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四章 齊仙俠問劍武當,瘦羊湖再見溫華

心中有佛,視人便人人是佛;心中有糞,視物便物物是糞。

北涼王徐驍抵達京師已有十日,這十日中徐驍沒有去拜訪誰,也沒有人到下馬嵬驛館遞交名刺。按理說徐驍身為異姓王,不被《宗藩法例》上的條條框框所束縛,京師大大小小近萬官吏,平日最好趨炎附勢,便是放榜日裡那些個原先寂寂無名的新科進士,身邊都有不在少數的官員打著同鄉的幌子親近熱絡一番,怎麼偏到瞭徐驍這邊,就沒一個人影?

其實略作思量就清晰明瞭瞭,朝中大體上是張巨鹿統領文臣,顧劍棠領導武將,青黨自立門戶之餘還籠絡瞭一批“散兵遊勇”,八大亡國的遺老互成奧援,還算涇渭分明。

隻是隨著朝中第二代“遺少”崛起,早前的仇視對立的情緒也開始慢慢淡去,融入早先的三足鼎立。八個舊國中,又存有分裂:西蜀離青州最近,故而大多被青黨吸納;西楚多士子,對大黃門出身的當朝首輔張巨鹿最是心存好感;而民風彪悍的東越等蠻夷之地,則更喜歡親近大將軍顧劍棠,後者也覺得這幫既可馬上提槍、亦可馬下吟詩的後生對胃口。如此一來,老首輔這些老一輩國之棟梁本就與徐驍不對路,新一輩當紅官員受祖輩以及春秋國戰的影響,不管是出於愛惜羽毛,還是自恃奇貨可居,也不會主動投靠偏居一隅的北涼王,大多被明面上的四大派系所瓜分。

當然,若是北涼王主動青眼相加,相信也沒有誰會拒絕這份天大的殊榮,雍州小吏晉蘭亭,可不就是靠著北涼王一封舉薦信就成瞭清貴至極的大黃門?

今日早朝,徐驍沒有遲到,走出馬車時便已身穿藍色大緞五爪蟒袍。以往百官上朝,幾乎都是最早到的首輔張巨鹿率先走入,從來都是踩著點末尾入門的大將軍顧劍棠殿後,無人膽敢逾越雷池。

除此之外,接下來是誰第二第三個上朝入殿,就不太講究瞭,大體上是按照資歷大小、官爵高低,可朝中黨派爭鬥日趨白熱化,就顯得越發沒有規矩可言。顧黨一脈武夫居多,最瞧不起曾是手下敗將的亡國遺老,對青黨也不甚尊重,而勢力最大的張黨倒是一直溫良恭讓,再算上外戚和宦官兩大變數,當真是一派亂象橫生,糾纏不清。今日朝會大多數官員都已得知顧大將軍前兩日去瞭兩遼,短時間內肯定趕不回來,這讓許多期待著兩大春秋名將在保和殿上大打出手的旁觀者很是失望。大概是群虎無首的緣故,原本習慣蠻不講理爭搶入門的顧黨今天十分低調,不急於過正南的太安門,隻是對著那一襲藍緞蟒袍的老瘸子虎視眈眈。

顧黨按兵不動,張黨由於首輔張巨鹿束手插袖站在門口仿若等人,也都沒誰入門。號稱張黨股肱文臣良心的新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心站在首輔身邊,額頭冒汗,因為首輔不入門,眼前卻有個駝背老頭正走來。

身著蟒袍的徐驍笑呵呵問道:“溫大學士,今天怎麼沒抬著棺材上朝啊?”

溫守心還算是有些膽識氣魄,重重冷哼一聲,對冷嘲熱諷不加理睬。早前他讓府上老奴抬棺上朝請死,彈劾北涼王徐驍十大死罪,懇求皇帝陛下以命抵命,隻求換來徐驍一死。可謂一樁壯舉,京師百官、百姓誰不豎起大拇指?本來一些張黨內部對他晉升武英殿大學士多有腹誹的同僚,也都徹底轉為沉默,算是默認瞭首輔的這個佈局,張黨勢力最為深廣,少瞭誰都不缺,因而內部往往是傾軋最烈。張巨鹿對於這種內耗,出奇地不太上心,隻要不觸及底線,從不插手。這些年,隻有寥寥數人被剔出張黨,下場悲涼,不是發配邊疆,就是永不敘用。

徐驍見這位武英殿大學士裝聾作啞,拍瞭拍肩膀,和氣地笑道:“朝廷需要你這樣的忠義臣子啊,聽說溫大學士做縣吏時兩袖清風,廉潔至極,甚至還餓死瞭兩個女兒,我在北涼那邊剛聽到這消息便納悶瞭,這般官員怎的才做八品小吏,是咱們張首輔的過失?不承想還沒幾年,這會兒便做成瞭武英殿大學士,三殿三閣排第幾?看來溫大學士還是少生瞭幾個女兒,再生兩個,豈不是就沒張首輔什麼事瞭?別說武英殿大學士,便是那保和殿大學士還不一樣是溫大人的囊中之物?不過也難說,難保張首輔沒有幾個老師,死瞭一個老首輔便有今天這般風光,這點溫大人還是比不上啊。咦?豈不是可以說你們兩位大人,都是發死人財?哈,這話胡說瞭,兩位大人都是肚裡能撐船的宰相,千萬別往心裡去啊。”

溫守心一張臉漲得通紅,想罵人卻不敢罵,十分憋屈。

周圍一些張黨官員故作激憤者多,真正動瞭火氣的人其實很少。

一旁的首輔張巨鹿年過五旬,卻不顯老,這位當朝第一人的相貌尤其被人稱道,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奇偉。年幼時便被昵稱“碧眼兒”,給老首輔做幕僚時,備受重視。隻不過老首輔耐心好,舍得花三十年時間去雕琢這塊璞玉,沒有揠苗助長,數次替心愛門生拒絕瞭官場上的晉升,甚至外放做封疆大吏的機會都一並不理,而張巨鹿耐心更好,三十年黃門生涯,不驕不躁,對廟堂政事一直捺著性子冷眼旁觀,隻看隻聽,唯獨不說,一出黃門便成龍,恩師死後兩年內他連升十一級,頂上瞭老首輔的空位,甚至權位猶有過之。

張巨鹿被徐驍一頓奚落,並未流露絲毫異樣,面無表情道:“楊國師曾說‘心中有佛,視人便人人是佛;心中有糞,視物便物物是糞’,據說當年國師說這句話時大柱國也在場,不知大柱國是聽在耳中還是聽在瞭心上。”

徐驍哈哈大笑道:“楊太歲說什麼,不管你們怎麼想,反正除去說我的好話,我都當它是屁話。”

張巨鹿輕輕一笑置之。

皇城南門後的主要建築是外朝三殿與內廷九宮,三殿中以保和殿為貴,市井百姓稱之為“金鑾殿”,以為朝會都在此進行,其實並非如此,保和殿一般用作各大典禮,皇帝陛下上朝多在天乾宮或者養神殿,大概是為瞭表示對北涼王徐驍的鄭重,兩次早朝都設在保和殿。

此殿屋脊滴水瓦當以及外簷額枋門窗,再加上殿內金柱、藻井、屏風等共有龍紋一萬八千條,真正做到瞭萬龍朝聖。這還隻是保和殿一殿規模,鋪散開去,皇城內的龍紋不計其數。

保和殿的巨大臺基呈現出坐北朝南的“土”字。

從皇城正南起,中軸線上三殿一字排開,不植一株樹木,朝見天子,禦道漫長,太監侍衛隱匿於兩旁森嚴建築陰影中,仿若天地間唯有己身一人獨行,無形中便生出一股莫大的壓力。

當初染血無數的徐驍第一次面聖時便以計算步數來驅散懼意,徐驍尚且如此,更別說一般初次上朝的臣子是何等戰戰兢兢。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朝接連兩位皇帝陛下皆是雄才偉略,帝王心術登峰造極,無人敢說自己熟稔於揣摩聖意,這更讓臣子們如履薄冰。

今日碧眼兒張巨鹿有意讓徐驍第一個上朝,徐驍也當仁不讓率先走入巍峨宮門。

似乎除去張巨鹿,所有人都忘瞭隻要保和殿大學士之位一日空懸,文官便要尊大柱國為首。

武當自打老掌教王重樓仙逝後,本就不多的香火便又清減瞭幾分,所幸牌坊後的近千個老道人、中年祭酒與道童們過慣瞭清貧日子,屋漏便補,衫舊便縫,培幾窪菜地,養幾籠雞鴨,倒也沒什麼怨氣。倒是此時一個年輕道人蹲在“玄武當興”的牌坊後頭唉聲嘆氣,身旁跟著蹲瞭幾個附近道觀裡的頑劣道童,一個個爭搶著要這道士說些書上的情愛故事。這故事聽著可比道經要有趣多瞭,可就是過於淒涼瞭點,裡頭的男男女女怎麼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聽身邊這位說書說到瞭臨近結尾,越發揪心瞭,這不強撐著被師父拿板子抽也要逃掉道課偷溜出來?

“太上師叔祖,這本書裡咋有那麼多燈謎、酒令和詩詞哩,該不是都是一個人想出來的吧,要是真的,寫這書的得有多大的學問才行?差不多能跟太上師叔祖比瞭吧?”一位才上武當山沒兩年工夫的小道童怯生生問道,小道士生得唇紅齒白,十分靈氣,雙手托著腮幫使勁望向一旁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叔,按理本該喊掌教的,可觀裡似乎都說這位太上師叔祖不太喜歡,就依舊按輩分來喊瞭。

“瞎說,寫這書的哪能有師叔祖的學問厲害!”一個稍早些入山的小道士出手打瞭一個板栗,一臉的正色凜然,被教訓的年幼小道童抱著腦袋不敢反駁。

“不是瞎說。寫書的這位若與我辯論道教義理,估摸是說不過的,可要說這些情情愛愛,我就差瞭十萬八千裡。這便是術業有專攻的道理瞭,你們以後與師父們學習經文,碰到難題,莫要以為師父們說的都是對的。一些個師父責罰而你們卻不覺得錯的事,可以去蓮花峰上找我,若我仍是說你們錯瞭,你們還不服氣的話,可以下山去尋個對錯。如果有一天覺得找到瞭答案,我與師父們是錯的,可以回山告訴一聲我們真的錯瞭,假若發覺自己錯瞭,也不要覺得有甚丟臉的,記得咱們武當的山門永不閉。”年輕道士微笑道,揉瞭揉最小的那位道童腦袋,笑容溫煦。

“太上師叔祖,我覺得師父一不高興就打我們板子就是錯的啊,你覺得呢?”那小道童天真地問道。

年輕道士輕聲笑道:“我小時候也挨過幾次打,可這會兒知道大多的確是自個兒錯瞭,幾次不對的,久而久之,也就不去計較瞭,師父師兄們都不是沒脾氣的聖人,難免會有些錯。武當千年來,記載在冊的道士有十數萬,可玄武天尊的雕塑才一尊,咱們啊,包括我在內,都是凡夫俗子,得許得別人犯錯,許得自己犯錯,莫要去鉆牛角尖,那就活得不快樂瞭。好不容易來世上走一遭,總悶著生氣,你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也無趣。再說瞭,咱們是出世人,榮華富貴什麼的,無非是過眼雲煙,道成瓦礫盡黃金,丹藥爐中自有春,武當為我枕,我枕是武當,就夠瞭。”

一個年紀稍長的小道士悄悄道:“師叔祖,聽說富貴人傢天天都吃肉呢,我可饞嘴瞭,肚餓念經時,總是想著就流口水。”

俊雅出塵輩分最高的年輕道士微笑道:“天天吃肉與日日粗茶淡飯可不就是一樣嗎,清風,師叔祖給你十個饅頭,第一個嘗著美味,那第十個饅頭是啥滋味?”

道號清風的小道士苦著臉道:“十個饅頭,都撐死啦。”

年輕師叔祖哈哈笑道:“對啊,山上山下都是這個理,掌教師兄說過道高不如人心高,我們若貪心瞭,可就沒止境瞭。山上呂祖登仙前掛劍於南宮月角頭,那把劍最厲害的地方知道是什麼嗎?”

“聽師父說可以飛劍千裡!”

“肯定是斬妖除魔啊!”

……

答案林林總總、千奇百怪,年輕師叔祖聽著微笑不語,等寂靜下來,才柔聲道:“呂祖看似留下三尺劍,實是留瞭道根與武當,教我們要以青鋒寶劍斬去煩惱、貪嗔與色欲。”

“色欲?”最幼道童一臉茫然。其餘幾個懵懂略知的少年道士都嘿嘿笑著。

“我讀的書叫《東廂頭場雪》,裡面一些略過的男女之事便是瞭。”年輕師叔祖笑瞇瞇道。

“那太上師叔祖有色欲嗎?”小傢夥刨根問底瞭。

不等師叔祖回話,小傢夥就被小師兄小師叔們痛打瞭一頓。

年輕師叔祖再次替他揉瞭揉小腦袋,輕聲道:“有的。”

身邊響起一陣驚訝的啊啊聲,卻沒有誰覺得自稱有色欲的武當山年輕掌教如此一來便不高大、不學問、不和藹瞭。

1年輕師叔祖呵呵笑道:“自知不好,不是壞事。這與我們道士求天道一般無二,自知道不在我手,才要去求個道。”

“師叔祖,你還沒成道嗎?”一個少年道士忐忑問道。

“不好說啊。”年輕師叔祖實誠道。

這時一批從雍州來的老年香客總算走過瞭十幾裡的神道,氣喘籲籲地來到牌坊下,年輕道士立即起身,招呼身邊的小道士一起去幫忙提拿行囊。上山時,道童們嫻熟地介紹起武當山景與道觀,老香客們約莫是覺得小道士們可親可愛,都露出滄桑笑顏,走走停停,疲態漸消。年輕師叔祖知道後輩們不可能送到山頂,就讓他們先下山,獨自拿起所有行囊,老人們過意不去,這位一路上言語不多的年輕道士笑著說沒事沒事,老香客見他上山如行雲流水,說不出的神奇風采,的確不像是在故作輕松,便放心許多。沒瞭小道士,老香客們終於問起一個略微敏感的問題,繞不開武當山新老兩位掌教。

這批雍州老香客們上次來武當已是十多年前,這次差不多是此生最後一次登山燒香,他們大多對武當山印象不差,隻是傢中子孫更願意舍近求遠去龍虎山,他們的身子骨走不動,不過言語中也透露出他們如能年輕二十年,說不定這趟真就去瞭連續出瞭三位國師的龍虎山。

那個背起眾多行囊的年輕道士聽聞這些,也不說話,隻是微笑,顯得憨態。看在老香客們眼中,反而要比竭力給武當山說好話來得順眼舒服許多。

一路緩行上山,臨近山頂,才遇到一位坐望雲海悟道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認清瞭負重上山的年輕道士容貌,趕緊起身畢恭畢敬地打瞭個稽首,道:“見過掌教。”

年輕道士笑著點瞭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十幾位老香客們不太相信耳朵,齊齊望向陪瞭一路便聽瞭一路龍虎山如何瞭得、武當山如何清冷的年輕道士。

他們的確有聽說武當山掌教出奇的年輕,這一趟上武當燒香很大原因便是希冀著能與新掌教見上一面,哪怕遠遠瞧幾眼,就當沾沾仙氣也好。

武當不管這百年來如何式微,終究是曾經力壓龍虎山的道教祖庭,有仙人王重樓珠玉在前,對於新任掌教,香客們都還是打心眼裡視作神仙高人的。

可這位年輕神仙,咋就給咱們這幫糟老頭子背行囊瞭?!

1得知道士的武當掌教身份,老香客們是如何都不敢讓這山上頭號神仙代勞背負行囊瞭,年輕掌教拗不過老人們的堅持,便隻好一路陪同走到大蓮花峰玄武殿門口。香客寥寥,年輕道士站在一棵千年樟樹下遙望著香客們捧香祭拜四方,最後投入巨大香爐,武當山上總算是有些香火煙氣瞭。

他突然轉頭,看到一位身穿山外道袍的道士,手持一根白尾拂塵,黃楊木別起發髻,面容肅穆,緩緩步入大門,身上不惹塵埃,僅論瞧著是否仙風道骨,便是樟樹下的這任武當掌教似乎都遠遠不如,年輕道士朝不速之客略微稽首。

那年紀上稍長的道士卻沒有理會,隻是望向玄武大殿,依稀可見殿內那尊真武大帝的宏偉雕像,雕像高達數丈,披發跣足,金鎖甲胄,腳踏玄龜。

這道士看瞭眼這紅銅雕像,再看瞭眼殿外香爐,搖瞭搖頭,喃喃道:“敕鎮群魔,統攝北方,非玄武不足以擋之?”

做瞭武當掌教以後便悄無聲息的道士站得遠,卻聽見瞭這名道士的詢問言語,沒有直接回答,隻是不確定地反問:“約莫是的?”

外來道士皺眉道:“連你都不確定?”

總不太能將一件事說個準確的年輕掌教笑問道:“龍虎山說你是三代祖師爺轉世,又說當年呂祖將青膽劍胎一分作三,你得瞭其一,那你說這是真還是假?”

不承想這道士卻是毫不猶豫搖頭道:“假的。”

武當新掌教估計是被震驚到瞭,木訥無言。反倒是在別傢地盤上的龍虎道士顯得咄咄逼人,終於願意打量一眼,望向氣態風范還不如天師府上任何一名打雜道士的武當第一人,問道:“你叫洪洗象?”

叫洪洗象的傢夥點瞭點頭,徑直蹲在石階上,你看我我看你,雖說眼前龍虎山道士氣勢凌人,可一個巴掌拍不響不是,蹲著的這位不紅臉不白臉就跟見著瞭遠道而來的客人一般,半生不熟的那種,故而不矯情熱絡也不冷眼冷面,因此兩人對峙非但沒瞭劍拔弩張,反而隻有一種雞同鴨講的滑稽。

龍虎山的訪客知道他叫洪洗象,洪洗象既然知道青膽劍胎的說法,自然也知道這個大有來頭的傢夥姓齊名仙俠。除瞭這是個過耳不忘的名字,更多是由於姓齊的不光在龍虎山和天師府出名,即便放在整個天下道門裡,也是首屈一指的天才,未來註定要為道統扛鼎的人物。若要問這廝為何如此瞭1得?武當方面得知的理由很簡單,小王師兄的劍術已經夠超群瞭吧?可大師兄當年卻說道門中論劍,王小屏隻是第三,位居榜眼的是一處洞天福地的老前輩,兩者都被年紀輕輕的龍虎山齊仙俠壓下一頭。

當然,說法歸說法,真相如何,得親眼見到才行。在洪洗象眼中,齊仙俠不光手中一柄馬尾拂塵是劍,便是站在千年老樟下,古樹都是劍,而且都是出鞘劍,江湖上流傳的所謂“我不持劍自有千萬劍”的通俗說法,大抵就是齊仙俠的傳神寫照。

蹲在石階上的洪洗象重重嘆瞭口氣,看吧,山下盡是厲害人與可怕事,多危險。

至於齊仙俠為何上山,洪洗象本就不是真正不諳世情的笨蛋,武當道觀不多但也不少,道觀與道觀間難免有些小的爭執摩擦,誰不服氣誰,隔三岔五就要登門理論理論,私下裡小道士們嘴上輸瞭,便拿拳頭來講理。小時候騎牛逛山,總能遇到一些約好在山上僻靜處“私瞭”的後輩,以往他旁觀得不亦樂乎,如今做瞭掌教,倒不好拍手叫好瞭,隻能是等打完瞭再去勸解幾句。龍虎山那邊除瞭讓齊仙俠來武當,其餘誰來都不合適,四大天師,年紀擺在那裡,打嘴仗掄拳頭就算贏瞭也不光彩,小天師中,白蓮先生辯論是無敵,可若自己不管白蓮先生說什麼都說是、都說好,想必白蓮先生也會很無奈。齊仙俠就不同瞭,不與你浪費口水,光站在面前,就有莫大的壓迫感,這如何是好?真要打架不成?

齊仙俠說自己的青膽劍胎是假的,可洪洗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橫看豎看,這傢夥都是鋒芒難擋哪。

齊仙俠看著洪洗象轉眼珠子一臉為難的表情,不似作偽,雖說心境依舊古井無波,隻是預料瞭無數種狀況,都沒猜到武當新掌教是這麼個既沒上進心又沒擔當的俗物,若非上山時見到洪洗象替香客背過行囊,齊仙俠早就將真武大帝的雕像給搗爛瞭,這也就是揮幾下拂塵的事,至於武當與龍虎山是否就此結惡,天師府是否因此責罰,齊仙俠毫不在意。天師府上,數百年來,一直對呂祖抱有一種復雜難明的態度,無論呂祖如何詩劍如仙,畢竟是武當山上的老神仙,龍虎山自有仙人無數,也有幾位法力通天的祖師爺,可似乎都不如呂洞玄來得可親可近。齊仙俠心中很早就覺得相比呂祖,龍虎山趙傢天師族譜上的祖師爺們更像是道觀裡的一尊尊泥塑雕像,刻板而疏遠,喝不來豪邁酒,寫不出飛揚詩,隻是瞧著高高在上,讓人徒有敬畏,而無親近。

一時間,真武殿外氣氛有些冷場,年長道士都避而遠之,隻有幾個天真無知的小道童湊在一起對外來道士品頭論足。在這幫孩子看來,年輕師叔祖不管是不是掌教,可都是天下第一,北涼王世子殿下夠跋扈吧,不一樣被師叔祖收拾得服帖?當然,這大半是因為他們沒見識到徐鳳年痛毆洪洗象的景象,不過話說回來,便是看到瞭,道童們也隻會覺得這是師叔祖氣量大,不與凡夫俗子一般見識。

齊仙俠主動開口問道:“《參同契》是你寫的?不是你幾位師兄代筆?”

洪洗象答非所問:“山上沒什麼可招待的,回頭送你一本。”

齊仙俠皺瞭皺眉頭。

洪洗象突然問道:“江南風景氣象,可好?”

齊仙俠默不作聲。

洪洗象追問道:“聽說龍虎山離湖亭郡挺近的,這會兒那邊天氣不冷瞭吧?”

齊仙俠似乎被這類無聊問題糾纏得有些惱火,語氣越發冰冷,“你自己不會去走一遭?”

這下輪到洪洗象沉默。大概是想到洪洗象從未下過山的說法,再聯想到偶爾一次從天師府上道聽途說的秘聞,齊仙俠臉色古怪,猶豫瞭一下,冷笑道:“湖亭郡此時不算冷,就是鬧出瞭個大笑話,你們北涼王的長女徐脂虎作風不正,在那邊惹瞭眾怒,甚至連京城裡都有所耳聞,宮裡頭有位寫《女誡》的娘娘很是生氣,傳出消息要拿這位出嫁江南的郡主好好興師問罪一番。”

洪洗象一本正經地抬頭問道:“問什麼罪?”

齊仙俠平淡道:“你作為武當掌教,就隻關心這個?”

洪洗象笑瞭笑,指瞭指殿內真武大帝雕像,說道:“那位才關心萬民疾苦。我呢,素來沒有你們天師府經世濟民的抱負,隻惦念著山上飽暖,至於山下如何,也就問問。對瞭,你給說說,到底是問什麼罪?”

齊仙俠不理會洪洗象,隻是再度望向昏暗大殿內的蕩魔天尊,輕聲感慨道:“鑄造已千年。”

齊仙俠轉身,撂下一句,“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言,我這就去太虛宮拿走呂祖掛在簷角的古劍。問什麼罪,我不知曉,隻知道當年那郡主要上龍虎山燒香,曾被攔在瞭山外。”

洪洗象起身。

踏出瞭一步。

當初這個年輕師叔祖一步入天象。

今天卻是咫尺一步,直接奪去瞭道門劍魁齊仙俠手中的拂塵。

武當山上,迎來瞭久違的驟至風雷。

北涼王徐驍帶著文武百官行走在中軸線上,貫穿廣場的禦道盡頭,仰頭可見那座高聳於三層臺基上的巍峨大殿——保和殿,這裡是王朝的中樞,是萬龍朝拜的中心。

於整個天下而言,這座保和殿不過是咫尺方寸地,所站之人不過百餘人。

但王朝的興衰榮辱都將取決於這裡的人和這裡的政令,這裡任何一次細微呼吸,都將決定著龐大王朝是否健康。

三樓雄偉臺基,白玉石雕欄桿,赤紅粗大木柱,青碧綠簷梁,金黃琉璃屋頂。

極盡威嚴華美。

前些年皇宮後廷一場大火焚毀宮殿無數,許多都需要重建,京城郊區幾百裡內的木材石料早已被砍伐挖掘一空,北涼便從當地運往這裡無數巨石古木。其中僅一塊做後簷石階的雲龍雕石就重達三百噸,可見其勞民傷財的程度,當時怨聲載道,諫官更是像打瞭雞血一般興奮,無非是彈劾徐驍是大奸佞臣,說這位北涼王逢迎獻媚,橫征暴斂,更有人直言徐驍不死國難不止。

可自詡兩袖清風的諫官還是那兩袖清風的諫官,徐驍也還是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北涼王,雷打不動的高位權貴。

走在這條帝國中軸線上,到瞭盡頭,不需低頭,隻要走近,便映入眼簾一幅巨大的嵌地九龍壁,九條金龍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瞬便要騰空而去。九龍壁左右兩側通往大殿的石階,左走文臣,右走武將,絕不可偏差。離陽王朝數百年來,還不曾聽說有哪個糊塗蛋走錯過。老一輩官員都知道徐瘸子每次第一腳踏上九龍壁右側石階都會稍作停留,喃喃自語,也從未有誰聽清楚過,徐驍武夫出身,故而每次上朝,都走右側,與第一次入京一致無二。朝廷給他一個大柱國的頭銜,現在看來,委實有點兒戲,難怪當初朝堂上亂作一團,哭的哭,跪的跪,怒的怒,一殿氣象百態橫生。

這會兒徐驍身後的文武百官,絕大多數都不曾與這位異姓王同殿議政,所以許多人都有意留心徐驍走上臺階後的動作,果然,徐驍回望瞭一眼正南皇門,隻是人屠徐瘸子心中所想,無人得知。

徐驍想到瞭走過那扇大門,可就是真正身不由己瞭。

尋常百姓靠近皇門都要問罪,能夠走入皇宮上朝的,得手的榮華富貴是不小,可到底付出瞭多少,就是傢傢有本難念的經瞭。即便是高坐於大殿內龍椅上的那位,也難念啊。離陽王朝創建以來,從不消停,初期的復辟奪門驚變;桓靈皇帝被宦官謀刺的甲寅宮變;再到嘉安六年的東宮梃擊案;接下來是順和太子的草人案與仁泰皇帝服藥暴斃的紅丸案;以及五十年前的移宮風波與三官廟之爭;再到最近的那場白衣案……

白衣。

徐驍默念瞭兩句,再走向保和殿,眼神便有些冷厲。

在下馬嵬驛館,他已得知不光是徐鳳年在春神湖上挑釁青州水師被一些傢夥問責,連遠嫁江南的長女徐脂虎隻是過個小日子都要不得安寧,身後這幫渾蛋真當自己佩劍上殿是做裝飾的?

這一日,保和殿上風雷大動。

世人隻聽說北涼王徐驍散朝後,還沒出宮門,就拿劍鞘硬生生把一位三品大官給打殘瞭。

那晚撞見瞭白衣觀音與萬鬼夜行,這使得一行人即便進城後一時半會兒找不著客棧都顯得無所謂,逛蕩瞭一個時辰,其間幾批巡城校衛都主動遠遠避讓。最後舒羞好不容易尋瞭一處臨湖的歇腳地,一路行去,與印象中酆都鬼城的陰氣森森並不相符,襄樊內裡頗為錦繡繁榮,遠非北涼城池可以媲美,靖安王趙衡二十年用心經營,腹中經緯韜略可見一斑。

客棧挨著天下名湖之一的瘦羊湖,此湖有十景,客棧真正做到瞭近水樓臺,要世子殿下掏出大把銀子做敲門磚也在情理之中。徐鳳年入住後並沒有馬上休息,而是坐在二樓臨窗位置,要青鳥煮瞭一壺酒,祿球兒調教出來的青白鸞落到窗口,青鳥拆下密信遞來,徐鳳年看完後雙指捏著放在燭火上燒成灰燼,輕輕吹去,啞然失笑道:“好熱鬧啊。”

青鳥並未插話,隻是安靜地望著身旁坐著的年輕男子,這一看,就是整整十幾年時光,她也從女孩看到少女再看成瞭女子。作為王府丫鬟,似乎談不上任勞任怨,再者府上女婢們都挺樂意給世子殿下做牛做馬,至於青鳥,不愛說話,便是笑,也含蓄,因此給人感覺總像是一團雪,卻堅硬如鐵,沒有同樣是梧桐苑大丫鬟的紅薯那般討喜。

徐鳳年與青鳥相處,早已習慣這種自說自話,很自然地繼續說笑道:“信上說徐驍終於出手瞭,在保和殿外把一位大農丞給打得半死,這傢夥也忒沒眼力見兒瞭,在殿上不光拿我跟青州水師的玩鬧說事,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我大姐品行不端,要換作是我在大殿裡,估計都沒耐心忍到走出那座金鑾殿。我們要快點去江南道那邊,先見過我大姐,再立馬折去見二姐和黃蠻兒。大姐總說江南水土好,養育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跟一籮筐一籮筐青菜蘿卜似的,也不知道真假。”

青鳥笑容略顯無奈,其實凳子就在眼前,她卻站著,很知足。

徐鳳年喝瞭口酒,笑瞇瞇道:“信上還說現在江湖上很熱鬧,文武評、胭脂評等等榜評都出來瞭。新鮮出爐的武評十大高手,還是王仙芝獨占鰲頭,武當老掌教騰出來的位置交給瞭一個以前半點名聲都欠奉的傢夥,是北莽那邊的刀客。我很好奇這份榜評的根據是如何得來的,該是多耳目靈通的傢夥才敢放出這些榜單,我們身邊那位李老頭兒才從聽潮亭出來,就重新上榜瞭,不過才排第八,比那刀客還差一個名次。嚇人,老劍神獨臂歸獨臂,可幾次出手都聲勢不小,真不敢想象排在他前頭的神仙怪物們該是如何驚駭。有些時候瞧著繡冬、春雷,真有點氣餒,自認練刀已經很不偷懶瞭,怎就總覺得跟這些傢夥差瞭十萬八千裡?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我看要改成入瞭江湖才對,沒進榜的想著進榜,進瞭榜的惦念著做天下前三甲,青鳥,你說我會不會哪天也瘋瞭要去做什麼第一?當初二姐不願我練刀,是不是顧忌這個,怕我某天入魔瘋瞭便啥都不管不顧瞭?”

青鳥猶豫瞭一下,不太願意明言是非,隻是繞瞭個小彎說道:“練武總是好的。”

徐鳳年很少去深思青鳥的身世,一來從小便相識,二來青鳥也不是個復雜的女子,別看青鳥在梧桐苑瞧著不如紅薯可親,可徐鳳年相信私下論交心程度,院子裡的丫鬟更願意與青鳥掏心窩說閨房話。當然這類閨房密語不是尋常人傢的情愛纏綿,而是軍國大事。北涼王府,劍戟森森的地方,連帶著下人仆役們都沾上瞭許多仿若身居廟堂的倨傲做派,徐驍既然能被喚作二皇帝,那麼北涼軍儼然是小朝廷倒也算貼切,如此一來,王府與小皇宮何異?

隻不過這些敏感事實,徐驍嘴上從不承認而已。

徐鳳年撫摸著繡冬、春雷一對刀鞘,突然嘿嘿笑起來,青鳥眉目含笑,徐鳳年如同被捉奸在床般訕訕然縮回手指,別看世子殿下有倆親姐,說到心有靈犀,卻是青鳥當仁不讓,跟他肚裡蛔蟲一般。方才摸刀,是想起瞭桌上雙刀是白狐兒臉佩帶多年的心愛貼身物,撫摸它們,總感覺像在間接撫摸白狐兒臉,這實在讓徐鳳年感覺奇怪,自己可無斷袖癖好,委實是白狐兒臉太美瞭。這一期胭脂評的魁首是誰?可不就是男人身的南宮仆射?!神神秘秘的雲山胭脂齋評點美人,多會對上榜女子姿容進行百餘字的下筆潤色,唯獨對南宮仆射語焉不詳,甚至連性別都沒提及。徐鳳年起初得到結果大為捧腹,心想如果天下人得知這傢夥竟是個男人,不說別人,光是那排在白狐兒臉身後的女子,會不會活活氣死?這會兒徐鳳年愛屋及烏,對榜上一個被簡單四字評為“不輸南宮”的女子很好奇,想著這趟出行怎麼都要見上一面,白狐兒臉是男人,總不能當弟媳婦瞭,再者他就在聽潮亭中閉關,都不需要擄搶,倒是那個評為不輸白狐兒臉的陳漁,剛好搶回北涼送與弟弟黃蠻兒。

早年說要給龍象找媳婦,可不是戲言。

徐鳳年起身道:“遊湖去。”

門外呂楊舒三名扈從輪流守夜,此時是大劍呂錢塘當值,默默跟在主仆身後。瘦羊湖享譽天下,僅就風景而言,屈居名湖探花,一山二堤三塔四湖五井的瘦羊湖堪稱冠絕南北,光是在史冊上喊得出名字的大小景點就有百餘個,當年篩選瘦湖十景引發瞭文人士子一番大論戰,各有推崇,爭得面紅耳赤,最後由那一代的上陰學宮大祭酒出面才一錘定音。徐鳳年帶著青鳥走在走馬堤上,此堤取名來自成語“走馬觀花”,兩側花團錦簇,每逢春夏,可謂燦爛無雙。無所事事的徐鳳年提起繡冬刀一路撩撥過去,折花無數。

月下漫步的徐鳳年百無聊賴,隨口挑瞭個話頭,輕聲道:“襄樊肯定全城都已經知道我入城瞭。”

青鳥皺眉問道:“是靖安王趙衡散播出去的消息?想要借刀殺人?”

徐鳳年點頭笑道:“不過要我死在城內還是城外,就有得趙衡趙珣父子頭痛瞭,在轄下城內死瞭藩王子孫,可比死於青州水師亂箭要不好擦屁股,可不在城內推波助瀾,到瞭城外,又吃不準江湖人士能否做掉我,怎麼看都要好好斟酌斟酌。不管如何,按理說靖安王不會跟我正面接觸瞭,青鳥,你說我要是明天去靖安王府,會不會太打趙衡的臉瞭?這位藩王,好歹也是當朝曾經離龍椅最近的男人,這些年龍遊淺灘,你說會不會憋出病來瞭?要不然能教出趙珣這樣的兒子?”

徐鳳年絮絮叨叨一些心中所想,並無絲毫顧忌,青鳥是自傢人,呂錢塘是做瞭傢臣的亡國奴,江湖武夫,對這些逆言也不至於跟官員一般上心,果不其然,徐鳳年冷不丁瞥瞭一眼,呂錢塘隻是警戒四周動靜,臉上神情一絲不茍。

臨近一座涼亭,鼾聲雷動,有個穿著貧寒的年輕漢子躺在那兒以天為被以地為枕,抱著一柄木劍,劍是普通佩劍樣式,卻掛瞭隻葫蘆酒壺。徐鳳年本想直接走過,就不叨擾那傢夥一枕黃粱美夢瞭,可無意間瞅見瞭半張臉,徐鳳年頓時錯愕。青鳥極少見到世子殿下這般神情,一時間如臨大敵,她一緊張,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的呂錢塘立即抽出大劍,以為是遇見瞭大有來歷的刺客,不承想世子殿下隻是輕聲說道:“你們先離遠點。”

等青鳥與呂錢塘站遠瞭,徐鳳年這才走上前,一腳輕輕踹去,把那傢夥踹到地上。被驚醒的抱劍漢子先是睡眼惺忪,繼而破口大罵,再就是跟徐鳳年見著他的表情如出一轍,一臉不敢相信,擦掉嘴邊的哈喇子,揉瞭揉眼睛,驚喜道:“姓徐的?!”

說過多少次瞭,這王八蛋還是不樂意喊徐鳳年的名字,總說這名字太他娘文酸瞭,文縐縐的搞得真是世傢子一般。接下來一幕看得呂錢塘目瞪口呆,那佩滑稽木劍的年輕漢子確認瞭世子殿下的身份後,一拳砸在殿下胸膛,而世子殿下不怒反笑,回瞭一拳,約莫是那廝覺得徐鳳年這一拳比他出手要重,他這輩子最是斤斤計較,覺得吃瞭大虧,馬上再賞給徐鳳年一拳,這一來二去,呂錢塘就看到涼亭中世子殿下在跟一個走近瞭都能嗅出窮酸味道的江湖莽夫扭打在一起。這顯然已經超出呂錢塘的想象極限,在這名二品高手看來,北涼王世子徐鳳年可不是好說話的主,且不說在王府上敢對大柱國追著打,捏褚祿山的肥臉,便是出瞭北涼,先有馬踏青羊宮,後有掀起春神湖水戰,一樁樁一件件,何曾見世子殿下被人這般打過?而且還不還手?!劍士呂錢塘二品的卓絕眼力,自然瞧得出世子殿下每次出手都留力太多,力爭與常人無異。

呂錢塘以往想都不敢想世上還有誰值得這位世子如此慎重對待,偶爾閑暇時會拿殿下與京城幾位皇子對比,可總覺得真要對上,多半還是徐鳳年更為跋扈得勢。

亭中那位可不是為瞭詩情畫意才睡湖上的年輕劍士與徐鳳年對比鮮明,一柄木劍不去說,菜園子裡摘下葫蘆曬幹裝酒也不去說,從頭到腳一身行頭,當真值不瞭十幾文錢,龍虎山上齊仙俠穿著麻履那是風度,再者小天師腳上那雙麻履也不至於需要縫補。而且徐鳳年比誰都確定眼前男子是真窮,窮到褲兜裡都不會有叮當響的那種一窮二白,傢徒四壁。那好歹有個傢,這小子離傢遊歷後,就隻能夠四海為傢瞭,有上頓沒下頓的,遊俠兒做到他這份上,已經是不能再慘一點瞭!

那傢夥本就餓著肚子好幾天,打鬧得徹底沒精氣神瞭,躺回去,打量著徐鳳年一身華貴裝束,一臉匪夷所思,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小子是偷瞭哪傢公子哥的衣服?咦,還掛瞭兩把好刀,值很多銀子吧?行啊,老子得趕緊去城頭看看畫像,十有八九你就在上頭,明兒去官府舉報。”

徐鳳年坐在一邊靠著柱子笑道:“溫華啊溫華,你咋還是沒點出息,我還等著你小子揚名立萬好跟你占點便宜,怎麼還是這副死樣子,跟前兩年一個邋遢德行,幾頓沒饅頭吃瞭?”

不出意外是一輩子都混不出頭的年輕劍士白眼笑罵道:“少廢話,姓徐的,要是還有點良心,就扒下這套礙眼衣服去換點好酒好肉,這才算兄弟。”

徐鳳年笑道:“行啊,酒肉管飽。”

溫華愣瞭一下,感慨道:“徐小子,雖說換瞭行頭,倒是還沒換良心。”

徐鳳年拿手指故意彈瞭彈衣衫,道:“早就說我是北涼那邊數一數二的富傢子弟,現在信瞭吧?”

溫華沒好氣道:“讓你裝,明天讓你請老子去趟相國巷砸錢,你就得露餡。”

徐鳳年問道:“相國巷?”

溫華嘿嘿道:“饅頭白啊白。”

這是溫華的口頭禪,徐鳳年順嘴接過道:“白不過姑娘胸脯。哦,是上好的窯子?”

溫華咂巴咂巴嘴,一臉向往道:“那是襄樊城最好的地兒瞭,前些天遠遠見著一個相國巷的頭牌姑娘,剛才做夢正和她雲雨,結果他娘的就被你小子踹醒瞭,不行,你得賠我!”

徐鳳年斜眼道:“裝什麼好漢,你不是說沒有衣錦還鄉之前都不破身的嗎?”

溫華無奈泄氣道:“就不許我過過嘴癮啊。”

徐鳳年問道:“找個地方搞些牛肉?”

溫華咽下口水搖頭道:“襄樊城的夜禁太可怕瞭,我吃不準你小子是不是真被通緝,還是天明兒再出去犒勞咱的五臟廟。對瞭,老黃呢,怎麼,上回是陪你吃苦,這趟就沒陪你享福啦?你小子不地道。”

徐鳳年平靜道:“死瞭。”

溫華於小事上錙銖必較,敢少他一枚銅錢,他就敢像鄉野潑婦般跟你滿地打滾,但在大事上反而頗為豁達,聽聞消息,隻是心中震驚惋惜瞭一下,嘆息道:“死瞭就死瞭,下輩子投胎好點便是,葬在哪兒?若是不太遠,我下次清明去燒香上酒,老黃是個好人哪,別人死活不管,老黃的墳,我還是要去的。”

徐鳳年輕聲道:“死在東海武帝城那邊,沒墳。”

溫華納悶道:“跑去武帝城作甚,沒記錯的話老黃是西蜀人啊?那一口西蜀腔,起先碰到你們的時候,差點聽得老子連尋死的心都有瞭,這兩年沒老黃在耳邊嘮叨,反而有些寂寞瞭。對,是挺寂寞的。”

徐鳳年望向湖心月,喃喃道:“是挺寂寞的。”

躺在亭中的溫華望向幾年沒見的故友,當初一起結伴遊歷,他一直很嫉妒徐小子的俊逸皮囊,每逢途經鄉野村舍,若是讓徐小子去討要一些糧水,多半不會空手而歸,要是對方是些見識鄙陋的村婦,出手就更闊綽瞭,隻是她們施舍時免不瞭要捏一捏徐小子的手,膽大的婦人趁著丈夫不在更會笑著去捏徐小子的臉蛋,道一聲好俊俏的後生。每次見著這個場面,溫華總不太得勁,他娘的風頭全給這小子搶光瞭,不過久而久之,溫華也就習以為常,開玩笑唆使著徐鳳年幹脆去找個城中閨秀當小白臉得瞭,徐小子十有八九都要跳腳罵人,說老子是涼州頂天大的世傢子,丟不起這人!溫華忍不住就想笑,頂天大是多大?大得過北涼王的兒子嗎?這會兒再度相逢,再看徐鳳年,溫華似乎覺得有點陌生,約莫是換瞭一身不知從哪個旁門左道拐來的錦衣,太人模狗樣,溫華瞧著有些不真實,徐小子莫不當真就是北涼那邊的三流權貴子孫?是的話,這狐朋狗友還能做得成?溫華下意識撓瞭撓褲襠,這個做瞭十幾年的習慣動作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溫華本就是鄉野出身,便是想改也改不過來。徐鳳年當年便總拿這個嘲笑他,說以後練劍練出個大名堂瞭,萬眾矚目下與高手對戰,冷不丁去撓褲襠裡的鳥,像話嗎?還是高手嗎?會有姑娘愛慕你這般沒個正形的俠士?溫華很一本正經地考慮過這個難題,可至今也沒想去改,好像生怕改瞭自己就跟那幫遊歷時撞見的故作風雅的紈絝子弟一般無二瞭。

徐鳳年被溫華看得毛骨悚然,問道:“怎麼來襄樊瞭?”

溫華一臉惆悵道:“遇見個心儀的小娘,一路追來的。”

徐鳳年笑道:“你啊你,狗改不瞭吃屎,當初哪次不是見到個隻要有胸脯有屁股的,都要心儀,你也不挑嘴,可有誰搭理過你?”

溫華坐直身體,一臉壞笑,雙手在胸口做瞭個滾圓姿勢,嘖嘖道:“這次不一樣,是真喜歡上瞭,人美,心更好,我覺得這輩子以後就隻喜歡她瞭。”

徐鳳年撇嘴不屑道:“扯鳥吧你,是個姑娘在你面前,你都喜歡得死去活來。”

溫華靠著柱子,搖頭道:“不會瞭。”

徐鳳年見溫華不似玩笑,納悶道:“你真死心塌地瞭?是哪傢倒黴的姑娘?報上名號,我去瞅瞅。”

溫華罵道:“倒黴個屁!醜話說前頭,你別想去挖墻腳,否則兄弟沒的做!”

徐鳳年怒道:“老子摸過的娘兒們比你見過的還多,會瞧得上眼?!”

溫華哼哼道:“你什麼德行我會不知道?也就嘴皮子最厲害,坑蒙拐騙倒是熟稔,以後萬一有姑娘瞎瞭眼看上你,我一定去攔著。”

徐鳳年靠著另一根柱子,相對而坐,笑瞇瞇道:“那你有的忙瞭。”

溫華沒那個氣力去跟徐鳳年拌嘴,少說一句就少餓一分,抱著那柄木劍閉目養神。徐鳳年轉頭遙望瘦羊湖十景中的抱孤塔。瘦羊湖僅就湖而言並不大,但歷史悠久,未修水利時,每逢大雨,湖水便泛濫成災,若是久旱則幹涸見底,實在稱不上美景。後來前朝兩位大文人擔任青州刺史,對瘦羊湖格外青睞,采用開陰窨的手法鑿出五井,拓建石涵,這才有瞭今天的瘦羊湖,相國巷便因五井中的相國井得名,春秋國戰中文人誤國,可此湖卻是雅士治國的一個不起眼佐證。徐鳳年聽到溫華肚子餓得咕咕叫,笑著收回視線,問道:“要不我弄點酒肉過來?”

溫華懷疑道:“上哪弄去?”

徐鳳年朝青鳥做瞭個倒酒的手勢,沒多久她便從客棧端來餐盒,酒香肉香撲鼻,溫華看瞭看青鳥,再看瞭看盒中酒肉,震驚道:“你小子真是發達瞭,連漂亮媳婦都討上瞭?!”

青鳥漲紅瞭臉,徐鳳年率先撕下一塊牛肉,就著烈酒下肚,笑道:“吃你的。”

溫華狼吞虎咽,時不時抬頭看向青鳥,忍不住輕聲道:“弟媳婦,我多嘴一句,真想過安穩日子,跟徐小子在一起你可就得管著點,他這人不壞,就是心眼大,不安分。”

徐鳳年丟過去一塊牛肉罵道:“沒你這麼拆臺的!”

溫華慌忙接住牛肉,塞進嘴裡,瞪眼道:“沒你這麼糟蹋好東西的!”

青鳥柔聲道:“公子,我隻是個丫鬟。”

溫華啊瞭一聲,擺手道:“丫鬟?不信不信,姑娘你要是丫鬟,就太沒天理瞭。”

徐鳳年笑道:“她可不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都替她委屈。”

溫華怒道:“姓徐的,留點嘴德!什麼丫鬟命!小心我跟你急!”

徐鳳年翻瞭個白眼。

溫華滿嘴油水地抬頭看向青鳥,盡量露出一個生平最有風度的笑臉,靦腆道:“這位姑娘,就沖你喊我一聲公子,以後徐小子如果敢欺負你,我第一個拾掇他!就他那三腳貓的功夫,我都不用劍,就能幹趴下!”

徐鳳年哈哈大笑,調侃道:“溫公子,來來來,喝酒!”

溫華心情大好,被人喊公子,破天荒第一回啊!渾身舒坦,他頓時隻覺得世間女子除瞭那位心中愛慕的她,便是眼前的這位第二可愛瞭!這般知書達理的賢淑女子是個丫鬟?鬼才相信!

這兩三年中少有的酒足飯飽,溫華打瞭個飽嗝,餘下酒水都被他小心翼翼倒入葫蘆酒壺。溫華丟給徐鳳年一個眼色,徐鳳年搖瞭搖頭,溫華使勁點頭,看得青鳥莫名其妙,竟是徐鳳年拗不過溫華,隻得尷尬地讓青鳥先將餐盒端回客棧。兩人一溜煙跑出涼亭,尋瞭個臨水的草叢,間隔著脫褲子蹲下,兩個光溜屁股在月色下格外荒誕,兩個爺們竟然如此煞風景,在瘦羊湖拉起屎來瞭,不過若是知道當年的風餐露宿,就不會奇怪這對活寶此刻庸俗下作的行徑瞭。對溫華這個窮瘋瞭的無名小卒而言,世上最他娘幸福的事,不是吃喝睡,而是一個“拉”字,因為唯有吃飽瞭才有本錢去拉,很粗淺的道理。

蹲在湖畔的溫華長呼一口氣,優哉遊哉道:“保不準以前就有哪位詩人雅士在咱們這兒吟詩作對過,一想到這個,爽哉!”

徐鳳年沒吭聲。

相信靖安王趙衡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北涼王世子會在瘦羊湖邊上跟人一起撒尿拉屎。

溫華見徐鳳年沒動靜,有些無趣,突然一驚一乍道:“姓徐的,老子拉屎的地方後頭就有塊石碑!”

徐鳳年終於忍不住罵道:“那是前朝刺史李密立下的《瘦羊湖閘記》,你個王八蛋真會挑地方!”

溫華一時無言,默念道:“罪過罪過。”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輕聲問道:“溫華,有沒有想法繼續跟我廝混一趟?就像當年一樣,一起走走看看?你要再碰上比武招親,我管扶你就是。”

溫華笑道:“別,你當我真傻啊,你小子如今瞭不得瞭,我也不管你是誰,反正還當你是兄弟,可兄弟歸兄弟,雖說蹭吃蹭喝是天理,可你舍得銀子,老子還怕就沒瞭志氣。所以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有緣再會便是。嘿,我溫華別的不說,練劍總要練出個一二三才行,若是跟著你享福,就怕再沒心思去吃苦瞭,徐小子,好意心領瞭。明天我就要出城,想去北莽邊境那邊瞧瞧,就當開開眼界。”

徐鳳年輕聲道:“邊境要亂,你悠著點。”

溫華咦瞭一聲,打趣道:“要亂?你真是北涼的世傢子啊?”

徐鳳年笑道:“可不是?”

溫華嘆氣道:“早前說要請你吃頓上好的酒肉,不承想這回遇上反倒是又欠瞭你一頓。”

徐鳳年道:“欠著吧,你小子別死就行,否則總有還上的機會。”

溫華呵呵笑道:“要按老黃的說法,我這時候得說一句是這個理。”

徐鳳年恍惚出神道:“是這個理。”

溫華突然嚷道:“我這邊草葉都他娘小得不像話,不好擦屁股,貌似你那邊要寬些,趕緊丟些過來!”

徐鳳年罵罵咧咧丟過去一團草葉。

兩人回到亭子,溫華問道:“你不回客棧?”

徐鳳年搖頭道:“聊聊,說說看你那位姑娘。”

兩人聊到天明,溫華看瞭眼魚肚白天色,起身道:“得瞭,我要出城去瞭,欠你的酒肉,你幫忙記著。對瞭,再就是幫我跟那位好姑娘道聲謝,咱這輩子可沒被誰喊過公子。”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問道:“我身邊有個用劍的老前輩,你要不要見一見?”

溫華握緊瞭木劍,笑著搖頭道:“不瞭,那終究是別人的劍,便是前輩肯教,我也學不來的。”

徐鳳年調侃道:“你以前不總想著被高人收徒?”

溫華正色道:“也就是想想而已,記得老黃說過練劍要心誠,跟香客求神拜佛一般,心誠則靈。可我這兩年閑著沒事也琢磨出瞭個不是道理的道理,劍是自己的,以我的資質,若走別人的路,一輩子都練不出個出息,我沒欠人的習慣,總不能真欠你幾頓酒肉欠到頭發白。走瞭!別跟娘兒們一樣婆媽嘍。”

溫華笑容盎然,“饅頭白啊白,白不過姑娘胸脯。”

徐鳳年笑意醉人,“荷尖翹啊翹,翹不過小娘屁股。”

楊柳煙水長堤上,木劍溫華與雙刀徐鳳年一次擊掌,擦肩而過。

徐鳳年走出幾步,轉身目送一人一壺一木劍走過長堤。青鳥婉約而立,呂錢塘神情肅穆,卻是一肚子狐疑,終究是猜不透那窮酸青年的身份,以長堤上徐鳳年隻輸當今天子的雄厚傢底,可謂往來皆勛貴,呂錢塘見識過北涼王府正月裡的熱鬧,那幫在北涼王大樹下乘涼的官員,可謂個個是封疆大吏,遇上世子殿下,臉上也都得殷勤賠笑,恨不得笑出幾朵花來的小心架勢。呂錢塘心底依稀覺得木劍男子出身卑微,隻是不太敢相信罷瞭,或者說不願相信,對這位北涼奴才來說,寧可徐鳳年是個胸無城府、敗絮其中的主子,伺候起來也輕松些。一個北涼王就夠他不敢喘氣的瞭,徐鳳年若再是個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傢夥,伴君如伴虎,今天惹瞭靖安王,明天是不是就輪到廣陵王瞭?後天?對劍道仍有莫大追求的呂錢塘還能活著練幾年劍?

與青鳥一同走回客棧,徐鳳年自問自答道:“溫華沒肯見李淳罡,可我要是報上老劍神的名號,你說那小子是不是要悔青腸子?我看悔歸悔,哪怕恨不得滿地打滾,也一樣說走就走瞭。這便是我不如溫華的地方,他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當年每次碰上比武招親,他都屁顛屁顛上去打擂臺,別傢俠士都是一躍而上,說不盡的瀟灑,他就得老老實實從樓梯上走上去,假裝臉皮厚,心裡其實比誰都在意那些白眼,但不管被揍下擂臺多少次,一有機會他還是要上去打腫臉充胖子,隻為瞭能跟別人切磋過招,可到頭來也沒見他學瞭什麼回來,何苦來哉?”

自言自語時,薑泥與老劍神剛好出門遊賞瘦羊湖,徐鳳年好心丟瞭個笑臉過去結果無人理睬。回到客棧徐鳳年吃過早飯,就躲在房中對腦中所記武學典籍進行招數揀選,都是《綠水亭甲子習劍錄》《殺鯨劍》等上乘秘籍中的精髓。本來這種技術活兒有李淳罡幫襯指點是最好,徐鳳年那點眼界遠未可以做到指點江山,可用膝蓋想都知道敢把《千劍草綱》批得一文不值的老劍神根本不屑動嘴,唉,如果白狐兒臉在身邊就好瞭。不過在船上李淳罡教瞭一手玄妙彈劍,深入淺出解釋瞭一番劍招與劍罡,已經讓徐鳳年受益匪淺,原本他就像空有一座寶山的笨蛋,遍地黃金挑花瞭眼,接下來總算是知道該做什麼瞭。魚幼薇抱著武媚娘敲門,青鳥開門後,她說要去觀景,徐鳳年沒攔著,吩咐舒羞、呂錢塘當隨從,魚幼薇見徐鳳年沒有出門的意思,臉色黯然,減瞭幾分興致,徐鳳年看在眼中,並未改變初衷。薑泥沒空讀書,徐鳳年就讓青鳥去書箱挑瞭幾本秘籍回來,其中有一本被專門點名索要的槍術秘典《手臂經》。世人皆傳是“催馬槍”吳殳所著,徐鳳年之所以格外上心,是李淳罡曾有提及,老劍神瞄瞭幾眼便斷言這本書是槍仙王繡年輕時的心得秘錄,隻是成名後嫌其粗鄙,不肯承認,便假托門下親傳弟子吳殳的名號。徐鳳年翻書的時候見青鳥神色異常,問道:“你認識吳殳?”

徐鳳年隻是隨口一問,沒料到青鳥點瞭點頭。

王繡作為與李淳罡齊名的四大宗師之一,那時槍法號稱當世第一,他師弟如今是徐驍的親衛扈從,除瞭收吳殳為徒,最得意的弟子陳芝豹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傳聞最後一戰他便死在瞭小人屠槍下。隻是不知為何王繡的兵器剎那槍在這位大宗師死後從未出世,而陳芝豹殺師叛道的手法大概是過於不得人心,或是常年白衫佩劍,似乎從來沒人將那個小道傳言當真。陳芝豹出師時才二十歲出頭,便是王繡不如王仙芝那般老而彌堅,愈老邁愈仙佛,而是日薄西山銳氣盡失,但若說陳芝豹殺瞭上代武道宗師之一的王繡,還是太聳人聽聞瞭。不過陳芝豹的確不愧是出自王繡門下,一如王繡槍術冷冽殺伐,上陣廝殺俱是一往無前,對敵對己都不留退路。可以徐鳳年的身份,也從沒有見識過陳芝豹的槍法,印象中,這個對二姐徐渭熊似有愛戀的小人屠隻會白馬白衫擺樣子,對誰都極好說話,平時溫良和善得像個救苦救難的菩薩。

徐鳳年納悶道:“你們交過手?”

青鳥搖瞭搖頭,徐鳳年見她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多問,哪怕心中好奇萬分,都忍住瞭。自打小時候第一眼見到被娘親牽手領到跟前的她,便隻知道她叫青鳥,那以後也從不去探究,習慣成自然,都沒心沒肺地忘瞭隻要是個人就會有姓有名。例如丫鬟名本是紅麝的紅薯,徐鳳年也知道她本名叫宋小腴,而青鳥是真名還是昵稱,徐鳳年倒真不知道。遊歷歸來得知梧桐苑遠不是一眼見底的小水潭,丫鬟們不都是簡單到沒半點故事的一隻隻花瓶,可面對青鳥,徐鳳年自私地希望她隻是青鳥,是娘親當年領來與他青梅竹馬的女子。

《手臂經》,寓意手中一桿槍便是第三條手臂。書上記載的槍術精湛奧妙,徐鳳年粗略挑選瞭其中三招,掐指算算,已經被徐鳳年在各類秘籍武典裡千辛萬苦搜刮出瞭十六式。在青羊宮韜光養晦的趙姑姑說要做到先五十手天下無敵,可不說徐鳳年揀選出來的招式能否化入刀中,光看數量,也離五十手差瞭很遠。自從在船上親眼見識過老劍神以指彈劍後,徐鳳年就養成瞭虛空彈指的獨有習氣,手指輕彈《手臂經》封面,在腦海中匯總僅有的保命十六招。到襄樊城前,深如江海取之不竭的大黃庭隻到二重樓境界,大概一刀可破六甲,被宛如白衣觀音的紅教法王一眼看出個三重樓,徐鳳年掂量過,一刀破九甲不是問題,別看隻是增加瞭三甲力道,算是提升極大。最主要的是再使起春雷刀,便沒瞭起先的凝滯,右手繡冬取巧,左手春雷重力,雙刀對敵,手法迥異,這是徐鳳年先手五十窮極招數精妙的底氣所在。加上騎牛的洪洗象那套拳法與一本妙不可言的《參同契》,徐鳳年好歹沒有被老劍神幾劍給嚇得不敢練刀,你高任你高,我自往上走。

中午在客棧樓下進餐,都是高談闊論,唾沫四濺,薑泥聽得津津有味,裹瞭身熏臭羊皮裘的老劍神則白眼頻翻,一條腿擱在長凳上,一邊大口嚼肉一邊掏耳屎。文武評與胭脂評出世,本就是士林與江湖最轟動的大事,大概是文無第一的緣故,歷代文評都不太討喜,市井間討論最多的還是武評與胭脂評。這一代武評不負眾望地評出一品高手十八人,最受矚目的十大高手,意料之中繼續以武帝城城主王仙芝占據魁首,繼續當他的天下第二;接下來是那被江湖人士調侃要做百年老二的新劍神鄧太阿;榜上探花依舊是張老面孔,被譽作“盡得天下士子八鬥風流”的曹官子。與之而來的是一個天大消息,占據榜上第四位置的王茂竟說恥於排在曹官子之後,卻羞於列在第七的北莽洪敬巖之前,那本就是頭回上榜的洪敬巖一時間被推上風口浪尖,與重出江湖的老一輩劍神李淳罡並列成為當下最炙熱的話題。而不隻視武功高下更看大道天賦的武評副評中,有瞭個極為有趣的說法,大抵歸納為西觀音、東劍冠、南呂祖、北真武,四人中徐鳳年已經見過三位,騎牛的與吳傢劍塚吳六鼎,以及白衣觀自在的女法王,隻剩下龍虎山上的小呂祖齊仙俠,不過後者其實早在城樓釣魚臺上便見過徐鳳年瞭。

除瞭正副武評,胭脂評同樣惹來熱鬧非凡,南宮仆射與陳漁占去一二,隻不過與其餘早早驚艷於天下的女子不同,這兩位一直名聲不顯,更使得兩位分外撩人。但徐鳳年最得意的,還是二姐不僅在文評中榜上有名,更把胭脂評副評的頭名桂冠收入囊中,除瞭這個,帶他乘坐大黿的王東廂也同時入選文評與胭脂副評,雖說不算名列前茅,可對於一個傢世相對平平的少女而言,已是天下罕見的榮譽。徐鳳年此時想通瞭城內那對陰沉父子為何沒瞭動靜,瞥瞭瞥對面那位很能勾來無數白眼的老劍神,江湖盡知有這位昔年號稱“兩袖青蛇一劍平天下”的神仙坐鎮身側,襄樊城內蠢蠢欲動憋著勁想要為民除害的俠客們,借他們十個熊心豹子膽好瞭,誰敢出手?

薑泥聽到樓內一些老劍神好不容易出山卻是給北涼王府為虎作倀的說法,眾口一詞說老劍神老糊塗瞭,當真是晚節不保,以李老劍神這般作態,多半是爭不過鄧太阿世間第一劍的名頭啦,十分氣憤,尤其是看到老頭兒隻顧著吃肉喝酒,更是憤憤不平道:“喂,你都沒聽到嗎?都在說你壞話呢!”

李老頭兒樂呵呵道:“聽到啦,老夫耳朵沒聾。”

薑泥約莫是怒其不爭,放下筷子伸出小手,賭氣道:“神符還我!”

老劍神故作訝異啊瞭一聲,問道:“啥?”

薑泥沉聲重復瞭一遍,老頭兒還是裝傻地問啥,小泥人幾番瞪眼,終於泄氣,徹底不搭理這個分明可以一劍劈江兩百丈卻由著別人說壞話的糟老頭。徐鳳年被她孩子氣的行徑逗樂,笑出聲,薑泥聽著格外刺耳,怒目相向道:“你笑什麼笑!今天不讀書瞭!”

徐鳳年笑瞇瞇道:“不笑就不笑,跟你講講道理好瞭,李老劍神什麼樣的身份,至於跟這些鼠目寸光之輩一般見識嗎?你總不能讓堂堂天下第八的高手去跟這些人打架吧?”

薑泥冷哼道:“才第八!”

徐鳳年拿筷子作勢要敲打薑泥,終歸是沒真動手。

李老頭兒揉瞭揉下巴,道:“確實,才第八,哪個龜兒子做的榜,得理論理論,老夫怎麼說都是做過天下第一的,如此一來,比起那個天下第十一的高手還慘,得理論理論。”

徐鳳年惋惜道:“我傢黃蠻兒竟然沒上武榜副評,這也得理論理論。”

老劍神笑道:“雖然沒親眼見過那癡兒的體格,可聽你們府上的碎言碎語,老夫估摸著這天生金剛境的小子不需幾年,怎麼的也是指玄境下無敵手的怪胎。龍虎山趙希摶,老夫見過幾次,這邋遢老道本事不高,眼光卻不差,下一屆武評,徐龍象不出意外可以穩居前三甲,若是這二十年江湖再出不瞭王仙芝那般人物,爭魁都有可能。當然,有武當洪洗象這種修天道的人物,也不好說什麼天下第一的,老夫當年自稱無敵,其實也有心虛,畢竟沒跟齊玄幀動手打過。咦?奇瞭怪瞭,徐驍生瞭四個子女,徐渭熊與徐龍象都是天賦異稟的角色,你小子怎就稀松平常打不出個屁瞭?”

徐鳳年厚顏嘿嘿笑道:“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讓我們一傢全給占瞭吧,得給別人留點念想。”

這時候樓外走入一夥年輕士子,臉上憤然,大罵哪個沒德的傢夥竟然拉屎拉到瞭《瘦羊湖閘記》碑前,徐鳳年瞅見薑泥正盯著自己,問道:“像是我做的嗎?”

薑泥冷笑道:“肯定就是你!”

徐鳳年豎起大拇指道:“聰明!”

薑泥吃不下飯瞭。

徐鳳年問道:“今天真不讀書啦?”

薑泥板著臉。

徐鳳年再問:“在姥山你可是花瞭一兩銀子出去的,不心疼?不掙錢瞭?”

薑泥沒有作聲,可下午,她捧著一本書站在徐鳳年房外,半天沒敲門。

徐鳳年沒讓她為難下去,走出房,笑道:“今天你不讀書我不聽書,出門玩去。”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