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第四章 雲錦道士釣蛟鯢,世子夢中斬天龍

再轉頭,望向星空,徐鳳年一字一字說道:『我有一刀,可殺天龍天人!』

世人皆知劍州有“江西龍虎,江東軒轅”一說。

劍州被歙江一劈為二,江西有龍虎,江東有軒轅。前者是道教祖庭,與天子同姓的道門趙傢已是世襲道統六十餘代,奉天承運奕世沿守一千六百年,方圓百裡龍虎山是天師教肇基之山,以天師府為核心。峰巒對峙如龍虎相爭,山丹水綠,紫氣升騰,美不勝收。

若是廣義來說,龍虎山道區更是廣袤,歙江以西,幾乎一半都屬於這座道傢仙都。與北方那個出瞭一位至聖先師萬世師表的張傢並稱“北張南趙”,北夫子南真人,交相輝映已千年。

師徒二人走出一座龍虎山腳的破敗道觀,乘上竹筏漂流直下,持竿的邋遢老道士唾沫四濺,給趴在竹筏邊上伸手撈魚的憨傻徒弟介紹些有關劍州的風土人情,“不說咱們這龍虎山,那江東軒轅既然在劍州能與龍虎山並肩,也著實不簡單,雖說不幸與咱這道教祖庭處於一州,數百年來仍隻是略遜一籌。更難得的是這個傢族不入仕,亂世任你亂,太平任你平,我自獨獨修身齊傢,巋然不動。說來奇怪,軒轅隻在江湖上行江湖事,高手輩出,江西龍虎據稱山底埋有一枚篆刻‘奉天承運’的神仙玉璽,才得以成為百神千仙受職敕封之所,軒轅便立有一塊古碑,上書‘獨享陸地清福’六字,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據。不是為師故意偏袒,要詆毀那江東軒轅,反正為師年輕時候問過老祖宗山下到底有無玉璽,老祖宗也說天知地知就是他不知。我看玄,所以嘛,軒轅那塊碑十有八九也是子虛烏有的事兒。

“這江東軒轅不是道門,卻占據瞭大半座徽山,故而擁有洞天福地中第六福地的天姥岑。為師以前沒事就去那邊賞景,風光一點不差啊。尤其是主峰牯牛大崗純是一塊巨大青石,形似青牛頂天而靜臥。山下有六疊姐妹瀑,每逢夏季,萬千條鯉魚溯流跳躍而上,嘖嘖,壯觀得很,與你北涼王府的聽潮湖萬鯉出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因有潭底禁錮有一位龍王的說法,又稱龍門或者天門,劍神李淳罡曾一劍讓六條瀑佈齊齊逆流,連建在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府邸大門都給大水沖塌,李淳罡為世人稱道的一劍開天門,正是由此而來。

“這代軒轅傢主武功應該不弱,如今是指玄是天象還真不好說,不過當年先後與人比劍比刀比內力,接連三場都輸瞭,真是可悲可嘆。沒法子,算他運道差,跟正值峰頂的李淳罡比劍,能不輸?後面更慘,當時還是無名小卒的顧劍棠一路殺到牯牛大崗,棄劍入刀才十年的軒轅老頭又輸瞭一招半式。最後更可笑,老傢夥幹脆兵器都不要瞭,眼見著齊玄幀要羽化登仙,就不知死活來龍虎山跟齊玄幀比內力。起先齊玄幀沒理睬,這傢夥便糾纏不休,在山頂待瞭半年,這不是給臉不要臉嘛,活該他輸得幹凈利落。不過老傢夥活瞭一輩子倒黴瞭一輩子,結果愣是兒子孫子都出息得相當生猛,獨苗的子孫兩人,就是性子都太差,沒半點仙氣,性倨少禮,好面折辱人,不能容人之過。陰陽不濟,武功再高,碰上道統大真人一流,也得乖乖俯首,呃,話說回來,如今道統青黃不接,真人也沒幾個。

“軒轅老頭不愧是會享清福的,老不知羞,越活越回去,沒事就與年輕到能給他當孫女曾孫女的女子雙修,虎毒還不食子呢。老傢夥倒好,傢族裡出挑的,大多被早早禍害瞭一遍,好的留下視作禁臠,稍差的,才送出去嫁人,真是可惜瞭軒轅傢族女子天生貌美。那些迎娶軒轅女子的世族門閥,偏偏不怒反喜,這世道人心,為師看不懂啊,看不懂。”

忘乎所以說到口渴,撐筏的老道士蹲下,捧水而飲,咦瞭一聲,猛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徒弟在筏頭那邊撒尿,老道士苦著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連忙吐出本該甘甜清冽的溪水,笑罵道:“你這頑劣徒兒!”

沿青龍溪乘筏直下,先匯入徽山龍王江,再入歙江。老道士才抬頭,看到一艘兩樓大船沿溪而上,不用想都知道是軒轅那邊的人士,也就這個傢族敢擺闊擺到龍虎山來。兩層樓船已是青龍溪的極致,再大再高就要擱淺,尋常探幽攬勝的文人騷客都隻能向道區的漁傢借條小筏代步。

遊賞龍虎山有三條路徑,又有大講究,分身心神三遊。身遊最累,沿香道翻山越嶺,雖可登山俯瞰祖庭全貌,但中途取景才十之二三;心遊要更勝一籌,可坐幾條大索道,取景可達十之五六;神遊最佳,先乘筏環繞青山,後在雲錦山拾級而上,再過懸於兩大主峰間的索道流籠到達龍虎山,道都仙境大可以一覽無餘。一般而言,想要神遊龍虎,沒有雄厚的傢世背景根本不用去奢望,這些年能入天師府飲茶論道沾點仙氣的,十有八九都是軒轅這個闊氣佬帶過去的。

龍虎山與軒轅好歹做瞭幾百年鄰居,都說遠親不如近鄰,當年徐人屠用鐵蹄把好好一座江湖踐踏得烏煙瘴氣,到頭來連龍虎山都不放過,也就軒轅世傢敢壯著膽子來助陣,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天師府自然得念舊。趙希摶再怎麼對那個軒轅老傢夥看不順眼,也不好多說什麼。

看上去面黃肌瘦的徐龍象繼續趴在竹筏上撈取遊魚,抓瞭放放瞭再抓,其樂無窮。老道趙希摶舉目望去,船頭站著幾位年輕男女。女子他認得,是軒轅傢的寶貝疙瘩,自幼好彈弓,父親軒轅樸滑對其極為寵溺,銷金為丸,交由女兒,每逢踏春秋狩,必會彈出金丸幾十,視金如土,江東稚童聽聞軒轅仙子出行,大批尾隨,隻等金丸落地,瘋搶拾取,她從不收回,在劍州江左一帶是一樁趣談。

這女子身材修長,穿窄袖紫杉白犀帶,與男子著裝無異,與時下貴族女子喜好寬博對襟大袖截然相反,若非她以絲帶纏額,綴有一顆大品珍珠,增添瞭幾分女子氣息,否則配合她的英氣容貌,恐怕會被女子視作熬鷹走狗的英俊豪奢子弟。她在宛若軒轅傢“行宮”的徽山上,穿戴更是隨意,甚至衣蟒腰玉,遠超世俗規格。

她出身王朝一等大族,卻有濃重的草莽氣,經常攜婢帶仆行走江湖。

軒轅嫡系成員,大多名字古怪,她也不例外,女子竟然名青鋒。軒轅傢的女性,幾乎個個長得沉魚落雁,而且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並不是同一個死板套路。劍州每有孩子誕生,會有抓鬮習俗,軒轅青鋒沒抓那胭脂水粉,卻抓瞭柄小巧青玉劍,無愧傢族賜予的名字。

軒轅青鋒身邊站著兩名青年男子。左側一人襦衫,頂華陽巾,踩雲頭履,相貌俊逸,唇紅不輸婉約女子,他負手而立,卓爾不群。

軒轅青鋒右手邊那位則廣額闊面虎體熊腰,有趣的是偏偏長瞭一張娃兒臉,湊在一起更是讓人過目不忘,尤其是一雙眼眸,精光流溢。以趙希摶內丹傢兼煉氣士的眼力,一望便知此子內力不俗,若得機緣,步入江湖武夫夢寐以求的一品境界,絕非癡人做夢。

此子佩一柄百辟刀樣式的重刀,散發著一股尖銳的剛烈氣機。趙希摶皺瞭皺眉頭,好大的煞氣,莫非是殺人堆裡練出來的刀法不成?別說外人,便是龍虎山都有大半人認不得大天師趙希摶,尤其近二十年,這位最不像趙傢天師的老道士與軒轅傢從無走動,軒轅青鋒自然認不得。竹筏與樓船一上一下在溪上擦身而過,軒轅青鋒與傢中男子如出一轍的性子倨傲,對邋遢老道和瘦弱少年視而不見。那年輕俊雅儒士一直仰望雲錦峰頂,詩意勃發,大有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要賦詩百篇的架勢。唯有佩刀青年瞇眼朝師徒二人望去,嘴角一勾,持竿撐筏的趙希摶咧嘴笑瞭笑,算是回應。

軒轅青鋒瞥瞭眼身畔的宋傢雛鳳,略有恍惚。這人無疑是出彩的,祖父宋觀海可謂通禪理、善鑒藏、工詩文、擅書法、精水墨,無所不通,年輕時候散盡千金求學拜師,宋觀海的恩師隨意拎出一人都是大傢名士,與北地大真人楊芾學道,字畫師從黃巨望,宋觀海治學刻苦,博聞強識,最終融會貫通,老而彌堅,自創心明學。

春秋一統後,宋觀海受命編撰《九閣全書》,卷帙浩繁,二百卷,歷時十五年。皇帝陛下龍顏大悅,特賜宋夫子可在皇城內騎馬而行,本來王朝內外預測宋夫子可按例遷禮部尚書,卻出人意料地被原國子監右祭酒所頂替,而宋觀海則轉去清貴更勝的國子監,眾望所歸。

隨著老一輩文壇巨擘逐漸凋零,宋觀海成為文壇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近年開始做十五評,每逢月十五,評點天下士子,盛極一時,一經宋夫子親口評題,士子頓時身價百倍。登評士子,無不以宋夫子為師。

祖父已是如此顯貴無邊,他父親宋至求竟還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尤其是書法被譽為書傢神品。僅以國子監作例,一半學子都以“宋體”書寫。宋小夫子最大的手筆則是以禪宗南北兩派附比書畫,崇北貶南,雖說有一味抬高書院畫地位的嫌疑,但在北方士子集團獲得瞭巨大的人望。再者宋至求率先以韻法意神劃定書法境界,稱“蜀字取韻,中品。越字取意,上品。楚字取法,一品。而我朝重神,當是神品”,此言一出,宋傢自然再次讓原本就私下經常臨摹宋體的天子大喜,擢宋至求入禮部,任右侍郎,加學士銜,恩寵浩大。

世人不禁去想,若是宋夫子能再活個二十年,等到桓溫讓出左祭酒,國子監兩祭酒豈不就都是宋傢父子的囊中物瞭?

宋傢才兩代人便樹立起豪閥的底子,有這樣的祖父父親,軒轅青鋒旁邊這位宋傢雛鳳,怎會是庸碌人物?

軒轅青鋒忍不住瞥向另一側,若說雛鳳宋恪禮是第一流世傢子,那懸刀的同齡男子可算是另一個極端。他出身市井貧賤,因緣際會,落草為寇,無意中得到瞭殘缺的半部刀譜,自學成才,命懸一線地搏殺無數,硬是被他殺出一條前程。後被一位刀法宗師相中根骨,收作關門弟子,但旋即師門被滅,他忍辱蟄伏三年,一擊斃命,以三品實力殺二品,殺盡仇傢族內六十二人。後再獲一本秘籍,境界大漲,刀法趨於圓滿。去年此人上徽山來到牯牛大崗,站於雪中一日一夜求學上乘刀法,傢族不許,但準其在山上逗留,他便在六疊瀑獨自練刀,性格極其冷冽,堅韌不拔,初見軒轅青鋒,便直言要娶她做妻。

軒轅青鋒對這個被老祖宗說作“狼子野心”的傢夥談不上生氣或者高興,但委實厭惡不起來。這趟來龍虎山,一來遊覽散心,二來要去深澗抓幾種龍虎山獨有的靈禽珍獸,有他在,可省去許多氣力。

正當酷暑時節,龍虎山雖清涼,但嬌生慣養的軒轅青鋒還是走回船內。

井蛙不可言海,夏蟲不可語冰?鐘鳴鼎食之傢便不是如此,如同那北涼王府有大湖可聽潮,這艘樓船內則擺有四隻大桶,盛滿冬季儲藏起來的冰塊,到瞭夏季再從冰窖取出。

滿室涼爽如秋,軒轅青鋒坐下後望向瀟灑不群的宋恪禮,笑道:“宋公子為恩師護柩南下數千裡,此舉大善。”

宋恪禮搖頭道:“禮當如此。”

凝神閉目靜坐的佩刀青年嘴角悄不可見地勾起一個弧度,隱約有譏諷意味。

軒轅青鋒天生性情冷淡,哪怕與宋恪禮相處,也不會刻意籠絡人心,客套寒暄點到即止。她望向窗外的青山秀水,沒來由想起幾年前一對王八蛋,不覺微微皺眉。本來早就忘卻那倆浪蕩子,隻是遇上世傢子宋恪禮,此時發覺兩個渾蛋中有一人眉目要更勝宋恪禮一籌。

兩年還是三年前在綿州遊玩,在元宵燈市碰到倆衣衫襤褸的登徒子,一個長得不錯,就是下作得很;另一個相貌不起眼,隻模糊記得佩一把滑稽可笑的木劍。他們在綿州燈市上狹路相逢,長得人模狗樣的乞丐擋在道路上不肯讓行,笑得十分面目可憎,眼神直溜溜在她胸口轉悠,便起瞭言語爭執。

不承想那佩木劍的是個瘋子,對路旁一條狗喊瞭幾聲“爹”,然後喪心病狂地轉頭便喊她“娘”!

一旁還蹲著個看樂子的老傢夥,缺門牙,張嘴笑起來就格外不正經。軒轅青鋒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立馬讓仆役追著打瞭幾條街,本意是打斷六條狗腿出氣,殊不料莫名其妙兩個王八蛋就被缺門牙老頭給拎著溜之大吉。

那傢夥最該死的是消失前還嚷著:“小妞兒,記得老子姓徐,你等著,下次見面給大爺來次兔吮毫!”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心中默念道:“姓徐的,別讓我在劍州碰上!”

軒轅青鋒一行人入雲錦山,揀瞭一道通幽小徑去尋靈物,除瞭宋傢雛鳳和佩刀的青年,軒轅傢族這邊還有精悍扈從十餘人。龍虎山作為道教祖庭,自然沒有誰吃瞭熊心豹子膽敢在這裡造次。軒轅青鋒出身武道世傢,底子不差,但沿著滾石灘行走,仍是吃力艱辛。再看那飽讀詩書的儒生宋恪禮,出人意料的輕松閑逸,踩石過澗,十分輕靈,頗似修習上乘內功而返璞歸真,這讓青年刀客報起瞭輕視,小心地冷眼旁觀。

不知不覺便走瞭兩個時辰。軒轅青鋒此行要找三樣靈物。第一樣是大蛟鯢。大鯢不稀奇,額上有角才罕見。第二樣是紅背蠑螈,第三樣則是烏腳雪貍。後兩者相對好找,大蛟鯢屬於可遇不可求,古書上說此鯢存活百年生角,再五百年可化身山蛟,軒轅青鋒也不奢望能一趟功成,她已經在山中孜孜不倦尋瞭幾十趟。

坐石休憩時,宋恪禮看瞭眼天色,微笑道:“軒轅小姐,再不返回,恐怕就得在山上過夜瞭。”

軒轅青鋒嗯瞭一聲。此行收獲不大,隻逮住瞭幾尾蠑螈,至於那烏腳雪貍,一頭也沒撞見。這也在情理之中,這種小傢夥一般隻在夜間出沒,形如狐貍,卻懷有天然麝香,制成閨閣香囊最是上品,隻不過采擷麝香的過程十分血腥殘忍。軒轅青鋒伸出手指逗弄著裝在琉璃瓶中的可愛蠑螈,心想差不多可以打道回府瞭。這時,沉默寡言的青年刀客瞇眼望向山林深處,淡然道:“再行五裡。”

宋恪禮溫雅一笑,不置可否。軒轅青鋒望向言之鑿鑿的刀客,記得父親說過此人直覺敏銳堪稱生平罕見,她想瞭想,點頭道:“那就再行五裡路。”

軒轅青鋒不忘轉頭看向宋恪禮,問道:“宋公子,如何?”

宋恪禮笑道:“還走得動。”

軒轅青鋒起身呼出一口氣,帶頭而行。

仍是尋覓無果。軒轅青鋒正要轉身出山時,遙遙看到一個小小的綠水碧潭,水色碧綠透青,雖不大,但顯然極深,更奇怪的是小潭邊上盤膝坐著一位中年道人,背對眾人。

宋恪禮皺瞭皺眉頭。青年刀客抱以冷笑。

軒轅青鋒不擔心有歹人出沒於龍虎山,何況身邊十餘人都武力不俗,讓她更是放心。她輕輕躍過幾塊溪中大石,來到小潭附近站定,這才看到身穿龍虎山道袍的道人容貌平平,道袍有縫補,隻算是簡樸素潔,並非最能彰顯天師府身份的紆黃拖紫。軒轅青鋒心思縝密,躍上有清泉淌過的青石落地時,刻意加重瞭步伐。但那中年道人並未第一時間察覺,呼吸吐納功夫也僅是一般。道士神情專註,面朝幽潭,手中提著一根青竹魚竿,似乎在垂釣。

竹竿長線沉潭,不是那些持竿無線故弄玄虛的風流名士。軒轅青鋒實在膩歪瞭那些沽名釣譽的讀書人,若是這道士甩出魚竿卻沒魚餌,以軒轅小姐的脾性,定要一頓痛打!

道士身側擺瞭個竹編小籠,放瞭幾顆香氣撲鼻的朱紅野果。

軒轅青鋒微笑道:“是不是打擾瞭仙長垂釣?”

中年道士目不轉睛,泛起笑容,搖頭道:“不打緊,驚擾不到貧道想要釣起的魚兒。”

宋恪禮環視一周,坐下後溫聲道:“不知道長以何物做魚餌?又不知此潭深幾丈?”

青年刀客已經手握刀柄。

連軒轅青鋒都察覺到這名日後有望與顧劍棠一較刀法高下的莽夫那股子殺氣。

他認定一事後,從來是直來直往,上徽山牯牛大崗是如此,見到她後亦是。軒轅青鋒對此無可奈何。

中年道士宛若不覺殺機四伏,指瞭指竹籠野果,給出第一個答案,繼而平靜道:“貧道至今也不知此潭深幾許。”

宋恪禮明面上依舊溫良恭儉,追問道:“敢問道長所釣何物?”

道士絲毫不藏著掖著,以淡然語氣說瞭個石破天驚的真相,“是一尾大鯢,它曾吞瞭件器物,貧道想討要回來。”

軒轅青鋒試探性問道:“仙長可是垂釣那大蛟鯢?”

中年道士當真是不諳世情,點頭道:“正是。”

青年刀客冷笑一聲,也是直來直往,即將抽刀,他不出刀則已,一出必見血。也絲毫不在意這裝神弄鬼的道士是否感知到殺意。

我有一刀,天下哪顆頭顱割不得?!

道士輕輕嘆氣,放下竹竿,瞥瞭眼竹籠,轉頭笑道:“今年釣不成瞭,剩下幾顆果子,你們不嫌山野果實臟的話,可以充饑解渴。”

宋恪禮笑而不語,紋絲不動。

莫名松手的青年刀客大大咧咧坐下,抓起野果,先遞給軒轅青鋒,她搖瞭搖頭,他便直接丟入嘴中,籠中剩下三四顆,也一並吞下。

中年道士笑瞭笑。

軒轅青鋒問道:“仙長在山中哪座道觀修行?”

道士搖頭道:“孤魂野鬼一般,居無定所,好在偌大一個道教祖庭還容得下貧道。”

宋恪禮冷不丁問道:“小子有一事不解,請道長解惑。”

中年道士點頭道:“請說。”

宋恪禮揮袖坐下,像是要與道士好好坐而論道一番,沉聲道:“傢父論及儒釋道三教,曾言佛是黃金道是玉,儒教方是糧食。金玉雖貴,但有它不多,無它亦不少,但世道如人身,一日不可無糧。”

中年道士語調古板地插瞭一句,“一日無糧其實沒關系,餓不死人。”

軒轅青鋒目瞪口呆,心中大失所望,哪有這般胡攪蠻纏的辯論,原本因道士於深山碧潭垂釣大蛟鯢而生出的神仙氣度,都一掃而空。

刀客哈哈大笑。

宋恪禮養氣功夫不弱,半點不怒。

好在道士附加瞭一句,“可若是無糧斷炊久瞭,確實要出事。”

宋恪禮繼續心平氣和說道:“傢父承認正邪之別,但否認有三教之分,道長以為如何?”

中年道士點頭道:“善。”

宋恪禮臉色凝重瞭幾分,“可傢父忌憚於朝野上下仍未蓋棺論定的王霸義利之爭,隻敢公然訴說三教宗旨皆要為萬民謀一條出路,提出‘修身利人’四字,儒偏此道不成儒,佛離此道不算佛,仙差此道不登仙。無論三教,隻要常行陰德,忠孝信誠,全於人道,離大道便不遠矣。”

道士微笑道:“君子不立危墻下,這是兩千年前張夫子所言,你父親能有這等眼光魄力,已算不易。貧道竊以為人能修正身心,聚真精真神,自可孕育大才大德。至於根柢何在,是在儒傢那邊,是釋門那邊,還是貧道所在的道教這邊,倒也無關痛癢。不過道教既然以道字帶頭,不管百年千年,後人說起,終歸占瞭先天優勢。至於那張夫子門生編撰而成的聖賢書,可算是道理講盡,但書生氣難免重瞭,訂瞭規矩是好事,也樹起瞭樊籠。夫子聖賢,毋庸置疑,仰之彌高,可再高的門戶,也有門戶之見,若能早生兩千年,貧道倒要去面對面鬥膽說上一句: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

不說宋恪禮與軒轅青鋒,連這輩子就沒碰過書籍的青年刀客都呆若木雞。

這道士瞧著撐死瞭才到不惑之年,口氣倒是能把天地都塞入嘴中!

夫子兩千年前已將道理說盡,這道士今日卻把話說得差不多沒餘地瞭。

宋恪禮起身恭敬作揖,隻是不知這位雛鳳清於老鳳音的宋傢世子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軒轅青鋒告辭一聲,帶頭離去。

走出一段距離後,她下意識轉頭望去,那武功應該一般言談卻嚇人的道人仍然沒有動靜。

等到眾人遠去,中年道士手腕一抖,魚線拖曳而起,拋向雲霄。

竟然沒個盡頭,許久不見魚鉤。

這根魚線得有多長?

百丈?

兩百丈?

中年道士靜等魚鉤出水,輕聲道:“罷瞭,再等十年。”

竹筏由青龍溪入龍王江,江水湍急,竹筏依然穩當,老道趙希摶此行不過是帶徒弟出來看那一線劈劍州的歙江風景,徐龍象蹲坐在筏上,不再跟以前那樣畏水。

老天師心中大感欣慰,黃蠻兒生而金剛境是當世罕見的雄奇根骨,比起武當那年輕掌教洪洗象天生心竅多一絲毫不差。洪洗象是多出一個一,以一衍萬物;徒弟黃蠻兒恰恰相反,是少一個一,天生無須去擔心那道經上所言的“積年不悟長生理,心竅黃塵塞五車”,故而老道士授予徐龍象夢春秋法門,最是因材施教。世人修道求養氣,趙希摶反其道而行之,隻要徐龍象僅剩一氣撐起金剛體魄,臻於佳境後,即可達到老祖宗所說的“春秋大夢三百年,輕呵一氣貫昆侖”的境界。徐龍象先前學龍虎山其餘上乘道門心法寸步不進,如今一身暴戾氣機逐漸內斂,距離道教真人“榮枯盡在手中移”的小長生境界,隻差半線。現在趙希摶隻需要耐心等著徒弟臨淵一躍就行,趙希摶能不開心?這比山下世人的老來生子都開心啊!

與徐龍象在山腳逍遙觀朝夕相處瞭小兩年,處出瞭感情,如今完全不需世子殿下書信威脅,誰他娘敢欺負黃蠻兒,他趙希摶第一個不答應,真當天師府裡輩分排第二的趙姓大天師隻是個老朽牌位?老道士豪氣迸發,撐筏的力道也就加大,如箭矢疾飛。突然看到徒弟站起身,伸脖子遙望峰頂斬魔臺方向,發出一聲怒吼,震耳欲聾,趙希摶愣瞭一下,隨即斬魔臺便傳來一聲嘶吼,猶如蠻荒巨獸的咆哮,老道士驚愕半晌,撫掌大笑道:“好好好!能與齊玄幀座下黑虎心生感應,不愧是我徒兒,當真是一山不容二虎。”

徐龍象作勢便要躍出竹筏,踏江而沖,趙希摶連忙喊道:“徒兒,不急不急。”

如果是徐龍象剛上山那會兒,早就不管不顧跳入江水,與那畜生戰個痛快。他年少時便活生生撕裂瞭幾頭虎豹熊羆,膂力驚人,那些個在戰場上斬將搴旗的猛將都自慚形穢。不過這時老道士出聲阻止,天生不開竅的癡兒竟然果真停下腳步,隻不過仍有不滿,扭頭瞪瞭一眼老道士,憋氣蹲在筏邊發呆。後者心情酣暢如飲醇酒,爽朗一笑,語重心長道:“徒弟啊,那黑虎可不是一頭簡單畜生,本是在咱們龍虎山的百獸之王,體架幾乎是尋常大蟲的兩倍,通體漆黑,不知怎的就去斬魔臺聽齊玄幀講經,聽瞭好些年月,很有靈性,嘿,論資排輩,這傢夥在山上得是靜字輩哩。師父早前就尋思著什麼時候讓你跟它過招,不必急於一時,早晚會讓你與它打個痛快。”

徐龍象哼瞭一聲。

約莫是提及齊仙人座下黑虎,趙老道思緒便飄瞭去,輕輕道:“徒兒,師父與你說些秘事,不吐不快,積鬱心胸總不舒服。以為師的眼界而言,當代道門真人寥寥無幾,要不是武當出瞭個洪洗象,王重樓一走,就越發屈指可數瞭,對龍虎山而言,一傢獨大太久,小字輩們難免誤以為天底下老子第一,也不是什麼好事。容為師算一算,我哥當然是,丹霞也能算一個,趙丹坪嘛,太聰明瞭,事事恨不得機關算盡,反而損瞭運道。白煜與齊仙俠兩個小輩俱是奇葩,一個像為師那個爹,一個像呂洞玄,相信以後成就真人無礙,但還需要時間。至於靜字輩其餘的,都玄。天師府趙姓的幾位,以後難當大任。北地道統,倒是還有兩個散仙人物,可都一大把年紀瞭,指不定哪天說沒就沒瞭。唉,算來算去,也就這幾個瞭,一隻手就數得過來,怎麼一個慘字瞭得,遠比不上釋門哪。”

天曉得徐龍象有沒有在聽,趙希摶也不在意,掉轉筏頭返回,望向綿延山巒,突然一笑,語帶自豪緩緩道:“這也無妨,龍虎山還是有陸地神仙鎮山的。”

徐龍象側瞭側腦袋。

趙希摶見破天荒有瞭聽客,撫須瞇眼笑道:“世人甲子前隻知我爹與齊玄幀,卻不知道真人之上有神仙啊。”

老道士本想故意賣個關子吊起胃口,見徒弟立馬低頭繼續抓魚去,他訕訕一笑,趕緊說道:“不過這位神仙如何個神仙法,為師也不好說,隻記得年輕時候進山采藥,遇上個中年道士,後來齊玄幀都羽化二十多年瞭,師父再偶遇那道士,看去竟是半點不曾衰老,好奇萬分,與老祖宗一問,你知道你師祖是如何說法?老祖宗說他年輕時候也遇到此人數次!徒兒,你想想,這得多大歲數瞭?武當宋知命活瞭一百五十,號稱天下最長壽,為師保守估計山中那道人隻會更年長。當然瞭,這事就跟山底有無道寶玉璽‘奉天承運’相仿,不易考證。”

徐龍象翻瞭個白眼,這個習慣是跟他哥學來的。

趙希摶呵呵一笑,緩慢撐桿,咂摸咂摸嘴,嘖嘖道:“當年你父王帶兵來龍虎山,大勢所迫,便是老祖宗都不好明著擋路,天下人皆知數名驛卒足足跑死瞭六匹驛馬,才將那道聖旨送到龍虎山腳,卻不知最後一名驛卒早就與馬匹累死於六十裡以外,是一名寂寂無名的中年道人接過,手持聖旨,身形所至,箭雨不侵,劍戟盡折,其間北涼麾下二十餘位頂尖高手都沒能攔下,甚至連道士容貌都沒看清。半炷香內便到北涼王跟前,道袍不染半點塵埃。”

老道士一臉恍惚道:“這還不是陸地神仙嗎?不知今生可否再見一面。”

那北涼世子一走,陽春城總算是重現太平安樂瞭,不管湖亭郡士子如何否認,有那世子殿下在陽春城一天,就一天渾身不得勁兒。原本期待宮中娘娘給琳瑯盧氏大宅裡的那位寡婦施壓,不曾想雷聲大雨點小,不瞭瞭之,後邊誠齋先生竟被打殺致死。據傳京城裡整座國子監都鬧起來,足足有數千名學子聯袂上書,可惜仍是沒能求來一道聖旨下江南,那名王朝內最大的將種子弟吃幹抹凈拍拍屁股,就離開瞭陽春城。

馬隊由盧府出城,不在泱州逗留,直奔道傢仙都龍虎山。兩架馬車,身體痊愈神速的青鳥和百無聊賴的老劍神分別駕車,徐鳳年讓魚幼薇和靖安王妃同坐一車。兩名命途多舛的女子約莫是同病相憐,相談言語雖不多,但琢磨著還真有點同仇敵愾的味道,不過魚幼薇顯然要冷淡一些,裴南葦更熱切。徐鳳年對這位胭脂評上的王妃那點小心機,視而不見,就當看個無關大局的小樂子,相信魚幼薇不至於被三言兩語就糊弄得轉換陣營。

徐鳳年坐在車廂內,扳手指計算傢當,自言自語道:“符將紅甲到手大半,可惜破損太多,不知道能否修復如初。大體上可以確定符將戰力與傀儡生前實力直接掛鉤,龍虎山是這門驅神役鬼的老祖宗,這趟上山絕不能空手而歸。采集秘籍招式入刀,從紫禁山莊《殺鯨劍》中取殺意最沉的刺鯨,《綠水亭甲子習劍錄》取疊雷,趙姑姑劍譜取一式覆甲,偷學瞭老劍神的一劍仙人跪,這段時間翻看《手臂錄》,跟青鳥學那招逆轉脈絡的卸甲,拔刀術學自東越皇族,收刀模仿南海尼姑庵的定風波,林林總總,加上老黃的九劍,也算湊齊瞭二十來式,有大黃庭做底子,不敢說是根腳盤來爪距粗,好歹有點粗糙架勢瞭。隻要架子立起來,接下來就容易多瞭。”

徐鳳年伸手撫摸著武媚娘的腦袋,笑道:“顧劍棠是當世用刀第一人,不知真正對上,能擋下幾刀?”

魚幼薇意料之中輕淡道:“不知。”

徐鳳年也沒奢望能從魚幼薇嘴中得到答案,她的劍舞再絢爛,終歸不是殺人劍道。他拿手指彈瞭一下白貓腦袋,自顧自說道:“曹長卿無意間說到李老頭除瞭兩袖青蛇舉世無匹外,還有更霸氣的劍開天門,貌似很牛氣,怎的以前沒聽說過,江湖上也沒半點傳聞,這事情沒道理啊,有古怪。老劍神的兩袖青蛇劍招劍意並重,次次繁簡不同,說是一招,其實窮極變化,每次躲避逃命都來不及,想要分心去偷師實在是難難難,老劍神說得好聽,說是要傳授絕學,分明是無聊瞭拿我出氣嘛。”

靖安王妃陰陽怪氣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鳳年有樣學樣,針鋒相對,極盡揶揄道:“吞?知道王妃這張小嘴兒靈巧,就別在本世子面前炫技瞭。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本世子把裴王妃給就地正法瞭。”

裴王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世子殿下拿床笫私事打趣羞辱,好似被抓住軟肋,以往次次都要惱羞成怒,今天出奇地沒有神情變化,隻是冷眼相向,反過來冷言冷語譏諷道:“原以為世子殿下連藩王都不懼,蘆葦蕩讓我刮目相看,不承想才離開青州到瞭泱州就露餡,是隻紙糊的過江龍罷瞭,碰上一個江湖中人的曹官子就得捏鼻子受氣,乖乖將婢女雙手奉上,由此可見,去瞭幾大天師坐鎮的龍虎山,也隻能碰一鼻子灰。”

徐鳳年沉著臉陰惻惻笑道:“裴王妃小嘴越發刻薄瞭,可喜可賀。”

世子殿下拿繡冬刀鞘掀起車簾,揚聲道:“舒羞,別騎馬瞭,領咱們裴王妃去後邊馬車坐著,好好熬一熬她的骨氣。”

裴王妃正要說話,就被徐鳳年一腳踹出車廂,繼而被舒羞探臂擄去。

魚幼薇搖瞭搖頭,但那張清減幾許的臉龐沒有流露喜怒。徐鳳年瞥瞭她一眼後坐到車門附近,將簾角掛鉤,看著青鳥的纖細背影,柔聲笑道:“如何瞭?”

正揮舞馬鞭的青鳥斂瞭斂駿馬前奔勢頭,轉頭一副猶自懊惱的神情,低眉道:“兩顆千金難買的金丹呢。”

徐鳳年被靖安王妃一席話折騰得大惡的心情瞬間好轉,哈哈笑道:“青鳥,你這樣子,很像是夫君在集市上買貴瞭魚肉的吝嗇小娘,節儉持傢,會過日子!”

青鳥溫婉一笑,略微赧顏。她的表情總是淺淺淡淡的,蘆葦蕩那般身陷死地的大風大浪,她不一樣是如此,在她臉上,似乎永遠見不著啥大悲慟,女子常有的懷春與悲秋,跟她沒關系。徐鳳年與青鳥一直言談無忌,直來直往說道:“讓舒羞跟裴王妃共處一室,以舒羞的南疆易容秘術,不知道最終能得幾分形似幾分神似。徒有其表的話,多半還是白費氣力。到龍虎山之前先看看咱們舒大娘的成果,是否真的能以假亂真。”

青鳥疑惑道:“舒羞是要造一張人皮面具?”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還要高明些。要不咋說畫虎畫皮難畫骨。這門易容術,分陰模陽模兩個環節,尤其是後者,幾乎到瞭易骨剔骨的地步。舒羞粗略跟我講過步驟,十分復雜,跟道教丹鼎一個路數,是最高明的內外兼修,想要大功告成,舒羞少不得吃苦頭,不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話擱在舒羞身上,最妥帖不過,僥幸成瞭,可就是王朝內屈指可數的正王妃,這種氣運機遇,以舒羞的性格便是拼死都要搶到。”

青鳥輕聲小心問道:“靖安王這老狐貍,最是陰賊險狠人心叵測,會認不出來?”

徐鳳年點頭道:“色欲熏心的世子趙珣未必能看破,他老子趙衡肯定能幾眼就看穿,所以我要先寫封信試探一下口風,幹脆把底子透露出去,靖安王府樂意收下偽王妃當牌坊擺起來,保證面子不丟,那是皆大歡喜;不願意,拒之門外,也在情理之中,我就當讓舒羞調教裴王妃好瞭,也不虧,冒險留著中看不中用的靖安王妃也就罷瞭,這娘們兒還不知好歹隔三岔五來刺我,天底下沒這樣的憋屈事情。”

青鳥仍是不敢相信靖安王府那邊會接受這個荒謬安排,由得一個偽王妃去鳩占鵲巢?靖安王趙衡一直被世子殿下罵作小肚雞腸如妒婦,忍得住?

徐鳳年看出青鳥臉上的匪夷所思,笑道:“就當賭一回好瞭。”

徐鳳年聽聞青白鸞鳴聲,掀開車簾,這頭神駿靈禽瞬間刺入,世子殿下架臂停鳥,右手摘下一節玉筒,取出密信,看完後交給魚幼薇。後者仔細瀏覽,抬頭說道:“朝廷要改州郡制為路道制,設天下為十六路道,在路道以下,重新劃定州府縣?”

徐鳳年笑問道:“你說說看你的想法。”

魚幼薇略作思量後柔聲道:“平定八國後,王朝的疆域版圖擴張數倍,如今府縣激增到一千八百多個,當初遷就舊八國而設的大州容易自成藩鎮,帝國中樞確實不便控制。從信上來看,全部打亂,重新設十六道七十六州,大州割裂作幾個小州,大府一律升州,一千八百個縣的底子變更相對稍小,設置節度使、經略使兩位軍政大員,再設置監察使監督一道,北涼王與六大宗室藩王各領一道。”

徐鳳年平靜道:“聽徐驍說首輔張巨鹿等這一天,已經等瞭差不多該有二十年瞭。”

魚幼薇皺眉道:“可州郡縣三級變作四級,帝國就不怕政令受阻嗎?如果說是為瞭削藩才這般,代價是不是大瞭點?”

徐鳳年搖頭道:“沒這麼簡單,除去徐驍在內的七位藩王,其餘節度使、經略使、監察使都要四年或者六年一換,隻不過目前還未公諸明令下發,大概等個三四年後,局勢大體平穩,就該張巨鹿出手瞭。”

徐鳳年指瞭指密信,冷笑道:“別忘瞭除瞭路道制,朝廷同時對佛道兩教出手瞭。以往對釋門管理不嚴,隻在禮部鴻臚寺設崇玄署管理僧籍和任命三綱,這以後就要有僧正一職瞭,隻是不知道哪位和尚有這個資格做第一任天下僧人頭領,我猜楊太歲未必肯冒頭。至於道教那邊,朝廷伸手更長,對所有道觀弟子都要進行考核,分十一級,除瞭天師府是唯一特例,天下道人都要在這個框架裡晉升。再聯系前不久率先拿黃門郎開刀的取士制度,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儒釋道三教,將盡在朝廷掌控之中?”

魚幼薇喃喃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徐鳳年掀開簾子,振臂讓青白鸞飛出車廂,拍掌笑道:“你這話說得好,這張天網撒下,誰都做不得逍遙狗瞭。張巨鹿這個織網人,手段可厲害得無法無天瞭。”

魚幼薇眼神迷離道:“王朝鼎盛嗎?”

徐鳳年躺下,枕在魚幼薇彈性十足的雙腿上,閉眼道:“所以我就勸徐驍不管發生什麼都別想著造反瞭。”

魚幼薇低頭柔聲問道:“哪怕你被朝廷害死都不造反?”

徐鳳年嘴角勾起,伸手去撫摸她的下巴,笑瞇瞇不作聲。

半晌,魚幼薇惱怒道:“你摸哪裡!”

徐鳳年愕然睜眼,訕訕縮回爪子。原來是摸到一座挺拔山峰瞭。

徐鳳年鬼鬼祟祟輕聲道:“我想看劍舞,允許你最多隻披一件薄紗。”

耳根紅透的魚幼薇扭頭罵道:“去死!”

徐鳳年撇撇嘴靠著車壁,道:“不解風情。”

站起身,徐鳳年無奈道:“出去透透氣。”

魚幼薇眼眸含笑。

徐鳳年坐在青鳥身邊,問道:“還要多久能到劍州?”

青鳥想瞭想,說道:“快則一旬,慢則二十天。”

徐鳳年嗯瞭一聲,抬頭望見此州境內最高的匡廬山,笑道:“我們今晚就在山頂歇腳,劍崖背面山腰有一條千丈瀑垂流直下,據說運氣好的話,清晨日出時分,在山巔可以看到瀑佈變成金色。到龍虎山,差不多立秋。”

上山過程中,徐鳳年始終跟青鳥插科打諢。

傍晚登頂,點燃篝火,吃過野味豐盛的晚餐,徐鳳年走到劍崖附近,大風撲面,他盤膝坐下。

羊皮裘老頭兒走到身後,徐鳳年問道:“開始?”

老劍神搖頭道:“今天算瞭,看看風景也好。”

徐鳳年有些遺憾,兩袖青蛇能多扛一次便是一次福氣啊。

李老頭兒傴僂著站在崖畔,眺望蜿蜒如長蛇的壯麗山川,輕聲說道:“為什麼不留下薑泥?”

徐鳳年平靜道:“這次留不下瞭。”

李淳罡點瞭點頭,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為難世子殿下。要徐小子與曹長卿這老儒生鬥法,實在是強人所難。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頭笑道:“想知道老夫那從未跟你提起的一劍開天門?”

徐鳳年嘿嘿一笑。

老劍神淡然道:“有些話本想回到北涼分離時再說,既然天時地利人和都齊全瞭,老夫也就不吝嗇這點陳年舊事。”

徐鳳年下意識正襟危坐,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李淳罡自嘲一笑,緩緩道:“可知老夫當年為何下瞭斬魔臺便境界大退?”

徐鳳年搖頭道:“不知。”

李淳罡停頓瞭片刻,許久才回神,嘆氣一聲,道:“老夫用劍,劍意極點,比兩袖青蛇猶有遠勝,便是那撞響天鐘,洞開天門殺天人。曾有劍道前輩嘲諷,既然世上無蛟龍,那你這幾劍,便是那屠龍技,隻是個笑話。”

徐鳳年正有疑惑,老劍神擺擺手,反而道:“何謂天人?”

徐鳳年苦笑道:“小子見識短淺,自然不懂。”

老劍神李淳罡嘿笑一聲,道:“三教教義不同,根柢卻同。古人說易與天地準,故觸彌倫天地之道。這便是天人門檻,儒傢聖人,道教仙人,釋門活佛,莫不是如此。陸地神仙的說法,由此而來。一品四境,不是瞎掰的,金剛出自禮佛,指玄贊道,天象則是溢美儒傢,唯有陸地神仙,無分三教,到瞭此境,便是神仙,便是天人。”

徐鳳年隻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李淳罡沉聲道:“老夫練劍,立志一劍出鞘殺天人,那一式,劍術劍招,甚至劍意劍罡,都不算頂尖。可老夫誤打誤撞,每次使用此式,都力求一劍殺敵,試想老夫二十歲便幾乎站在劍道巔峰,此後二十年逍遙天地,每次遞出此劍式,一往無前,從未有人能活下。老夫的劍,越發凌厲無匹,一劍遞一劍,真正是算得上無敵瞭。當年輸給王仙芝,木馬牛被折,這並非老夫鬥不過那時候的王仙芝,惜才而已,才未遞出這一劍,否則如今世間便再無武帝城天下第二瞭。”

徐鳳年如遭雷擊。

老頭兒無限感傷道:“直到老夫去龍虎山求仙丹,齊玄幀飛升在即,講道理,我與齊老頭分明是雞同鴨講,誰都說不服誰,齊玄幀便說要試那一劍,贏瞭,他便交出丹藥,輸瞭,當然是一切休說。”

徐鳳年喃喃道:“老前輩輸瞭?”

李淳罡瞇眼喃喃道:“輸瞭,從此老夫再無劍道,境界一瀉千裡。”

老頭兒冷笑道:“既然到頭來殺不得天人,這一劍便是空中樓閣瞭。”

徐鳳年心神激蕩,好奇問道:“何謂神仙天人?”

李淳罡猶豫瞭一下,道:“儒釋道三傢,老夫隻見識過一個天人齊玄幀,隻知道道門真人到達陸地神仙境,精神氣爐中相見結嬰兒,可出竅遠遊千萬裡,五百年前呂祖飛劍千裡斬頭顱,便是這個道理。”

徐鳳年輕輕道:“如此一來,世間還有敵手?”

李淳罡譏笑道:“到瞭這等境界,誰還去理會俗世紛爭?比如你是北涼世子,會去跟乞丐爭搶那幾個銅板的施舍錢?再者到此境界者,誰的心性不是堅若磐石,與天地大道契合。心思乖張者,墮於旁門左道,無法證道。那黃龍甲,自詡黃三甲,武功智力皆是當世超一流,可他何嘗悟瞭?不是他不願,委實是挾泰山以超北海,他不能也。”

徐鳳年哦瞭一聲,跟隨李淳罡一同望向遠方天地。

心曠神怡,胸中氣機如雷鳴蟒遊。

老劍神摘下插於發髻的匕首,丟給世子殿下,沒好氣說道:“薑丫頭臨行前,說將這柄神符轉贈給你,老夫不舍得也沒法子。”

徐鳳年握著神符,怔怔出神。

李淳罡轉身離去,嘀咕道:“一個贈神符,一個送大涼龍雀,都他娘的是敗傢子。”

徐鳳年摘下春雷、繡冬雙刀,插入地面,閉目養神,右手托著腮幫,左手五指轉旋匕首神符。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不知是短暫一刻鐘,還是漫長千百年。

徐鳳年猛然睜眼,握住神符。

隻聽見懸掛劍崖的千丈瀑佈轟然炸響,刺破耳膜。

崖外天地間雲霧彌漫,紫氣升騰,伸出一顆巨大頭顱,那頭顱,分明與徐驍蟒袍上所繡繪的蟒龍景象有七八分相似!

天王怒目張須!

它口吐紫氣,雙目緊盯徐鳳年,猙獰恐怖至極。

一道身影如彗星流螢仿佛千萬裡以外飛掠而來,落到不知是蛟龍還是大蟒的頭頂,人未至前聲已到,“得道年來三甲子,不曾飛劍取人頭。天庭未有天符至,龍虎山間聽泉流。”

徐鳳年癡癡望去,隻看到來人通體晶瑩如玉,雙眼光華流轉,隻有身上穿著的一襲龍虎山道破如凡間物品。

徐鳳年猛然驚覺。

有天人出竅乘龍而來!

徐三是個郵子,傢裡排第三,就被喚作徐三。小夥子長得結實,年輕力壯,可惜遲生瞭十年,沒那福氣摻和到春秋大戰中去,撈不到啥功勛。他所在的雞鳴寺驛站官老爺劉老頭運氣好,在西壘壁一戰中斬落首級六顆,年紀大瞭從北涼軍退下後,博取瞭個驛站頭頭的小吏官職。他雖是兩遼人氏,但在戰場上顛簸太多,身子骨不如青壯,畏懼北地寒冷,便舉傢遷到瞭南方,平日裡沒事就跟徐三這些小夥子說那春秋九國大戰是如何驚心動魄,尤其喜歡說那北涼王何等英雄氣概,每次都要唾沫噴人滿臉。劉老頭嗜酒如命,說起往事時酒氣格外的重,徐三在內的十幾個郵子也愛聽劉老頭說那些兵戈硝煙,次次聽這些常彈老調,也不厭煩。徐三最是如此,恨不得爹娘早把自己從胎裡趕出來。別的不說,現在天下乾坤大定,鄉裡百姓再貧苦不濟,都不用擔心出現掉腦袋的災禍,守著幾畝幾分地,傢傢戶戶好歹總有個盼頭,逢年下瞭幾尺厚的大雪,以往老人傢都感慨這天氣又得有誰熬不過去瞭吧,可現在不同瞭,在火爐上看雪都笑著說瑞雪兆豐年哪。徐三不曾讀書識字,但道理還是懂的,劉老頭說這驛站是北涼王親手打造的,三十裡一驛,誰敢克扣郵子即驛卒的薪錢,甭管你是多大的官老爺,那就是喀嚓一聲,給拿下當場斬瞭。再者徐三與那北涼王兼大柱國的大將軍同姓,成瞭郵子後,每次跑馬遞信都格外勤快,隻覺得不能辱沒瞭這個姓氏不是?

去年雞鳴驛站近幾年內頭回遇上需要六百裡加急的貨物要送往北方,徐三體魄馬術都是驛站裡最拔尖的,當仁不讓地擔當起重任。不料禍福相倚,原本是劉老頭要栽培徐三,中途卻出瞭意外,交給下一個驛站時,被告知貨物受損,那邊一個交接貨物的宦官跟死瞭祖宗十八代一般尖著嗓子喊著要把徐三抄傢滅族。徐三沒見過大世面,但跟著劉老頭耳濡目染,也知道京城裡出來給帝王傢辦事的宦官連正三品的刺史都惹不起,當時便磕頭求饒,隻求那位白面無須的太監老爺隻殺他一人出氣。宦官哪裡理睬升鬥小民的哀求,逼著身邊幾位郡內大官表態,說這是宮裡娘娘要的新鮮荔枝,以玲瓏冰窖珍藏,這該死的郵子顛簸碎瞭盒子,盒子本就千金難買,南疆運來的荔枝更是瞭不得,宦官陰著臉問當死不當死。官員隻得附和“當死”二字,徐三如何不認命?可不知如何馬蹄轟鳴,幾百鮮明鐵甲簇擁著一名將軍走到驛站,見到這情形,直接拔出北涼刀將那宦官的腦袋給斬落瞭。將軍讓徐三起身,再對身旁個個噤若寒蟬的郡府官員笑問道擅殺驛卒當死不當死。官員們一日連續兩次說瞭當死當死,死裡逃生做夢一般的徐三最後才獲知那名將軍便是北涼王!

徐三面無人色,仍舊不顧一切驅馬狂奔,斜挎一隻包裹。他早已無汗可出,嘴唇幹裂,隻剩下血絲。雙目已不太看得清道路,驛馬也不知能支撐多久。昨晚八百裡加急而至雞鳴驛站,劉老頭嚇瞭一大跳,要知道將宮府文書送來的健壯驛卒才到驛站,隻說瞭一句“奉旨送往龍虎山交由大柱國”便連人帶馬力竭而死。劉老頭環視一周,隻有徐三不言不語,火速從馬廄牽出一匹比對待媳婦還愛護的駿馬,解下包裹系在脖中,快馬加鞭,直奔龍虎山。

北涼王打造王朝驛站將近兩千,曾言驛卒上食天祿當拼死一馬當先。徐三粗鄙,大道理說不出,但知道一馬當先是在說什麼!

此時此刻,徐三已經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吊著,幾近人死燈滅,他不斷告訴自己再有二十裡地就到瞭,再撐會兒,不能死啊!若是耽誤瞭北涼王的大事,愧疚那一命之恩,徐三有何臉面立於天地間?視野朦朧中,道路上一人飄然而來,徐三所乘的馬匹前足一軟,當場暴斃在塵土中,將徐三狠狠摔出去。徐三滾落於官道,看不清那人容貌,隻依稀見得道袍,他攥緊包裹,竭盡全力嘶啞道:“雞鳴驛站徐兵,八百裡加急,求道長送往龍虎山……”

道人蹲下身點瞭點頭。

郵子徐三艱難轉頭看瞭眼當場斃命的愛馬,再望龍虎山方向,氣機斷絕,竟是死不瞑目。中年道士輕輕一嘆,替這名年輕驛卒合上雙眼,拿下包裹解開,露出一卷明黃色聖旨。

他右手持旨,左手負後,腳尖一點,身形如驚虹貫日,世人不得見真容。

中年道人長驅直入,直到徐字王旗下,丟出聖旨轉身飄然遠去,空中左右兩撥箭雨凝滯,不前不墜,等到那道人身形逝去,才轟然落地。

那一年千鈞一發,山上黃紫道士與山下北涼鐵騎,終於因為這一道聖旨換來可貴的相安無事。

今夜,姓名道號不見於龍虎山的中年道士元神出竅,駕臨匡廬山。

見世子殿下收好匕首神符,隨意別在腰間,拔出雙刀,站於龍頭之上的中年道士古板說道:“貧道曾與徐驍在山腳見過一面。”

徐鳳年記起一樁從褚祿山嘴中偶然得知的塵封往事,仰頭問道:“你是龍虎山下那名送旨道人?”

中年道人面無表情道:“正是。”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倒握雙刀,彎腰行禮道:“徐鳳年見過仙長。傢父私下曾言龍虎山上通玄第一,而非五十年前登仙的齊真人。”

中年道士無動於衷,隻是俯瞰徐鳳年,以及那柄神符。

徐鳳年依舊低頭行禮,問道:“小子很好奇為何仙長可登仙而不登,可入天門而不入?”

中年道士平淡道:“貧道姓趙。”

與天子同姓嗎?

寥寥四字,足以解釋許多謎團瞭。為何上代大天師不惜以壽換壽為先帝續命?為何朝廷要對龍虎山敕封再敕封,將這座道統祖庭的地位層層拔高?

為何當代天師趙丹坪能在京城如魚得水?為何白蓮先生能得聖寵?

徐鳳年雙手微顫,抬首咬牙道:“仙長已是方外人。”

猜不透年紀大小與修為高深的道人淺笑道:“可有聽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況貧道尚未登仙,庇佑後人一二又何妨?”

徐鳳年一問再問,再次詢問道:“不知仙長這次以出竅元神大駕光臨,有何教訓?”

中年道人並未回答問題,而是伸手指瞭指徐鳳年身後。

徐鳳年不敢轉頭,生怕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道士皺眉道:“貧道雖稱不上道德聖人,但也不至於與你這小輩計較,當年與徐驍也是這個道理。子孫自有福禍,隻要不是被人故意偏岔,便是國亡族滅,貧道也不會出手擾亂天機。”

徐鳳年這才轉頭,瞪大眼眸。

不知何時自己身後盤踞著一頭吐露紅芯的巨蟒,與那條張須天龍對峙!

大蟒對天龍。

這條似乎已經盤踞整座山頭的巨蟒屹然不懼!

徐鳳年對那探出頭顱的金黃天龍十分敬畏,不知為何對雪白大蟒竟是半點不怕,反而有一股發自心底的親近氣息,而那巨蟒見到徐鳳年轉身後,低下碩大如籮筐的腦袋,蹭瞭蹭徐鳳年額頭。

天龍似乎對這大蟒生出怒意,口噴紫氣越發濃鬱,身形再升高,露出半截,張牙舞爪,對著匡廬山巔一聲怒吼,紫氣猶如實質,凝結成一根紫柱沖撞而來!

老子管你是天人還是神仙,天底下沒有讓他徐鳳年認命求死的道理!

徐鳳年剛要拔刀,盤虯山頂的大蟒嗖地抬頭,直起身軀,一口咬住龍氣紫柱,瞬間便將其咬碎。

恍恍惚惚猶如站在眾生之上的中年道士隻是冷眼旁觀。

天龍吼叫,徐鳳年看到天空中再見不到半點繁星,雲氣翻滾,洶湧如怒濤,在天龍頭頂匯聚,層層疊加,越發硬密。

“鳳年。”

徐鳳年正恐懼於那金黃天龍無可匹敵的威勢,耳畔聽聞熟悉入骨的嗓音,猛然轉頭,看到那人,在這生死關頭,竟然對天地萬物都渾然不覺,隻是淚流滿面。

有白衣女子,袖袂飄搖。

她曾一劍出劍塚,她曾白衣擂響魚龍鼓,她曾罰他捧書面壁,她曾穿著徐驍親手縫制的佈鞋,孤身入皇宮!

徐鳳年嗓音沙啞,小心喊道:“娘。”

隻怕喊大聲瞭,她便隨風而逝。

她身軀通透,緩緩飄蕩而來,猶如敦煌飛天。

她懸浮空中,似乎想要輕撫兒子的臉頰。

中年道士終於說話,冷哼道:“陰魂不散,有違天道!”

他一揮道袍袖口,將巨大白蟒的頭顱砸在地面上。

“吳素,還不速去黃泉!”

再一揮袖,罡風大起,距離徐鳳年才幾尺距離的白衣女子隨風後退。

女子抬頭冷笑道:“趙黃巢,那你又為何不入天門?”

徐鳳年看見娘親身體逐漸模糊不清,化作流華散去。他徹底陷入癲狂,雙眸赤紅,伸手就想要去抓住。

那中年道士終究是當之無愧的陸地神仙,玄力通天。

本就違逆天機的她艱難前行,任由魂魄消散,伸出一隻幽瑩的手,“握住”徐鳳年的手。

中年道士浩然道氣鋪天蓋地傾瀉而下,抬起手掌,怒道:“天道巍巍,邪魔退散!”

瞬間天雷滾滾。

道人一掌拍下!

道士替天行道,天發殺機。白衣女子由腳及腰,與巨蟒一同緩緩消逝如塵埃。

淚流滿面的徐鳳年撕心裂肺,喊道:“娘!”

她微笑,面容慈祥道:“鳳年,娘照顧不到你瞭,真舍不得啊……”

徐鳳年瘋魔一般,隻是搖頭,那一瞬,二十年人生,在腦海中走馬觀花,一閃而逝。

直到浮現起李淳罡那一句我有一劍開天門。

徐鳳年隻覺得渾身炸開,竅穴炸雷,經脈炸雷,血肉炸雷,魂魄炸雷,所有的所有,都炸得一幹二凈,老子今天便是死又何懼?娘親死瞭,你這死道士連娘親的魂都驅散,老子便殺不得你瞭?!

他轉身面朝金黃天龍與中年道士怒吼道:“去你媽的天道!”

“我有一刀,可斬天龍!”

徐鳳年手中本無刀,此話一出,巨蟒流螢匯聚,一柄雪白神兵握在徐鳳年之手。

“我有一刀,可殺神仙!”

一刀破空。

天地變瞭顏色。

再無天龍,再無仙人。

徐鳳年緩緩睜開眼睛,匡廬山巔分明雲淡風輕,也無李淳罡與青鳥等人聞訊趕來,徐鳳年低頭望去,神符仍在手指間,繡冬、春雷插在地上。

徐鳳年摸瞭摸臉頰,盡是淚水。

原來是做瞭個夢啊。

徐鳳年轉頭,擠出一個笑臉,望向寂靜無聲的虛空,喃喃道:“娘,走好。”

再轉頭,望向星空,徐鳳年一字一字說道:“我有一刀,可殺天龍天人!”

徐鳳年霍然起身,內視體內氣機流轉,並無異樣,四樓大黃庭隻是四樓。剛要去抽出繡冬、春雷回歸刀鞘,心神一凝,下意識後仰而去,與地面平行,腳尖踢在春雷刀鞘上,刀鞘撞擊刀身,破土折回,一柄不知是否淬毒的匕首堪堪在鼻尖劃過。徐鳳年左手握住春雷,右掌拍地,身形向後飄出兩丈距離,立定後望向劍崖峭壁,看到一個纖細身影輕盈躍出,手中仍舊握有一柄匕首。她呵呵一笑,不急於貼身廝殺,歪著腦袋疑惑道:“喂,你怎知我會從懸崖攀到山頂?”

徐鳳年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神出鬼沒的少女刺客,強忍住心中怒火,平靜道:“你能從馬腹下鉆出,能從水中跳出,能從城門空洞裡跳下,為瞭靖安王趙衡付給你的一千兩黃金,你有什麼不能的?”

少女哦瞭一聲,再無下文,望向徐鳳年左手握刀,一副就知道你是左撇子的表情。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爬上來的時候可曾遇到異象?”

少女搖搖頭,“爬山很無聊。”

徐鳳年神情復雜,望向天空那一抹魚肚白,無奈道:“呵呵姑娘,你以雙手匕首插入石壁,足足爬瞭一晚上?”

本該是思春懷春大好韶光的小姑娘以手刀刺殺王明寅後,近期已經在江湖上引發軒然大波,刺殺對象,可是成名二十年的天下第十一高手啊,這消息可比胭脂評某位美人與哪位公子踏春來得震撼人心。江湖中,最猛的春藥永遠是秘籍、女人和一戰成名這三樣玩意,追逐者絡繹不絕。尤其是後者,要不然東海武帝城能有那麼多死活要登上城樓的武林人士?上得去二樓,就足以讓人出樓後一生不愁榮華富貴。徐鳳年不是沒說過給她兩三千兩黃金隻求別他娘的玩貓抓老鼠瞭,可她從不理睬有啥辦法,這次本以為身後有老劍神李淳罡等人護衛,身前又是峭壁天險,就可以換來一夜清靜,哪知一面劍崖都擋不住呵呵姑娘,徐鳳年就想不通瞭,真是圖那千兩黃金的酬勞?還是有不為人知的不共戴天之仇?

她換個方向歪腦袋,問道:“喂,你怎麼不喊狗腿子來護駕?”

徐鳳年苦澀道:“我要是喊瞭,沒退路的你還不得馬上拼命?這不尋思著看能否與呵呵姑娘化幹戈為玉帛嗎?”

她搖頭一本正經道:“不用,你喊好瞭,大不瞭我刺死你後,跳下懸崖,富貴由命生死在天。”

徐鳳年苦笑道:“沒餘地?”

少女重重點頭。

徐鳳年瞇眼望向天際,日出蒸霞,他吐出一口氣,指瞭指小姑娘身後,微笑道:“因為光線照射角度的關系,劍崖瀑佈馬上會變成金黃色,要不咱們先賞個景再搏命?”

她沒有作聲,始終面對徐鳳年,往後緩慢退去,在崖畔站住,眼角餘光一瞥,果真看到劍崖懸掛著一條下垂的金色綢緞,景色絢爛迷人。徐鳳年天人交戰,終於還是放棄轉身逃命的念頭,走到崖畔,一同欣賞這天地造化。

呵呵姑娘習慣性喂瞭一聲,算是打招呼,問道:“你怎麼哭瞭?”

徐鳳年平淡道:“做瞭個夢,夢到我娘瞭。信不信由你。”

本以為註定得不到回應,打死都沒想到小姑娘嗯瞭一聲,腔調中帶著些許莫名其妙的顫抖,她蹲下身,嘴叼著匕首,雙手托著腮幫自言自語道:“你娘長得好看嗎?”

徐鳳年笑瞭笑。

少女殺手嘴角輕微勾瞭勾,含糊不清道:“你長得這麼好看,你娘肯定更好看。”

她緩緩起身,一條手臂下垂,掉出一柄匕首,笑瞭笑,怎麼看都透著股血腥冷酷。徐鳳年如臨大敵,心中咒罵,這小姑娘說翻臉就翻臉,果然得找個機會斬草除根才行,否則即便有李淳罡隨行,難保不會被她一擊得逞,自己腦袋隻值一千兩黃金,想想就惱火!呵呵姑娘不愧是呵呵姑娘,每次把握殺人的時機都出人意料,行事也一樣奇怪難測,這會兒她盯著徐鳳年說道:“今天算瞭,我不殺你,我按照原路返回山下,如何?”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可以!不過你若信得過,我可以許諾不讓老劍神等人殺你,呵呵姑娘大可以輕輕松松走著下山。”

她用看白癡一般的眼神看著世子殿下,說道:“不殺我不意味著可以不抓我啊。你當我是靖安王妃那個笨蛋,白長屁股不長腦子。”

徐鳳年會心大笑,說實話,要不是非要分出死活的難解死結,他還真想好好跟她談談心,想知道到底是誰教出這麼個妙人。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示意不送。小姑娘警惕道:“你先不拔繡冬,離崖百步。事先說好,你若敢反悔,我以後便不按規矩來瞭。殺你和那摳腳老頭不容易,可一個一個直到殺光一百鳳字營輕騎,不難。”

徐鳳年點點頭,眼睜睜看著少女刺客壁虎般雙匕插崖,緩緩下降。但也隻是看似緩慢,若是身臨其境,便知每次刺崖都間隔著兩三丈距離。換作徐鳳年實在沒這膽量掛在峭壁上,山風掃壁,異常剛勁,她身形飄搖而下,連旁觀的徐鳳年都替她捏把汗。很奇怪,徐鳳年半點都沒有希冀著她因此墜崖身亡,說來哭笑不得,有她如影隨形,才使得如芒在背的世子殿下在武道修行上一刻不敢喘氣。

日出東方,整個兒躍出雲海,徐鳳年不知站立瞭多久,直到李老頭兒慢步踱來觀看日出,徐鳳年才轉身微笑道:“我有些明白老前輩的劍開天門瞭。”

李淳罡一臉不信,訝異道:“哦?”

徐鳳年轉身望向雲海,瞇起那雙很能讓女子心動的丹鳳眸子,笑意醉人道:“一劍遞一劍,劍劍疊加,不去管什麼劍招劍術,將劍意遞加到無窮無盡,立志一劍殺不得人,便不出此劍。賭上一生修為,押註在這一劍上!我若學刀,也應如此,要求那孤註一刀有可殺天龍的氣魄!”

李老頭不動聲色,沉聲道:“說得還算在理,可以你目前境界,如此耍刀不是找死?”

徐鳳年搖頭道:“當然不是現在,等我入金剛境後再說。”

李淳罡傲然冷笑道:“不是老夫瞧不起你小子,隻要你一天是世子殿下,就一天練不成這一刀。沒瞭老夫做你的護身符,徐驍就不會給你找其他高手做免死金牌?你有恃無恐,如何真正險中求境界?”

徐鳳年平靜道:“隻要成就金剛境界,回到北涼,我會馬上孤身入北莽。”

李淳罡冷哼一聲:“還算有點志氣,沒浪費老夫那兩百手青蛇。”

徐鳳年一笑置之。

老劍神突然問道:“昨晚你小子靜坐後差點走火入魔,咋回事?”

徐鳳年輕輕搖頭,淡然道:“沒事。”

老頭裹瞭裹羊皮裘,撇嘴不再追問。

魚幼薇和裴南葦也都醒來看景,青鳥跟在她們身後。不得不承認,被呵呵姑娘詆毀成不長腦子的靖安王妃當真當得“閉月羞花”四字美譽,女子漂亮到這個境界,似乎長不長腦子都沒關系瞭。再者世上哪來那麼多大智近妖的嬌艷女子?世子殿下的二姐徐渭熊算是韜略驚艷,可不就長得平常?以徐鳳年的百文錢去評判姿色,生平所見諸多尤物美人中,不說那胭脂齋奪魁的白狐兒臉,裴南葦無疑當屬第一,該有九十四五文錢的水準瞭。她落魄以後是一身市井婦人的木釵窄袖佈裙,但難掩豐韻,這段時間若是需要露面,她都被世子殿下要求戴上一頂軟胎觀音兜風帽,垂有及肩輕紗。傢風保守的婦人出行,大多頂著這種帷帽;年輕些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則一般戴透額羅,色彩相對明亮,臉龐能被看清楚七八分,戴與不戴意義不大。

魚幼薇不需如此謹慎含蓄,穿有樣式腴美的織錦大袖,刺繡手工精美,踩著一雙富有西域風情的透錦靴。僅論容顏,她自然比公認肌膚勝雪的裴南葦輸兩三文錢,可擋不住魚幼薇胸口的一覽眾山小,隻要是嗜好把玩胸口那雙剝殼荔枝肉的,沒誰能不臣服在她裙下。

這次出北涼,有意無意與魚幼薇談及一些廟堂政治,興許是出生官宦傢族打小耳濡目染的緣故,她總能表露出相當不俗的見解。

徐鳳年將繡冬、春雷一並歸鞘,重新懸在腰間,徑直走回鳳字營駐紮的營地。

魚幼薇和裴南葦結伴站在一起,望向絢爛天空,眼神迷離。

而她們腳下,如仙人一劍斬出的峭壁上,一名少女單手握住刀柄,身形搖晃,在風中如一株倔強的縫間小草。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她癡癡望向朝霞,沒有呵呵一笑。

隻是在那兒發呆。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