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最見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徐驍一日不死,寡人一日不願舉兵南下,絕不讓徐驍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初上武當練刀時,世子殿下就悔恨早幹嗎去瞭,想著就應該讓王府豢養的那些死士捉對廝殺,這樣才能見識到真正的殺人手段,而非一些看似刀光劍影的花哨動作。讓馬賊匪首宋貂兒與肖鏘兄弟相殘,除瞭想讓後者死不瞑目外,徐鳳年也有見識見識離手劍燕回旋的妙處的目的。當初在襄樊官道上吳傢劍冠的禦劍術讓世子殿下大開眼界,說不眼饞絕對是自欺欺人,方才宋貂兒以臨近二品實力的陰毒軟劍,逼出瞭肖鏘所有本事,後來世子殿下拿飛劍嚇唬宋貂兒,算是臨時起意,有些手癢,所幸打腫臉充胖子成功,沒有太過丟人。對於宋貂兒這個書生出身的馬賊,徐鳳年的印象並不差,有心計有隱忍,難得的是知進退,但最讓徐鳳年欣賞的還是自知臨死時的那一番話,興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正是如此,徐鳳年才真正對宋貂兒刮目相看。
宋貂兒說他二弟是邊境上難得的厚道人,宋貂兒自己何嘗不是?
徐鳳年走遠以後,吐出一口血,趕忙捂在手心,袖中飛出一柄蚍蜉短劍,仔細飼養一通,這才悄悄收回。飲血成劍胎,由靈氣孕育出靈根,一柄飛劍才算初步告捷,劍坯要好,養劍要妙,禦劍要強,三者兼備,才可飛劍殺人。徐鳳年目前禦劍離手,嚇唬人可以,殺人絕對不行。
徐鳳年來得匆忙,走得悠閑,想起當年曾跟嚴池集的女兒嚴東吳在雪夜奔襲,殺瞭那批練刀樁子後,還贈送瞭她那張猙獰大面,若說是他故意在冷美人面前耍威風,還真冤枉瞭世子殿下,要不是他以這種方式說與徐驍,以徐驍對北涼的嚴密掌控,嚴池集別說去京城當那骨鯁清流,靠著嫁入皇傢的女兒嚴東吳成為皇親國戚,就是北涼都走不出去。
當年一起長大的四個狐朋狗友,除去李翰林浪子回頭,在北涼軍靠實打實的拼命廝殺撈取軍功,其餘兩位竟然都已去瞭京城,不得不與傢族裹挾在一起站在北涼的對立面,不得不說是一個天大嘲諷。
徐鳳年走回魚龍幫駐地,發現劉妮蓉遙遙站立,臉如寒霜。當時徐鳳年出去跟蹤肖鏘,就發現這娘們兒尾隨在後頭,隻不過她跟丟瞭,不得不原路折回。劉妮蓉等瞭半天,終於看到這個給出太多謎團的將軍府子弟迎面走來,譏笑道:“原來徐公子的輕功如此一流。想必傢學淵源,更有名師指點。”
徐鳳年笑道:“一般一般。”
劉妮蓉沒有搗鼓糨糊的意思,開門見山問道:“沒見到肖幫主?”
徐鳳年也幹脆說道:“如果我說我偶然撞見肖幫主練劍,一時手癢,互相切磋瞭下,然後不小心把肖幫主給宰瞭。或者說肖幫主為瞭能讓他兒子肖凌坐上魚龍幫幫主寶座,與四股馬匪勾結,想要私吞貨物,再將劉小姐雙手奉送給一名馬賊頭目。你願意相信哪一個?”
劉妮蓉冷笑道:“我隻想知道你怎麼活著回來的!”
徐鳳年緩緩道:“四股馬匪,其中一位綽號李黑塔,用一對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一個綽號老銅錢,用樸刀,還有一個刀疤臉,最後一位馬賊綽號不明,反正肖鏘與其中一位是舊相識,出倒馬關以後就搭上瞭線。四股勢力合力拉起瞭一百來騎的馬匪,到留下城前每日用散騎疲敵戰術騷擾魚龍幫,最後一日裡應外合,若是肖鏘沒辦法下迷藥,他就負責襲殺公孫楊,事後分贓四千兩現銀。不過如今他們都死瞭。我勸你別在這件事上刨根問底,對魚龍幫沒好處,到時候與肖凌就說他父親是與馬匪死戰,戰死的。”
劉妮蓉死死盯住徐鳳年,道:“你覺得這等大事,我會信任一個才知道姓什麼的人嗎?”
徐鳳年反問道:“肖鏘祖宗十八代你可能都知道,你就信得過他?”
劉妮蓉一時間無言以對,氣氛僵硬,公孫楊從陰影中微瘸著走出,打瞭一個圓場,笑道:“小姐,我信徐公子。”
劉妮蓉冷哼一聲,錯開身,徐鳳年走上山坡,劉妮蓉望著這個可惡的背影,終於胸脯急劇顫動,展露她內心的惶恐不安,轉頭輕聲問道:“公孫叔叔,真是如此嗎?”
公孫楊苦笑道:“真相怎樣並不重要,結果如何才是關鍵,既然徐公子已經安然返回,我們不妨當作肖鏘已經為魚龍幫戰死在馬匪手上,對肖鏘、對小姐還有對魚龍幫都說得過去。小姐懷疑徐公子身份,這在情理之中,隻不過不管他是那位兵器監軍將軍府上的什麼角色,掂量一下當下的魚龍幫,並不值得一座將軍府親自出馬去處心積慮地算計陷害,這便足夠。既然魚龍幫與將軍府還算是合作關系,徐公子行事有些反常,又有什麼關系,人在江湖,誰沒有點自己的秘密。”
劉妮蓉嗯瞭一聲。
公孫楊猶豫瞭一下,說道:“小姐切莫對徐公子太過關註。”
劉妮蓉抬頭坦然笑道:“公孫叔叔多慮瞭,妮蓉豈會這般不識大體地兒女情長,何況我對這個傢夥,隻有反感。”
公孫楊笑瞭笑,目光清澈的劉妮蓉問道:“肖鏘真的死瞭?是馬匪窩裡鬥,然後被姓徐的撿瞭漏?”
公孫楊嘆氣道:“想不通,猜不透。”
劉妮蓉笑道:“那就不想瞭。”
公孫楊苦中作樂道:“這個法子省事。”
徐鳳年回到篝火旁,火還旺著,應該是少年王大石見他不在就來添瞭枯枝,火堆旁還有許多枝丫茅草。夜宿坡頂不是什麼美事,日夜溫差大,魚龍幫不比常年走鏢的,早已是滿肚子苦水,隻不過先前被零星出現的遊哨馬匪給震懾到,輪流值宿,能打個瞌睡就心滿意足。
徐鳳年默默入定。
人身有三百六十一竅穴,猶如一座座驛站,那麼十二經脈與奇經八脈就是主幹驛路,氣機運轉,大體循序漸進有法可依。習劍練刀,一般人都提得起來,為何同樣一劍一刀,在不同人手中就有天壤之別?尋常武夫駕馭兵器,所謂章法,不過是師父那裡傳授下來的套路把式,偶有機遇,有瞭幾本心法秘籍,開竅也不過十之三四。氣機孕育有限,說到調用更是捉襟見肘。
道教大黃庭修行,修的正是教體內三百六十一洞天福地盡開,與天地求磅礴氣機,聚氣卻不泄。當初王重樓以無上手法灌輸大黃庭,畢竟是逆天行事,失去四分大黃庭,之後徐鳳年就算開竅謹慎,守拙精妙,也是不得不再失一分,真正化為己用的不過是一半大黃庭,卻已經讓徐鳳年逼近金剛境界,大黃庭之裨益巨大,可見一斑。如今徐鳳年仍有六大竅封閉,不管如何按照獨門口訣去吐納,去營陰陽、濡筋骨,都沖不破那一層窗紙。這已經是當初羊皮裘老頭幾百手兩袖青蛇錘煉的前提下,得到的最大碩果。
王仙芝的刀譜,對招數闡述寥寥無幾,更多是列舉瞭許多堪稱晦澀甚至是無理的氣機流轉軌跡,絕大部分有悖常理,但在徐鳳年私下印證後,對李老劍神在船頭以繡冬刀拍擊核桃解釋劍意和劍招,豁然開朗。愈是高明劍招,就愈是需要近乎煩瑣的氣機運行來支撐,熟能生巧,常人隻看到高手出招輕描淡寫,卻有摧城撼山的威能,卻不知道其中修行的艱難困苦。李淳罡曾自稱壯年巔峰一劍,氣機瞬間體內繞行三百裡,故有劍仙一擊心遊萬仞精騖八極一說,這是何等恐怖的“忘乎所以”?
徐鳳年睜開眼,吐出一口濁氣,自嘲道:“看來術數不行的話,除非真正百年一遇的天賦異稟,否則都成不瞭武道巨擘。”
世子殿下抬頭望著璀璨低垂的星空,一本正經道:“殺二品高手六人,金剛兩人,指玄一人,做得到嗎?”
徐鳳年低頭看瞭眼樸拙的春雷刀,嘿嘿道:“這總比把天下十大美人都搶回傢當花瓶擺設來得輕松。”
世子殿下向後倒去,躺在地上,朝星空做瞭個鬼臉,閉上眼睛喃喃說道:“天上可好?”
“寡人最見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徐驍一日不死,寡人一日不願舉兵南下,絕不讓徐驍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我呸。
當清晨時分徐鳳年睜眼看到魚肚白的天際,不知為何想到北莽女帝與徐驍的這場隔空對話,稱不上罵戰,有些啞然失笑。北莽王庭總會隔三岔五流露出一些風言風語,而那位年過半百的女皇帝也從不掩飾對徐驍的特殊情愫。有傳聞說年輕時候女帝曾私訪離陽王朝,與徐驍有過一面之緣,更有說發生過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露水姻緣。前者兩朝官員都將信將疑,後者自然少有人相信,更多流傳於市井鄉野,本朝廟堂那些廷臣不管如何看不慣徐驍,也都對此嗤之以鼻。徐鳳年當然更不相信,他緩緩站起身,伸瞭個懶腰,晃瞭晃腦袋,轉身看到王大石小跑過來,一路偷偷按照拳架在胸口抱圓,環環相生,可惜隻是有個粗陋雛形,離登堂入室還有十萬八千裡。見到徐鳳年以後,王大石小聲說道:“公孫客卿說肖幫主昨夜探查到幾騎馬匪,不顧阻攔便仗劍銜擊去瞭,也不知何時回來,小姐說再等半日,等不到的話,我們就隻好先行趕往留下城。”
徐鳳年笑問道:“昨晚你把枯枝都留給我瞭,你不冷?”
王大石的實在憨厚頓時一覽無餘,赧顏道:“在咱們那邊幫派裡投帖拜師的話,規矩多瞭,況且師父也未必會傳給你真本事,往往說要看幾年心性再定,看著看著也就忘瞭,到時候厚著臉皮問起,師父又說你幾年不成事,不是可造之才,就晾在一邊瞭。說到底,還是徒弟沒給夠銀子。”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小子其實不笨啊。”
少年撓撓頭,紅瞭臉,鼓起勇氣道:“徐公子你與那些隻想著摟錢進兜的師父不一樣。”
對溜須拍馬一向來者不拒的徐鳳年爽朗笑道:“好眼光。”
魚龍幫幫眾按照各自小山頭三五紮堆,看向這邊的眼神五花八門,有鄙棄王大石這個孬種太狗腿諂媚的,有羨慕小師弟搭上將軍府這條船的,有奇怪姓徐的將門子孫為何樂意跟王大石相談甚歡的。一般來說年輕氣盛的對這位徐公子都沒好臉色,上瞭歲數的,在也不知道是染缸還是油鍋的江湖上經歷過一些的,看似矜持,其實心底還是希望徐公子能主動客套寒暄幾句,給個臺階下,他們也就會擠出笑臉套近乎,可惜姓徐的年輕人性子太傲,竟然都快到瞭留下城還是不搭理誰,這讓許多希冀著與將軍府結下善緣的投機幫眾們惱羞成怒。
徐鳳年瞥瞭一眼魚龍幫幫眾道:“等以後回到陵州,你就沒好日子過瞭。”
少年牽強笑瞭笑,笑臉微澀,但沒瞭以前的茫然惶恐。這個在倒馬關最後關頭是唯一一個與劉妮蓉並肩作戰的少年,不知道是安慰徐公子還是安慰自己,抿瞭抿嘴角,輕聲道:“沒事。”
年輕人就像一張新弓,不被生活拉弦到一個誇張幅度後,是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少潛力的。徐鳳年站在高坡上,遙望北方,在倒馬關和留下城之間有一座雁回關,這一葉孤城歸屬模糊,爹不疼娘不愛的,兩個王朝都默契地未曾派遣官吏進駐,反倒成瞭難得繁華的大集市。關城居民早已練就招風耳和千裡眼,兩朝兵事興則散,兵事停則聚,樂得逍遙。雁回關再往北就是毫無懸念的北莽地盤,壁壘森嚴,五裡一燧,十裡一墩,百裡一城,逐年修葺完善,構成一個特色鮮明的完整軍事防禦體系。
與世子殿下一同北望的公孫楊提瞭提酒囊,綠蟻酒所剩不多,他訕訕放回腰間系著,對身邊的劉妮蓉介紹著雁回關的復雜情況,說道:“小姐,咱們離雁回關還有兩天腳力的路程,這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在我朝南方犯事的歹人都遷徙此地,北莽那邊也差不多,還有一些流寓邊關應戍的兵卒將吏也因各種原因脫離瞭軍籍,或是密探暗樁,或者幹脆帶著兄弟就徹底做起一些砍頭的買賣,更多是充軍苦役逃出來的亡命之徒,再加上逃避稅賦和畏罪潛逃的,以及寧做喪傢犬也不做離陽太平人的春秋八國遺民。敢在雁回關常住的,基本上就沒有一個手腳幹凈的人。雁回關屁大的孩子,用心狠手辣形容都不為過,比起外頭的青壯漢子,可都要老到多瞭。雖說咱們飲水食物都需要補給,但我覺得大隊伍還是不要入城,到時候由我帶幾個機靈的傢夥去采辦。沒辦法,咱們魚龍幫根本經不起風浪瞭。”
劉妮蓉點頭道:“到時候我跟公孫叔叔一起進城便是,怎麼穩當怎麼做事。”
公孫楊老懷欣慰道:“公孫楊藏不住話,小姐你聽瞭別生氣。小姐雖說是女子,卻也有女子天生的好,不會硬要強出頭,說實話起先老幫主要把魚龍幫交給小姐,公孫楊還是擔憂,不能服眾隻是一個原因,主要還是怕小姐你心氣太高,覺得魚龍幫有今天的基業是天經地義的。一門心思銳意進取,總會碰壁,指不定就要頭破血流,接管以後難免會少瞭乃是江湖立足之本的穩重。這一趟走下來,的確是公孫楊小覷小姐的能耐和心智瞭。”
劉妮蓉紅著臉道:“公孫叔叔,我其實就是膽小啊,沒你說的這麼圓轉。”
公孫楊哈哈笑道:“小姐,膽小好,初生牛犢不怕虎可要不得,有堅硬背景的還好些,吃瞭苦頭受瞭委屈也就是回去向爹娘搬救兵,不怕沒辦法東山再起。咱們魚龍幫呀,尷尬,不上不下,離傢大業大差遠瞭,一旦傷筋動骨,誰給你一百天時間休養生息,早給虎視眈眈的敵對幫派給落井下石嘍。
所以說膽小是好事,是魚龍幫的福氣,要是真如徐公子所說,被肖鏘奪瞭權交到志大才疏的肖凌手裡,公孫楊敢斷言走岔路的魚龍幫頂多也就興盛個八九年,到時候飛來橫禍,說完蛋就完蛋。拔苗助長,能有啥好收成,要不得。”
劉妮蓉沒料到素來沉默寡言的大客卿竟是如此諧趣,一下子被逗笑,覺得渾身輕松瞭許多,無形中眼眸清亮瞭幾分。公孫楊瞧著暗暗點頭,心中有些對寄予厚望後輩的憐惜。這次出行北莽,不光是一車貨物三萬兩銀子這般簡單,等於是將魚龍幫未來幾年的佈局起手這副重擔全壓在她肩上。倒馬關被官兵當作匪寇肆意剿殺,出關以後又被猶如附骨之疽的馬賊盯梢,原先的頂梁柱肖鏘已經生死不明,這負擔對尚未二十歲的劉妮蓉來說著實有點沉重瞭。公孫楊撇頭望瞭一眼那名自己頗有好感的徐公子,這人對於風聲鶴唳的劉妮蓉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額外的負擔?公孫楊心中嘆息,告訴自己往好的方向設想,這份閱歷對劉妮蓉來說註定會是一筆不可估量的人生財富。
劉妮蓉雙手環膝,咬著嘴唇癡癡眺望遠方。不知吸引瞭多少魚龍幫年輕小夥的驚艷視線,而她無動於衷。
中午以後,填飽肚子以後就動身北行,隻有徐鳳年、劉妮蓉、公孫楊三人心知肚明,單身殺敵的肖鏘肯定不會出現。下坡時徐鳳年註意到劉妮蓉投註而來的復雜眼神,就懶得回應瞭,以前禮節性微笑一個,好心都被當成驢肝肺,何苦要熱臉貼冷屁股。無所事事的徐鳳年想到這裡,落在後頭的他下意識瞄瞭幾眼劉妮蓉的屁股。她多年習武養成的英氣遮住瞭女子本該有的風情媚意,但細細打量的話,其實劉妮蓉的身段挺有嚼頭,一雙長腿尤為緊繃彈性,隻不過徐鳳年也就趁人不註意過過眼癮,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千裡黃沙大漠,隻要是個娘們兒就是無價寶,別說劉妮蓉這般出彩的內秀女子瞭。
日頭毒辣,熱浪撲面。魚龍幫幫眾皆是大汗淋漓,劉妮蓉騎在馬上,兩頰時不時有汗水滴落。
唯獨徐鳳年吐納綿長,一身近似天賜的珍貴大黃庭,使得遍體清涼。王大石跟在徐公子身邊,減瞭許多炙熱,少年並未察覺自己沾瞭光,光顧著默念那套拳法口訣。徐公子說過笨鳥先飛,勤能補拙,腦子不靈光,就靠最蠢的水磨功夫來行走武道。隻是別看徐鳳年閑適騎馬,內裡卻沒有絲毫懈怠,別人習武都是削尖瞭腦袋想要走速成境界的捷徑,世子殿下反其道而行,專門挑瞭刀譜裡最煩瑣的經脈流走圖來調息。別人求簡我求繁,除非氣機阻滯導致胸悶得實在難受,才悠悠吐出一口積鬱濁氣。
說來莫名其妙,此時徐鳳年所演練的一頁刀譜所載精髓,竟是在細致講述李淳罡的劍氣滾龍壁,刀譜上以“開蜀式”命名。
好一個劍氣滾龍壁,徐鳳年體內氣機瘋狂流轉,就跟千百道劍氣扭絞心肺一般疼痛,虧得世子殿下臉色如常。
徐鳳年氣機不停,卻瞇起眼望向遠方。
一道矯健身影從一座高坡橫空出世,躍下後雙足踩地激起一陣塵土,緊接著借勢迅猛前沖,略作停頓,微微轉折,橫撞向依稀可算在道路前行的魚龍幫隊伍,看得一行人目瞪口呆。更令人震驚的是短短幾息後便有數十道身影跟著從高坡跳下。先前十幾位落地飄逸,後頭一些輕功不濟的,墜地後摔瞭個狗吃屎,打滾以後顧不得風度就繼續埋頭前沖。看架勢這三四十號人物都是在追逐先前那位即將沖入魚龍幫陣形的仁兄。倉促下劉妮蓉和公孫楊不敢輕舉妄動,隻瞧見來者是名鷹鉤鼻灰衫老者,幾次腳尖點地,瞬間便臨近魚龍幫馬隊。他高高躍起,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丟向一名坐於馬上的魚龍幫幫眾,哈哈笑道:“孫子們,爺爺不陪你們玩瞭,這本《青蚨劍典》誰有本事就拿去!”
青啥劍啥?
無緣無故被砸過來一本秘籍的魚龍幫成員下意識握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茫然,可老者當空掠過後,這名幫眾轉頭看到視野中滿是雙眼發紅氣勢洶洶的江湖高手,紛紛兔起鶻落,朝他直直殺將過來。為首幾個性子急的手中兵器交相輝映,交織出一片耀眼光華。這哥們兒猛地一哆嗦,終於知道手上是塊燙手山芋瞭,二話不說丟給身邊的幫眾。娘咧,飛來橫禍啊!
被殃及池魚的傢夥還要機靈一些,喊瞭聲“王麻子你接著”,又甩手丟瞭出去。第三個接手的傢夥有樣學樣,連看都不看一眼秘籍,使勁往後丟擲出去。
無地自容的劉妮蓉不忍再看,真的很丟人。
少年王大石看到那本秘籍朝自己飛來,愣瞭愣,正猶豫要不要去接過,忽然頭頂一暗,緊接著就看到那本秘籍入瞭徐公子的手,然後丟回給眾人。
一本秘籍高高拋起。
三十幾個瘋狗一般的人物手段都不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跳向空中的跟同在空中的交鋒,在地面上來不及去騰空的也沒閑著,就近就廝殺纏鬥起來。一陣噼裡啪啦的打鬥聲,很是賞心悅目,讓魚龍幫幫眾看得心神搖曳,感嘆一下子就見識到這麼多高手,這趟北莽行值瞭。幾個瞬間的工夫,就有三四人躺在地上沒瞭動靜,還真都是下死手。經過初期的渾水摸魚後,一名及冠俊逸劍客成功握住夢寐以求的武學秘籍,頓時便有六名同樣使劍的盟友回縮,與這名面如冠玉的青年俊彥形成一個詭異劍陣,防禦外敵。
徐鳳年瞇起眼,竟然是生僻罕見的將棋頭劍陣,攻可變成極易割裂對手的錐形陣,守可化作中腹結實的天元陣,十有八九是北莽地位超然的棋劍樂府劍士瞭。
徐鳳年本想提醒這幫高手那本秘籍約莫是假的,不過猶豫瞭下還是作罷,正要示意劉妮蓉繼續前行別摻和這潭渾水。
那名白衣玉佩卓爾不群的年輕劍士細一看封面後,果真將秘籍砸在地上,氣急敗壞道:“假的!是什麼《公羊傳》!”
狡猾如老狐貍的鷹鉤鼻老者早已遁走,老傢夥輕功本就高於眾人一籌,這一耽擱,天大地大由他遠走高飛瞭。
劉妮蓉瞧完煞是好看的熱鬧,回過神才想著要遠離是非之地,但形勢已經決定魚龍幫走不瞭瞭,那些翻山越嶺千辛萬苦追奪秘籍的江湖好漢一個個瞪大眼睛,明擺著想遷怒於魚龍幫。
那名領頭的棋劍樂府俊彥神情冷峻,總算沒有率先對魚龍幫發難,高門大宗的起碼氣度還是有的。
劉妮蓉正在小心翼翼醞釀措辭,不承想姓徐的已然搶先開口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也是遭受瞭無妄之災,就不需要刀劍相向瞭吧?”
劉妮蓉懸著心七上八下,生怕這幫人矛頭一齊針對魚龍幫。
棋劍樂府劍士燦爛一笑,倒提長劍,雙手抱拳略作一揖,算是做足瞭江湖禮儀,豁達道:“確實如此,就此別過。”
一名伸長脖子去看棋劍樂府腳下書籍的傢夥眼尖,認清瞭封面,憤憤道:“還真是一本《公羊傳》,這老賊太陰險瞭!兄弟,咱們繼續追!”
魚龍幫趕忙主動首尾斷開,讓出一條大道。
除去把命丟在這裡的幾具屍體外,剩下三十來號魚貫而過,棋劍樂府也不例外,隻不過那名手持一柄劍身油綠長劍的公子哥停瞭停,對馬背上的劉妮蓉笑問道:“在下棋劍樂府王維學,敢問小姐芳名?”
前頭幾名不對路的江湖莽夫聽見以後,身形不停,嘴上嘀咕道:“出來搶秘籍也不忘勾搭路邊野草,真不是個東西!”
“棋劍樂府啥時候出瞭這麼個斯文敗類!”
“一顆屎壞瞭一鍋粥,世風日下哪。”
自稱王維學的劍士充耳不聞,隻是抬頭笑望向劉妮蓉,其餘六位同門師兄弟與其他人一起前奔而去。
徐鳳年笑瞭,“那本秘籍是真的。”
劉妮蓉礙於禮節,淡然道:“陵州劉妮蓉。”
這名劍士眼角餘光瞥見眾人遠去,收斂起臉上輕浮笑意,不急不緩走向那本秘籍,彎腰撿起,放入懷中,臨行前對一臉震驚的劉妮蓉微笑道:“姑娘好美的腿。有機會定要摸上一摸,才不負此生。”
曹長卿與帝王手談,大宦彎腰捧棋盒,皇後見其進賢冠絲帶斜墜,伸出纖手幫忙系緊。君王憐惜身側棋詔八鬥風流,見此僅是會心一笑,絲毫不怒。這樁美談以訛傳訛,被後來的文壇士林傳成曹官子醉酒捏棋子,直呼大宦官名諱,高呼給爺脫靴,讓讀書人無限遐想。但這是隻有在西楚皇朝才可能出現的士子風流。如今的朝堂,以及大多數人的草莽江湖,遠沒有這般詩情畫意。大文人以鐵板琵琶高歌大江東去,無疑是壯烈豪邁的,可那些日日夜夜在江面上討生活的小百姓,少不得在收成不好時對這條大江吐上幾口口水。魚龍幫眼前那幾具搶秘籍不成反喪命的屍體,不應瞭那句手起刀落人抬走的老話?徐鳳年悄悄下馬,前往幾具屍體旁邊,蹲下後翻翻檢檢,似乎想要發死人財。劉妮蓉原本對手下幫眾的行徑就有些臉紅,看到姓徐的如此不顧忌江湖道義,更是撇過頭。至於棋劍樂府劍士的言語調戲,除瞭臉面上必須要做給幫眾們看的羞怒,其實心底早已麻木。仗勢殺人的周自如也好,這位靠機敏心術搶得秘籍的北莽劍士也罷,不都是看著風流倜儻其實內裡醃臢的一路貨色嗎?她對姓徐的,記仇歸記仇,反而更接受這傢夥的直截瞭當,最不濟做瞭惡人也從不打幌子。棋劍樂府裡出來的登徒子也不傻,過完瞭嘴癮,就動身掠走,隻是才奔出七八丈距離,就被一人攔路截下,竟是那兜瞭一圈主動重返險境的鷹鉤鼻灰衣老者。老頭天生長得一副兇相,嘴唇黑紫,桀桀笑道:“王維學,這趟貓抓老鼠的遊戲,就你小子心眼用得最多,到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爺爺宰瞭你後,拿到《青蚨》再栽贓給這幫北涼蠻子。”
王維學見到鷹鉤鼻老者後,沒有任何驚懼神情,從懷裡掏出還沒焐熱的秘籍,嬉笑道:“宋老神仙說笑瞭,哪裡是什麼貓抓老鼠,分明是自不量力的貓抓老虎。我離開棋劍樂府前,師尊們曾吩咐在下隻是與宋老借閱一番,事後定當雙手奉還,不是搶。不過宋老若是不舍得借,我物歸原主便是,不勞煩宋老動手,隻不過江湖上都說宋老睚眥必報,恩怨分明,我王維學年紀輕輕,不敢確定是否惹惱瞭宋老?”
灰衣老者瞇眼陰沉道:“既然你這乖孫兒識相,爺爺我也懶得濫殺一通,你放心,將《青蚨》還給爺爺,自然不會跟你這後輩斤斤計較。說起來我與你師叔祖仁字劍王鶴飛算是同輩,爺爺沒猜錯的話,這部吳傢劍塚流出的《青蚨》,是你那個姓名有趣的師父想要。小子你放心,等爺爺參透瞭劍典,自然會去你們棋劍樂府,以物換物。莫要拖延時間瞭,拿來!”
王維學見這位兇名在外的魔頭眼神暴戾,毫不猶豫就丟出瞭這本來歷非凡的上乘秘籍。灰衣老者接過以後,看也不看就塞入袖中,再次伸手,猙獰笑道:“乖孫兒,別考驗爺爺的耐心,再不老實一些,就要你的命瞭!就算那幫人在眼前,爺爺鐵瞭心要殺你再走,一樣是易事。”
王維學笑得天真無邪,趕緊從懷中抽出一張從《青蚨劍典》中撕下的書頁,揉成一團丟給這位魔道巨擘,嘴上稱贊道:“宋老料事如神,雕蟲小技果真瞞不住老神仙的法眼,王維學佩服。”
灰衣老者搓開書頁,確認無誤後,臉色陰晴不定,好像在盤算要不要捏死這隻棋劍樂府的後生。王維學站在原地,一臉無辜道:“宋老難道是想要我師伯祖提前出關敘舊?”
重獲秘籍的灰衣老者伸手摸瞭摸鷹鉤鼻,眼中陰霾散去,開懷笑道:“你這孫兒的性子倒是與棋劍樂府那些朽木不太相似,可惜誤投師門,早些時候被爺爺看到,說不定就要收入門下,好好栽培栽培。”
失去秘籍的王維學瞧著更開心,笑道:“可惜瞭宋老的錯愛,看來是小子沒這份天大福氣。”
老者轉身掠走,身形如鷹隼,幾個起落便不見蹤跡。
徐鳳年摸索瞭半天,除去幾百兩銀票和幾隻瓷瓶,沒有找到一本秘籍,看來這些江湖客也知道搶秘籍是命懸一線的勾當,沒敢把真正值錢的好東西捎上。那名敢不把棋劍樂府當回事的灰衣老者顯然不是一個弱把式,僅看輕功,穩坐二品境,搶這種人的東西,沒些過硬本事不敢湊熱鬧的。再者爭搶秘籍最要命的地方在於提防四面暗箭。春秋仍在時,當年武林中推選瞭一位聲望武力皆有的盟主,帶著四五百人的大隊伍去對付一個指玄境老魔頭,殺死魔頭不過折損百來條性命,事後無主的寶物露面,死得人才叫多,盟主更是被同道中人剁成瞭肉泥,慘劇過後還是慘劇,盟主的莊子也在一夜之間化作灰燼,爹娘妻兒仆役近百人全部死盡,這以後人人想做的武林盟主再也沒誰樂意去當。
註定要無功而返的樂府劍士王維學眾目睽睽下給瞭自己一耳光,然後走向魚龍幫,厚顏無恥道:“劉小姐,相逢便是緣分,我要去留下城,借匹馬讓我隨行?若是沒閑餘馬匹,我們共騎一馬也行。”
劉妮蓉怒形於色。
徐鳳年起身後笑道:“我的馬借你。”
王維學笑瞇瞇道:“你也配?”
徐鳳年一笑置之,不理睬這位出身名門的劍士,對劉妮蓉說道:“我去追那名老前輩,看能不能認個師父。”
魚龍幫面面相覷,這姓徐的臉皮和膽識都是一點不輸給那叫王維學的王八蛋啊。
徐鳳年說完就慢悠悠地向著灰衣老者遁走的方位走去。坐於馬車上的公孫楊望著這人的背影,發出一聲嘆息。再看到那名棋劍樂府的俊彥猶豫過後還是騎上馬,然後黏在劉妮蓉身側,公孫楊反倒是面容平靜。徐鳳年過瞭一座遮掩視野的山坡,才要鼓蕩氣機疾速奔走,就看到那灰衣老者兩根手指間夾著一隻小飛蟻,小東西眨眼間出現,眨眼後消逝,分明是一隻晶瑩剔透的南蠻蠱物。看到徐鳳年的身影,鷹鉤鼻老者捏爆小蠱,譏諷道:“小子在爺爺面前玩雙蟻蠱,貽笑大方!”
徐鳳年眼前懸空浮現另外一隻飛蟻,墜地掙紮瞭一番便死去,當初追蹤肖鏘也是靠著這種從舒羞那裡要來的蠱物,此時看著灰衣老者,徐鳳年抱拳笑道:“我曾經聽說過吳傢劍塚的青蚨養劍胎秘術,十分玄妙,就想著與老前輩借閱一次,隻要盞茶工夫,看完便歸還,若有失敬之處,還望老前輩海涵。”
灰衣老者捏死蟻蠱後,雙指還在繼續搓捏,聽到徐鳳年的言語後,咦瞭一聲,驚訝道:“你小子還有過目不忘的手段?你輕功如何,要是過得去,爺爺倒是不介意收你做奴,以後一同潛入江湖禁地,找到合適的秘籍典籍就讓你記在腦中,省去老夫好大麻煩。”
徐鳳年苦笑道:“老前輩要收王維學做徒弟,怎麼到瞭晚輩這裡就是奴仆瞭。”
老者說話直接,一隻指甲大小的幽綠蠍子穿破肌膚,從手背上鉆出,揚起一對小鉗,嘶嘶作響,他冷笑道:“那小子的老爹一手執掌北莽寶瓶州軍政大權,你小子也就懂點微末蠱術,離巫術正統差瞭太多,你說你算個什麼東西!”
徐鳳年低頭看到千百隻蠍子蜂擁而至,無奈道:“可是老前輩的蠍蠱也隻是旁門左道啊,遠沒有六大王蠱裡的玉琵琶那般氣勢。”
潮水蠍群,將徐鳳年困在中間。
被揭穿老底的灰衣老者也不惱火,止住蠍群上前的跡象,又咦瞭一聲,這次是真有些驚訝瞭,“你小子還知道玉琵琶這等大造化仙物?一般玩蠱有些道行的晚輩可都不知道有六大王蠱一說。老夫小瞧你瞭,本以為你隻是尋常走鏢的富傢子弟,不承想還是有點見識,說說看,傢世如何,若是分量足夠,讓爺爺我都忌憚,這本《青蚨劍典》借你一看又何妨。”
徐鳳年笑道:“還是不說瞭,怕說瞭以後老前輩不相信。”
灰衣老者破天荒有瞭好耐心,手指逗弄著手背上的蠱物綠蠍,說道:“說說看,爺爺與世人不一樣,越是難以置信的事情,越是相信。”
徐鳳年說道:“有個姓楚的白發老魁,被兩條接連雙刀的鏈子鎖骨,他教過我練刀。”
灰衣老者皺瞭皺眉頭,“這老匹夫失蹤多年瞭,姓楚的在江湖上闖蕩的時候,你這娃娃還在尿褲子吧,別蒙爺爺!”
徐鳳年一臉如釋重負,笑道:“他重出江湖瞭。”
老傢夥臉色陰晴不定,許久過後,默默收回綠蠍,蠍潮也散去,他從懷中抽出秘籍,丟擲出手以後罵罵咧咧道:“算你小子運氣好,爺爺我與楚老匹夫有些關系,當年欠瞭他一份恩情,以後見到他就說兩不相欠瞭。”
徐鳳年一邊抹去額頭冷汗一邊伸手去接秘籍。
灰衣老者驟然便至,大笑一聲,一拳捶在這江湖閱歷稚嫩的小子胸口,“小子你這次是笨死的!”
下一刻,灰衣老者猛然停下身形,眼珠子轉動,第三次咦瞭一聲。
隻看那佩刀後生倒飛出去,衣袖鼓起,自己那一拳就如古井投石,在衣衫上顯示出明顯的漣漪陣陣,最終消散無影。
年輕公子哥模樣的後生也不廢話,開始低頭翻閱《青蚨劍典》。
不敢確定這小傢夥是油盡燈枯在裝模作樣,還是靠著古怪法子的確安然無恙,對自己修為極有信心的灰衣老者一時間走也不是,追擊也不敢,氣氛就十分詭譎。
徐鳳年合上秘籍,回丟給灰衣老者,笑道:“好一套劍塚青蚨飛劍術,果然玄奇。”
生怕自己“笨死”的江湖老狐貍愣是沒敢伸手,等秘籍落地後,才發現眼前這小子完全沒有動手的企圖,灰衣老者臉皮再厚,也有些尷尬。他小心翼翼地彎腰撿起《青蚨劍典》,卻始終抬頭盯著,笑道:“小子好雄厚的內力,爺爺我終年捉鷹這回被鷹啄瞭眼。現在你隻是挨瞭一拳,卻也看過瞭這本無上劍典,說到底還是你更占便宜,要不咱們就此停手,如何?”
徐鳳年平靜道:“要麼是老前輩出拳留有餘力,沒有下死手,看來跟白發老魁的確有些交情。要麼是老前輩根本就沒有二品境,隻是仗著輕功與蠱術才讓人忌憚。”
灰衣老者幹笑道:“爺爺也就是沒有稱手的好刀。否則別說是二品,一品高手也殺得。”
徐鳳年笑道:“謝過前輩借閱,就此別過。”
老傢夥點頭道:“好啊。”
徐鳳年說道:“老前輩是不是可以重新收起綠蠍瞭?總是在手背進進出出的,老前輩出瞭好多血。”
灰衣老者笑著抹瞭抹手背血跡,將蠱蠍再次收回體內。
徐鳳年說道:“前輩先走,晚輩就不送瞭。”
老頭一臉和藹笑道:“你先走,老夫沒日沒夜跑瞭好些天,有些累,歇會兒。”
“前輩先走,這是禮數。”
“不礙事不礙事,你先走。”
“前輩,蠱蠍又爬出來瞭。”
“咦?又頑皮瞭。小子,別上心啊,可不是老夫有啥念頭。”
“前輩不走,我就不走。”
“你這小子忒矯情瞭,既然大傢都是行走江湖,都是大好的江湖兒郎,就別講究輩分禮節瞭。”
一老一小就在那裡不厭其煩地客套寒暄著。
最後灰衣老者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著這個仍是未拔刀的年輕人,終於有瞭破口罵娘的趨勢。
徐鳳年笑著彎腰,說道:“晚輩這次真走瞭。”
抬頭死死盯著這個修長背影,灰衣老者強忍著沒有偷襲,緩緩起身拍瞭拍屁股,喃喃道:“一個棋劍樂府王維學也就罷瞭,這小子更不是省油的燈,這江湖沒法子混瞭。”
徐鳳年追上魚龍幫以後,棋劍樂府那位不說話時很有賣相的俊哥兒大大咧咧騎在馬上,毫無鳩占鵲巢的覺悟。
徐鳳年也不跟這個被鷹鉤鼻老者抖摟出身份的世傢子計較,與王大石一同走在黃沙路上。沒多時那些早前盲目追逐秘籍的江湖漢子見王維學沒跟上,幾個思量以後就悔青腸子,掉頭狂奔,牽一發而動全身,連同棋劍樂府六名劍士都銜尾追上,面面相覷以後都瞧出對方的憂慮。屍體依舊在,見到地上果然還有一本披著《公羊傳》書皮的典籍,一人撿起來一翻,一邊跳腳罵娘一邊撕成粉碎,其餘人見到這場追逐逃不掉無疾而終的結局,頓時作鳥獸散。棋劍樂府六人更是納悶,難不成王維學猜錯瞭?那這名備受宗門器重的師弟為何不跟上?
一頭霧水的六名劍士沿著道路疾奔,跟上魚龍幫後,見到騎馬黏糊在北涼小娘子身邊的王維學,哭笑不得。這位寶瓶州王閥的大公子還真是習氣難改,在樂府裡頭,也是這般玩世不恭,喜好勾三搭四師姐師妹,連一位女子師叔都沒放過,若非結結實實吃瞭幾劍都不會罷休。這趟追殺手握《青蚨劍典》的魔頭,本宗志在必得,他們這一行七人隻不過是其中一股最薄弱的勢力。六人師伯,即王維學的師父吳妙哉,與那位人劍雙絕的黃師叔連同幾位宗門裡的高手才是主力,隻不過魔頭行蹤不定,反而先是被他們給撞到,邊境此時已是撒下無數張大網,就看誰能先撈到這尾大魚瞭。
王維學拉瞭拉韁繩停下,他在同門師兄弟面前除去那股紈絝勁頭,並無膏粱子弟的派頭,翻身下馬後,王維學道:“秘籍是真的,不過那魔頭委實油滑,竟也折瞭回來,我隻能乖乖交出去,本來偷撕瞭一頁做以後的魚餌,也被他看破。”
六名樂府劍士根本不懷疑是王維學私吞瞭去,倒不是他們心胸開闊如此境界,而是他們都清楚王維學的煊赫身份。此子進入棋劍樂府絕非貪慕絕世武學,隻不過王維學年幼便已是棋壇的名人,苦於罕逢敵手,是閑來無事來樂府找人下棋的,對於練劍向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師尊都惋惜他的劍道天賦。遙遙空中爆竹響起,以爆竹煙火傳信在江湖上並不稀奇,可如棋劍樂府這般能用爆竹炸出韻味無窮將軍令,在北莽肯定獨此一傢別無分號。無需師兄弟提醒,王維學牽馬來到劉妮蓉身前,笑道:“與劉小姐借一些幹糧飲水,行否?你們到瞭北莽遇上麻煩,就說是我棋劍樂府的客人,若還是有人刻意刁難,無妨,再報出我王維學的名號,十有八九就沒事瞭,至於說是我姐我妹,還是我媳婦,都無所謂,反正我都認的。”
劉妮蓉不搭腔,隻是面無表情地讓幫眾去取出水囊和食物。王維學和兩名劍客都含笑接過,而且還不忘作一劍揖,禮數絲毫不差,並未因為所在宗門的超然高崇而輕視魚龍幫,更沒有欲取欲奪。這光景不僅劉妮蓉吃瞭一驚,魚龍幫幫眾更是滿臉堆笑,覺得面子大漲。他們雖在北涼陵州,卻也聽說過這棋劍樂府的名頭,是北莽境內可以排在前五的大派,更難得的是此派尊法守禮,許多王公貴胄子女都樂意去棋劍樂府裡耳濡目染,魚龍幫與之比較起來,都不夠人傢一個噴嚏打的。王維學再牽馬來到少年王大石身邊的徐鳳年眼前,松開韁繩,再從腰間摘下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笑道:“本公子從來不小氣,借你的馬騎乘瞭一段路,這塊蛇遊璧就當是賞你瞭。可別輕易典當和佩戴,鋪子出不起價格,而且容易讓人見財起意,匹夫懷璧,知道什麼意思嗎?”
徐鳳年輕輕接過入手涼透手心的玉佩,笑瞭笑,沒有作聲。
王維學與他擦肩而過時,輕聲道:“刀不錯哦。”
等到棋劍樂府一行人遠走,劉妮蓉重重揮瞭一記馬鞭,魚龍幫這才驚醒,一些有資格騎馬的幫眾都在悔恨當時沒有讓出馬去。蛇遊璧,聽名字就知道這枚玉佩的珍貴瞭,除去北莽皇室可佩龍鳳玉飾,蛇蟒就成瞭達官顯貴的首選。他們也不是傻子,方才那風流劍士與劉小姐說起師門與傢世,是棋劍樂府在前王維學這個名字在後!這塊蛇遊璧說不定就能值個幾十上百金!
魚龍幫拼死拼活走上千裡路才掙多少銀子?偏偏那姓徐的還一臉裝腔作勢的鎮定,誰不想上去抽兩個大嘴巴。
徐鳳年低頭看著玉佩,是六蛇走璧,按照律法規格,是三品以上官員才有的配飾,這王維學果真是北莽一等權臣之子。與那名貂覆額女子的鮮卑頭玉扣帶,在伯仲之間。徐鳳年啞然失笑,這傢夥有自己當年的風采啊。不過真要鉆牛角尖比對傢世的話,誰配誰不配?
看到姓徐的終於偷著樂瞭,時不時偷窺這傢夥的魚龍幫成員冷笑不止,你小子趁著劉小姐騎馬前望,才露出小人得志的狐貍尾巴,真是無恥!缺心眼的王大石倒沒這般想,隻是好奇問道:“徐公子,那王維學很有來頭嗎?
怎麼出手就是一塊蛇遊璧,好像傢裡有金山銀山似的。”
徐鳳年收起玉佩,微笑道:“也差不多瞭。”
少年咂舌。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騎過馬?”
在馬下小跑著的少年搖頭嘿嘿道:“哪能呢。小時候去看燈市,被馬踩過,以後見著馬就怕,就算給我騎也不敢的。”
北涼官傢子孫與膏粱子弟,誰不曾鮮衣怒馬鬧市行?不這麼做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有錢人啊。徐鳳年皺瞭皺眉頭,少年心思單純,卻在困苦中培養出一種清晰感知周邊氛圍的敏銳,王大石擔憂問道:“徐公子,咋瞭?”
徐鳳年搖頭道:“想起一件事,可行與否,還得以後做瞭再看。”
已經由敬畏轉為敬重徐公子的少年咧嘴笑道:“那一定是大事。”
徐鳳年嘴角勾起,望向遠方,自言自語道:“可惜誰都不知道該謝你。”
烈日下少年跑得大汗淋漓,大口喘氣道:“徐公子,我可聽說那棋劍樂府在北莽蠻子裡十分有地位,門下弟子的棋、劍、樂,都很擅長,就算是平常傢世的人進去一遭,走出來以後個個都像大傢族裡出來的公子哥。”
徐鳳年打趣道:“你羨慕?”
少年趕忙擺手道:“再厲害也是北莽蠻子的門派,求我進都不去。”
徐鳳年嘖嘖道:“好大的口氣。”
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年苦澀道:“徐公子,我不能再說話瞭,再說就跑不動瞭。”
徐鳳年點瞭點頭,開始憑借記憶搜羅有關王維學與棋劍樂府的事項。
北莽州數遠不如一統春秋的離陽王朝,隻有寥寥八州,傳承數百年的慣用州名,在北莽女帝手上無一幸免地被篡改瞭一遍,分別是姑塞、龍腰、東錦、西河,金蟬、玉蟾、寶瓶、橘子。
王維學的老子應該就是寶瓶州的持節令,是徹底掌控一州的北莽實權重臣。北莽素來不分持節令的權,不像如今離陽王朝在一道內分設節度使和經略使相互制衡,故而在北莽當上持節令,若還是沒些話語權,隻會被嘲笑。
但這種情況極少出現,能夠擔當一州霸主的人物,無一不是具備雄才大略的官梟。北莽女帝從不否認對這八位權臣的信任,直言不諱遠勝過宮城內那些養不熟的親生骨肉。當下北莽八個持節令中隻有一名是出身王庭皇室,還是排在末尾的橘子州。寶瓶州是北莽境內唯一土地肥沃不輸江南的軍糧來源地,轄境雖不大,但寶瓶州持節令的權柄卻分外沉重。少年王大石說王維學傢中坐擁金山,還真是被他給一語中的瞭,所以價值百金的蛇遊璧,對寶瓶州持節令的公子而言,九牛一毛。
北莽的江湖與州數稀少雷同,遠不如離陽王朝這般百傢爭鳴,人脈資源都被三十來個高門大宗給壟斷十之八九,其餘幫派不過是茍延殘喘,伸長脖子討要一些殘羹冷炙罷瞭。
棋劍樂府能在這些龐然大物裡坐五爭三,殊為不易。樂府能人輩出,每一任大府主都是驚才絕艷的絕世通才,幾乎無所不精,往往都會出任北莽官制裡真實存在的帝師,地位相較持節令還要尊崇三分。棋劍樂府尤為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不管能養活多少張嘴,一定是按照天底下全部詞牌名的數量來收納弟子門徒,如今天下公認的詞牌名有六百一十二個,便意味著這時的棋劍樂府最多共計有六百一十二人,除非有文壇大傢新創瞭詞牌名,並且有名篇傳世,樂府才會新添一個名額。但樂府中已經棄用禁用詞牌名六十四,而且還有相當數量的詞牌名絕不輕易動用,隻要沒有合適人物出現去摘取頭銜,也任由空懸。
滿打滿算,如今棋劍樂府應該不會超過五百人,也難怪如過江之鯽的北莽顯貴子女瘋魔瞭一般想要進入這座宗門。而上次頭回登上武評位列第七的洪敬巖便出身棋劍樂府,其詞牌名是“更漏子”。此詞牌名原本在樂府並不出奇,隻在居中的第四等位置,但相信洪敬巖橫空出世以後,更漏子會成為樂府將來最炙手可熱的詞牌名,下一任如非是不輸洪敬巖的大才,肯定沒辦法摘入囊中。
徐鳳年屈指算來,“一等詞牌名五個,傳承數百年始終不作變更,二字詞牌名以寒姑奪魁,三字以太平令和劍氣近兩者並列,四字詞牌中以卜算子慢第一,加上一個銅人捧露盤。歷代太平令都是大府主,劍氣近是劍府府主,棋府與樂府兩位府主在詞牌名上並無要求。不過上代與當代兩位太平令沒能做成帝師,緣於北莽女帝登基以後曾經當面斥責太平令一句,自古而來,祭祀以天地君親師排位,寡人無父母可跪拜,你若自視能與天地齊肩,再來做這個帝師。這話不愧是當皇帝的人說出口的,聽著就霸氣。不過太平令沒當成帝師,現任寒姑成瞭太子妃,也算打一個耳光給顆棗子。北莽自己排位的頂尖高手,離陽王朝武評第四的斷矛王茂所在四大江湖支柱,要遠多於棋劍樂府,但要說離北莽王庭最近的一個門派,還是棋劍樂府。”
北莽借著南邊武當山年輕掌教劍斬氣運,以及李淳罡一劍破甲兩千六的東風,新鮮出爐瞭一份囊括兩朝高手的武評,但是這兩人都因為一位兵解一位重傷,沒有登榜,有過河拆橋的嫌疑。離陽王朝一直對本朝武評頗有微詞,但這次對北莽蠻子給出的排榜,竟然大多數都心服口服。
榜首當仁不讓是武帝城王仙芝,榜眼是北莽當之無愧的軍中第一人拓跋菩薩,探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接下來依次是棋劍樂府蟄伏二十年終於一鳴驚人的洪敬巖,三入皇宮如過廊的曹長卿,新晉成為天下刀客領袖的大將軍顧劍棠,唯一一位敢正大光明進入北莽帝城的魔道巨擘洛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當年惜敗於槍仙王繡卻知恥後勇的鄧茂,綽號人貓的韓貂寺排在十一。
一朝各五位,稱得上是南北平分天下。但顯而易見,北莽的排名要相對更低,這也是離陽王朝認可這份點評的關鍵。這種不偏頗嚴重的排榜,水分才少。
額外值得一提的是,這份榜單末尾還專門點出瞭兩位三教中的聖人,分別是北莽身兼國師的道德宗宗主——麒麟真人,還有就是兩禪寺的住持方丈。
其中偏偏不用劍的洪敬巖一人便撐起瞭棋劍樂府的大梁。
“不知道王維學的詞牌名是什麼。記得好像詞牌名裡有個‘鳳凰臺上憶吹簫’,豈不是與人見面就得報上這麼長長一串?而且,這個名號,實在是雅俗共賞,不知道哪個倒黴蛋有魄力走出棋劍樂府。”
徐鳳年抬頭笑過以後,看瞭眼驕陽,黯然呢喃道:“李老頭,榜上沒有你呢。你惱不惱這樣健忘的江湖?見到瞭認死理的薑泥,看你怎麼拐騙她跟你學劍。還有騎牛的,你這個王八蛋就不知道多待一會兒,武道天下第一啊,在武當山上你不總說不管啥第一,總要撈一個當當嗎?你他娘的唯一一次不膽小,就騙走瞭我姐,我都沒跟你算賬,好歹讓我這個妹夫行走江湖,也好跟人吹噓不是?”
少年王大石伸手擦汗時,無意間看到徐公子的側臉,再吃力地踮起腳尖,鬼鬼祟祟偷瞄瞭一眼那名女子的背影,心裡跟著惆悵起來。
他的惆悵原因很簡單,自己個子都還沒她高啊。
世子殿下興許說不上是兵法行傢,卻也絕不是門外漢,望著眼前淪為兩朝戰爭棋盤上棄子的雁回關,感到不可思議。此關非但沒有城垣頹敗雉堞崩剝的荒涼,反而比起早前在王府一張老舊地圖上的標識來得雄壯三分。在遠方便粗略算計一番,顯然經過重築的方形關城,城圍擴六裡至九裡,城墻由夯土為磚石,城頂外建有垛口外包青磚的擋馬墻無數,甚至連點將臺都已豎起,看著竟有一種微縮襄樊釣魚臺的錯覺。本不打算入城的徐鳳年在遠望雁回關城墻後馬上毛遂自薦,跟著劉妮蓉、公孫楊和三名魚龍幫青壯一同入城。既然沒有城衛,更不需要任何路引,徐鳳年走入城內,下意識瞇起眼,第一眼不是去看那些銳氣與匪氣十足的人來人往,而是盯著一反常態不在城外而是在城內建造的甕城。按照兵書舊制,甕城都會建在城外,再者雁回關裡的內甕城在城體上挖有約莫是用作藏兵的孔洞,徐鳳年早先聽到李義山與徐驍談及戰略層面的軍國大事,偶然提到甕城改良,便有設置藏兵洞一說。
但內甕城多半用於大城擺出死守的態勢,小小一個夾在兩朝中間的雁回關,哪怕要做出兵糧寸斷的死守,又經得起幾千鐵騎的蹂躪?
在荒瘠大漠無依無靠,孤立無援,雁回關就是一塊無論添加多少作料都美味不起來的雞肋,竟然砸下金銀如此地耗費心血,背後主謀,到底意圖何為?徐鳳年驀地升起一股要將這顆釘子狠狠拔掉的沖動。
少年時代便流亡北莽的公孫楊露出一種濃濃緬懷的情緒。
幾名灰頭土面追逐玩耍的孩童朝他們一行人有意無意接近。公孫楊上前兩步,好似主動迎接上兩名孩子的同時碰撞,那兩個瞧著六七歲大真實年齡隻會更大上三四歲的孩子沒有跌倒,遊魚一般從公孫楊身側分別滑過,見到劉妮蓉的訝異,公孫楊輕笑道:“不過是丟瞭幾兩碎銀,這在邊境叫做進山拜樁子,是常有的事情。若是不給,這些孩子後頭有盤根交錯的地頭蛇,就等於打瞭他們的臉面,少不得被一大群人當面訛詐。不過也不能給太多,出門在外,少有捎帶太多黃白物的傻子,一旦被當作可宰的肥羊,更麻煩。”
順著公孫楊隱蔽的眼神方向,劉妮蓉果真看到街道拐角處一名滿身痞氣的中年壯漢,從一個孩子手中接過從這邊順手牽走的錢袋,掂量瞭一番,與劉妮蓉對視,手臂刺青猙獰的壯漢臉色也毫無變換,反而不耐煩地打瞭個滾蛋的手勢。
劉妮蓉哭笑不得,與公孫楊低聲說道:“在雁回關,當賊的都這麼豪氣?”
腳步瘸拐的公孫楊笑道:“在這裡,當官的當兵的,都是過街老鼠,當賊當匪的才是大爺。”
公孫楊猶豫瞭一下,說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可老頭子上次在倒馬關以為必死,不想讓陪瞭自己大半輩子的牛角弓被人拉開,就自己繃斷瞭弓弦,弓弦特制,材料隻有在這邊境才找得到,店面不易被尋見。”
劉妮蓉點頭道:“不礙事,公孫叔叔自去尋找弦絲即可,我們約好一個時辰在城門口相見,行嗎?”
公孫楊考慮瞭一下,叮囑道:“小姐記得不要進那些生意冷淡的店鋪,這些鋪子多半大有靠山才能在雁回關紮根,掙的都是大銀子,常人不好打交道。還有,在雁回關這種地方買東西,自然要比在別的地方破費銀子許多,這個錢心疼不得,你越是討價還價,那些精明到骨子裡的商賈越是往貴瞭賣,他們在那兒把價格喊破天都不覺著腰疼的。再就是在這座雁回關,雖說遇到大事力求能忍則忍,但切不可行路低頭,露瞭怯,在靠拳頭吃飯的邊境,很容易招來欺軟怕硬的蒼蠅,這些角色,鼻子比狗好,眼睛比鷹毒。”
劉妮蓉都記在心中,公孫楊走之前附加瞭一句,“如果一個時辰後沒有見到我,你們就別等。”
劉妮蓉剛要說話,公孫楊擺擺手,一言不發徑直離開。
不說還好,幾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魚龍幫青壯聽到一大通告誡後,馬上縮頭縮腦,讓劉妮蓉看到後氣不打一處來。唯有徐鳳年臉色平靜地站在她身旁,既有當初引來貂覆額女子興致的招蒼蠅潛質,也有震懾一些蛇鼠的能耐,畢竟敢進雁回關的公子哥,總不可能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士子,吃飽瞭撐的活得膩歪瞭才會來邊境負笈遊學。先前便有一位以邊塞詩名動天下的大文豪僅帶書童遊覽邊境,結果沒到半個月就被人拿他的一根斷指去跟所在傢族索要巨額贖金,好在傢底子厚,交出瞭銀子,邊境綁匪還算重諾,再者文豪與邊境軍隊有關系,才算活著回去,至於那名書童,據說被等贖金等到不耐煩的綁匪給五馬分屍瞭。
真正的邊境,民風那是極其地樸素。
這不劉妮蓉徐鳳年幾人走著走著,前頭就迎面走來一位穿著清涼並且裸露白花花雙腿的女子,衣衫單薄,胸前雙峰搖搖欲墜。女子身材嬌小,身高比劉妮蓉還要矮上半個腦袋,可這麼個走路讓人擔心前撲倒地的女人,面對一個彪形大漢斜撞向她的胸脯,她一記迅猛撩陰腿就幹凈利落地造就瞭一個閹人,抬腿收腳,一氣呵成,看都不看一眼那體重是她三倍卻滿地打滾的漢子。估計是嫌棄他吵鬧,女子轉過身又朝胸毛茂密的漢子的胸膛就是一腳,一隻繡花鞋直接踩進瞭這可憐蟲的胸腔,面不改色的女子提起腳後,鮮血滴落無數。
有轟然喝彩的,有言語調侃的,唯獨沒有路見命案而仗義執言的。
那女子見到徐鳳年後嫵媚一笑,兩人擦肩而過,她一巴掌拍在徐鳳年屁股上,響聲不小。
徐鳳年身後魚龍幫三位目瞪口呆。
劉妮蓉轉頭看瞭眼那媚態橫生不忘朝徐鳳年嫣然回眸的女子,再看瞭看眼觀鼻鼻觀心筆直向前的姓徐的。
似乎察覺到劉妮蓉的憤懣,徐鳳年無奈道:“怎麼,還要我喊非禮不成?到時候整條街就你一位女俠出馬相助,很好玩啊。”
劉妮蓉撇過頭,嘴角悄悄翹起。
魚龍幫那三位哥們兒就整不明白瞭,怎麼好事都給姓徐的大包大攬瞭。
倒馬關那會兒貂覆額的腴美人差點要強搶這個小白臉,沒入城時平白無故得瞭一枚蛇遊璧,這才入城多長時間,就給一個胸前雙峰能悶死漢子的娘們兒調戲瞭,人比人氣死人啊。三人猛翻白眼,眼神如刀子般丟向姓徐的,一來二去,反而不再被雁回關的惡名給嚇到,讓生怕三人露怯的劉妮蓉如釋重負。按照公孫楊所說去揀選瞭幾傢生意火爆的鋪子,補充瞭幹糧與飲水。井水貴如油都不足以形容這裡的水價,簡直是一兩水一兩銀,若非公孫楊提醒在先,面對那個拿勺子蹲在井旁一副愛買不買架勢的商傢,劉妮蓉真想轉身就走。聽到那人滿嘴葷話說給摸一下手就送一勺水後,她差點沒抽劍捅過去,隻好遠離幾步,幹脆讓姓徐的與這些流氓打交道。
劉妮蓉撫瞭撫急劇起伏的胸脯,下意識往下一瞧,以前不覺得,可比起方才那個不害臊的女子,自己這裡似乎真的不大啊。
正恍惚間,肩膀被人一拍,仿佛已被撞破羞人心事的劉妮蓉臉頰緋紅,臉色卻故作猙獰,顯得十分別扭。看到姓徐的拎著盛放有一小汪井水的葫蘆瓢站在眼前,劉妮蓉皺瞭皺眉頭,姓徐的笑道:“放心,這是我請你喝的,騙那賣井水的你是我妹,回頭答應介紹給他,這一大勺水本來賣給生人三兩銀子,現在隻要半吊錢,反正是借你的人情,喝起來不需要有什麼負擔吧?”
劉妮蓉猶豫瞭一下,擠出一個笑臉道:“算瞭,還是裝入水囊吧。”
徐鳳年望著這個嘴唇已經幹澀到滲血的年輕女子,好氣又好笑道:“說好瞭是送你喝的,我拿你人情占便宜,那是因為我無賴,你怎的也學起我來瞭?喝不喝?不喝我就自己喝瞭!”
劉妮蓉接過葫蘆瓢,抬在空中,唇不沾瓢,一縷沁涼井水緩緩倒入嘴中,泛起一股從頭到腳的舒爽涼意,停歇慢飲幾次,還剩下一半,姓徐的見她為難,二話不說接過去就仰頭灌入腹中,一拍肚皮,心滿意足地轉身去還掉葫蘆瓢,還不忘與那賊眉鼠眼的守井賣水人竊竊私語幾句。劉妮蓉明知道兩人註定沒嘀咕什麼好話,竟是生氣不起來,暗暗罵自己:劉妮蓉你的骨氣呢,就值半瓢水嗎?!
三名魚龍幫青壯扛瞭二十來隻水囊,還有一大袋子幹糧以及醬牛肉之類的熟食。徐鳳年除瞭腰間懸春雷,兩手空空,難免又要被白眼憤恨。他走在劉妮蓉身邊,笑道:“不當傢不知油鹽貴瞭吧,光是買水就花瞭八十多兩銀子,有何感想?”
劉妮蓉拿手指潤瞭潤幹裂的唇角,默不作聲。
臨近城門時,離與公孫楊約定的一個時辰還略有盈餘,徐鳳年突然止步道:“我可能要在雁回關逗留一兩天,但肯定不會耽誤在留下城的生意,就不送劉小姐出城瞭。”
劉妮蓉側身看著徐鳳年,平靜問道:“如果出瞭任何意外,我找誰去說理?如何回去見我爺爺?還有那四具此時仍在運往陵州途中的棺材,到時候我有資格去靈堂上香嗎?”
徐鳳年眉頭微微皺起,正在醞釀措辭,劉妮蓉長呼出一口氣,輕聲道:“我出完氣瞭,徐公子大人有大量,別跟小女子一般見識。你自己小心便是。”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揮揮手,轉身走回城中,來到一座甕城外圍的茶攤子坐下。水是簡簡單單的井水,茶葉也是廉價茶葉的茶渣子,雁回關裡的熟面孔,掏腰包買水並不誇張,尤其是紮下根的居民,汲取井水自然不要什麼錢,不過一碗茶卻也要賣半吊錢。歸根結底,還是不管好茶壞茶,能夠從江南或者西蜀走茶馬古道千裡迢迢販運到雁回關,哪怕是擱在離陽王朝南方入不瞭席的茶渣子,也委實不算便宜。徐鳳年身上本來有三百來兩銀子,後來趁火打劫搜刮到二百多兩銀票,幾碗茶還是喝得起的。靜等滾燙茶水變溫熱,徐鳳年喝瞭一口,望向不合兩朝軍制的甕城,他的眉宇間陰沉沉。
一路行來,徐鳳年其間還在墻根蹲瞭半天,發現內墻磚砌的排水槽都透著一絲不茍的嚴謹,當初建造如此,如今保養亦是。
緩緩收回視線,徐鳳年準備晚些時候再繞城走上兩圈,再說瞭,到瞭這座霜重鼓沉聲不起的雁回關,再往北去,就是真正到瞭北莽。酒肆老板是個中年漢子,看徐鳳年的模樣,不像缺錢的,就厚著臉皮說自傢紅燒牛肉是如何地道,徐鳳年笑著答應下來。
夕陽西下,頭頂有南雁北飛。一盤熱騰騰的燒肉端上桌子,徐鳳年夾瞭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就地取材的野牛肉,當然比不得黃牛肉鮮美,不過又賣茶又掌勺的老板有些機智,拿一種冬雪反茂綽號“春不老”的蔬菜醃制,放入牛肉,比什麼香料都來得熨帖。這一大盤牛肉賣相不俗,滋味也讓人舌下生津,徐鳳年幹脆讓老板把茶換成酒,再讓他去隔壁賣餅攤子買瞭兩大塊,這一頓吃得舒坦。
徐鳳年抬起頭,看到一名風塵仆仆的老儒生,身材矮小,背負著一隻與體型嚴重不符的竹編大書箱,身形還算矯健,聞到酒香餅香牛肉香,食指大動,一屁股重重坐下,摘下書箱隨意放在腳下,揉瞭揉肩膀,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煩給我來一份與這位公子一模一樣的夥食。”
店老板看人下碟的本事早已練得爐火純青,一臉不樂意,隻是沒有挪動腳步,還算給老儒生留瞭顏面,沒有直接開口詢問您老帶夠銀子沒。上瞭年紀的老儒生也不以為意,拿出一隻棉佈錢囊,手指蘸瞭蘸口水,掏出碎銀和銅錢,分作兩堆,一堆推向店老板。後者看人偶有失誤,看錢卻一直火眼金睛得很,往桌面一抹,將碎銀和銅錢摟進袖中,笑逐顏開,趕緊拎出酒水,扯開嗓子讓隔壁攤子弄兩張大餅過來,說是錢先欠著,然後忙活紅燒牛肉去瞭,沒多時就給老儒生端來如出一轍的春不老牛肉。
滿頭白發的老儒生拍瞭拍袖管,揚起灰塵無數。一手拿著大餅,一手提筷夾菜,酒碗放在身前,低頭就可以喝到,就著酒肉吃著餅,已經很忙瞭,老儒生還是不肯消停,說這牛肉補氣血,裨益氣盤,說這春不老可明目除煩,解毒清熱。嘮嘮叨叨個不停,偏生這迂腐老儒生吃得極慢,附近幾桌茶客本就眼饞老傢夥的大快朵頤,受不瞭這份聒噪,紛紛丟錢走人,讓巴不得顧客流走起來的老板瞧著很是開心。
徐鳳年再如何細嚼慢咽,也吃完停下筷子,跟茶肆老板問道:“城內有沒有做弓的店,最好是老字號的鋪子。”
雁回關就這麼大的地兒,賣茶老板在這裡住瞭五六年,閉著眼睛都能走下來,正給自己打賞瞭半碗酒的他笑呵呵答復道:“有啊,怎麼沒有,離這就隔著兩條街。老頭兒姓張,弓長張,他那兒隨便拎出一張弓坯子都能讓人紅眼,代代相傳,傳瞭十幾代的手藝瞭,聽說以前是東越還是西蜀那邊的皇室大造匠哩。老張來咱們雁回關算早的,他兒媳婦是本地人,小孫子就是在這裡生下來的,還是我婆娘去接生的。公子能挽弓?不過醜話說前頭,老張脾氣古怪,鋪子前頭懸著一張兩石弓,拉不滿就不讓進門,公子膂力一般的話,就別去自取其辱瞭。”
徐鳳年哦瞭一聲,“兩石弓,拉不開。”
徐鳳年遺憾問道:“有沒有不需要挽弓就能進去買弓胎的鋪子?太好的弓,也買不起。”
見那老頭仍然念叨不休,徐鳳年忍不住笑道:“老先生,你彎腰看一看書袋掉瞭沒。”
老儒生沒搭理這句調侃,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徐鳳年付瞭完全相同數額的銀錢,起身離開。方才見儒生將一囊銀錢對半分,徐鳳年吃飯時就在算計老板會喊什麼價,算來算去,一壺糙烈的燕尾酒,一盤春不老紅燒肉,連那碗茶渣子在茶馬古道走上一遭後的溢價都算在內,再加上雁回關針對生面孔的宰客力度,他發現老頭兒不但是個喜歡掉書袋的話癆,竟然還是個打得一副好算盤的老書生。
店老板咬著一塊碎銀,看到銀子上的牙印,臉上笑出花來。以往賣茶,利薄如紙,大多數都是賣給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下不瞭狠手,今天兩盤肉兩壺酒掙瞭好些銀子,晚上還能回去與傢裡黃臉婆邀功一番。
都說福無雙至,今天老天爺開眼瞭,才走瞭一位口音駁雜的佩刀公子,老儒生還沒走,就又來瞭一大窩貴氣男女,七八人,其中一名佩劍女子的姿容讓店老板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店老板算是南唐遺民,舉傢逃亡到這座後娘養的雁回關,父輩早已含恨過世,他也早忘瞭什麼傢祭無忘告乃翁,上香時多半心不在焉說上幾句保佑生意興旺的瑣碎,懶得再提什麼春秋什麼南唐。而他也已經多年沒有想起那南方濕潤氣候下的蓮塘,雨後天晴,有一株青蓮亭亭玉立。眼前女子,實在長得讓人感到自慚形穢,甚至生不起歹念,在雁回關看魚龍混雜人來人往,如此絕色,還真是頭一回遇到。
心情大好的茶肆老板熱絡地吆喝起來,聽到一名氣質儒雅的中年黃衣劍士隻要瞭八碗茶,他也不介意,秀色可餐,能湊近瞭看幾眼那名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女子,這點茶資不要也罷。在塞外遊歷,底子再好的美人,也要教黃沙烈日給清減去一半豐韻,有能如眼前這位水潤,僅是瞧著就令人倍感清涼。
那寶瓶州持節令獨子王維學赫然在列,在座七位都是與他師父一個輩分的棋劍樂府高人,棋府、劍府、樂府三府皆有,師父吳妙哉正是那位開口買茶的黃衣劍客。王維學在宗門裡交友廣泛,與在座幾位早就都混瞭個熟臉,尤其是那位宛若青蓮的黃師叔。後者當初被糾纏得厭煩,三劍就讓王維學躺在病床上半年,這樁風波鬧得很大,持節令公子是棋府親傳弟子,出身寒門的黃姓女子則是劍府下任府主的熱門人選,原本劍府的意思是象征性禁足她半年,大傢都有臺階下,不承想持節令王勇親筆修書一封向女子致歉,王維學活蹦亂跳下床以後也未記仇,與劍府黃師叔的關系反而稍微融洽幾分。以大手大腳著稱的王維學不與師父說話,而是望向一個皮膚黝黑的健壯女子,笑瞇瞇道:“一斛珠師叔,我師父小氣摳門,要不咱們單獨叫一份紅燒牛肉,饞死他們?”
那個女子本就相貌粗鄙,在一頭青絲以紫檀木簪綰起的青裙繡鞋女子身邊,越發顯得醜陋,還有這一斛珠的詞牌名怎麼聽著都像是反諷,好在這黑膚女子心胸素來不讓須眉,大手一揮道:“隻要你請客,師叔沒廢話。”
吳妙哉爽朗笑道:“不患寡唯患不均,你這胳膊肘外拐的徒兒,吃不窮你!除瞭你黃師叔,請我們每人一盤紅燒牛肉。老板,牛肉可夠?”
茶肆老板不給這幫肥羊反悔的機會,一溜煙跑去後邊剁牛肉,一邊跑一邊喊道:“管夠!”
王維學瞥瞭一眼坐在角落的老儒生,收回視線,輕聲道:“我雁門關花錢買瞭個消息,那些從倒馬關過來的北涼人,都是陵州的魚龍幫的幫眾。魚龍幫是小幫派,頂多兩三百號人,幫主姓劉,這趟領路的劉妮蓉是幫主的孫女。這幫人沒有什麼大疑點,與宋老蠱頭肯定不認識,隻不過魚龍幫隊伍裡有個佩刀的年輕人,有些古怪。按照師兄們所說他們回來以後在地上瞧見瞭一本貨真價實的《公羊傳》,而當時我所見到的是宋老蠱頭帶著《公羊傳》書封的《青蚨劍典》逃遁而去,佩刀男子追瞭過去,說是要認個師父,之後發生瞭什麼,不得而知。我故意丟瞭塊蛇遊璧給這傢夥,希望人多嘴雜,能夠橫生枝節,讓這小子主動現形。”
黃衣吳妙哉相貌清逸,是一位美髯公,男人到四十,隻要有氣質撐起來,可就真是一枝花瞭,熟透瞭的婦人眼光比小女孩要高要挑剔,獨獨就好這一口。吳妙哉兩根手指捻瞭捻髯須,瞇眼笑道:“過江的蝦米,自顧猶不暇,我們不用分心。這本出自吳傢劍塚的《青蚨劍典》是珍貴非凡,但更讓我們棋劍樂府好奇的是除瞭這部上乘禦劍典籍,還有三四本秘籍幾乎同時流入邊境,若是幕後人有心而為,就有嚼頭瞭。西湖師弟,你怎麼看?”
瘦如猴子卻一身華貴錦衣的男子,相貌與吳妙哉一個天一個地,這人手持一柄鐵如意,但眼神清澈冷冽,身上養出一種隻可意會的不怒自威,緩緩笑道:“東仙師兄,你這可就是問道於盲瞭啊,就我這一根筋的腦子,也就是找到那姓宋的拿鐵如意打殺瞭。”
其餘師兄弟皆是會心一笑,西湖師弟性子直爽不假,但下棋如做人,每次落子都直敲人心,絕對不能小覷。棋劍樂府三座府邸,也正因為有西湖和一斛珠這般粗獷心細兼有的同門,才可以表裡如一地其樂融融。而且棋劍樂府最讓世人艷羨的是門內有不下二十對神仙眷侶,或者隱居府內常年對弈練劍,或者攜手行走江湖,相濡以沫卻能不相忘於江湖,隻羨鴛鴦不羨仙,不過如此。
對於棋劍樂府而言,一本《青蚨劍典》算不得什麼燃眉的大事,也不是搜羅不到就要捶胸頓足,否則也不會僅僅派出吳妙哉這一輩精銳走出府邸,更多是存心讓王維學這幫晚輩來邊境歷練,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再加棋劍樂府獨有的落子百萬,便是宗旨。吳妙哉單獨一人,興許制不住那魔道中人的宋老蠱頭,可聯手兩位師兄弟便足以將其困死,因此更高一個輩分的府中長輩出馬的話,例如吳妙哉的師父葉山鹿,詞牌名漁父,劍術如棋風一般殺伐果決,隻要被一眼看見,僥幸得手《青蚨劍典》的宋姓魔頭就萬萬逃不出手掌心。
王維學一直偷偷打量著喝茶的劍府黃師叔。他出身王朝第一等豪閥,什麼樣的美人兒沒有見識過,這位名義上的長輩女子漂亮毋庸置疑,但真正讓他動心動容的是她的坎坷境遇。
女師叔出身龍腰州一個不起眼的寒門小族,年幼時被她那位遊歷四方的師父相中根骨,帶回棋劍樂府初始,轟動三府,無一不去稱贊她天資卓絕,幾乎不遜色於歷代府主。二等詞牌名位列第一的謫仙空懸百年,劍府府主原本有意摘來賜給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擔憂拔苗助長,便想著等少女初長成以後再由她自己拿下謫仙的詞牌名。這孩子不負眾望,三年習劍便與劍通玄,不承想十歲時生瞭場大病,幾乎暴斃,這以後經脈枯萎,竅穴緊閉,之後整整五年一言不發,與啞巴無異,終日練劍卻毫無寸功,讓旁人瞧著心酸。十六歲時被評點詞牌名,僅是拿到瞭第六等的山漸青,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師父隨後逝世。
若隻是如此,這個名叫黃寶妝的女子,也就要靈光乍現後籍籍無名一輩子,但十八歲時獨自走入宗門後面的青山,再出青山時,已是開竅兩百一十二,再練劍,境界一日千裡,三府震動,都將其視作有望爭奪下任劍氣近的天縱奇才。
連已是棋劍樂府第一人的更漏子洪敬巖都時常與她下棋。
王維學癡癡道:“好一個山漸青。”
吳妙哉在桌下踢瞭一腳這色迷心竅的徒弟,後者立即恢復常態,嬉皮笑臉。
繼洪敬巖之後再次讓棋劍樂府不惜傾力栽培的黃寶妝喝完茶,起身朝在座師兄師姐輕輕一揖,默默離去。諸位習以為常,回禮以後便繼續閑聊,隻有王維學想跟上去,被師父吳妙哉一把拉回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