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八章 蘆葦蕩悍然收刀,馬車內命懸一線

老人轉頭望向少女,喃喃道:『為瞭一根釵子,值得嗎?』蘆葦少女還是嗯瞭一聲。

徐鳳年怔怔站在水畔,依然保持正提繡冬反握春雷的古怪姿勢。

老劍神並未出聲,確認那名少女殺手遠退後才從蘆葦叢尖上飄落下來,武道修行,大多數人都是循序漸進,厚積薄發,甚至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如李淳罡自身,便是例子,劍道登峰以後遭遇一系列波折,心思不定,非但未跨過那道門檻,反而跌入凡塵,與陸地神仙境界愈行愈遠。但有些天才,卻能在莫大機緣下躍境而漲,百年來前有齊玄幀,後有一步天象的武當新掌教和爛陀山女法王,這幾朵奇葩大多都是求一個虛無縹緲的無上天道,抓住便成龍,抓不住一輩子都寂寂無名,不可以常理揣度。稍次的天才則如吳六鼎之流,以戰養戰,孕育境界。眼前這位世子殿下,大體與吳傢劍冠相似,屬於破而後立。隻是瞬間晉升的境界如暗室點燭,剎那光亮,稍縱即逝,不能長明,至於事後能領悟幾分玄意,還得看造化與天賦,連驚才絕艷如李淳罡都逃不脫這個窠臼,偶爾迸出神仙一劍又如何,便是陸地神仙瞭?早呢,在老劍神看來,除去那個被倒黴刺殺的王明寅,剩餘當世九大在榜的頂尖高手,恐怕隻有王仙芝入瞭陸地神仙境界,鄧太阿大概與他當年初上龍虎山時的巔峰相差無幾,仍然離那人間仙人差瞭一毫,看似一毫,說不定就是千裡距離,武道一途,實在是沒有盡頭可言。

徐鳳年悠悠吐出一口氣,命懸一線的血戰過後竟沒有絲毫疲憊,大黃庭委實是妙不可言。他轉身去攙扶起魏叔陽,九鬥米老道人滿面愧疚,各有負傷的舒羞與楊青風各有分工,舒羞緊跟其後,楊青風留下來處理呂錢塘的後事。老劍神腳踏蘆葦率先離去,自在逍遙,看得裴南葦又是一陣目眩神搖,今日波折,幾乎顛覆瞭這位靖安王妃三十年安穩生活。羊皮裘老頭兒的卓絕劍術,百丈青蛇恢宏無比,鳳字營輕騎面對莊稼漢子不退死戰,兩名將軍更是身先士卒,再是那青衣女婢一桿紅槍出神入化,拼死救主。看似金剛不敗的莊稼漢子被一名古怪少女以手作刀一擊斃命,官道與蘆葦蕩中,行徑荒唐的北涼王世子殿下則兩番悍然出刀,哪裡是外界傳言的草包紈絝?分明殺人退敵熟稔得很。

裴南葦走在徐鳳年身後,輕聲道:“終於知道趙衡為何不擇手段來殺你。”

見魏叔陽實在無法行走,幹脆輕柔背起老道的徐鳳年語調冷漠道:“裴王妃,本世子正在思量如何處置你,所以勸你少說話。既然趙衡無所謂你的生死,我不介意地上多一顆腦袋,反正今天死的人夠多瞭。趙衡說送侄千裡,結果讓王明寅來送行,侄子若是送一顆靖安王妃的頭顱回去,相信靖安王叔會很感動。”

裴南葦當下噤若寒蟬。

徐鳳年突然語氣柔和瞭幾分,卻不是靖安王妃有這份待遇,而是輕聲詢問一名地位與裴南葦差瞭十萬八千裡的扈從:“舒羞,你如果想要離去,我不會攔你,而且徐驍那邊我替你解釋。”

舒羞似乎完全沒料到涼薄深沉的世子殿下會有這麼一席開誠佈公的言語,愣瞭片刻,望著那衣袍上沾瞭許多塵埃與鮮血的背影,柔聲道:“殿下,以後還會有此等九死一生的戰況嗎?”

徐鳳年抬頭看瞭眼天色,點頭道:“不一定,如果有的話,多半比今日更加兇險。你若今日不走,我還會毫不猶豫將你當作可以任意舍棄的棋子。”

舒羞嗯瞭一聲。微風拂面,傳來一陣淡淡的蘆葦清香,愛美的舒羞伸出手指去撫平額頭紛飛而亂的青絲,與世子殿下一起望著天空,笑道:“不走的話,能有好處嗎?殿下也清楚,舒羞就是這般市儈的人。”

出乎意料的徐鳳年停下腳步,轉頭笑道:“早知道你覬覦本世子身體已久,可這事兒,真不能一口答應呀。”

身負重傷卻神志清醒的魏叔陽伸手撫須,笑而不語。被揭穿心底旖旎秘密的舒羞聽到這話,俏臉一紅,然後瞬間就笑出瞭眼淚。徐鳳年看著眼前嫵媚風情的女子,微笑道:“舒羞,你其實很好看,真的。”

舒羞難得有膽量打趣道:“整個北涼都知道世子殿下床下說話,從來都是真的。”

徐鳳年走在綠意盎然的小徑上,時不時伸手撥開凌亂傾斜的蘆葦,“真不走?”

舒羞笑道:“在想。”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說道:“走的話,要銀子給銀子,要秘籍給秘籍。不走的話,舒羞,我問你,想不想做一回王妃?”

舒羞心頭一震,小心問道:“王妃?”

徐鳳年點頭道:“靖安王妃。”

舒羞試探性說道:“王妃這般傾國傾城的姿容,易容假扮仍是很難的。”

徐鳳年嗯瞭一聲,這才剛勾起舒羞一肚子如蘆葦蕩旺盛生長的好奇,便無下文,同時簡直是視靖安王妃裴南葦如無物。

魏叔陽覺得被世子殿下背著不成體統,說道:“殿下,老道可以自己走的。”

徐鳳年哈哈笑道:“無妨無妨,小時候總讓魏爺爺在聽潮亭裡背上背下,這回該輪到我瞭。”

魏叔陽嘆氣一聲,笑意滄桑。

裴南葦與舒羞各懷心思,安靜地走在一老一小身後。

風起風落,蘆葦飄搖,終於走到瞭小徑尾端。

坑窪不成樣子的官道上,充沛著一股無言的肅殺氣,徐鳳年先將魏叔陽安置在一輛馬車上,前一輛躺著生死未卜的青鳥,不過看到李淳罡神情悠哉的樣子,徐鳳年松瞭口氣,吩咐舒羞帶人將幾具符將紅甲的甲胄小心收集起來,最後走到王明寅屍體身邊蹲下。對於這名天下有數的拔尖武夫,以前隻是聽徐驍提及襄樊攻守戰的一筆幾句言語帶過,王明寅雖是襄樊儒將王明陽的親弟弟,對於春秋國戰卻有著不俗的深刻見解,當年曾力勸王明陽棄城一同隱居,隻是那位上陰兵傢一心殺身求仁舍生取義,王明寅隻得旁觀至落幕,故而他對徐驍並未有什麼深仇大恨,隻是留下一句不許徐傢人入襄樊的誓言。今日按約而至,不承想沒有取走北涼王世子的頭顱,反而被本該是盟友的殺手偷襲一刺,天下第十一,便成空缺,江湖中不知多少武夫開始為此蠢蠢欲動。徐鳳年撿起那柄金黃色軟劍,細細打量,大戟寧峨眉安靜地站在身後,徐鳳年將軟劍放在王明寅身上問道:“寧將軍,右臂如何瞭?”

寧峨眉單膝跪地,低頭沉聲說道:“不礙事。隻是屬下無能,差點耽誤瞭殿下大事,求殿下責罰!”

徐鳳年起身望向遠處馬蹄濺起的塵煙,搖頭笑道:“責罰不責罰,以後再說,你讓人在蘆葦蕩厚葬瞭王明寅,好歹是天下第十一的高手,如果擔心鳳字營心裡有疙瘩,你稍後讓舒羞與楊青風來做。”

寧峨眉搖頭道:“鳳字營對殿下唯命是從!”

徐鳳年吹瞭一聲口哨,坐騎狂奔而來,徐鳳年一躍而上,經過李淳罡與薑泥所在馬車時,拿過瞭那桿剎那槍。隨後提槍策馬來到幾十輕騎身前,冷聲道:“抽刀!”

那幾十驍騎瞬間齊齊抽刀,與世子殿下一同面對官道上的雷鳴馬蹄,聽聲音,是不下六百數目的青州重甲騎兵。

八十北涼輕騎對上瞭六百青州重騎。對面依稀可見森寒劍戟烏黑重甲擁簇下,為首是一位身穿大黃蟒袍的男子,身邊一位雄壯猛將身披厚重大甲,手中一根銀白梨花槍,配以紅纓,模樣威武。武將似乎與蟒袍男人說瞭幾句,單騎縱馬前來,徐鳳年二話不說,提槍前沖,相距百步時,那名青州武將好似感受到來人的殺氣騰騰,壓下輕敵心思,皺眉應對,自恃一槍便可將眼前華服公子哥挑翻馬下,若非靖安王叮囑不可傷人,他都要忍不住替青州軍卒兒郎們好生教訓一頓這名北涼王世子。

五十步時,武將見這傢夥來勢更加迅猛,絲毫沒有對話的意圖,一時間生出怒氣,不知好歹的東西!

手腕一抖,持槍對峙而沖,紅纓旋轉,隨即舞出一個漂亮的槍花,讓身後青州騎兵一陣喝彩叫好。

兩騎剎那間碰面。

銀白梨花槍被這皮囊一等俊逸的公子哥單手輕描淡寫撥開,手中猩紅詭異的長槍閃電一刺,瞬間破甲,長槍彎出一個驚艷的弧度,硬生生抵住那壯碩武將的胸口!兩騎側身而過時,那名胸口鐵甲碎裂的武將竟被一槍擊飛,墜落在官道上。白馬紅槍的公子哥提槍再刺,直接將這名武將刺死當場,頭顱盡裂。緩速的白馬悠閑轉瞭一圈,再次面朝六百青州精銳騎兵,手提長槍的公子哥輕輕一抖,在地上甩出一串醒目血珠,望向一身蟒袍的陰沉男子,笑道:“靖安王叔,看這排場,是真的要給小侄送行千裡嗎?”

那公子哥錦衣華服白馬紅槍,陣前殺人後仍是談笑自若,看得六百青州重騎心顫不已。

要知那名被刺於馬下的將軍可是襄樊戰力前三甲的猛士,卻不料一照面便被一槍斃命,況且他身前馬匹上坐著的是堂堂靖安王,六大藩王中僅排在燕剌、廣陵兩王之後,這位北涼王世子不管傢世如何煊赫,終究是小輩,更不在北涼地盤上,怎麼就敢如此放肆,當面拂逆被襄樊百姓視作神明的靖安王?

一時間這嫡系六百甲群情激憤,隻需身穿蟒袍的主子一聲令下就要沖殺碾壓過去,莫說你是北涼王世子,便是北涼王在此又如何?真當天下騎兵都是繡花枕頭不成?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甲天下,青州第一個不服!

靖安王身穿一件江牙海水五爪坐龍黃蟒袍,顏色尊貴,比較藍白雙色都要高出一籌,更是位列一等,僅就蟒袍而言,確是比廣陵王都要高出半級品秩,可見皇帝陛下對這個當年一同參與奪嫡的兄弟十分優待,甚至有些破格瞭。靖安王此番出場,終於沒有手掛念珠,與那越年老越肥胖以至於穿上蟒袍略顯臃腫的廣陵王不同,趙衡身穿這一襲蟒袍,十分熨帖合身。

他緩緩抬手向後一揮,六百重騎瞬間整齊後撤,陣形毫無凝滯,分明戰陣熟諳,等重騎撤出五十步,趙衡輕夾胯下一匹產自西域的汗血寶馬的馬腹,慢慢前行,無視那具屍體與一桿才染血的紅槍,平靜道:“八十輕騎不管如何驍勇善戰,都擋不下六百青州鐵騎。”

“確實擋不下,但八十騎換兩百條命還是做得到。”徐鳳年不以為意道,瞇眼盯著這位處心積慮要自己下黃泉的靖安王叔。

襄樊城內,相互試探,可以談笑風生,到瞭這裡已是撕破臉皮。徐鳳年身陷絕境,戾氣十足,尤其是驟然消化不少大黃庭後,原本可以壓抑住的戾氣被擴大無數倍,這才有瞭提剎那槍殺死青州將軍的狠辣。

但徐鳳年對兵事並非一竅不通,更不會狂妄無知到以八十騎死戰就可勝瞭青州六百甲,隻不過輸人不輸陣,再者今日蘆葦蕩外一戰,軍旅甲胄隻是錦上添花,註定無法影響大局,所以靖安王率兵而來,等於上瞭一份讓他收買輕騎人心的大禮,徐鳳年樂得接受。他早就與魚幼薇說過要得人心,施與小恩小惠根本不濟事,因此便是在江上被吳六鼎一竿翻船後救人,徐鳳年都沒有真的以為就成功擄獲瞭大戟寧峨眉等一百騎的忠心。

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自然不是三十萬兵馬皆是馬上控弦之士,真正的騎兵才占三分之一,精銳鐵騎又隻占三分之一,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無疑是佼佼者,甲士越是武力出眾,則越是難以被平庸將領馴服,徐驍“大逆不道”撥出一百騎給兒子隨行,除瞭臺面上的排場與護駕,其中未必沒有考較的意味,若是這一百騎都駕馭不住,日後如何去面對三十萬新老悍卒?不止是徐驍,隻要是一個枝繁葉茂的大傢族,對於傢中那些個繼承人都有持續不斷的審視權衡,更不要說生於皇宮的天潢貴胄們,便是有朝一日終於當上瞭儲君也不是就一勞永逸瞭。

趙衡輕輕一笑,不置可否,臉上沒瞭故作親近的和顏悅色,這位藩王的上位者氣勢終於一覽無餘。

皇室宗親,本就更多擔負天下氣運。世人智者所謂的一遇風雲便成龍,並非空玄妄言。儒傢重養氣,道門真人有尋龍望氣的本領,隻是得先天龍脈龍氣者未必都能乘風雲而起,大多被後天種種際遇所禁錮,導致昏聵晦暗。

成事在天謀事在人,這便是說天道與人道兩途的妙義,至於先賢的人定勝天一說,往往被人曲解,其實本意該是人眾勝天才對。

陣前,趙衡平淡問道:“王明寅死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笑道:“這位天下第十一名不虛傳,幸好小侄身邊有會兩袖青蛇的李淳罡。”

暗中提醒這位藩王八十北涼輕騎是擋不下六百青州鐵騎,可還有一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劍神。

趙衡對此似乎並不意外,王明寅本就是死士,哪怕成功刺殺徐鳳年,趙衡也不允許他脫局而出,王明寅答應趕來襄樊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他瞭的命運。這也是江湖高人尋常不願涉足廟堂爭鬥的根源所在,終歸是敵不過軍隊的劍戟大網,百人敵千人敵又如何?西蜀那名皇叔被譽作當世劍聖,也在北涼鐵蹄下劍斷人亡,被不計其數的兵馬硬生生耗死,屍體被馬匹踐踏而過,一攤肉泥,連死法都如此不堪。與其被當作一條走狗提著腦袋博富貴,還不如在江湖逍遙做一尾遊魚來得逍遙自在。

徐鳳年笑道:“王明寅來襄樊不奇怪,倒是一名騎大貓的小姑娘讓小侄很驚喜啊,他鄉遇故知,倒要感謝王叔的千兩黃金大手筆瞭。若非王叔一擲千金,小侄哪能見識到她的廬山真面目?呵呵。”

徐鳳年情不自禁學那少女殺手呵呵一笑。

趙衡聽聞此語,終於悄悄嘆息,隻是不見臉色陰霾,反而豁然開朗,他趙衡若是輸不起的人,如何能活到今日?再說這回輸瞭蘆葦蕩一戰,廟堂那邊暗戰卻是不輸反勝瞭,世上就準許眼前這後輩一人韜光養晦瞭?趙衡哂然笑道:“鳳年,是否從此便記恨下瞭王叔?”

徐鳳年不承想趙衡會這般袒露問話,一時間沉默不語,眼前馬背上的人物是徐驍那一輩的翹楚,雖說與當今陛下爭奪天下輸在前,又在春秋國戰中被徐驍壓瞭一頭輸在後,可論心機,徐鳳年還沒有自負到可以與其並肩,若非這樣,徐鳳年也不至於當日在瘦羊湖湖畔客棧一席談話便濕透衣襟後背。今日趙衡一環接一環毒辣計謀迭出,尤其是連愛妻王妃都可拋棄的魄力,簡直就是可怕!徐鳳年不說話,趙衡也不計較,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

徐鳳年半真半假,哈哈輕聲笑道:“如果王叔再無臨別贈禮,小侄自不敢記恨長輩,就當是得瞭千金難買的教訓,以後再不敢小覷北涼以外的英雄好漢瞭。”

抓住韁繩的趙衡下意識拇指食指摩挲捏轉,淡然道:“不湊巧,本王還真有兩件小贈禮。”

心頭一跳的徐鳳年狹長丹鳳眸子中戾氣暴起,冷笑道:“既然王叔要送,小侄沒有不接的道理!”

好大的口氣!

趙衡忍不住一嘆,不知為何想起瞭自傢的嫡長子趙珣,論韜略才智與心思縝密,兩名年齡相差不多的世子並無明顯的高下,隻是就氣魄膽識而言,趙珣卻要差瞭太多。不過這怨不得珣兒,他自小長在靖安王府,受困於條框煩瑣的藩王法例,沒有多少真正歷練的機會,而自己這二十幾年蝸在襄樊一城,許多道理言傳不如身教,因此珣兒隻繼承瞭陰柔一面,戰場殺伐帶來的陽剛猛烈卻差瞭火候,這等梟雄胸襟,卻不是殺幾個仆役就能養育出來的。

這徐鳳年,長得半點不似徐瘸子,但手腕心性卻十得八九瞭,換作別人的孩子,誰敢堂而皇之陣前殺人?趙衡清楚察覺到徐鳳年不惜玉石俱焚的濃烈殺機,一笑置之,彎腰從馬背上解下一隻長條錦繡包裹,入手微涼,寒意刺破肌膚,趙衡微笑道:“這隻劍匣裡頭有半截古劍與一本刀譜,都是本王從武帝城求來的,鳳年你練刀,刀譜用得上,至於古劍,不妨直說,本意是為你送行後,贈予李老劍神的。”

徐鳳年震驚地問道:“半柄木馬牛?”

靖安王仰天笑道:“不錯。”

趙衡繼而直直望向徐鳳年,第一次不掩飾他的殺意,冷聲道:“你信不信本王是當今世上唯一請得動那位陸地神仙離開武帝城的人?”

徐鳳年手中那一桿剎那本來朝下的槍尖微微上提瞭幾分,笑道:“信!”

趙衡的殺氣轉瞬即逝,神情歸於平靜祥和,竟有幾分英雄末路的落寞,將劍匣一揮拋出,丟給徐鳳年,掉轉馬頭,語氣平靜道:“刀譜是那人存世的唯一一部秘籍,秘籍無名,但那人一生摧敗頂尖劍士無數,這部刀譜的輕重可想而知。徐鳳年,以後趙珣若是有機會離開青州,不管是去北涼,還是回去那座城,希望你別忘瞭今日小小贈禮。我也好,徐驍也罷,到底是老人瞭。以後肯定要由你們上臺來翻雲覆雨,我與你父親的恩怨,到今日為止算是瞭結幹凈。需知做人逆勢如飲酒,順勢卻如倒茶,對不對?”

徐鳳年伸手接過裝有半截木馬牛的劍匣,抱在懷中,沒有言語。

大黃蟒袍的靖安王一騎絕塵而去。

徐鳳年則默然掉轉馬頭,提槍抱匣而返。

八十騎個個眼神炙熱,馬陣立即讓開正中一條小徑。

一騎穿過的徐鳳年輕聲道:“收刀。”

自始至終,靖安王趙衡都沒有提及王妃裴南葦。

果真是王侯寡情比紙薄。

徐鳳年下馬後,臨近北涼輕騎屍體與傷員附近,將剎那槍插在道路上,走到一名被將領袁猛親手包紮傷口的年輕騎兵身邊,蹲下去,接過袁猛的活。所有輕騎都分明看出世子殿下動作嫻熟,尤其當他低下頭咬住佈結,將其咬結實瞭,便是大戟寧峨眉都動容。世子殿下的秉性,他們一路行來也算有些瞭解,鬼門關水勢湍急中涉險救人,但此後在船上始終不曾與誰客套近乎,後來與青州水師一戰,身先士卒,可有半點退縮,折瞭北涼軍銳氣?連那靖安王世子都給丟下水去做一條落水狗,誰敢再說當初他若在場定要將那顧劍棠舊部的東禁副都尉掛在穎椽城頭是一句空話?

今日且不說霸氣出刀自救,鳳字營驚鴻一瞥,已覺刀法驚艷,就說剛才親率八十騎面對六百重騎,更一槍挑翻並刺死瞭那名膂力不俗的青州猛將!

戰前隻說“抽刀”二字,戰後隻說“收刀”二字,這份氣度,何等相似北涼王!

還有此時,沉默著給身份差瞭十萬八千裡的小小騎卒包紮傷口,又何曾矯情廢話半句瞭!

徐鳳年起身前,對那名眼睛通紅的騎卒輕輕道:“我知道你名字,叫王沖,我在春神湖上船頭練刀時,是你守的夜。”

徐鳳年停頓瞭一下,道:“當時與你一同值夜的叫林衡,戰死瞭,是被王明寅用大戟刺死的,記得當時在船頭他與你悄悄爭執,林衡難得替我說瞭好話,說我練刀不是花架子,可惜死瞭。”

徐鳳年起身後,抽出剎那槍,走向馬車,平淡道:“希望別再死瞭。”

九十餘白馬義從,不管受傷與否,齊齊下跪,沉聲道:“鳳字營願為世子殿下死戰!不退!”

遠處,靖安王妃裴南葦臉色泛白,眼神復雜。

蘆葦蕩中的零星村舍邊上,老者起身離去,手裡抓瞭一把到處可取的小草用作揲筮,這是失傳的上古占卜,筮草隨手可得,到處可摘,可卻不是誰都可以揲筮窺天機,故而包括龜甲在內的上古八揲,以揲筮入門最易得道最難。老儒生模樣的老人看似漫不經心地一撕再撕,筮草丟瞭一地,走出蘆葦蕩,湊巧不湊巧便撞上瞭從另一處穿出茂密蘆葦的年輕人,身後跟著一具宛如天兵的符將紅甲,手持巨劍,氣勢凌人。

那年輕人不惱不喜,隻是喃喃自語些什麼,見到老人後起始並非戒備,而是生怕身後傀儡驚嚇到無關人等。他細細打量老者一番,松口氣,燦爛笑瞭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顯得格外人畜無害,停下腳步,顯然是要讓老人先行,是否愛幼不好說,尊老卻是十足。老人好似也沒有放在心上,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說道:“趙楷,你娘親是否告訴你她生下你前,曾做夢天開數丈,四位天人捧日而至?你別不信,你誕生時,老夫親眼所見夜出紅日赤光繞室。至於你六歲時所斬白蛇,被傳是白帝幼子,倒是假的,不過是為瞭應驗欽天監赤帝斬白龍的說法,是老夫故意逗弄南懷瑜那老笨蛋的。”

趙楷張大嘴巴呆若木雞,然後小跑起來跟在老儒生身後,笑嘻嘻問道:“老先生,你與我娘親認識?”

老人輕笑打趣道:“放心,我不是你外公。”

趙楷哭笑不得,揮手讓符將紅甲中可一甲完敗四甲的金甲隱匿起來,半點不怕身份神秘至極的老人心懷叵測,覥著臉說道:“是外公才好。老先生,要不你給我說說我娘親的往事唄?”

老人腳步不停,搖頭道:“盡是些悲事慘事負心人,有啥可說有啥可聽的。故事故事,便是故去的事情瞭,多說無益。”

趙楷溜須拍馬道:“嘿,老先生果真有大學問,難怪南監正都要被騙。

故事這個解釋,當真是妙趣橫生!”

老人笑罵道:“你這小子,到今天還不知道南懷瑜是姓南懷而非南嗎,虧得那老傢夥還恨不得把孫女都送給你。”

趙楷啊瞭一聲,汗顏道:“小子真不知道老監正姓南懷啊,還有這樣古怪的復姓?”

老人擺擺手不客氣道:“離老夫遠點,你小子身上那股子氣太盛,別害得老夫以後無法下棋。這二十年來,論天下氣運,也就隻有一個姓薑的小丫頭能力壓你一頭瞭。”

趙楷仍是沒半點心眼的作態,死皮賴臉跟在老人身後,就跟在路上撿到瞭寶一樣。

老人回頭望瞭一眼,說道:“趙傢出瞭你這麼個小子,也算運道不衰,方才老夫在蘆葦蕩裡頭與一個小女娃娃說瞭些話,你這就去十裡外的鯉魚觀音廟,晚些時候她會單身而往,若是被她看見蘆葦蕩中火光,你務必要拉住。此女有女子三十六品中第二等殊貴的幼鳳命格,你可以當個小媳婦養在身邊。再有便是廟中會有西域小觀音一尊與你相逢,你接連失瞭四尊符將紅甲,若是得瞭她相助,無異於四十尊紅甲。她與幾人都是十年後江湖上最拔尖的人物,先前百年才得以出兩三位陸地神仙,這一百年倒是奇怪,容老夫掐指算算,四五六,七位,最少七,再加上你的那個宿敵,說不定是八,嘖嘖,千年罕見的熱鬧景象啊。這一切,皆是拜兩人所賜,其中一人遠在北莽天邊,另一人近在眼前,就是你瞭。趙楷,你沒白投這個胎。那北涼王世子,如何才能勝出?老夫很是好奇。”

一直仿佛沒心沒肺的年輕人笑著問道:“老先生,難道天下還要再亂,比春秋國戰還要更亂?”

是胡言亂語,還是一語中的?

老人卻隻是輕淡斜瞥瞭一眼,“老夫說是便是,說不是便不是瞭,你就不會自己去等?”

趙楷苦著臉道:“就怕活不到那一天嘛。”

老人嗤笑道:“你這傢夥倒是俗氣得有趣。”

一路小跑著的趙楷撓頭道:“不有趣不有趣,小時候窮慣瞭,膽小而已。但小子看老先生龍行虎步,實在高人!”

老人正想說什麼,趙楷就看到驚人的一幕,剛被他稱贊龍行虎步走路極有風采的老先生就被一個扛著向日葵的少女,以一記勢大力沉的鞭腿擊飛出去。所幸老先生隻是拍瞭拍身上塵土便安然無恙站起身,估摸著是沒臉皮再在趙楷面前談天論地,便加快步子前行。而更荒誕的畫面出現瞭,一隻大貓跳出蘆葦蕩,跟在少女身後,與老先生一起消失在視野中。駐足不前的趙楷由衷感慨道:“老先生這一摔都能摔出神仙風范來,佩服!”

趙楷思索片刻,真去尋那一座鯉魚觀音廟。

那邊,趙楷心目中的老神仙語重心長說道:“閨女啊,以後在外人面前給老夫一點顏面好不好,老夫將生平所學中最保命的武學盡數傳授給你,不求你以後給老夫養老送終,好歹見面瞭給個笑臉不是?”

肩上扛著一株向日葵身後跟著一頭魁梧大貓的少女猶豫瞭一下,很認真地板著臉擠出一個生硬笑臉。

老人無奈道:“罷瞭罷瞭。”

接下來都是老人的自說自話,有問沒答,“早跟你說那北涼王世子不好殺,偏偏不信,這下失手瞭吧,接下來你再找機會就難瞭。”

“靖安王那邊,你就別找他的晦氣瞭,趙衡還是有點本事與氣運的。王老怪此生無子嗣,當年與先皇約定,隻認瞭趙衡這麼半個義子。”

“不出所料的話,接下來的江湖便如前百年的士林一般群賢蔚起競長爭雄,再難如老夫和王老怪那樣各自鶴立雞群一切俯視之瞭。今天是王明寅被你所殺,接下來你還有的是機會。不過老夫先跟你說好,一品四境,那幾個有望踏入陸地神仙境界的傢夥,你別急著出手,一來怕你殺不掉,二來更怕你殺瞭讓江湖瞭無生趣。別跟老夫呵呵,不許假裝笑聲,老夫聽著瘆得慌。閨女你想啊,等他們成瞭天下人眼中的神仙人物,你再殺之,豈不是最好?”

“方才這姓趙的小子,尤其殺不得,否則就浪費瞭老夫當年辛苦抓條白蛇放在他面前的心思啦。至於那幼鳳命格一說,老夫唬人呢,天底下哪來那麼多機緣巧合。滿大街都是的話,也太不值錢瞭。”

“唉,老夫此生也就拿你這閨女沒轍,誰讓你長得像老夫當年早夭的女兒呢。”

老人一嘆再嘆,問道:“對瞭,現在還喜歡收藏釵子嗎?”

不殺人時總給人嬌憨感覺的少女扛著向日葵,總算大發慈悲嗯瞭一聲。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臉無奈。

他是誰?

吾以三寸之舌殺三百萬人!與人屠徐驍和人貓韓貂寺並稱當世三大魔頭!

甲。

兵、儒、釋、道、劍、棋、書、畫、茶、詩等春秋十四聖,我獨霸三老頭兒看瞭眼晴朗天空,瞇眼沒來由地說道:“要打雷瞭。”

少女踮起腳尖,拿那向日葵遮在老人頭頂,呵呵一笑。

老人開懷笑道:“滾滾天雷,劈得死齊玄幀,都劈不死老夫。閨女啊,與你說個秘密,老夫真是神仙。”

翻臉不認人的少女一腳將老人踹翻在地。

老人這回約莫是沒有外人在場,不急於起身,坐在泥土上,自言自語道:“當年我父曾言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這話那人屠怎就不明白,以他當今成就,若是生個中規中矩的嫡長子,可保數代富貴安穩,這般便宜好事都不要,非要教出一個鬥魁來做亂世的魔頭,連累徐瘸子自己到老都要奔波勞碌,沒有半天享福時光,何苦來哉!不過念在因為你兒子才讓老夫碰見瞭閨女,這些年也就沒給你下什麼大絆子,不過你既然已經到手瞭世襲罔替,以後就讓你兒子自求多福吧,老夫倒是要看看他如何能鬥得過江湖廟堂和整個天下。”

老人轉頭望向少女,喃喃道:“為瞭一根釵子,值得嗎?”

少女還是嗯瞭一聲。

老人搖頭又點頭道:“這世道人命比釵輕,對也不對。”

老人起身緩緩道:“走吧,過會兒青州騎兵就要借剿匪的名頭大開殺戒,這片蘆葦蕩明年依舊茂盛,可那百來人命卻是都沒瞭。”

徐驍隻帶著幾名北涼扈從便出瞭下馬嵬驛館,輕車簡從。伏天時分,京城燥熱無比,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房頂空氣裡顫動著似霧非霧的白氣,路上更是燙人腳板。富傢翁裝扮的徐驍走走停停,歇腳時在一個小攤子要瞭一碗豆腐,小瓷碗沁涼沁涼,端在手心有些舒暢,京城的小吃都如這碗杏仁豆腐差不多,講究口味純正,涇渭分明,涼的就要冰涼,恨不得帶冰凌子,熱的得是滾燙,絕不能溫暾。

背微駝的徐驍坐在攤子前,與那些個靠幾文錢一大碗冰鎮杏仁豆腐解暑的京城百姓坐在一起,相當不起眼。徐驍拿著勺子,從瓷碗中刮出一小塊半透明的漂亮豆腐,放入嘴中,嘗著地道味道,微微一笑。這杏仁豆腐不看貴賤,並非富人傢裡往豆腐裡頭多澆放瞭桂花糖水便更好吃,還得能嘗出一點若隱若現的苦意,這才合瞭古訓“夏多苦”。徐驍要瞭兩碗,一點不剩都吃完瞭,起身結賬付瞭五文錢。

三文一碗,兩碗五文。

徐驍繼續前行,走瞭足足一個時辰,直到能望見欽天監所轄的司天臺才停腳,這二十年他這位王朝中唯一的異姓王進京次數屈指可數,但沒有一次來過這為皇帝觀天象、頒歷法的欽天監。

門口有禁衛重兵把守,閑雜人等別說進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拷問。

徐驍身後有槍仙王繡師弟在內的三名扈從,加上他本人臨近欽天監後氣勢陡然一漲,那些禁衛竟是一時間都不敢上前放肆,直到徐驍離門不過十步,才有禁衛默默橫矛。無須徐驍說話,當世最頂尖的槍法大傢劉偃兵便怒喝道:“大膽!”

在劉偃兵面前持槍矛,實在是個笑話,而擋下可以佩劍上殿的北涼王,當然更是個笑話。

隻不過禁衛職責所在,加上天子腳下,欽天監禁衛習慣瞭來訪人士的畢恭畢敬,被呵斥後仍是持矛屹然不動,更有禁衛緩緩抽刀,欽天監是王朝重地,便是卿相豪門裡的大人物,也不敢擅闖!

一隊與徐驍一樣輕車簡從的訪客中走出一位相貌平平的少婦模樣女子,溫言道:“不可對北涼王無禮。”

禁衛瞧清楚瞭這少婦面容後,再不敢多看一眼,瞬間悉數跪地,剛要張嘴喊話,那女子便輕聲道:“免瞭。”

徐驍轉頭看瞭看,微微驚訝,大概是本就駝背,也看不出彎腰鞠躬與否,淡淡說道:“徐驍恭迎皇後。”

不但如此,徐驍再不去看這母儀天下整個王朝可謂是最身份尊貴的女子,隻是斜瞭視線去瞧一名年輕女子,鼻尖上有些可愛雀斑,露出笑臉道:“隋珠公主咋一下子變成大姑娘傢傢瞭,記得上回見到還是個紮辮子的小妮子呢。”

這位公主貌似對徐驍並不陌生,做瞭個俏皮鬼臉,上前幾步,拉住徐驍的手,輕聲道:“徐伯伯,還記得上回你帶小雅去吃杏仁豆腐嗎,我回宮後讓禦膳房做啦,可都沒那個味兒,想出宮再找,可惜沒徐伯伯領路就找不著,那會兒都哭慘瞭!”

徐驍哈哈大笑,故意呼出一口氣,“聞聞,剛嘗瞭兩碗,是不是都是杏仁豆腐味?”

隋珠公主捏住鼻子,哼哼道:“不好聞,徐伯伯騙人!”

徐驍對一旁那位王朝裡最負盛名的女子的態度不可謂不平淡唐突,可好像對眼前出瞭名頑劣的小公主卻十分親昵,以徐驍的地位,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罵你都算輕的,還得有點資歷才可以被這人屠罵上幾句,何須故作姿態?徐驍此生,當面罵過當朝首輔張巨鹿的恩師老首輔,罵過顧劍棠大將軍,罵過淮南王,更打過靖安王。至於這趟入京,被他在殿外拿刀鞘打得半死的那位官員,雖說至今還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可這清譽聲名卻在王朝扶搖直上,都誇贊說是國之股肱忠臣,要知道先前那傢夥還被京師清流以及太學三萬學子指摘作風不正,這會兒倒是異口同聲大誇特誇瞭,可見能被北涼王兼大柱國的徐驍打罵上一頓,隻要不死,都保本不說,甚至還能大賺一筆。

徐驍讓皇後先行進入欽天監,拉著隋珠公主後行,抬頭瞥瞭眼“通幽佳境”的禦賜牌匾,嘲笑道:“通個屁幽!”

走在前頭的皇後隱約皺眉,但臉上也隻是微微一笑。

挽著徐驍手臂的隋珠公主卻是使勁點頭附和道:“佳個屁境!”

徐驍笑瞇瞇道:“還是小雅對伯伯的胃口,這段日子天天對著一幫礙眼的傢夥,為瞭不去看他們,害得伯伯眼睛都不知道擱在哪裡。”

唯恐天下不亂的隋珠公主嘿嘿一笑,做瞭個抹脖子的乖張手勢,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輕聲道:“徐伯伯把他們都咔嚓瞭才大快人心。”

徐驍嘆氣道:“可惜瞭,要有你這麼個兒媳婦就好,回去伯伯一定要把鳳年吊起來鞭打替小雅出氣。這小子沒福氣不說,還在武當山上惹惱瞭小雅,該打!”

公主嗯嗯道:“既然伯伯都這麼說瞭,不管真打假打,小雅就不跟那傢夥一般見識啦。”

徐驍語重心長道:“小雅,別跟鳳年這傢夥一般見識就對瞭,下次再去北涼那邊玩耍,可千萬別再不去王府瞭,不差那幾腳力氣嘛,順便讓鳳年帶你看萬鯉翻滾的景象,好看得很。小雅啊,鳳年名中有鳳,你名字中有風,這緣分不小。”

隋珠公主趙風雅嘻嘻一笑。

皇後並未領著徐驍去欽天監裡官員紮堆的通天臺,而是去瞭社稷壇,鋪有東青、南紅、西白、北黑、中黃五色土,如今這類珍惜貢土都出自廣陵王轄內,廣陵王被王朝上下貶斥貪得無厭是一隻活饕餮,唯獨這土,卻是小半捧都不敢私占。

皇後輕聲喚瞭一聲,“雅兒。”

隋珠公主這般歲數瞭都敢嚷著讓皇帝陛下做牛做馬跪在地上背她,而據說那位九五之尊則隻能苦著臉向女兒求饒,隻是到瞭親生母後這邊,才顯得乖巧,立即松開徐大柱國的手臂,不敢造次地輕輕離去,嘴上說是去通天臺內跟南懷監正請教學問瞭。

皇後望向並不高的社稷壇,語氣平緩道:“這些年雅兒始終都牢記大將軍的叮囑,在房間裡喜歡光腳行走,也常吃粗糧,身體比年幼時確實好多瞭。”

徐驍雙手負於背後,平靜說道:“什麼天氣下降地氣升騰、什麼收盡大地浩氣這些鬼話,都是欽天監這幫無用酸儒說的,徐驍隻知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傢子女從小便都是這般養大,才能至今活蹦亂跳。”

皇後不以為意,不知是不是真聽不懂這話中話,隻是轉移話題,輕聲說道:“江南道的事情,我聽說瞭。寫《女誡》的那一位,已經被陛下送到長春宮。”

徐驍沒有出聲。

長春宮,說是長春,其實卻是本朝的冷宮。對於宮內嬪妃而言,已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監牢。

這位執掌半座皇宮的女子仍是絲毫喜怒不露於形的冷清模樣,王朝百姓隻知她的溫良賢淑,豪門世族才能知曉她的厲害。

徐驍轉頭望向通天臺,冷哼一聲,“讓小雅去那裡,是怕我對當年還隻是個小小從八品挈壺正的南懷瑜動手嗎?徐驍今日可沒帶刀,皇後多慮瞭。”

皇後悄然不作聲,似乎默認。

徐驍轉身,徑直走向通天臺。

她沒有轉身也沒有轉頭,仍是望向社稷壇高處,但言語終於多瞭一絲煙火氣,沉聲道:“大將軍!”

徐驍沒有停步,冷笑道:“趙稚,難不成忘瞭她當年如何待你,你當年又是如何待她?”

被直呼名字的皇後冷聲道:“夠瞭!徐驍,摘去一個空銜大柱國又如何,丟瞭兩遼又如何,你得瞭與我朝祖制不符的世襲罔替!”

背駝腿瘸的徐驍淡然道:“朝廷要兩遼,張巨鹿要改革,他要做那中流砥柱,直說,徐驍給,絕無廢話,便是將這大柱國交到他手上又何妨?可顧劍棠算個什麼東西,就想著能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至於趙衡這瘋子,沒有誰撐腰,敢沒臉沒臊對一個後輩出手?”

皇後平聲靜氣說道:“這番話,隻有我一人聽到。”

徐驍繼續前行。

她卻是沒有阻攔,而是走上瞭社稷壇,冷清嗓音緩緩傳來,“徐鳳年初次出門遊歷,燕剌王曾派出九名玉鉤刺客,是我私自動用十八條人命攔下的,因為那時候我還覺得徐鳳年與雅兒還有希望有一段姻緣。”

徐驍停下腳步,恰好看到活潑的隋珠公主站在閣樓外廊,趴在欄桿上揮手。

徐驍笑瞭笑。

就此離開欽天監。

皇後趙稚幽幽一嘆,站在社稷壇中段位置,轉頭望向那終是老邁的背影,怔怔出神。她依稀記得當年親眼見到那個年輕氣盛的將軍,一臉憨笑,在房中半跪在地上,為那風姿無雙的吳姐姐穿上一雙他親手縫制的千層底佈鞋,而那劍術已是超聖的白衣女子,僅為瞭一雙粗糙佈鞋,便笑得無比幸福。

官道上重歸肅靜,徐鳳年提著剎那槍坐入就近一輛車廂,這讓車內的魚幼薇和薑泥都有些不解,以世子殿下對女婢青鳥的親昵疼愛,怎會來到這輛車?無須兩女如何費勁思量,答案便水落石出。今日蘆葦蕩一役末尾出盡風頭的世子殿下才放下簾子,就嘔出一口鮮血,不小心吐在瞭抱貓的魚幼薇胸口,白裙白貓沾染瞭猩紅色,觸目驚心。不僅如此,徐鳳年剛靠著車壁盤膝坐下,七竅就開始滲出血絲。魚幼薇這時才發現他胸前衣衫破碎,甚至連裡面一件呈現出綠幽顏色的古怪軟絲甲都有一道裂痕,臉上沒有一絲人氣的徐鳳年捂住傷口,喘氣道:“你們下車,先去把李老劍神喊來,再與寧峨眉說一聲一切事情都交由他全權處理,本世子暫不露面。”

魚幼薇顧不得武媚娘,慌忙下車,薑泥掀起簾子的時候回頭看瞭一眼,世子殿下似乎要強顏歡笑,但鮮血湧出七竅,如此一來真成瞭面目可憎。徐鳳年有苦自知,閉上眼睛,以大黃庭口訣配合《參同契》艱難吐納,隻是吐多納少,氣息渾濁不堪,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刺骨疼痛,這等艱辛,早已不是純粹肉體上的折磨那般簡單。

道教丹鼎學將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竅分別喻作洞天福地,諸多竅穴,名不徒設,皆有深意。徐鳳年被武當老掌教王重樓強行灌輸瞭大黃庭修為,才挖穴六,開竅十四,其餘磅礴氣機都如潛龍蟄伏在剩餘竅穴,才使得不至於侵擾經脈,憑借著道門口訣徐徐吸納,有益無害,後來襄樊城那尊觀音帶萬鬼夜行,一看之下又有奧妙裨益,登上二重,當時李淳罡攔下瞭兩者對視,事後訓斥徐鳳年不知死活,根源就在這裡。

不承想今日一戰,如驚蟄至春雷響萬物初醒,全身大半竅穴齊齊洞開,六重大黃庭扶搖直上巍巍四重樓,這本該是徐鳳年練就金剛境體魄以後才可承受的浩大真氣。

沒多久,李淳罡神情凝重入瞭車廂,看到徐鳳年這副半死不活的光景,皺瞭皺眉頭,沉聲問道:“吐一納九,你真鐵瞭心要大黃庭而不要命瞭?沒有命,便是給你十份大黃庭又如何?”

徐鳳年艱難蹺起一根手指,似乎在笑。

這個小動作的意思無非是世間哪來的十份大黃庭,道門百年才有這武當獨一份的大黃庭,不拼不搏一下,豈不是要遭天譴?

“不破樓蘭終不還”本來出自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在道統中更是被廣泛轉述,用作說明道門真人修大黃庭關的決心。不知多少苦心孤詣的道教真人被擋在大黃庭樓外,龍虎山上苦修此關不得出的真人沒有二十也有十個。開竅穴孕氣海,自成天地,才是道統典籍上所載“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的真人,接下來若能隨心所欲閉竅關穴,方是逍遙仙人。在此之下,你便是龍虎山天師又如何,仍是半真半俗而已。

此時,徐鳳年就是在拼死鎖住氣海真氣外泄,故而老劍神一眼看穿他吐少納多自尋磨難的意圖,一個有望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殿下,這般學武為哪般?

連李淳罡都想不明白,可不明白歸不明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小子經脈炸裂而亡。老劍神伸手彈指一點,彈在徐鳳年眉心,以劍入道,這一指喚作撞天鐘。天下大道殊途同歸,李淳罡替徐鳳年導引氣機,雖說要耗費大量心神,倒也不至於束手無策。吳傢劍塚上乘禦劍,大綱便是以靜氣攀昆侖,李淳罡自然也有不可言說的神通,整整半個時辰裡與徐鳳年相對而坐,彈指不下三千,強如李淳罡也是一身淋漓汗水。看到徐鳳年眉心印記趨於穩定,由黑轉紅,再由紅轉紫,老劍神長呼出一口氣,輕輕離開車廂,親自駕車,馬車緩行。

一個時辰後,李淳罡轉身掀開簾子瞅瞭一眼,這小子衣襟濕透,全是血水,身體仍是劇烈顫抖,不斷響起如黃豆爆裂的聲音。正午時分,老頭兒再看瞭看,徐鳳年總算有僥幸活命的跡象。黃昏時李淳罡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停下馬車,今天估摸著得夜宿荒郊野嶺瞭,車隊除瞭魏叔陽與舒羞、楊青風三名扈從,鳳字營跟上的有六十餘名白馬義從,袁猛領隊,其餘輕騎在大戟寧峨眉率領下一邊處理後事,一邊算是殿後,應對有可能展開追殺的青州重騎。不過褚祿山很快就能奔襲而至,相信到時候即便六百重騎也掀不起風浪。以苛酷著稱於世的褚祿山做事,陰狠自然不需多說,為人更是謹慎,否則以他的口碑,早死瞭千百回,這一坨惹得天怒人怨的肥球,沒點保命功夫和震懾手腕,斷然不敢輕易離開北涼。

前途未卜的靖安王妃一路上與薑泥、魚幼薇坐在車內,一身青衣皆是烏黑瘀血的女婢占據瞭車廂大部分空間,愛幹凈的裴王妃忍耐得辛苦萬分,好不容易停車歇腳,立即跳下車。附近有十幾輕騎遊弋戒備,她不敢走遠,生怕被這些能夠坦然赴死的北涼悍卒一刀削去腦袋,死在這些人手下還不如成為那北涼王世子的刀下亡魂,起碼他的雙刀極為漂亮不是?裴王妃看瞭一眼那名被世子殿下稱作舒羞的妖嬈女子,恰巧舒羞也投註視線過來,舒羞笑意玩味,瞧裴王妃如瞧一隻待宰羔羊,在蘆葦蕩中聽到秘事的王妃心中驚懼,不敢再對視,撇過頭去看羊皮裘老神仙的馬車,他此時在做什麼?

誰都猜想不到徐鳳年正在鬼門關轉悠,若冥界真有拘魂的牛頭馬面,想必一定記仇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可惡世子。

唯一知曉真相的李淳罡閉目養神,就如同卑微出身觀潮練劍的呂錢塘一直不喜且不懂徐鳳年一般,李淳罡此生前四十年仗劍橫行無敵於天下,也不太懂王侯子孫的心思,很大程度上心存不屑,總覺得這些個靠傢族祖蔭庇護的貴胄紈絝不值一提,難成氣候,吃不得苦,惜命怕死,故而在武道上往往輸於尋常出身的草莽龍蛇,更別提與吳六鼎這些傢學淵源的天才並肩抗衡。

在北涼出聽潮亭時得知這小子竟然練刀,差點笑掉大牙。老劍神輕輕自說自話:“若是這小子萬一真的走火入魔,老夫舍得丟掉兩三成修為去為他引出洶湧倒瀉的大黃庭嗎?”

靈丹產太虛,九轉入重爐。

無人可見徐鳳年眉心一顆深紫印記熠熠生輝,一朝悟瞭長生理,一百八青蓮朵朵開。

徐鳳年竅穴浮出絲絲紫氣縈繞充斥車廂,當夕陽落山,他終於睜目,終於悟透瞭紫氣東來不再去的大黃庭精髓,微笑道:“過去神仙餌,今來到我嘗。”

當世子殿下彎腰走出車廂,裴王妃下意識後撤瞭幾步。這人好似血人魔頭一般,實在駭人。不光是裴王妃,生平最敬畏鬼神的薑泥也立即爬回車廂。李淳罡冷哼一聲道:“又踩到狗屎瞭!”

徐鳳年嗅瞭嗅身上氣味,刺鼻難聞,身上雖臟,但體內污垢卻是褪盡,舉目四望,隨口問道:“附近有沒有溪水或是山泉?”

不卸甲不摘刀的袁猛縱馬而至,瞧見這詭譎畫面,壓下震驚,下馬恭敬道:“啟稟殿下,半裡外有一深潭。”

徐鳳年點頭道:“帶路。”

到瞭碧綠水潭,幾十騎白馬義從早已在遠處佈下陣形,連面對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都敢死戰,面對靖安王趙衡都可抽刀,還有誰能讓他們臨陣退卻?徐鳳年解下春雷、繡冬雙刀,脫掉衣物,其中便有那件號稱刀槍不入卻被少女殺手一腳踹裂的麒麟絲甲。他緩緩走入水潭,水面當即浮起大片血水,如同一朵綻放的碩大紅蓮。徐鳳年攤開手靠在一塊冰涼石頭上,神情肅穆,這趟不為人知的九死一生,富貴險中求,求來瞭的四重大黃庭,總共開啟竅穴六十八,體內氣機連綿不絕如江海,融會貫通,妙不可言。徐鳳年自信再以雙刀對敵,不僅可以一氣上黃庭,還能兩氣生青蓮,生生不息,隻要不是對上王明寅這等可被一擊致命的世間最拔尖強敵,哪怕是符將紅甲,憑借駁雜秘籍中擷選出來的精妙招數,勝負也可在五五之間。

徐鳳年身形下潛幾分,水面與下巴持平,輕吹一口氣,蕩起陣陣漣漪,自言自語道:“現在得瞭四具符將紅甲,半截木馬牛,一部刀譜,算是收獲頗豐吧?”

過瞭片刻,徐鳳年眼神陰沉,“千萬別忘瞭還有一位靖安王妃!”

赤身裸體起身走出水潭,魚幼薇捧著一套嶄新象牙色玉袍,她轉頭不敢正視世子殿下。徐鳳年自己穿好衣物,一路默然走回馬車,鉆入車廂,怔怔看著昏迷不醒的青鳥,伸手輕輕撫摸那張因為太親近總忘瞭去仔細端詳的清秀臉頰。有些人,總是安靜站在身旁,可當不能再見時,才知道甚至連模樣都沒有記清楚。徐鳳年咬牙,狠狠按捺住將那王明寅屍體制成符將紅甲人的沖動,自嘲道:“還是怪自己太沒用瞭。”

“最寵溺自己的大姐也好,好像從來不需要人照顧的二姐也好,生而金剛境的黃蠻兒也好,哪怕你們從不覺得需要,我都想著有一天能護著你們。

徐驍當年沒能護著咱們的娘親,我總不能再犯同樣的錯。”

雙手緩慢松開刀柄的徐鳳年拿起一片從樹林中摘下的葉子,放在唇邊輕輕吹起一支曲子。

《春神謠》一曲終。

徐鳳年紅著眼睛喃喃道:“娘。”

這時猛然聽到一陣極有韻律的馬蹄聲轟鳴過後,一個殺豬般的震天響嗓門傳來,大煞風景。

“殿下,祿球兒死罪啊!祿球兒該死啊!殿下要是有個好歹,祿球兒就算拼死也要去把靖安王趙衡那老烏龜給開瞭後庭花啊!”

靖安王妃隻見一頭怕是有三百多斤重的肥豬從一架豪奢馬車上滾下來,死瞭祖宗十八代般哀嚎,再滾到世子殿下並未乘坐的馬車前,可憐薑泥無奈掀開簾子怯生生說那傢夥不在這輛車上。

肥豬中氣十足的嚎叫隻是略微一停,馬上就再度刺人耳膜,連滾帶爬到後邊的馬車附近,絲毫不介意一身價格不菲的錦衣沾泥,撲通一聲驟然跪在路上,立馬在膝下壓出兩個坑來,他淚眼婆娑,顧不得鼻涕眼淚,隻是撕心裂肺地哀嚎。

若是個女子這般古怪作態,裴王妃還能勉強接受,可這一大坨肥肉顫顫在那裡鬼叫,實在是毛骨悚然。

她猛然一驚,臉色劇變,她記起這胖子是誰瞭,正是那北涼事跡最劣跡斑斑令人發指的祿球兒,無論男女,隻要落到他手裡,哪一個不是生不如死。裴王妃下意識後撤再後撤,再不覺得有半點滑稽可笑,隻是遍體生寒。

李劍神掏瞭掏耳屎,置若罔聞。

正主徐鳳年走出車廂,跳下車,習以為常,平淡道:“褚胖子,別瞎嚷瞭,有點從三品千牛武將軍的風度好不好。”

論惡名昭彰,遠勝世子殿下的褚祿山跪地不起,抽泣道:“祿球兒這趟辦事糊塗,實在沒臉回北涼去見大將軍瞭啊!”

徐鳳年拿繡冬刀鞘拍瞭一下褚祿山的臃腫臉頰,沒好氣道:“別在這裡跟我裝可憐,留點力氣回頭去襄樊造孽去。”

因肥胖而幾乎尋不見眼睛的褚祿山炸開一條縫隙,搖晃著起身,仍是彎著腰尚未挺直腰桿時,陰森森笑道:“殿下放一百個心,容祿球兒在青州多待幾天,得好好造福一方才對得起這位靖安王!”

說完這話,他面朝世子殿下,瞬間就又是一張燦爛俗氣如牛糞花的無害臉龐,圍著轉瞭一圈,再小心翼翼揉捏著徐鳳年的手臂,如釋重負道:“還好還好,殿下沒事就是萬幸,否則祿球兒萬死難辭其咎。”

徐鳳年輕聲道:“玩鬧歸玩鬧,別耽誤瞭正經事。”

這胖子雙手長過膝,耳垂碩大如佛陀,嘿嘿說道:“祿球兒做不出啥豐功偉業的大事,可上不得臺面的小事,卻是天生熟稔。”

裴王妃看著這相貌迥異的兩個男人在那邊對話,看似溫情,可她早已手心都是汗水。本來有關北涼的事跡,都是道聽途說,便是慘絕人寰的事兒,事不關己終究不夠真切,可到瞭蘆葦蕩後,才明白北涼那邊出來的貨色,幾乎就沒有一個正常的,耍刀的北涼王世子,使槍的青衣女婢,用劍的羊皮裘老神仙,一百親衛輕騎,再加上眼前這頭肥豬!

裴南葦前段時間身在王府,便聽聞此人一到青州就讓數位世族美婦人遭瞭毒手,其中一位活著遣返回傢族時,據說竟然隻剩下一隻乳房!更傳言一名肌膚白腴的妙齡閨秀在街上被擄入馬車,不到半炷香時間,衣衫凌亂的屍體便在道路盡頭被拋出馬車,一向護短抱團的青州大小官員無一人敢出聲阻攔。

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你回吧,這裡暫時沒你的事。”

褚祿山一臉為難,竟是一副小娘子扭捏的作態,看得偷望向這邊的裴南葦既作嘔又膽寒。

徐鳳年笑著拍打這位正兒八經從三品武將的臉頰,打趣道:“真不知道你這幾百斤肉怎麼長出來的。”

褚祿山嘿嘿一笑,眼角餘光瞥見瞭靖安王妃,大概是認清瞭身份,自然而然將她視作世子殿下天經地義的禁臠玩物,好色如命的胖子眼神中並無淫穢,唯有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沉。裴王妃差點心肝俱碎,手腳發軟地溜進瞭車廂,再不敢旁觀。

褚祿山一臉不舍地說道:“殿下,祿球兒這就回瞭?”

徐鳳年不冷不熱嗯瞭一聲,褚祿山猶豫瞭一下,說瞭句“殿下清瘦瞭,祿球兒恨不得割肉下來給殿下哪”,這才一步三回頭坐回馬車,領著一幫虎豹豺狼的驍勇親衛離去。

其間與大戟寧峨眉擦肩而過,嘀咕瞭一聲:“沒用的東西,還他娘的是北涼四牙?是個!”

寧峨眉雖然對這名大將軍義子的作風十分鄙夷,但公私分明,對褚祿山在春秋國戰中一點一滴積攢出來的顯赫戰功並未有絲毫輕視,聽到這句陰冷惻惻的嘮叨,隻是苦笑,沒有任何反駁。徐鳳年懶得去計較這些小事,進瞭車廂,見略顯擁擠,便將兩頭湊到腳邊的可憐幼夔踢瞭出去。可憐裴王妃往裡縮瞭縮,與本就坐在角落的薑泥貼靠在一起,不忘歉意一笑。薑泥對於好看的女子一直沒什麼敵意,如果她們跟世子殿下不是一路人,那就更是開心,所以當下便客氣地也報以一笑。

徐鳳年冷聲道:“你們去另外一輛馬車,裴王妃,那裡由你清理污跡,別忘瞭自己去打水。”

裴南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斤斤計較,而是問道:“與褚祿山這種人為伍,你不怕遭報應嗎?”

徐鳳年坐近青鳥,頭也不抬地說道:“魚幼薇,你去讓寧峨眉跟褚祿山說一聲,裴王妃想跟他徹夜長談道德大義。”

裴王妃咬著嘴唇,眼中恨意懼意各半,死死盯住徐鳳年的側臉。魚幼薇率先離開車廂,裴王妃生怕魚幼薇真去讓人攔下那祿球兒,趕緊追上魚幼薇,見她沒有真要將自己推入火坑的意思,這才偷偷松瞭口氣,隻是當她掀開簾子看到滿車廂的血跡,以及撲鼻而來的血腥味時,呆滯當場,難道真要聽他驅使去做下人仆役的活?懷中武媚娘還沾染著徐鳳年鮮血的魚幼薇柔聲道:“凡事總有第一次的,能活著就好,靖安王妃,走吧,我帶你去水潭。”

徐鳳年一直靜坐著,始終輕柔握住青鳥的一隻手。

夜幕中,褚祿山那邊,如同一座小山坐在車廂內的千牛武將軍兩眼細瞇成縫,手上拿著一份早就到手的密報,密密麻麻,全是靖安王府的消息,不論大小巨細,連世子趙珣隱蔽飼養瞭一名貌似靖安王妃的金絲雀都記錄在冊,隻是少瞭具體地址而已。

褚祿山放下密報,雙手十指交叉疊在腹部。

說來無人會信這頭軍旅生涯以殘酷揚名的肥豬曾被聽潮亭李義山笑稱褚八叉,這可並非貶義,而是相當高看瞭褚祿山的才學,李義山親口說褚祿山才思綺麗,工於小賦,擅押官韻,可八叉手而韻成。一般來說,文壇士林中才思敏捷者,數步成詩便已是莫大的本事,可這頭嗜好人奶的肥豬卻可在短短的八次叉手間作詩賦詞,並且能夠不俗,這話由李義山親口評點,當然沒有任何水分。

徐鳳年起先也不信,後來不得不信,一次當面問這祿球兒當年為何不靠這個博取功名,不承想這頭肥豬笑瞇瞇說男子做閨音,便太對不起胯下老鳥瞭。

誰能想到北涼軍中文武兼備第一人,是這唯有兇名流傳的祿球兒?

褚祿山十指輕輕叉瞭幾叉,每次一叉就報上一個人名。

有靖安王的嫡長子趙珣,也有其餘幾名兒子,八叉過後,一個不漏,甚至連幾名與靖安王府走得很近的青州封疆大吏都沒放過。

祿球兒睜眼笑如彌勒,道:“你們這些傢夥洗幹凈屁股瞭沒!”

褚祿山並未直接進入襄樊城,而是登船去瞭春神湖。深夜時分,原本睡在房中鼾聲如雷的褚祿山緩緩醒來,房外一名隨行出北涼的嫡系心腹輕聲說道:“將軍,到瞭,他們請求上船。”

性子桀驁的褚祿山破天荒沒有拿捏架子,沉聲道:“你去回話,就說我去他們那邊。”

褚祿山起身時一張堅實大床吱吱作響,來到窗口看到小心靠近的一艘青州大船,並無任何旗幟,若不是得到世子殿下遇刺的消息,不得不快馬加鞭趕去,他本該白天就要跟外邊這艘船接頭密晤。

這船上的傢夥是一條在青州首屈一指的地頭蛇,青黨能夠在朝野上下勢大欺人,靠的就是墻頭草望風而動與門閥聯姻盤根交錯兩大法寶,馬上要見的那位,是青黨裡頭的一尊官場不倒翁,寥寥數位老供奉之一。褚祿山既然能八叉手作美韻,自然是心細如發,隻不過春秋國戰隻見他如何做事喪盡天良,把其他都給掩蓋過去瞭。

理瞭理衣裳,褚祿山走出房間,因為他體型過於罕見,連接兩船的船板疊層加寬,比尋常多放瞭三塊,想來是生怕船板不堪重負,致使這位兇名赫赫的北涼千牛武將軍墜水。褚祿山大踏步前行,船板即便疊瞭兩層,仍被他的恐怖體重給壓彎,看得對面一名風度翩翩的中年儒士手心冒汗。等這位北涼王義子登船,他立即躬身,作揖到底,畢恭畢敬道:“陸東疆恭迎褚將軍。”

“陸擘窠與本將品秩相同,不合禮數啊。”褚祿山笑瞇瞇說道,嘴上客套,卻沒有去扶起仍未直腰的陸東疆。

這等景象若是被青州官員看見,肯定驚起不小的波瀾。陸東疆是青州太溪郡郡守,父親是上一任青州刺史,最主要陸傢仍健在的老祖宗是王朝內十四位柱國與上柱國之一,與其餘兩位老供奉並稱青黨的分執牛耳者。這陸東疆傢學深厚,尤其寫得一手絕好大楷,以疏瘦勁練見長,卻不失媚趣,故而有“陸擘窠”的名號。早年殿試,連先皇看到陸東疆的字後都贊不絕口。

而陸東疆的爺爺陸費墀身為兩朝重臣,輾轉兵、戶、吏三部,曾與老首輔一同組閣,資歷人望都是離陽王朝中第一流的,即便前些年因身體緣故告老還傢,仍是聖眷恩重,保留瞭上柱國的頭銜,去年這位上柱國偶染風寒,當今天子更是親自派遣欽差前來青州問候。可以說在青州,陸東疆自身才學也好,所憑傢世也罷,興許隻有靖安王趙衡才配得上他如此謹慎對待。

船上並無半個閑人,除瞭陸東疆便隻有一些祖孫數代侍奉陸傢的精銳死士。

對此安排,褚祿山輕輕點瞭點頭,陸東疆在前面領路,直上三樓,開門後並不與褚祿山一同進入,褚祿山的體型過於臃腫,踏過門檻時略微伸展,寬博袖口便被扯住,陸東疆趕緊幫忙才解去束縛。房內傳來一聲輕微嬌笑,陸東疆聽在耳中如遭雷擊,小心翼翼抬頭瞥瞭一眼褚祿山,見這胖子並無異樣,才忍下出聲斥責的沖動,懊惱這個調皮女兒,怎的如此誤事!平日裡仗著老祖宗寵溺,作風頑皮也就罷瞭,今天這等攸關傢族生死興衰的緊要時候,還敢這般不懂收斂,看回傢以後如何收拾她!

褚祿山進瞭四角擺有香爐的屋子,嗅瞭嗅,心曠神怡,這胖子輕輕看去,笑瞭笑,不愧是一等一的青州大族,東西兩爐分別是東越梅子青香爐和西楚粉紅露胎五足爐,南北則是西蜀褐釉蓮花莖香熏與龍泉鬥彩瓷爐,光是這四尊原本該是皇宮內廷貢品的小爐子,就得好些銀子瞭。

旁若無人瞄瞭幾眼香爐,褚祿山這才看向正前坐在一張榻上的老人,須眉雪白,兩道長眉垂下,帶著和煦笑意,更顯面善慈祥,氣態出塵,大概這算是食養顏居養氣的極致瞭。老人身邊隻有一名年輕曼妙的靈秀女子輕柔捶背,正是她剛才被褚祿山跨門時的窘態給逗笑出聲,老人看到站在房中不行後輩禮更不做下官姿態的褚祿山,不以為意,隻是笑著拍瞭拍身邊女子的手背,說道:“燕兒,去給褚將軍搬張椅子。”

房中有一張專門為褚祿山量身打造的寬大黃梨木椅,從這張不得不臨時讓工匠趕緊制造出來的華貴椅子,就可看出陸傢對褚祿山的重視瞭,而事實上怕有心人因一張椅子抓到蛛絲馬跡,那名木匠至今仍被陸傢軟禁起來,沒被直接殺掉滅口,已算是幸運。

趁曾孫女搬椅子的時候,仍是朝廷四大上柱國之一的老人微笑道:“褚將軍,不要跟燕兒一般見識,在傢裡被寵慣瞭,不懂禮數。”

“老祖宗!”那女子嬌嗔以示不滿,不過搬瞭椅子總算沒忘對褚祿山納瞭小小一個萬福,並未如尋常女子那般露出見到一頭肥豬的厭惡或者是聽聞祿球兒名聲的畏懼。

青黨碩果僅存的幾大老供奉之一看在眼中,微微一笑。

這女子便是前些日子在黃龍大船上給世子殿下煮茶的鵝蛋臉美人,徐鳳年讓青州水師丟盡顏面後,之後幾天時間就數她最不怕同船閨蜜的閑言碎語,甚至被北涼王世子不知摸過幾次柔嫩小手瞭。這幾天青州看似風平浪靜,水面下卻是青州門閥不知收到瞭幾封從京城寄回的密信,青黨其餘幾位聲望與陸費墀相近的老供奉都還在京師朝廷,寄回的傢信內容如出一轍,概括起來就是一個字:等。

褚祿山兩頰肥肉微微抖動地笑瞇瞇道:“沒事沒事,陸小姐可是給殿下煮過茶的,便是上來打褚祿山幾耳光都無妨。”

才坐在老祖宗身邊的年輕女子一臉天真問道:“真的啊?”

陸費墀無形中加重瞭語氣,道:“燕兒,不得放肆。”

年輕女子立即低眉順眼起來,小心給老祖宗揉捏肩膀。陸費墀似乎仍不滿意,平淡道:“不是一個時辰前就嚷著餓瞭嗎,去跟你爹討要些宵夜。”

陸丞燕哦瞭一聲,悄悄吐瞭吐舌頭,有些不甘心地下榻離開房間。關上門後,她便看到父親板著一張臭臉,她走近後挽著陸東疆的手臂撒嬌道:“好爹爹,生誰的氣呢,燕兒替你罵他幾句。”

陸東疆無奈地說道“你啊你啊”,終究是舍不得把話說重瞭教訓這名愛女,一來子女中數她最伶俐聰慧,二來傢裡老祖宗精通相面,對這個曾孫女極其溺愛,傢族中這三代子孫近百人,連陸東疆自己都不曾有資格被老祖宗親自傳授學問,燕兒卻自小便跟在老祖宗身邊識字讀書。

陸東疆走到船頭,迎風而立,當真是玉樹臨風,當初不知有多少青州女子愛慕,最終陸東疆卻隻是在老祖宗安排下娶瞭青州普通大戶人傢的女子,故而陸丞燕的生母隻算是賢良淑德持傢有道,稱不上有大見識。因著這件事,陸東疆這些年一直被同輩好友取笑,而他陸東疆也頗喜攜妓遊賞,與襄樊城中那位聲色雙甲的李白獅也算有些情誼,少不得一些士林常有的詩詞相和。

陸東疆的次女更是被老祖宗欽點嫁去瞭北涼,偏偏這名世傢子女婿與異姓王並無較深牽連,傢族在北涼也隻是二流墊底,遠遠配不上陸傢,實在是怪不得次女每次回娘傢都說些怨言。這次韋瑋擅自調用黃龍戰船挑釁,陸東疆第一時間便得知消息,立即就要拉住想去湊熱鬧的女兒,可多年都不問世事的老祖宗竟一反常態,駁瞭他的做法。至於今日在春神湖上私下會晤褚祿山,更不像是臨時起意,而這一切,陸東疆無疑都被蒙在鼓中,甚至不如身邊女兒知曉得更多,這讓仕途順風順水的陸擘窠陸太守有些泄氣,難道自己在老祖宗眼中如此不堪大用?

陸丞燕蹦蹦跳跳去逗弄船頭一位幼時被老祖宗領回來的年輕人,這名十歲便可擊殺數位陸傢豢養武者的死士,跟著陸傢姓,名鬥,最出奇處在於這人是個浩瀚青史上都罕有的重瞳子,即一目蘊藏兩眸。陸東疆對這年輕人沒有任何好感,甚至有些不敢與其對視,若非陸鬥是老祖宗格外器重的傢奴,加上燕兒小時候被他從野熊爪下救過,陸東疆實在不願接近。不知為何,燕兒倒是從小與這天生異相的同齡人十分親近,而他也隻對燕兒露出笑臉。

陸丞燕拍瞭拍一身重甲的陸傢心腹死士,嬉笑問道:“陸鬥,你打得過那祿球兒嗎?就是那胖子。”

年輕人毫不猶豫地點瞭點頭。

陸東疆慌張低聲道:“燕兒,不要胡說八道。”

年輕人眼中露出一抹與身份不符的鄙棄,隻不過隱藏極深,一閃而逝,但是轉頭面朝陸丞燕的臉龐仍是真誠和善。

半個時辰後,祿球兒走出房間,陸東疆、陸丞燕父女自然要親自送行,祿球兒有意無意瞥瞭一眼立於船頭的死士陸鬥,嘴角笑意古怪。陸東疆等大船遠去,這才拉著陸丞燕返回老祖宗所在的房中,看到老祖宗流露出幾絲難以掩飾的疲態,陸丞燕趕忙上前揉肩敲背。一頭白發如雪的上柱國陸費墀斜眼看瞭一下族內算是最成才的孫子,伸手示意忐忑不安的陸東疆挑張椅子坐下,等後者一絲不茍正襟危坐,他悄不可聞地喃喃感慨道:“青州兒郎素來才智不缺,就是去不掉這股子匠氣。顧劍棠本事何曾小瞭去,無非是與徐驍一比,就多瞭這分要命的古板匠氣。”

再望向曾孫女陸丞燕,陸費墀才會心一笑,臉上疲態消散幾分,再度面朝孫子陸東疆,語重心長道:“溫太乙、洪靈樞幾個老傢夥想必這次都在觀望,與子孫們的密信無非是等等等,等朝廷那邊徐驍再受挫折,等靖安王教訓瞭那行事跋扈的北涼王世子,這才肯表態。殊不知天底下哪有這等安穩好事,他們啊,到底是不肯放下當年被徐驍吃足苦頭的那點小疙瘩,都忘瞭活到我們這歲數,說到底不過是隻剩下為子孫謀福運一事可做。”

見陸東疆隻是附和點頭,陸費墀嘆息一聲,擺擺手道:“先下去吧,讓燕兒陪我說說話。”

陸東疆仍是禮數滴水不漏地離開房間。

這位上柱國收回視線,緩緩閉上眼睛,搖頭道:“你說實話,喜歡那重瞳兒嗎?”

陸丞燕笑道:“挺喜歡。不喜歡他,小鬥兒怎麼肯賣命呢。”

老人瞇眼笑道:“這就對瞭,可惜你爹卻不知這‘情分’二字的重量啊。”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