耽誤誰冒頭,至於誰能如呂洞玄一般高不可攀,更是本事。而一切都是為瞭戰爭考慮的軍伍就成瞭我們所處的寬廣水域,百江千溪萬流匯聚,除非是如徐驍這般國戰名將成為那孤懸的島嶼,否則任你萬般能耐,都要倒在千軍萬馬之下。在徐驍率軍踐踏江湖之前,武夫軍人兩相輕,倒也算是分不出高下,如今的江湖確是再沒有底氣與軍隊叫板瞭,龍虎山被加封為整個天下道門的掌教,兩禪寺出瞭個與皇帝陛下以朋友相交的黑衣僧人,才得以挽回釋門的頹勢,儒釋道三教,繼續三足鼎立,這三教裡的高人都力求出世,偶爾入世,力挽狂瀾,驚起漫天風雷,也都速速退隱。徐驍軍中,少有附和北涼的江湖人士手執兵符。”

魏叔陽似乎沉浸在老劍神與那一劍的波瀾餘韻中,有些失神,但看得出來老道士滿臉都是開懷,如同稚童得瞭一串糖葫蘆,很簡單,沒有大道理可言。很難想象以魏叔陽在九鬥米道的地位,古稀年紀,還會有這般童心,不管李淳罡形象如何落魄邋遢,魏叔陽隻惦念著那三劍,水珠呈線破水甲,小傘作劍仙人跪,再到今日的仙劍,在老道士看來,真真正正當得上袖有青蛇膽氣粗的詩句評語。難怪世道一日不曾平,江湖便不平,因為誰都想著去如呂洞玄李淳罡這般遇不平而自太平。

薑泥沒把握打贏兩頭幼年異獸,便覺得原先瞧著癡迷的江景都不太好看瞭,泄氣地回到船艙,看到李老頭兒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在半睡半醒之間。薑泥拿起一本秘籍,心不在焉地看瞭會兒,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打算教他練刀瞭?”

李淳罡抬起眼皮,笑呵呵道:“教他幾招雕蟲小技也無妨,老夫給他好臉色,還不是為瞭你能少受點欺負?還是那句話,隻要你肯隨老夫練劍,徐小子就是練刀練出花來,你都能殺他。”

薑泥猶豫瞭一下,岔開話題說道:“你的劍術好像真的很嚇人。”

李老頭兒哈哈大笑,“薑丫頭,以後不說老夫吹牛皮瞭吧?不過老夫實話實說,方才那一劍,是偶爾得之,天時地利人和都全瞭,才有這等威力。

世上不如意事如牛毛,能與人言的有幾句?所以世人出劍百千萬,劍仙的仙劍也應當是少到可憐,而且老夫這一劍被江湖上稱作劍仙境界不能長存。老夫現在看得很開,不奢望做那陸地神仙瞭,隻想著對你傾囊相授,教你練劍的話,有望教出一名女子劍仙,對老夫的名聲也有好處嘛。”

薑泥平淡道:“那你還是教他練刀好瞭。”

老頭兒不以為意,自言自語道:“呂祖有一句詩作警言傳與後來學劍人:‘匣中三尺不常鳴,不遇同人誓不傳。’老夫深以為然,這一生,遇到的習劍後輩不計其數,不乏悟性根骨都奇絕的練劍天才,可對不上老夫的脾氣,你便是鄧太阿,都別想學到老夫的兩袖青蛇。吳傢劍塚舍劍意而求天工劍招,相當瞧不起天下劍招,唯獨老夫的絕學,且不說劍意何等冠絕天下,在劍招上同樣妙至巔峰,當年可是讓吳傢那幫半死人都自嘆不如……”

薑泥緊皺眉頭,重重嘆氣瞭一下,放下書瞪眼道:“又來?!”

李淳罡撓瞭撓別在發髻上的神符匕首,神情略微尷尬,換作艙外任何人,聽到他的這番話,還不得當作聖旨來聽,可眼前這鉆牛角尖的倔丫頭,實在是不買老劍神的賬啊。李淳罡也不懊惱,拿起桌上一捧山核桃,走出船艙,對於將他奉為龍王差點就要跪拜的船夫,以及呂錢塘等武夫的崇敬,還有一些北涼輕騎的畏懼,一概視而不見。走到徐鳳年和魏叔陽跟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伸腳將剛從春雷刀掉落的幼夔從腳邊踹遠,姐姐菩薩要替弟弟報仇,鋒利四爪著地,立即抓出四個小窟窿,屈身吼叫。徐鳳年伸手按住這個護短的小傢夥,幼年雌夔扭頭,很人性化的一臉委屈,徐鳳年笑著搖搖頭,幼夔靈性十足,小跑去安撫弟弟。

李老劍神納悶道:“小子踩到狗屎瞭?哪找來的畜生,不輸齊玄幀的黑虎。再過幾年,兩頭就能頂一個一品高手瞭,可惜你沒法子跟它們一樣活個兩三百年。”

徐鳳年更納悶,問道:“找我有事?”

老頭兒將手中山核桃隨手丟在船板上,古板說道:“小子,那日清晨在青羊宮看你那三腳貓的刀法,實在是礙眼。你抽出刀身更薄的繡冬刀,照老夫的說法去做。”

徐鳳年沒有猶豫,坐直身體,寫出《千劍草綱》的劍道高人杜思聰當年為求李淳罡指點,冒雪站瞭三天,徐鳳年本就不是端架子的矯情人,立即抽出繡冬刀。繡冬比春雷要更修長更纖薄,以它練刀,很考驗刀勁的掌握,差之毫厘刀勢便會謬以千裡,白狐兒臉後來借他春雷,想必一半是看透瞭徐鳳年故意隱藏的左手刀,還有一半則是春雷更適合霸道重刀。徐鳳年有大黃庭的深厚底子,況且練刀一年也不是白練的,遍覽武學秘籍更不是白讀的,差不多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再來使喚春雷,相得益彰。白狐兒臉用心良苦,等於默認徐草包是他的朋友知己,徐鳳年自然倍加珍惜這份難得的友誼。

徐鳳年抽出繡冬,見老劍神默不作聲,有些茫然,小聲問道:“然後呢?”

魏叔陽更是小心翼翼,身邊這位可是李老劍神哪。雖說當初李淳罡敗給王仙芝,魏叔陽一氣之下棄劍入山修道,但在他這一輩人眼中不管現在鄧太阿如何厲害如何風光,都不如老一輩李劍神讓他們心服口服。你鄧太阿打贏瞭李劍神?打都沒打過,何來劍神一說?!

李淳罡打瞭個哈欠,讓徐鳳年將刀身懸在一個固定高度上,沒耐心道:“小子,你以手指彈刀身,試試看能否彈碎地板上的山核桃。”

徐鳳年調整呼吸,瞇眼伸指,清脆的叮一聲,凝神旁觀的魏叔陽便看到繡冬刀身彎出瞭一個弧度,可惜還差瞭地面上的山核桃一指距離。徐鳳年並不氣餒,手指在刀身上輕輕一掠,找準一點,一指彈去,繡冬瞬間彎弧如滿月,叮一聲,接著砰一下,將一顆山核桃瞬間砸碎,連同船板都敲出瞭一個印痕。

魏叔陽下意識想要撫須,猛然意識到有李老劍神在場,不敢造次,不過老道士對世子殿下這一手彈刀十分贊賞,別看繡冬刀身單薄,卻不是誰都能隨意彈出這韌勁的。

李老頭兒單手托著腮幫,繼續說道:“接下來爭取壓碎山核桃,但不能在地板上留下痕跡。”

徐鳳年微微皺眉,沒有急於彈指,而是在繡冬刀身上摩挲,在武當山上為瞭參悟《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劍術精髓而去雕刻棋子,徐鳳年受益匪淺,讓他極早便有意識去掌控刀勁最根源的體內氣機流轉。擊碎山核桃而不對船板造成影響,已經不是簡單的在力道上增減的事情,這與劍道高人看似輕松刺出一劍卻蘊藏無數繁瑣劍招殊途同歸,掠刀蓄勁,講究何時何地炸裂,還要具體到炸開多少,是幾斤幾兩,還是千鈞萬鈞,都是頭疼的深奧學問,徐鳳年沒有彈指,老頭兒便始終托著腮幫,好整以暇,兩指捏瞭一顆核桃丟到眼前,輕輕一吸,吸入嘴中,含混不清道:“小子,趕緊的,老夫沒時間看你發呆。”

徐鳳年泛起苦笑,收斂心神,屈指一彈,弧度依舊飽滿,有一種玄妙的美感,核桃碎裂,但地板留下瞭細微的痕跡。

彈刀數次,皆是如此。

老劍神一臉不屑道:“《千劍草綱》白看瞭,你就這般聽書的?浪費薑丫頭的口水。”

徐鳳年閉上眼睛,回想當初水珠成劍的一幕。

老頭兒起身,拍拍屁股冷笑道:“哪天成瞭,再疊起兩枚核桃,記得是去擊碎下邊的核桃,船板與上邊的核桃都要完好無損。不過老夫估計以你小子的糟糕悟性,別說後者,就是現在這種小事,都懸。做不到,就甭去跟呂錢塘練刀瞭。”

徐鳳年默不作聲,苦思冥想,大概是老劍神覺得這傢夥的樣子實在太像吳傢坐劍,越發沒有好心情,頭也不回地走入船艙。

魏叔陽輕輕離開船頭,不讓人打擾世子殿下。

枯坐至黃昏,再至月夜。

魚幼薇深夜去給徐鳳年披瞭一件衣衫。

徐鳳年隻是指瞭指滿地碎裂的核桃,魚幼薇立即再拿來一捧,堆放在他眼前。

清晨時分,老頭兒睡眼惺忪地來到船頭,瞧見徐鳳年在學他托著腮幫發呆,走近一瞧,咦?這小子將繡冬換成瞭春雷?!而他眼前的地板上,疊放著足足三顆核桃?!

江上有數尾紅色大鯉躍出水面。

這是大江大河裡頭常有的景象。

老劍神轉身離開,走遠瞭才喃喃自語道:“好小子,鯉魚跳龍門瞭,這回走眼瞭。不過老夫倒要看你接下來十年能跳幾次!”

兩頭幼夔蜷縮酣睡在徐鳳年的腳下,憨態可掬,小傢夥很好養活,隨手丟進江中,它們自己就可以捕食江中鯉鯽,吃飽玩夠,再伸出船槳,四爪如鉤,很容易就能上船。

正準備起身的徐鳳年抬頭看到老劍神轉身走回。

徐鳳年的記性好,好到徐渭熊說他唯一的優點就是記得住東西,一目十行,幾乎過目不忘。武當上任掌教王重樓的大黃庭口訣、騎牛的撰寫出來的《參同契》、《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玉柱心法七八本、杜思聰的《千劍草綱》、紫禁山莊的《殺鯨劍》、青羊宮的三本秘籍,聽潮亭內這麼多年爬上爬下,早就看得多瞭,可惜大多屬於馬虎掃過不上心。

那些薑泥一字一字讀過去的,徐鳳年邊聽邊悟,記憶尤其深刻。隻是他練刀,白發老魁隻將這位世子殿下領進門檻就仰天大笑出王府,後來姑姑在青羊宮裡提議徐鳳年先將先手五十招練至登峰造極,算是指出瞭一條登山小徑,可問題又來瞭,徐鳳年未到二品實力,做不到高屋建瓴評點世上百千武學,讀書太過駁雜,反而成瞭修為上的羈絆,一團糨糊,故步自封。直到李淳罡給出彈刀碎核桃的難題,好似迷霧中撕開瞭一條細縫,徐鳳年對此並不陌生,國士李義山當年傳授他縱橫十五道,就喜歡拿他新琢磨出的圍棋定式讓徐鳳年去破解。

徐鳳年枯坐到清晨,其間成功用繡冬將核桃彈成齏粉,船板依然絲毫不損,甚至順勢一鼓作氣疊放核桃都難不住繡冬刀。

李淳罡坐在徐鳳年面前,問道:“知道劍招和劍意的區別嗎?”

徐鳳年茫然搖頭。

老頭兒面無表情道:“抽刀。”

徐鳳年平放繡冬。

老劍神伸出一指,隨手彈在刀身上,不見繡冬如何彎曲,徐鳳年身前的三顆核桃便同時炸開。老頭輕輕拂袖,又疊起三顆核桃,再彈繡冬,依舊是核桃盡碎,兩次動作結果都如出一轍,讓徐鳳年不知道老劍神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李淳罡見徐鳳年一臉的費解神情,嗤笑道:“你試著將春雷放在繡冬之下。”

徐鳳年變成雙手持刀。

李老頭兒再敲繡冬,徐鳳年虎口一震,拿不穩春雷,因為春雷刀上有一點如同炸雷,然後蔓延到徐鳳年的手上,導致整隻手臂都刺痛發麻。徐鳳年懂瞭,這便是劍罡,市井巷陌裡的說書先生通常喜歡稱作劍氣,其實略有不同。李老頭兒不給徐鳳年緩口氣的時間,再敲繡冬,一瞬間春雷幾乎脫手,右側刀鋒猛然滑向徐鳳年胸膛,隻差毫厘,卻是老劍神兩指捏住瞭春雷,而繡冬刀始終紋絲不動。徐鳳年駭然。這下子算是想破腦袋都想不通瞭。

李老劍神似乎覺得這小子悟性太差,不罵不舒坦,瞪眼道:“你彈繡冬,誰都看得出彎出瞭一道弧度,外行看著帶勁,卻是華而不實。老夫來彈,以你的微末道行,看得出繡冬彈瞭幾個來回?看似繡冬不動,就真是不動瞭?老夫兩指,一指劍罡透繡冬,擊在春雷上,第二指卻是舍罡氣求劍招,繡冬刀身其實早已彎曲六次,側擊在春雷刀鋒上,這才使得春雷劈向你。上乘劍招,無外乎求快求穩,快如奔雷,穩如五嶽,小子,你還嫩得很哪。”

徐鳳年疑惑道:“那劍罡與劍招,孰強孰弱?”

李老劍神冷笑道:“老夫想要以劍罡破敵,那便是劍罡厲害,老夫若是願意用劍招殺人,自然就是劍招強過天下所有劍罡。”

得,白問瞭。

徐鳳年有些無奈。

李老頭兒買賣挺公平,起身道:“這兩指夠不夠買你全部的宣紙?”

徐鳳年點頭道:“很夠。”

李劍神在船上晃蕩瞭一圈才走回船艙,徐鳳年望著老人的背影,忍不住百感交集,有蛟龍處殺蛟龍,非是胡亂吹捧,老人雙袖藏青龍,至剛至陽,霸道無匹,飛劍摧塌太華山,更是號稱盡得呂洞玄仙劍精髓,這壓箱的雙袖劍,自然而然比起那一劍仙人跪要威猛百倍,徐鳳年原先覺得李淳罡斷臂後何來雙袖一說,隻是現在徹底不敢小覷瞭。

兩指彈繡冬,一指示劍罡,一指示劍術,言語可謂深入淺出,為正在武道岔口上犯迷糊的徐鳳年指明瞭一條羊腸小道,加上覆甲女婢趙玉臺的一番話,徐鳳年好似頓時出瞭鬼門關,眼前豁然開朗瞭。至於何時能至一品境界,甚至摸著金剛境的邊緣,徐鳳年的確不急,這歸功於老黃的潛移默化,言傳身教,言語傳授往往無益,不如身教。老黃的劍,當然離老劍神李淳罡還有一段距離,可在徐鳳年心中,老黃的劍匣與老劍神的木馬牛,誰重誰輕,顯而易見。

騎馬出北涼。

徐鳳年終於從徐驍嘴裡得知瞭當年老黃臨死面北而坐,對王仙芝到底說瞭一句什麼話。

徐鳳年按刀而立,望向浩淼江面,閉眼不斷吐納,氣機引導綿綿如江水,配合默念大黃庭口訣,“氣回丹方結,壺中生坎離。陰陽生反復,普化一聲雷。卦中演妙理,誰道不長生,白虹乘龍直上大羅天……”

一般而言,道教長生修道箴言往往都流於刻意追求玄言妙語,凡夫俗子初讀,隻覺得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其實若無得道的真人親自帶路,傳授具體的吐納引氣口訣,到頭來隻是入山不見仙,空手而返,正所謂神仙不肯分明說,迷瞭千千萬萬人,便是此理。

徐鳳年神遊萬裡時,感應到有人走到身後,這會兒敢上前打擾世子殿下清修的,唯有魚幼薇瞭,她捧著武媚娘,柔聲道:“不吃點東西?”

徐鳳年睜開眼睛,嗯瞭一聲。瞥瞭一眼魚幼薇,真是尤物,可惜呂祖早早留詩警戒後人:“二八佳人體似酥,腰肢如劍斬凡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精神枯。”徐鳳年對此十分無奈,他可不是花叢雛兒,從上山練刀到下山,始終能夠坐懷不亂,這份定力,可見一斑。

吃飯時,坐在桌上的隻有徐鳳年老劍神和魏叔陽。

李淳罡啃瞭一塊面餅,記起什麼,隨口說道:“老夫雖然逼退瞭那名吳傢劍士,可以後再來,他的境界極有可能會更高一層。那一劍,你們這幫笨蛋隻是看著熱鬧,可那傢夥卻能悟出一些門道,對他劍道的修行大有裨益。”

徐鳳年面部僵硬,狠狠咬瞭一口饅頭。

早餐結束,李老劍神在船艙內鋪開宣紙,對躲著看書的薑泥笑道:“來,薑丫頭,你不學劍便不學,但老夫可以教你練字。”

練字?

薑泥喜歡,否則在北涼王府便不會偷偷拿樹枝在地面上鬼畫符瞭。

隻是老頭兒單手執筆,氣態渾然一變,仍是笑瞇瞇道:“但記住瞭,我教你練字,你可以看,卻不許學!”

薑泥沒上心,隻是輕淡哦瞭一聲。

徐鳳年讓青鳥溫瞭一壺黃酒,獨坐一處。

那年武帝城頭,老黃臨終死而不倒,身邊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黃隻是面北說瞭一句:“來,給少爺上酒哪。”

三艘大船由江入湖,八百裡春神湖,煙波浩渺,此湖容納六水,吞吐大江,歷來不僅是兵傢必爭之地,還是騷客遊覽的勝地,徐鳳年站在船頭給魚幼薇講解春神湖的地理地形,附帶瞭許多當年李義山灌輸給他的兵法見解,“春秋以前,南北對峙,無不是爭此地作為據點,控春神便可揚帆東下,居高臨下,以獅子搏兔之姿搶奪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飲馬東南,或者南方想要舉兵北伐,都要經過八百裡春神湖,三城三關三山,素來被兵傢矚目。又以三城為重,襄樊,刑陽,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東南而言重在刑陽,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襄樊一直被說作天下腰膂,當初三國亂戰於此,西楚舊臣王明陽臨危受命,成為襄樊郡守,拒徐驍十萬兵甲,死守三年,到後來西楚滅瞭,西蜀亡瞭,這個上陰學宮出來的稷下學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王明陽更是親手烹殺妻兒,三年後破城,二十萬襄樊人隻剩下不到一萬,成為一座鬼城,據說破城十年後,仍有十數萬孤魂野鬼不肯離城,夜夜哀嚎,王朝不得不讓龍虎山掌教天師親赴襄樊,設周天大醮,醮位達到駭人聽聞的三萬六千五百個,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這場攻守戰,讓王明陽贏得瞭春秋第一守將的名頭,連徐驍都佩服,隻是一人功成名就,卻拉上瞭二十萬人陪葬,王明陽再過一千年都是個爭議人物。”

魚幼薇膽戰心驚道:“我們不會去襄樊吧?”

徐鳳年最近一直習慣性用手指虛彈,一天到晚,不知虛彈瞭幾千次,大概是練刀練到走火入魔瞭,輕聲笑道:“本來想去,你若不敢,那我們就直奔武陵。”

魚幼薇搖瞭搖頭。徐鳳年突然聽到船尾傳來一陣哭爹喊娘的聲音,魚幼薇不湊巧剛聽到襄樊十萬怨靈的傳說,心肝一顫,好不容易意識到這會兒還是身處春神湖船頭,一臉自嘲。徐鳳年沒有理會魚幼薇,趕到船頭,看到一名船夫捧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打滾,兩頭幼夔通體猩紅,對其低沉嘶吼,呂錢塘上前與世子殿下說瞭一遍經過,雞毛蒜皮的小事,幼夔嬉鬧奔跑,約莫是撞上瞭船夫,幼夔脾氣暴躁,就咬瞭一口。虎夔是上古兇獸,饑則食人,徐鳳年皺瞭皺眉頭,蹲下身,咬人的幼夔金剛似乎感受到瞭主人的怒意,低頭嗚咽,膚色立即由紅轉黑,徐鳳年卻沒有對其嬌縱,屈指一彈,將傷人的金剛在船壁上彈出一個窟窿,墜入湖中。姐姐菩薩在窟窿處望著弟弟,可憐兮兮地回頭望向徐鳳年,貌似在求情,徐鳳年冷哼一聲,起身道:“賠些銀兩給傷者。對瞭,讓鳳字營幫忙補牢船板。”

暮色中,春神湖上百舸爭流,千帆競發,一副熱鬧繁華的景象,越是臨近江南魚米之鄉,就越發感受不到故鄉北涼的千裡曠野寂寥。

今晚一行人會夜宿春神湖心的一座島嶼,名姥山。臨近湖中島嶼,徐鳳年看到薑泥難得走出船艙站在身邊,就解釋道:“這山原本不叫姥山,叫監牢山,是西王母禁錮玉帝女兒春神的地方,監牢山四周也不是湖水,隻是一座盆地。後來有一名陸地仙人氣不過,沿著監牢山一劍畫圓,塌陷八百裡,這才湧出湖水,久而久之,湖成瞭春神湖,山成瞭姥山。至於仙人造湖的說法,自然是一番神怪妄談。如今姥山上佈滿庭院樓閣,三教九流齊聚,不僅有權貴宅院,僧道結廬,還有幾個亡國遺老在島上畫地為牢,商鋪也多,上瞭島,你可以挑些入眼的東西。”

薑泥伸出手,徐鳳年愣瞭一下,問道:“什麼?”

薑泥生硬道:“銀子。”

徐鳳年哈哈笑道:“行,這會兒你已經賺瞭好幾百兩銀子瞭,你想要拿走多少?不過我好心提醒一聲,你報我的名號,誰敢跟你要錢,何苦浪費你辛苦讀書掙到手的秘籍。”

薑泥冷笑道:“你當我是你這種巧取豪奪的人嗎?”

徐鳳年被逗樂,笑瞇瞇道:“那你到底要多少銀子?幾百兩都取出?或者我幹脆賒賬給你幾千兩黃金,如此一來,你讀書可以讀幾輩子。”

薑泥憤憤道:“我隻取一兩銀子!”

徐鳳年無奈道:“需要這麼小傢子氣嗎?”

薑泥板著臉道:“拿來!”

徐鳳年白眼道:“等下跟青鳥要去,本世子從不帶這點小錢。”

薑泥徑直回到船艙,做賊一般從書箱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小賬本,上面清楚地記載瞭讀《太玄經》掙瞭多少文,《千劍草綱》、《殺鯨劍》等等,每一本書何時讀何地讀,每本讀瞭多少字,都有詳細記錄,至今她掙瞭可不止徐鳳年所說的幾百兩,而是一千零七兩三十四文錢。整天就是吃喝睡的老劍神踱步進瞭船艙,正要在積蓄中劃去一兩銀子的薑泥一手提筆,一手遮住賬簿,李淳罡對此無可奈何,站遠瞭任由薑泥做完手頭上的活兒,這才拎著酒壺坐上桌。倒瞭酒水在桌上,手指蘸瞭蘸,等薑泥將賬本放回書箱底層,坐於對面,李淳罡才以指做筆,以酒做墨,在桌面上揮灑開來,一筆一畫,精神氣意充沛盎然,薑泥正襟危坐,看老頭兒寫字,一氣呵成,貫穿首尾,半張桌面,密密麻麻,如鬼門關那亂礁嶙峋。李老頭兒寫完後望向薑泥,後者一臉平靜,老人似乎果真如起始所說不求小丫頭學到什麼,袖口一抹,重新來過,這回李淳罡有說話,“老夫的狂草,要點有三,首先連綿一貫,再力求千層萬樓,最後才是一個無字,無畏,無情,無求,如這酒水,抹去便抹去瞭,不沾絲毫痕跡。第一點是偷懶不得的功夫,即便是醉時潦倒的草書,細看卻無一處一點失筆,皆有規矩,為何?平日功夫做足做細瞭,一字落筆如揮出一劍一刀,馬虎不來,老夫的字素來被譽為奔蛇走虺,觀者看字如看劍,利劍鋒芒,巍然可畏……”

李淳罡正說到興起,卻瞥見薑丫頭在打哈欠,大船一頓,似乎要上岸,一肚子挫敗感的老頭兒低頭一吸,嘆息一聲,念叨著莫浪費莫浪費,將桌面那些酒水吸入嘴中。薑泥對老頭兒這類荒誕行徑習以為常,一同走出船艙,看到徐鳳年正在與大戟寧峨眉商量事情,好像大半鳳字營不會上山,這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說一百輕甲士卒住得下與否,這些北涼悍卒本身就過於惹眼。在薑泥思量的時候,李老頭兒還在那裡自顧自地吹噓一手字如何出神入化,薑泥左耳進右耳出,雙手提起裙擺走下木板,瞥見一頭幼夔躥上岸,嘴中叼著一條肥鯉魚,似乎在向徐鳳年邀功,可徐鳳年隻是呵斥一聲,那小傢夥立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約莫是裝死?徐鳳年剛要抬腳踢小傢夥,袍子被另外一隻幼夔輕輕咬住,這才罷休,懲戒算是告一段落。姐弟幼夔可不記仇,歡快地跟在世子殿下身後,看得薑泥一陣心疼,兩個小笨蛋,為啥對徐鳳年那般溫馴。

徐鳳年回望春神湖,眼神恍惚,喃喃道:“到瞭?”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