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偷學瞭一劍,可叫仙人跪。你他娘的跪不跪?
徐鳳年單騎朝北,坐在馬背上,以道門基礎口訣作一納氣六吐氣的養氣功夫,與馬背起伏天衣無縫。吹以祛熱靜心,呼以定八風,呵氣種青蓮,噓以養龍虎,不斷輔以叩齒去金敲玉,在腦中回響,體內氣機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有如同身體熊經鳥伸,自成三清天。大黃庭登天閣,最明顯的就是形成一層包裹心臟的護甲般的氣機。不同道門教派典籍的闡述各有偏差,有說是金丹成就真人元嬰,也有說是心植長生蓮,徐鳳年已經能夠清晰感受到體內心臟周圍有六條氣機歡快宛轉,如龍銜珠,給予心臟強健的庇護。隻不過徐鳳年還遠未到達出竅神遊的內視境界,但在不斷瘋狂吸納大黃庭的過程中,對借天象接地氣有瞭一種懵懵懂懂的雛形感受。離金剛境雖然還有一層窗紙沒有捅破,不過徐鳳年自信此金剛境更像似兩禪寺白衣僧人的天王相,與尋常頂尖武夫有所不同,否則早就死在瞭呵呵姑娘的手刀刺殺之下。
大黃庭玄妙的一氣貫三清,簡單而言,就是心枯氣竭之前,哪怕肢體被斷,都不至於嚴重影響戰力,這比身上那件價值連城的蠶絲軟胄可要實惠太多。
因此三教聖人境界要遠比以力證道的江湖龍蟒更容易接近陸地神仙。隻不過境界高,不意味著殺人手段便強,佛門雖也有金剛怒目降伏四魔一說,但終歸還是更註重菩薩低眉慈悲六道,這也是北莽武評將國師麒麟真人與兩禪寺住持獨立於武評之外的苦心。至於青衣曹長卿,須知此人也曾是領兵殺伐的絕代儒將,被譽為“讓天地發殺機,教龍蛇起陸地”的奇葩,是離陽、北莽兩大王朝千萬讀書人裡的頭一號異類。徐鳳年隨著境界攀升,對天地感知清晰度暴漲,回頭再去想江南道上的相逢,越能感受到曹官子當時的深藏不露。
沒瞭魚龍幫需要顧及,單刀匹馬的徐鳳年白天頭頂烈日,晚上披星戴月,半旬就到瞭龍腰州腹地,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進入飛狐城。
他的坐騎是一匹腳力平平的劣馬,早已累得夠嗆,這些日子風塵仆仆,塵土撲面,他儼然已經成瞭一名不修邊幅的邋遢漢子,其實不用那張生根面具,都已經沒有人認得出這位佩刀遊俠是玉樹臨風的世子殿下。
大漠黃沙驕陽,道路上熱氣升騰,徐鳳年放緩瞭馬速,真是有些追憶那江南煙雨小橋流水,便是鄉野村莊的女子小娘,也透著股天生的水潤。在江南渴瞭就去溪裡彎腰飲水,在這滿眼荒涼的荒原上,撒泡尿放個水都得心疼憐惜,好似丟瞭幾兩銀子。
孤苦伶仃的徐鳳年從身後馬背上摘起水囊,喝去最後自行滾燙起來的一口水,咧嘴笑瞭笑。百裡無人煙也有好處,興之所至,養劍禦劍也好,劍氣滾龍壁也罷,都可以肆無忌憚。這片廣袤土地上蠍子毒蟲無數,一經發現,都可以試著以生澀飛劍去斬殺,十次有八次都要角度偏差導致落空,偶然有一次擊中,也多半因為氣機的不暢,力道孱弱而無功而返,但也有極少情況下誤打誤撞,能讓咱們的世子殿下如瘋子一般仰天大笑。也對,不是十足的瘋子,誰會帶十二柄飛劍到北莽來?
置身寂寥天地間,無法與人言的無聊世子殿下,無牽無掛,無所依托,故而真正做到瞭心無旁騖,一邊錘煉趨於圓滿的大黃庭,一邊翻閱刀譜揀選晦澀運行圖去氣遊關隘,修為無形中突飛猛進。
那一層窗紙已越發纖薄,徐鳳年也不著急。
饑餓消瘦的坐騎已經偷懶,耷拉著腦袋,馬蹄沉重凝滯,不肯前行,打響著有氣無力的馬鼻。徐鳳年輕輕夾瞭夾馬腹,俯身摸著滿是細碎黃沙的幹枯鬃毛,輕笑道:“這一路上幾隻水囊的水可是大半都到你嘴裡去瞭,別跟我撒嬌,再走幾裡路吧,我都已經瞧見炊煙瞭,指不定就是一間客棧,好兄弟,到時候肯定虧待不瞭你。”
雖說的確已經可以看到人煙,但望山跑死馬,徐鳳年知道這匹相依為命的劣馬已經是強弩之末,就翻身下馬,松開馬韁,讓它跟在身後。沒瞭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負擔,這匹皮包骨頭的懶傢夥終於緩過氣來,立即踩起輕快的步子,不忘用馬脖子蹭瞭蹭這位主子。徐鳳年瞧著這傢夥的撒歡,哭笑不得,腳力差歸差,倒也不笨。
一人一馬慢悠悠走向炊煙升起處,徐鳳年張目望去,吃瞭一驚,這座客棧竟是規模不小,四合院的骨架,主樓有三層,客滿的話能塞下百來號羈旅人士。除瞭五六輛馬車,客棧外頭築有一座簡陋馬廄,停滿瞭三十幾匹馬,大多毛色發亮,高大健壯,好幾匹駿馬的嘶鳴裡都能聽出倨傲,足以讓世子殿下自慚形穢。客棧外頭有名黝黑店小二蹲在枯樹墩上打瞌睡,腳邊有一眼散發著清冽水汽的泉井,在能讓旅人嗓子發燒的大漠裡,有這樣一口井,比起晚上有俏娘子滾被窩還來得讓人眼饞艷羨。
徐鳳年見店小二睡得正香甜,嘴角流著口水,笑得意味十足,男人都懂,也不知是在惦念著哪位曾經途經客棧的貌美女子,在鳥不拉屎的漫天黃沙中,大抵逃不過皮膚白胸脯墜屁股翹這個路數。徐鳳年也不吵醒他,輕輕走過去,搖起滾燙的木制機關,拉起一隻水桶,拿勺喝瞭一口,正要給難兄難弟的瘦馬洗涮馬鼻,皮膚如黑炭肌肉結實的店小二猛地驚覺,看到這傢夥偷水,跳下樹墩子,二話不說就一腿踹來。徐鳳年不驚不怒,臉色平靜,腹部一縮,吸黏住這能讓尋常漢子躺上半年的兇狠一腳,見這年輕店小二面容驕橫,抽不回去,正要旋身再打賞一腳,徐鳳年連忙微笑道:“並非有心白喝這水的,小哥照行情來算錢便是,我要住店,能不能幫忙安排一下?”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動彈不得的店小二輸架不輸人,猶自氣勢洶洶,怒視罵道:“老子要不是醒過來,這水可不就是白喝瞭去?住個鳥的店,瞧你這跟畜生似的窮酸樣,兜裡有銀子才叫怪事!再不滾,老子可就要使出絕學瞭,到時候生死不負!”
徐鳳年一臉無奈,正要後撤幾步息事寧人,沒料到客棧門口出現一位雙手叉在水桶腰上的中年女子,兩頰塗抹瞭濃重的胭脂,凝結成塊,顯然不懂什麼妝容技巧,十分醒目,她獅子吼一般喝道:“秦武卒,就你那三腳貓功夫還絕學,斷瞭客棧財路,老娘讓你絕子絕孫!”
有一個頗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夥噤若寒蟬,擠出一張笑臉,瞥向徐鳳年的眼神還是稱不上友善,抽回腳,冷哼道:“算你小子運氣好。”
“秦武卒,給這位公子的寶駒仔細刷洗,喂上等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臉上妝容與她“小蠻腰”一般霸氣的女子面對徐鳳年,笑臉就要熱情真誠許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請進,咱們鴨頭綠客棧能吃能喝能住,價錢公道,童叟無欺,在龍腰州這一片是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公子隻要住過一次,就知道咱們的厚道。”
徐鳳年拍瞭拍總算苦盡甘來的瘦馬,獨自走入相當寬敞的院落,隻不過才進門,就察覺到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眼光,都跟徐鳳年殺瞭他們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來,店小二就顯得極為含情脈脈瞭。水桶腰的女子笑著輕聲解釋道:“公子別上心,這些野漢子都十天半月沒嘗過女人的滋味瞭,見誰都這種吃人的眼神,咱們鴨頭綠客棧總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價高者得春宵,這幫窮鬼,就怕有錢囊比他們更鼓的英雄好漢。”
徐鳳年啞然失笑,敢情是進瞭窯子?
有那位腰身粗壯的“女壯士”護駕,徐鳳年付過定金以後,總算有驚無險地到瞭二樓。一看便給人異常穩重感覺的客棧女老板親自端瞭盆井水,放在架子上後含笑離去。徐鳳年洗瞭把臉,面皮既然敢自稱生根,尋常梳洗並不妨礙,一盆井水已經渾濁不堪。倍感神清氣爽的徐鳳年推開窗戶,轉頭看瞭眼桌上的酒碗茶具,竟然是價格不菲的江南工藝,黃紫綠素三彩,色態極妍,難怪客棧敢開口要五十兩的定金。這間鴨頭綠客棧生意爆棚,應該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看女老板登樓期間與江湖豪客們不見外地插科打諢,顯然有許多回頭客,這讓徐鳳年如釋重負。他不反感打打殺殺,但如果素未謀面,僅是為瞭銀子你死我活,也著實無趣,好不容易遊蕩江湖,誰想在江湖裡淹死。
院子裡擺瞭六張飯桌,坐瞭二十幾人,大多袒胸露乳,胸毛橫生,喝酒吃肉時比女子胸脯還要壯觀的胸肌一抖一顫,虧得個個好漢還能保持驚人食欲。粗制劣造的刀劍斧戟就隨意擱置在桌面上,少有好貨。北莽銅鐵奇缺,北涼管制森嚴,帶把鋤頭過境都要一絲不茍地登記在冊。離陽王朝的遊俠豪徒出門歷練,兵器大多稱手而上品,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這邊差上許多,畢竟北莽的馬場牧地要優質太多,養成熟馬成軍制作戰不易,八州官府也一樣盯得緊,但傢底殷實的豪橫之士花大價錢弄上一兩匹裝點門面,並非難事。
徐鳳年對院子裡罵罵咧咧滿嘴葷話的莽夫並不上心,倒是客棧一樓大堂幾桌子相對沉默寡言的食客,都不簡單,其中角落相鄰的兩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輩,身上大多有一股徐鳳年不陌生的軍卒悍勇氣焰,眾星拱月般擁著一位白發老者,那人眉心有一顆紮眼的紅痣,氣質沉穩。
一名瀟灑不羈的白衣劍客,獨占一桌,悠閑酌酒,白鞘纏銀絲,劍穗金黃,十分提神醒目。江湖前輩們苦口婆心嘮叨要不露黃白,這位劍俠反其道而行之,肯定有所憑仗。
另外一桌坐著一對身著綢緞明顯貴氣的少婦幼女,在魚龍混雜的鴨頭綠客棧就尤其顯得出淤泥而不染。稚童唇紅齒白,眉目與她娘親有七八分神似。
徐鳳年上樓時,眼角餘光瞥見孩子天真無邪地站在長凳上,與娘親要吃這吃那,瓜子臉少婦心事重重,面容慘淡,強顏歡笑地應付著孩子的撒嬌。
徐鳳年沒打算出去找吃食,呼出一口濁氣,伸手捂住雙耳,手指置於腦後,食指疊擊中指,滑下輕彈後腦勺二十四,遍敲風府、鳳池、啞門幾大竅,是大黃庭中的雙鳴天鼓沉天水,體內則劍氣翻湧滾龍壁,堪稱水深火熱,十分“痛快”酣暢。
一炷香時間後,聽到隔壁傳來開閉房門的動靜,按照步伐輕重推測,是那對母女無疑。徐鳳年不再吐納,脫去外衫,盤膝坐在床上翻閱刀譜。第六頁是霸氣無匹的劍氣開蜀式。當下第七頁則是細水流長的遊魚式,根據隻言片語的粗略註釋,大概是王仙芝年輕時候過溪抓魚而悟,結合瞭一位在武帝城折劍而返的劍道高人精髓劍勢,如魚得水嬉戲,又如青山山勢綿延不絕,一鼓作氣不衰不竭。可惜這一式綿裡藏針,陰柔歹毒,徐鳳年一時間抓不到脈絡,嘆息一聲,後仰躺去,閉目凝神。大黃庭是道門無上心法,徐鳳年這兩年被逼著清心寡欲,美其名曰“封金匱”,著實讓人癲狂,說出去要被李翰林笑話死。
徐鳳年屈指輕彈春雷刀鞘,耳中傳來隔壁叮咚叮咚的輕靈敲擊聲,還有孩童獨有的稚嫩嗓音,唱著一首北莽小歌謠,幽幽入耳,別有風韻: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誰傢女兒低頭笑……
徐鳳年聽著舒服,嘴角含笑,豎起耳朵聆聽歌謠。但好景不長,一陣劇烈馬蹄聲傳來,連客棧都晃動起來。叮咚聲靜止,歌謠也就停下。徐鳳年坐起身,走到窗口,看到塵土飛揚中,近百披甲騎兵蜂擁而至,為首的一名白袍公子哥騎著一匹經由野馬之王馴服而來的烏騅駿馬,直接撞碎瞭客棧院門,除瞭五六騎跟隨沖入院子,其餘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輕騎都停在客棧以外。客棧內外頓時塵煙四起。騎兵戰馬渾然一體,這種默契的靜止肅穆,遠比叫罵挑釁更能給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徐鳳年瞥瞭眼坐在烏騅上的將種王孫,手提一桿鐵矛,玉扣帶鮮卑頭,隻不過相比貂覆額女子要差瞭一爵。
徐鳳年直接掩上窗戶,來一個眼不見為凈,既然沒有童謠可聽,又不想與那摸魚而來的刀譜較勁,他便自袖中飛出一柄飛劍桃花,懸浮空中,靜心屏氣搖青蓮,駕馭這柄袖珍短劍在屋內飛行。飛劍時快時慢,好似頑童放風箏,不亦樂乎。
若是在動輒便有武林梟雄被傳首江湖的離陽王朝,尋常武人早已被騎兵給踏碎膽魄,不承想在這北莽龍腰州,院子裡那幾桌漢子明知道有百人精銳輕騎在外頭,見著這位氣焰煊赫的官傢世子後,非但沒有避其鋒芒,在一名壯漢握刀起身後,立馬就像是要揭竿而起結夥造反。一時間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提斧的提斧,一個照面,都還沒客套寒暄兩句,二十多人就沖殺瞭過去,六七騎臨危不亂,除瞭兩騎護著那名鮮衣怒馬的富貴主子,其餘戰馬後撤,騎士一同彎弓射箭,第一撥飛羽精準無誤地釘入幾人腦門,箭尾猶自輕微顫動,那些漢子被激起瞭血性,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越發悍不畏死。
兩騎拉起韁繩,戰馬猛然高高抬蹄,沉重踩踏而下,將兩名貼身靠近的漢子踩爛胸膛。但一名騎士隨即被抓住間隙欺身而進的江湖人給一刀捅進腋下,再由脫手的一板斧砍去腦袋。飛斧繼續掠向烏騅馬上的世傢子,被一臉鄙夷的後者拿雙指輕松撥開。另外一騎的處境要更加慘烈,戰馬被削斷前腿,所幸身披鎧甲,抵擋去幾把刀劍加身才未變成一隻刺蝟,但仍是難逃一死,戰馬墜地時,腦袋亦是被一劍削去。這場血戰,在外人眼中自然是出現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血腥的場景還在後頭。
院子裡不動如山高坐烏騅馬背上的世傢子鐵矛點點如暴雨,每一次抽拔都會帶出一抹刺透敵人身體的血泉,一些氣急敗壞的飛斧,則被他拿手用巧勁卸去力道。身後騎兵第二撥勁射收割掉五六條人命後,面無表情抽出北莽刀,策馬前沖與那些江湖草莽絞殺在一起。緊接著客棧二三樓躥出幾十人,而黃泥砌成的院墻上出現幾十條鉤爪,被戰馬掉頭飛奔一扯,三面圍墻瞬間轟然倒塌,再談不上什麼四合院。烏騅馬且戰且退,那名絕非繡花枕頭的公子哥似乎過足瞭殺人的癮頭,一臉閑散愜意地與坐騎退出院子。幾名殺紅瞭眼的江湖豪客顧不得身上插瞭羽箭,吼著就奔出院子,才掠出院門,就被箭雨射得死絕。一名漢子機靈地滾地前行,抬手要砍殘那匹烏騅鐵蹄,結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後脖頸,狠狠向下一戳,將其按死在泥地上。這名白白長瞭一張清雅臉孔的官傢子弟獰笑著一擰鐵矛,將屍體翻瞭個身,鐵矛仍是不放過屍體,將漢子的面門絞爛,心狠手更辣。
徐鳳年聽到腳步聲,收起飛劍桃花,起身後聽到敲門聲,是店老板。這名“女壯士”端著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盤子進屋子,還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她歉意笑道:“叨擾公子瞭,委實是別的房間都有想殺人的客人霸占,大多又都是有過銀子來往的老熟人,我這當老板娘的沒臉皮去找個地方看戲,這不就覥著臉找公子你來瞭,這隻羊腿就當送給公子的,讓我在窗口站上一站,如何?”
徐鳳年點頭後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領瞭,你站在這兒,是給我貼瞭一張置身風波以外的護身符才對,這烤羊腿不能白吃,該多少銀子就給多少銀子,這樣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女壯士”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似乎沒料到會被這面生房客看破自己臨時起意的善舉,她放下餐盤後撿起吃食就走到窗口,一邊嗑瓜子一邊雲淡風輕地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鴨頭綠客棧已經做生意二十多年,來來往往無數人,總會有一些打殺磕碰,但鴨頭綠從來都不管,來者是客,隻要給足銀子,住下來就是,該吃吃該喝喝該嫖嫖,至於被仇傢找上,或者在客棧裡私鬥,能否活著離開,各憑天命,鴨頭綠常年都有棺材,到時候進去一躺,大可以等著親人來收屍,實在沒個親戚,鴨頭綠就幫著給葬瞭,不怕做孤魂野鬼,這也是咱們這裡生意興隆的緣由。像今天這種兵匪廝殺,也不是頭一遭,前些年還有鬧得更兇的。客棧本不是這個四合院的模樣,那次毀壞得那叫一個徹底,我傢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書生意氣,就給搗鼓成如今的樣式嘍。公子別擔心,咱們北莽的恩恩怨怨,都講究一個禍不及旁觀,這叫窮講究也叫橫講究,是道上的老規矩瞭,隻有那些個魔頭才敢不在乎。”
徐鳳年撕下一塊油而不膩的羊肉,放入嘴中細嚼慢咽,好奇地問道:“都鬧成這樣瞭,一百騎兵對上五六十江湖中人,還講究?”
老板娘嗑瓜子的速度奇快,她斜靠著窗欄,轉頭笑道:“講究啊,怎麼不講究,不講究不就成瞭魔頭,在北莽誰都想做魔頭,可不是誰都能做魔頭的。就說我傢那個男人,成天瞎嚷著啥時候我敢紅杏出墻瞭,他就去當魔頭。”
徐鳳年無言以對,甚至不敢去瞥一眼這位老板娘的“小蠻腰”,生怕被當作不講究。
老板娘好像是個藏不住話的,竹筒倒豆子般說道:“烏騅馬上坐著的是慕容江神,離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有點距離,但在龍腰州也算一等的公子哥瞭。他那個在姑塞州的表哥——慕容章臺血統要更好一些。我們這些升鬥小民,隻知道留下城的城牧陶潛稚無緣無故就死在清明節那天,這不傢裡妻女就匆匆忙忙趕過來瞭,都說是慕容章臺垂涎陶將軍的小娘子,才下的死手。
這上頭人物的刀光劍影,咱們是看不透的,也就看個熱鬧。客棧裡的大老爺們兒們大多跟陶潛稚八竿子打不著,不過覺著那位每天殺北涼人的沖攝將軍是條血性漢子,聽說慕容章臺要搶人,跟孤兒寡母的過不去,不知怎麼就熱血上頭聚在一起,說要給這小子長長見識。當然,肯定也有一些是陶潛稚老部下花錢雇來的。慕容章臺這幫權貴子弟,再不是個東西,好歹也有幾十把北莽刀幾十匹戰馬不是,這不今天就帶瞭一百騎兵過來,不過鹿死誰手,現在還不好說。相信公子也想到隔壁那娘兒倆的身份瞭,她們身邊也有一批陶潛稚昔日的忠心部將,尤其是那眉心長紅痣的老傢夥,對上耍鐵矛的慕容江神隻強不弱。”
徐鳳年來到窗口,看到外頭的血流成河,心中唏噓,這就是北莽的江湖?況且聽老板娘的語氣,對那身先士卒的慕容江神頗不以為然,可若是在離陽王朝,這種文可床榻壓嬌娘武可乘馬談笑殺敵的公子哥,已經是殊為不易,在許多人眼中早就視作前途似錦的一方梟雄,在北莽反而成瞭司空見慣的世傢子弟?徐鳳年皺瞭皺眉頭。再者,在離陽王朝,江湖仇殺也能如此激烈悲壯,可要說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純粹為瞭一個口碑不錯將軍的遺孀就去拋頭顱灑熱血,簡直是匪夷所思。
樓外慕容江神大笑道:“誰能在本公子矛下支撐十個來回,要當官要黃金要娘們兒,隨你們開口!”
罵聲四起。
“小兔崽子,你娘昨晚在老子胯下說‘太大瞭’。來,喊一聲爹!”
才說完,這人就給羽箭射死瞭。
“慕容瓜娃子,撅起屁股來,老子好些天沒碰過娘們兒瞭,看你細皮嫩肉的……”
這漢子沒說完,就被神情自若的慕容江神擲出鐵矛,穿顱而過。
一百騎陣亡瞭大半,江湖人除瞭中途見勢不妙溜走的,以及退回客棧樓內的,都已死傷殆盡。慕容江神驅馬前行,彎腰拔出鐵矛,一個一個紮死沒斷氣的,然後揮手示意剩餘二十騎兵去斬草除根,隻帶著十餘騎再度進入院落,笑道:“老賊隋嵩,與你那些親衛一起出來受死!”
徐鳳年喃喃道:“是不太一樣。”
老板娘扭瞭扭可以懸掛萬千風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殼,不動聲色地說道:“隋嵩曾經是江湖上討口飯吃的,獨來獨往,名頭不小,後來在姑塞州犯瞭事,被慕容江神這批公子哥攆殺,恰巧被陶潛稚救下,野狗就成瞭傢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當年差不差。”
這位大嬸是個閑不住的話癆,雙指捏著一顆瓜子抵在唇邊,低頭見到隋嵩帶著親衛擋在門口,她頓瞭頓,含混不清道:“這老頭腦袋被門板夾瞭還是被驢踢瞭,就這麼帶人沖出去扛正面,不知道樓裡還有個來歷不明的白衣劍客嗎,萬一跟慕容江神裡應外合,那對孤兒寡母不就遭瞭毒手?”
徐鳳年沒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說自話。北莽八州、四府、兩京,徐鳳年要在外圍八州依次繞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備森嚴的京畿重地,大體是由龍腰州入姑塞州出,其間能順手割走幾顆頭顱是幾顆,類似陶潛稚的北莽武將還有五六名,地位暫時仍是不彰顯,但無一例外將會是北莽未來二十年裡的軍方棟梁。如慕容章臺、慕容江神這些皇室王孫,他原本不打算留心,但在這小小鴨頭綠的確是吃驚不小。北莽因為女帝篡位,便出現兩個國姓,耶律與慕容,前者風光不再寄人籬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發抖,後者一朝得勢,大多驕橫跋扈,口碑奇差。徐鳳年一開始以離陽王朝公侯世傢去揣度他們,顯然大錯特錯瞭,一個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氣魄,北莽尚武善戰,真是到瞭骨子裡,都能夠徹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氣。
徐鳳年微皺眉頭,怔怔無語,房門被悄悄推開,進來一名渾身是血的莽夫,提瞭柄青銅板斧。漢子見著瞭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見著瞭親娘一般,掩上門後一抹臉,滿臉血污,漢子坐下後,撕瞭一塊羊肉塞進嘴裡,心有餘悸地嘀咕道:“樊妹子,外邊給慕容傢的小白臉堵死瞭,馬廄裡的馬也都給殺死,讓哥哥我躲過風頭,以後再不賒賬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鐵矛揮舞得跟繡花針似的,氣力大得嚇人。呂良這生兒子沒屁眼兒的,還騙老子說慕容江神這幫公子哥都是殺雞都怕見血的廢物。唉,得瞭,呂良死都死瞭,老子就不罵他瞭。”
老板娘轉頭白瞭一眼這漢子,沒好氣地問道:“我傢男人呢?醉死在那張桌子上瞭?”
漢子撓頭嘿嘿笑道:“跑得急,沒註意謝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調教出來的姑娘們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對謝老哥百依百順,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們的眼神,一個天一個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連老娘這棵傢花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拈花惹草。”
死裡逃生的漢子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性子,順桿子就上地說道:“謝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沒有一百斤都懸乎。樊妹子,有沒有興趣跟我大戰一百回合?”
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傢男人對兩百斤以下的娘們兒沒想法,老娘對一百斤以上的漢子沒想法,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瞎摻和什麼。就你這衰樣,都不夠老娘受用的。”
饒是漢子厚臉皮也當即敗下陣來,悶聲撕咬著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門口,好不容易找著正主,一臉憤懣道:“老板娘,我給咱們客棧上上下下洗衣做飯喂馬打雜做廚子,還要做那丟人的龜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給一貫錢!老板說好今年要給我漲工錢的,結果到現在,你們這麼黑心摳門,我這輩子牛年馬月才能把櫻桃贖回去做媳婦!小心我不幹瞭啊!沒瞭我,鴨頭綠一準兒關門大吉。還有,那佩刀的窮小子,為瞭你那匹劣馬,我差點連命都丟瞭,回頭從你定金裡扣十兩銀子,歸我。老板娘,你要攔著,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丟瞭一把瓜子笑罵道:“出息!”
徐鳳年點頭道:“沒問題,十兩就十兩。”
店小二苦著臉問道:“老板娘,下頭都殺得天昏地暗瞭,你就不讓老板管一管?拆瞭客棧,還不是要我做苦工。對瞭,那個瞧著就像高手的白衣俠士也上樓瞭,多半是沖著那娘兒倆去的,我覺著她們挺可憐的。”
老板娘陰陽怪氣地呦瞭一聲,瞇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當年那個偷藏姑娘兜肚、摳破窗紙看姑娘洗澡的小傢夥,都有俠義心腸瞭。瞭不得,你覺著可憐,就去給那劍客一板凳,老娘要攔著你,就是你親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臉龐漲得發紫,從屋子裡拎瞭一條板凳就沖出去。沒多時,傳來砰一聲,對付烤羊腿的漢子鬼頭鬼腦溜出去,一臉匪夷所思地走回來,嘴角抽搐道:“他娘的,這小子還真一板凳撂翻那劍客瞭,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動,這小子撿起那柄劍就跑瞭。”
老板娘也不驚奇,撇嘴道:“這兔崽子就會一招鮮。我傢男人當年被糾纏得煩死,就教瞭他一手,對付你們這類中看不中用的軟蛋還不是手到擒來。”
漢子豎起大拇指,溜須拍馬道:“鴨頭綠果然是臥虎藏龍。”
說話間,店小二秦武卒被一個瘦高個病態男子拎著耳朵拽進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著雪白鞘纏銀絲的名貴寶劍,倔強道:“不還,打死我都不還!
那劍客本事不濟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絕學就撂倒,活該丟瞭兵器。”
中年男子個子很高,卻重不過百斤,顯得比嬌柔女子還要弱不禁風,神情木訥,眼神渾濁,約莫是還未醒酒,隻是望向媳婦。後者瞪瞭一眼秦武卒,惡狠狠道:“有你這麼在自傢地盤上搶東西的嗎?真要是眼饞,你他娘的不知道離鴨頭綠遠一些再下手啊?以後誰還敢來客棧住宿,你要是不把劍還回去,老娘就讓櫻桃半年不跟你說一句話,看不憋死你這隻小白眼狼。老娘數三聲,再不從老娘眼前消失,後果自負!……”
膚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猶豫地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劍狠狠丟瞭出去,準確砸中才悠悠醒轉過來的白衣公子額頭,可憐的公子又給淒涼地活活砸暈過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著眼神幽怨賭氣站在門口的少年,罵道:“嘖嘖,還是個情種。”
一看就是那種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絲笑意。男子朝徐鳳年點瞭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老板娘見樓下已經塵埃落定,該死的都死瞭,隋嵩對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風,但十騎中竟然隱藏瞭一名高手,殺人如拾草芥,幾個來回沖殺,就將隋嵩以外的陶潛稚舊部武卒給殘害殆盡,無一例外皆是死無全屍,大多被活生生撕裂瞭手臂。隋嵩被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雙目赤紅,被幾騎相隔幾丈圍住,彎弓卻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作困獸鬥。慕容江神收矛時露出一個破綻,老人正想要擒賊擒王,驟然間七竅流血,竟是被那名軍中高手從後邊給雙手抱住,兩者擺出一個盤根交錯的古怪姿勢,傳出一陣骨骼碎裂的咔嚓聲,令人毛骨悚然。內力不俗的隋嵩整個胸腔都被勒得破開稀爛,臨死前還被背後軍旅高手用腦袋撞在後腦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氣如遊絲的隋嵩眼珠子都給撞出眼眶,場景駭人。
這名殺神一般的北莽軍高手轉頭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樓屋內去大殺一通。
慕容江神乘馬提矛,眼神示意這名禦帳近侍局出身的閘狨卒不要輕舉妄動。北莽王庭宮府皇帳,各有一股位於王朝武力頂端的冷血侍衛,剔隱司、傳鈴郎、閘狨卒,都是北莽軍中萬裡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過共計四百人。慕容江神隻是最邊緣的皇室成員,遠沒有資格擁有三者中任何一種侍衛擔任扈從,這名一等閘狨卒是從表哥慕容章臺那裡借來的。閘狨卒近二十年尤為戰功顯赫,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便是閘狨卒出身。
慕容江神絲毫不介意二樓一屋子人居高臨下,抬頭笑瞇瞇道:“今日叨擾鴨頭綠客棧,慕容江神惶恐不安,客棧損失,我自當以十賠一。敢問謝掌櫃在何方,我與表哥慕容章臺慕名已久。”
老板娘轉頭望著自傢男人,問道:“老鬼,你不過是跟大魔頭洛陽打瞭一架,還輸得這麼慘,怎的名聲如此大瞭?連慕容哥倆都想招攬你?敢情這次隋嵩這些人都是因為你冤死的?”
那前不久還調戲老板娘的漢子目瞪口呆,嘴角掛著一絲羊肉,癡癡望著那根瘦高病秧子,“魔道第一人洛陽,所向披靡,除瞭最後被拓跋菩薩攔在皇城門外,與洛陽交手的高手不計其數,活下來的屈指可數,隻聽說有個姓謝的就在其中,一躍成為排在第十的魔頭,就在老龍王屁股後頭。老板娘,謝掌櫃,你們這對夫妻檔千萬別嚇唬我啊!我老方膽子再肥,也經不起這麼折騰的。”
老板娘不理睬失心瘋的粗糙漢子,望向自傢男人,一臉為難,問道:“喂,老鬼,咱們給慕容江神架到火堆上烤瞭,你說咋辦?”
不善言辭的男人平靜道:“你說,我做。”
老板娘唉聲嘆氣,望向始終袖手旁觀的徐鳳年。
心知不妙的徐鳳年苦笑道:“老板娘,你看我做什麼,我還能出去跟慕容江神叫板不成?就算我有心也無力啊,我就是住店來著,銀錢一分沒少給瞭,總不能逼著我去做行俠仗義的好人吧?”
老板娘點頭道:“倒也是。”
來往鴨頭綠的客人隻知道謝掌櫃是愛醉酒的謝靈,是傢有雌老虎的病癆,卻不知道是那個能與魔道巨擘洛陽一戰而重傷不死的謝靈。這個男人盯著徐鳳年,語氣古井無波,緩緩說道:“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公子修為驚人,形衰守玉關,分明是道門可以返老還童的大本事,若非是國師麒麟真人的高徒,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年紀輕輕,便有這等神通。可鴨頭綠客棧素來不破壞規矩,要是公子不願意出手,謝靈也隻好為瞭媳婦定下的規矩,逼迫公子出手瞭。公子也不用太過為難,隻要保證那對母女死在客棧以外就行。到時候那些官兵敢進客棧聒噪,再由我出手打殺幹凈。”
老板娘一臉沒啥誠意的愧疚,笑道:“公子莫怪,我傢男人不太講道理。當年若非被他霸王硬上弓,老娘才不樂意跟他過這貧苦日子。躺在走廊裡的白衣劍客,多半就是慕容章臺瞭,公子你扛出去要挾,便能拖上一段時間。”
徐鳳年看到黝黑少年神出鬼沒,一巴掌拍在失魂落魄的漢子腦袋上,當場將其轟殺,罵道:“早看這姓方的不順眼瞭,吃東西從不給錢,賒賬賒賬,去閻王爺那邊賒去!”
老板娘笑道:“少扯犢子,還不是記恨他與你的櫻桃姐上過床。”
進瞭賊窩的徐鳳年苦澀道:“老板娘,掌櫃的,你們紅臉白臉唱雙簧還不夠,還要拉上小哥兒唱黑臉來震懾我嗎?這般開門做生意,實在是太講究瞭。”
老板娘笑得花枝亂顫,“老娘再年輕個二十歲,一定倒追公子。”
店小二瞪目道:“佩刀的窮光蛋,甭廢話,否則我一板凳砸死你,到時候你連命帶刀都沒有瞭。”
徐鳳年問道:“讓我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公子本事高,做事卻不爽利呀。”老板娘笑道,“好啦好啦,到底是咱們客棧理虧在先,老鬼,你去門外幫這位公子先擋上一擋。秦武卒,別在這裡狐假虎威瞎顯擺,你就是狗肉上不瞭席。老娘我呢,去隔壁跟細皮嫩肉的小婦人說些水靈娘們兒間的私房話。公子,與我一起去吧?”
徐鳳年跟著老板娘來到隔壁房間,娘兒倆抱在一起蹲在墻腳,小婦人梨花帶雨,心如死灰,稚童女孩不明就裡,隻是跟著娘親一起哽咽哭泣。
老板娘嘖嘖道:“還真是一位風韻猶存的小娘子,公子,可不就是你們男人所謂的‘我見猶憐’嘛。為瞭這麼個漂亮小婦人與慕容江神這夥人幹上一架,值瞭。要美人不要江山,才是英雄好漢哪。管美人是誰的媳婦,是不是這個道理?”
徐鳳年默不作聲。
老板娘望著嚇慘瞭的小婦人,伸手指瞭指身邊徐鳳年,笑道:“別怕,這位公子是救你們來瞭,不過報酬就是要你給出身子。不給也行,反正沖攝將軍陶潛稚的寶貝兒子這趟沒來,你讓我殺瞭這礙事的小閨女,你的貞潔也就保住瞭。你總不希望陶傢最後的香火,死瞭爹又死瞭娘吧,那得是多淒慘?”
小婦人瞠目結舌。
稚童再懵懂,也知道境遇兇險,隻是撕心裂肺地哭喊,一聲聲“娘親”,悲慟異常。
老板娘何等閱歷,看到小婦人眼中閃過一抹猶豫,叉腰大笑,笑過以後陰沉道:“虎毒不食子,閨女可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哪,虧你下得瞭手。
老娘我這輩子沒法子生育,可是對你們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子,嫉妒得抓狂,每次見著拖傢帶口的娘們兒,都恨不得剁碎喂狗。”
被看穿心底醃臢醜陋的小婦人眼神瞬間變得果決,再沒有絲毫軟弱。女子天生戲子,她站起身,一把推開女兒,對著徐鳳年說道:“求公子救我,小女子願意自薦枕席。”
好一個北莽從來憑子貴,生女賤如狗。
徐鳳年去攙扶起小女孩,不去看不愧是將軍遺孀的小婦人,隻是望向老板娘,平靜問道:“你傢男人身受重創,就算曾經到過指玄境,如今沒瞭金剛境體魄支撐,也就是花架子瞭,怎的,真當自己無敵瞭?”
老板娘愣瞭一愣,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公子啊公子,就算如你所說,我傢男人跌到一品境底部,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無敵確實是真的,可公子真當自己是過江龍瞭?老娘可是好心好意給你送暖被窩的女子,別好心當驢肝肺。年輕人,你若是有金剛境,老娘以後乖乖地洗幹凈給你暖被窩,行不行?可你有嗎?不到金剛境,在老娘的男人眼裡,也就是螻蟻一般。不過隨口誇瞭你幾句,公子就輕飄飄找不到南北啦?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再跟老娘打腫臉充胖子,給臉不要臉,老娘削死你!”
老板娘聽到年輕刀客的豪言壯語後,水桶一般的腰肢扭動,越發像一株長在牛糞上的肥牡丹。擦瞭擦笑出來的淚水,她抬起頭,伸出能有小婦人兩根手指粗的肥膩手指,輕揉著眼角道:“公子莫不是在跟老娘說笑話?呦呦,不能再笑瞭,魚尾紋都笑出來瞭,公子你可真壞。”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瞥瞭一眼面有愧色的小婦人,摸瞭摸躲在身後一臉驚懼的稚童的腦袋,問道:“老板娘,是你男人早就想好瞭要把我當替罪羊,雙手奉送給慕容兄弟?”
老板娘心腸厚黑,也懶得掩飾,點頭笑道:“老娘的男人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否則當年能在百花叢裡找到我?知道公子你身手不高不低,死瞭你,又送出瞭這隻狐媚惹禍精,恰好息事寧人。至於娘兒倆到時候命運如何,咱們客棧管不著,要怪就怪小娘們兒找瞭個時運不濟的男人。再就是公子運道不行,擱在以往入住鴨頭綠客棧,隻要帶足銀子,酒肉管飽,姑娘管夠。”
徐鳳年微笑問道:“以掌櫃的身手,到哪裡都是座上賓,怎麼不幹脆與有備而來的慕容兄弟兩情相悅?還是說嫌慕容氏這隻碗太小,填不滿胃口?”
老板娘繼續揉著眼角,細細撫平魚尾紋,沒好氣道:“慕容氏倒是天底下頂天大的一口大鍋,可惜慕容章臺、慕容江神的確隻是一隻小破碗,打發乞丐可以,打發我男人,差遠瞭。要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親自登門拜訪,這就妥瞭。”
徐鳳年點頭道:“明白瞭,老板娘夫婦二人是在待價而沽,不愧是精明生意人。”
老板娘故作訝異道:“這位公子,你信誓旦旦要殺光所有人,怎麼才說出嘴,就沒動靜瞭?做男人銀樣鑞槍頭,這樣可不行,屋裡頭雖說就三個大小娘們兒,卻都要瞧不起你。秦武卒跟老娘的男人學瞭一招,就敲暈瞭慕容章臺,老娘這些年也沒閑著,要不與公子比畫比畫,若是公子贏瞭,再出門去跟慕容江神狗急跳墻?放心,鴨頭綠這次死人多,棺材再不夠用,也一定給公子留一口上等的柳州柏木棺材。不過呢,公子的心肝,可能得借來一用,我傢那男人這幾年守株待兔,還真就沒碰到公子這樣的誘人佳肴。說實話,你即便真是那麒麟真人這等老神仙的高徒,老娘也得幫他剮出來,大不瞭不要客棧瞭。”
將心底秘密和盤托出後,說到開心處,老板娘笑容陰森,正想靜待這位初生牛犢的年輕小夥露出驚駭慌張,不承想她自己率先瞪大眼珠子,顫聲道:“飛劍?!”
高瘦如竹竿的謝掌櫃扛著昏厥過去的慕容章臺走下樓梯,慕容江神以示誠意,隻帶瞭那名皇帳閘狨卒走入客棧,見到這名魔道第十人後,甚至丟掉煊赫身份,深深作揖。謝靈將慕容章臺放在一張酒桌上,沒有半點受寵若驚。
與魔道第一人洛陽戰過以後,謝靈雖然遭受重創,卻在北莽江湖聲名鵲起,都視其雖敗猶榮。不過謝靈有苦自知,好不容易隱姓埋名二十幾年,苦練機緣巧合得來的一部秘籍,本以為就算不能與奔襲帝城勢如破竹的洛陽勢均力敵,也不至於慘敗,可真正對上瞭那位不留活口的武道巨擘,謝靈才知道大錯特錯,一敗塗地,之所以僥幸不死,也僅是那名魔頭手下留情。心高氣傲的謝靈本想靠著一戰成名天下知,進入北莽軍方大展拳腳,走一條被拓跋菩薩證明過正確無誤的青雲大道,如今心灰意冷,修為大損,也就不去貪圖那些功名利祿,終年借酒澆愁。都說北莽江湖超一流高手都成瞭絕代魔頭,一流的去瞭軍方建功立業,二流的在宗門豪閥裡頭養尊處優作威作福,三流的和不入流的才在江湖這座爛泥塘裡摸爬滾打,叫人笑話。
謝靈實力折損得厲害,但心氣還在,既然自知所謂的魔道巨擘不過是徒有其表,也就不去北莽軍中丟人現眼,況且他一開始目標便瞄準瞭兩京王庭,小小慕容子弟算什麼東西,有資格使喚自己?隻不過瞧不起歸瞧不起,一些規矩還得講究,江湖與軍隊、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再在江湖中燒殺劫掠,北莽朝廷從不過問,但要是惹上瞭將府官傢子弟,除非你是洛陽這般立於武道鰲頭的大梟雄,否則都要遭殃。有謝靈坐鎮的鴨頭綠客棧,對待那些仇殺恩怨,從來都是青壯漢子看兩撥孩子打鬧,不屑過問。慕容兄弟要擄走陶潛稚遺孀,鴨頭綠不攔著,可想要一箭雙雕,既要小婦人的美色,也要謝靈出山錦上添花,謝靈不便挑明,便讓媳婦唱黑臉將那佩刀青年推出去,置於死地,不過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下,意思再明顯不過。你們兄弟在鴨頭綠殺人拆客棧,我謝靈念在你們是皇室宗親的分上,打狗看主人,就不去理會,可孤兒寡母被人帶出瞭客棧,客棧與你們劃清瞭界限,若還敢得寸進尺,我謝靈成名以前,其實雙手染血也不少瞭。
那本秘籍開篇所謂“年啖心肝一百副,甲子可做長生人”,可不是故意要語不驚人死不休。
北莽江湖百萬人,能比我謝靈更名副其實稱作大魔頭的,還真不多。
慕容江神得到謝靈的眼神允諾,走近好似擺放有一隻待宰肥羊的桌面,探手到慕容章臺鼻子附近,確定有鼻息後,松瞭口氣。若是被傢族寄予厚望的表哥死在這裡,他回去也要脫一層皮,指不定就要被性格暴虐的父親打成殘廢。慕容氏自古崇武,驍勇善戰根本不算什麼,唯獨表哥慕容章臺這樣才氣橫溢的讀書人,才算是鶴立雞群,皇帝陛下很樂意見到慕容子孫能夠憑借著真才實學在朝堂上脫穎而出。慕容江神所在傢族作為慕容旁支,不得不去小心經營,眼前隱於市野的謝靈,偶然得知其隱秘身份後,便是他與傢族想要極力拉攏的貴人,死在客棧內外的江湖鼠輩,隻不過是一塊略帶示威性質的敲門磚罷瞭。
見謝靈不說話,慕容江神也不急著開口,在心中估量籌碼是否給得足夠。陶潛稚的遺孀肯定是要帶走的,這不是表哥慕容章臺垂涎美色這麼簡單,而是身後傢族利益驅使。兩京四府,南北對峙,如龜纏蛇,窩裡鬥得血光四濺,這也是擅使制衡術的皇帝陛下樂見其成的場景。北帝城,便是離陽王朝嘴裡的北莽王庭;南燕京,吸納瞭許多八國遺民。兩京各控兩府,獨立於八州以外,北禦帳官與南面朝官,雙方一旦碰上,大抵就是北邊動粗南邊動嘴的火爆畫面。慕容氏自然是北禦帳官的一根粗壯支柱,不過這些年逐漸滲入姑塞龍腰兩州,有挖墻腳的嫌疑。董胖子、陶潛稚之流是立場堅定的南面朝官棟梁人物,當初在姑塞州就給足瞭慕容江神這批權貴王孫苦頭吃,逮著機會往死裡拾掇,對慕容氏而言,這已經不光是面子上的小事,在不去觸碰皇帝陛下逆鱗底線的前提下,相互硌硬,不遺餘力。
就像這次陶潛稚暴斃,北莽女帝當然龍顏震怒,但慕容江神如果隻是欺辱瞭陶潛稚的女人,目光長遠的陛下根本不理會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
南面朝官這二十幾年受的此類憋屈也不少瞭,說不定連董胖子都不會真撕破臉皮,這種無形中打擊南官士氣並且極為惡心人的潑臟水行徑,慕容子弟信手拈來。事成得手以後,帝城那邊可要贏得大片喝彩叫好,傢裡長輩們也都臉上有光。至於陶潛稚細皮嫩肉的婆娘,被表哥玩膩瞭後,少不得在帝城權貴子弟圈子裡轉贈走上一圈,淪為一隻誰都踩上一踩穿上一穿的破鞋在所難免,表哥也必然能順勢在圈裡向著核心更近一步。畢竟在帝城,有姿色的女子不難花錢買到,可若是一名沖攝將軍的媳婦,就稀罕瞭。
雙方都有各自的算盤,慕容江神要搶女人去帝城鋪路,若是暫時請不動眼前這位不茍言笑的魔道魁雄,也無妨,到時候回去傢族勞駕長輩再來拜訪就是,就不信天底下還有對高官厚祿俏嬌娘都不感興趣的男人。
而謝靈心底吃不透那名刀客的身份,便有心借由慕容兄弟兵馬去當探路石。死瞭皆大歡喜,不死的話,謝靈也會偷偷滅口,一副堪稱玲瓏的絕佳心肝,對他而言是最大的補品,勝得過百副庸俗心肝。如他媳婦在樓上所言,這等比燕窩魚翅珍貴千萬倍的補品,就算是帝城那位天下道教聖人的國師弟子,不幸到瞭鴨頭綠這座鬼門關,也要死!
謝靈猛然轉頭朝二樓樓梯口望去,殺機暴漲。
慕容江神也是悚然一驚。
一個佩刀年輕人手提兩顆頭顱,鮮血淋漓。
徐鳳年先丟出一顆腦袋,“這一顆,是給鴨頭綠客棧的還禮,不成敬意。”
謝靈捧住頭顱,雙眸通紅,牙齒咬出聲。
徐鳳年丟出另外一顆給此番大費周章的慕容江神,平淡說道:“這一顆是給北莽慕容氏的,還望笑納。”
慕容江神沒有去接頭顱,任由其滾落在腳邊,臉色陰沉恐怖。
魔頭謝靈抱住頭顱貼在胸口,仰頭發出一陣刺破耳膜的野獸嘶吼聲,房梁顫動,抖落瞭許多灰塵。
徐鳳年平靜道:“雖說兩名女子都是自己求死的,但相比來說,腦袋大的那一顆,死得比較憋屈,估計被我手刀割下腦袋的時候,還在納悶怎麼就死瞭。至於慕容世子腳邊那顆,就死得清清白白瞭,得知就算活著走出客棧也要生不如死後,用自己的命換瞭一條命。話說完瞭,你們怎麼講?要不要也求個死?”
都不需要機關算盡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慕容江神發話,那名嗜血的閘狨卒就倒拔蔥沖天而起,身體彎曲轟向這名口出狂言的小子。
謝靈根本不去看戰場那邊,雙眼淌出淚水,低頭在娘子額頭親瞭一下,然後替她抹上睜大瞪圓的雙眸。
她曾說過,喂,老鬼,輸瞭就輸瞭唄,輸給洛陽哩,又不丟人,要不咱們種田養雞鴨去好瞭,一起老死,不也挺好。他沒答應,說要再與洛陽誓死一戰,這些年瘋狂殺人奪心吃肝,越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她也從不嫌棄。
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多半贏不過洛陽,會死不瞑目,為何你卻先死瞭?
她說真有那一天假使隻差一絲一毫,就可以打敗那個高高在上的洛陽,那就剝開她的胸膛,吃瞭她的心肝。
謝靈兩行清淚變血淚。
閘狨卒雙拳在徐鳳年胸前如雷炸開,邊境馬賊寇首拿宣花板斧用瞭許久才割開的海市蜃樓,竟是被這名皇帳近侍一瞬便攻破,他原本有些訝異年輕刀客可以氣滿外泄,不承想一擊得逞,隻是個花架子罷瞭,騰空的身體猛然舒展如猿臂,加重力道砸在這小子胸膛上,定要教這不知死活硬抗拳頭的雛兒命喪當場。徐鳳年身體彎出一個如挽弓的弧度,頭腳不動,利用胸背的向後凹陷來抵擋潮水般的拳罡,右手一瞬間按在閘狨卒腦袋上,正要拍碎這顆頭顱,閘狨卒察覺到不妙,這小子夠狠,才交手便要玉石俱焚,使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勾當,便縮頭往後仰去,雙腿踹出,被徐鳳年左臂格擋住。
閘狨卒借勢往後閃電般彈射出去,身體黏在墻壁上,雙手成爪鉤入木板,正要進行第二次反撲,驀地心口傳來一陣絞痛,他低頭望去,雙目駭然,心口不知何時被鋒利暗器刺透,這名年輕人分明不曾拔刀!閘狨卒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醒悟,委實是徐鳳年這一手耍得陰險奸詐和聞所未聞,先是擺出要力敵閘狨卒拳腳的雛兒架勢,再祭出十二飛劍中最銳利也是最渺小的一柄蚍蜉,安靜“擺放”在閘狨卒身後一丈外。
此劍晶瑩剔透,殺氣內斂至極,如果說玄雷鍛造出爐以後便殺意充沛,好似千裡殺人的劍客,最長飛劍太阿氣沖鬥牛如扛鼎天人,桃花劍身妖艷如二八美人,那麼蚍蜉就太不起眼瞭,如嬰兒質樸,便是擺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細凝神,也隻能瞧見鏡像模糊,如一小片清水漣漪。當閘狨卒一擊未中,順勢後撤,徐鳳年隻要微微移動太阿的方位,對準心口部位,好似閘狨卒自己就自尋死路地狠撞上去,心臟毫無懸念地被太阿刺穿,除非是金剛不敗的體魄,否則難逃一個死字。
高手拼死,哪來說書先生嘴裡以及遊俠列傳中描繪的那般詩情畫意,從來都是高下立判,生死立見。若非勢均力敵,誰願意大戰三百個回合。
觀戰的慕容江神甚至不知道發生瞭什麼,眼中隻見堪稱戰場無敵的閘狨卒一個交手後撤就死於非命,屍體墜落在樓梯底部,雙手捂住鮮血如泉湧的胸口。蚍蜉飛劍的劍氣殘留體內,阻礙瞭閘狨卒死前徒勞的氣機彌補,可以說蚍蜉切割以後,雖然隻造成狹窄的一絲縫隙,卻也是如同天涯海角,陰陽相隔,這也是飛劍取名“蚍蜉”的寓意所在。蜉蝣不識晦朔春秋,朝生而暮死。慕容江神不明所以,見到陶潛稚遺孀頭顱後的震怒,夾雜有一絲驚懼,能夠彈指間殺死皇帳近侍,況且如此年輕,該不會是棋劍樂府這種高門大宗裡出來的嫡傳子弟吧?聽說董胖子與北莽五大宗門中的提兵山和棋劍樂府都私交不俗,提兵山山主的女兒還被董胖子給禍害瞭,生米煮成熟飯,饒是提兵山山主這般英才大略的江湖雄主,都不得不捏著鼻子默認這樁女兒給一個死胖子做妾的婚事,隻是最擅長權衡利弊的董胖子真敢往死裡得罪慕容氏?
徐鳳年走下樓梯,冷笑道:“慕容章臺,別裝睡瞭,再裝下去小心被謝掌櫃挖瞭心肝當補品。”
躺在桌上的慕容章臺仍是沒有動靜,謝靈走過去先將老板娘的腦袋放在桌上,然後五指如鉤,將那名扛下樓時便被禁錮竅穴的慕容氏俊彥的心臟從胸腔中撈出,放入嘴中大口咀嚼。慕容江神看得肝膽俱裂,怒發沖冠道:“謝靈安敢害我慕容子弟?!”
謝靈眼眸赤紅,滿嘴鮮血,一邊手捧心肝低頭啃咬,一邊望著頭皮炸開的慕容江神,這位誤入歧途便沒有回頭路可走的魔頭沒有感情起伏地說道:“原來是棋劍樂府的劍士,正道人物的心肝,就是好吃。別看同樣是啖心肝,多瞭,也會知道滋味各有不同。有些人像肥鵝,心也油膩反胃,益處不大;有些是啖蛇龜,有些小毒,卻能治病;有些是蟹肉,經霜味更美,已是上品,可續斷筋骨,就像我手中這一副。至於佩刀那位公子,則就是鳳髓龍肝瞭,可遇不可求。我謝靈看人,從不看人臉面皮囊,隻看皮內心肝。”
鴨頭綠客棧都知道謝掌櫃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一個病秧子,與人打交道,常年和和氣氣。卻不知道好脾氣都是年啖心肝一百副養出來的,謝靈破天荒說瞭許多,不理會心生怯意的慕容江神,轉頭看向徐鳳年,說道:“你既然會養劍也會禦劍,身世註定不差,這兩個姓慕容的也未必能與你媲美,為何不遲一些再離開師門,好歹等到瞭金剛境再說。你殺人卻不逃,顯然是看出我受瞭重傷,覺得可以虎落平陽被犬欺?等下我用手指剝開你的胸口,保證你可以活著看到自己心臟跳動的畫面。你這副心肝,我會吃得很用心很緩慢,你會因為劇痛所致,氣機集中於心脈,心肝的滋味也就更好。”
心神不定的慕容江神聽到謝靈有重創舊疾,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再不去管什麼慕容章臺被剮心肝,也不管小婦人腦袋仍在腳邊,迅速轉頭對徐鳳年無比詞真意切地說道:“公子,你我聯手對付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如何?我慕容氏必將重謝公子!慕容氏子弟向來一諾千金,重信諾重過性命……”
徐鳳年默不作聲,看到謝靈身形如躥出叢林的獵豹,奔至慕容江神身前,一手擰斷其脖頸,一手捶在腰上,以外力加速慕容江神體內血液與氣機流轉,低頭咬在慕容江神胸口,汲水一般,將今日第二顆心囫圇吞下。隨手丟掉慕容江神的溫熱屍體,謝靈仰頭,一臉走火入魔的陶醉和滿足。面對這不遜色於佛教典籍對地獄殘酷描繪的情景,膽小的,早就嚇暈過去。
謝靈一雙詭異的猩紅血眸,讓人不敢對視,二樓上一個暈乎乎的稚童趴在圍欄間隙,見到大魔頭發現自己,小女孩哇一聲號啕大哭起來,嬌柔身軀蜷縮起來,隻當自己看不見魔頭,魔頭便看不見自己。謝靈獰笑一聲,掠向二樓,被徐鳳年橫刺而出,一腳踏中側腰,撞到一根梁柱上。一踏之下,便是寸厚青石板都要給踩裂,但謝靈的身體軟綿無骨,圍繞著梁柱,頭腳相銜,略帶著笑意盯住徐鳳年,桀桀笑道:“年輕人,如此沉不住氣,本以為這個最沒資格活下來的小娃娃是你的誘餌,不承想一試探便知真假。我明白瞭,不是你要殺陶潛稚遺孀,而是她自知難以茍活,便自己以死求清白身,但要你護著這名孩童,如此看來,你的確是陶潛稚結拜兄弟董卓派來的人,你來自裝腔作勢的棋劍樂府,還是狐假虎威的提兵山?”
一口再地道不過北莽腔調的徐鳳年微笑道:“我要是說來自北涼,你信不信?”
謝靈嘴角滲出黑血,不知道是邪功反噬還是有何玄機,平淡道:“就算你說自己是離陽王朝的皇子,我也信。”
謝靈身體遊蛇一般鬼魅滑行,最終屈膝雙手雙足死死釘在木梁上,烏黑血液與口水唾液夾雜在一起墜落到地面,啖人心肝助長功力的魔頭擠出一個笑臉:“不管你是誰,你的心肝,我都要定瞭。你的屍體我會掛在荒漠上,曝曬成幹,運氣不好,就任由鷹啄殆盡。”
徐鳳年面無表情,眼神清澈。大概是謝魔頭沒有見到預料中的絕望與恐懼,頓時惱羞成怒,雙腳踩斷這根粗壯房梁,身體疾射向這名佩短刀卻馭飛劍的年輕公子。兩人碰撞在一起,巨大沖勁迫使徐鳳年後背砸穿瞭墻壁,身手敏捷出乎想象的謝靈幾乎同一瞬間,在破墻出瞭客棧以後,一記可裂鐵石的膝撞被徐鳳年雙手按住,謝靈一拳仍是結實轟在他額頭。徐鳳年身體後掠的同時,也一掌拍在魔頭太陽穴,一人風箏斷線般向後飛去,一人在空中打轉瞭幾圈。電光石火間的短兵相接,出手都不遺餘力,雙方落定後仍是都沒有半點窘態,可見這場死戰想要不拖泥帶水地分出生死勝負,難。
赤眸謝靈吐出一口血水,閑逸地搖瞭搖脖子,瞇眼看到那名公子哥的額頭本已瘀血匯集,由鮮紅轉青紫,卻又以肉眼幾不可見的速度快速淡散而去。謝靈這一拳交代在慕容江神之流武夫的身上,令其全身經脈盡斷都不奇怪。
然後謝靈看到這傢夥摘下在鞘短刀,先是雙指一擰,再屈指彈鞘,古樸短刀如靈燕繞梁。謝靈皺瞭皺眉頭,江湖上刀槍斧諸多兵器的離手術,並不稀奇,隻不過是禦劍術的粗坯子罷瞭,登不上大臺面。一來在宗師行傢看來,沒有足夠沛然的氣機打底子,離手兵器不管使喚得如何眼花繚亂,都是金玉其外,不堪一擊;再者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兵器離手,有利有弊,雖然拉升瞭攻擊距離,但無形中也暴露瞭不敢貼身死戰的怯弱,故而離手術一直被劍道名傢嗤之以鼻,視作貽笑大方的末流旁門左道。
徐鳳年向前狂奔,每當春雷回旋便復彈指,短刀始終縈繞四周,旋轉速度越來越快,最後隻見流螢宛轉。
初始不露崢嶸,等到離謝靈不足五丈時,一人一刀則鋒芒畢露,地面的黃沙塵埃被春雷裹挾飛起。
兩人相距三丈時,謝靈探手一抓,沒有握住春雷刀鞘,卻仍是五指驟然發力,擰去一道殺意重重的暗藏氣機。謝靈嘖嘖瞭幾聲,不理會手心被滾蕩氣機擦出血絲,伸臂一劃,劈碎第二條氣走龍蛇。徐鳳年眨眼便至,抬臂做偷師而來並且加以雕琢的夫子三拱手,前兩次都被謝靈借著雄渾蠻力擋住卸去,最後一次他還是雙手十指指尖相向,拖住謝靈下巴,迅猛一推,就給大魔頭身體浮空撥瞭出去。徐鳳年大步前踏,地面出現兩個坑窪,兩條春雷刀鞘挾帶的洶湧氣機在空中糾纏,如瀑佈垂瀉向謝靈奔去。身體懸空的謝靈哈哈大笑,一個單手撐地,身體陀螺般轉動,雙腳順勢踩爛那兩條蘊含磅礴劍意的兇狠氣機。謝靈得逞以後,並不著急站定,仍是保持單臂支撐頭顱朝地的古怪姿勢,望著徐鳳年,陰沉笑道:“棋劍樂府有詞牌將進酒,有劍技脫胎於離陽劍神李淳罡的開蜀式,好像是叫劍氣滾龍壁來著,你與這名府主劍氣相近的高徒有何關系?”
九名輕騎終於按捺不住闖入客棧,見到兩名主子都給人剝橘柑一般挖去心臟,那名閘狨卒則倒斃在階梯口,頓時震駭得無以復加。他們雖然是慕容氏親衛,不用計較北莽軍中鐵律的連坐法。北莽軍法規定,伍長戰死四人皆斬,什長戰死伍長皆斬,可慕容章臺、慕容江神兄弟一死,國有國法傢有傢規,慕容氏數百年積威深重,治傢與治軍已是無異,他們所有人板上釘釘地死罪難免。九名騎兵短暫的面面相覷後,毫不猶豫地奔出客棧,翻身上馬,朝謝靈和徐鳳年的戰場提刀死戰而去。若是活著回去,傢人就要受到慘烈牽連,若是與主子一同戰死,反而有豐厚犒賞,實在是北莽的規矩容不得他們惜命。
其中兩騎被劍氣連人帶馬一同斬斷,更多是被謝靈鉤出心臟塞入嘴中,最後一騎不怕死,卻怕心肝被吃掉,正要後撤,就被謝靈扯住馬尾,將騎士和戰馬摔向一道冷冽劍氣。
謝靈伸手抹去嘴角的鮮血,眼神憐憫地望著那名公子哥,桀桀道:“不愧是久負盛名的劍氣滾龍壁,有些意思,可惜九龍已是極限,九條氣機都被我擋下,你小子還有什麼壓箱本領,死前都盡數耍出。”
徐鳳年看傻子一樣看著魔頭,輕聲道:“劍氣滾龍壁的確隻有九龍不假,可我就不能再來一遍滾龍壁嗎?你吃瞭不知幾百副心肝,功力不見漲,怎麼把自己腦子也給吃壞瞭?”
謝靈不怒反笑,勾瞭勾手指,“少逞口舌之快,劍氣滾龍壁是少有將劍意劍招融會貫通的上乘劍勢,可那也要看誰來用,你小子還嫩,不信的話,再來試試看。”
身側有春雷飛旋的徐鳳年笑瞭笑,“哦?”
赤眸謝靈雙拳當胸,怒喝一聲,以他為圓心,地面一丈出現無數細微龜裂。
謝靈眼神冰冷,獰笑道:“練瞭這吃人心肝的長生的本事,有些見不得光,這輩子隻跟魔道魁首的洛陽用過一次,你小子應該死而無憾瞭!”
砰!
血霧彌漫。
謝靈自殘氣海竅穴三百餘,無數股絲線鮮血浸透衣衫,破體而出,散而不亂,最終凝聚成六條拇指粗細的猩紅遊蛇。遊蛇在空中遊弋不止,如惡蟒吐芯,擇人而噬。謝靈沒有急著給予徐鳳年致命一擊,而是連續蜻蜓點水,將客棧外那些屍體踩爆,每一次鮮血濺射,都被那六根遊蛇匯聚在一起,蛇身逐漸壯大,由拇指粗細快速生長為女子手腕規模。當謝靈站在一名血肉模糊的騎兵屍體之上,六根紅蛇繞體的大魔頭攤開雙臂,微微屈膝,朝天空發出一聲怒吼,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悲憤和仇恨,“洛陽!”
謝靈這一生為瞭登上武道巔峰,不惜走上這條人人唾棄的羊腸小道,本來已經依稀看到去山頂飽覽天下盛景的希望,卻被比他魔頭百倍的洛陽硬生生從指玄境擊落塵埃。洛陽是這般高高在上,謝靈恨洛陽入骨髓,恨這個將自己說成是癡心妄想要蛇吞象的癡兒的大魔頭。謝靈可以容忍自己輸給一名年輕卻早早萬人之上的宗師,卻無法忍受這名年輕人的輕蔑眼神和清淡語氣。
天底下最美味的一副心肝,便是洛陽你那一副啊!
謝靈回望瞭一眼客棧,血淚流淌不止。
天底下有幾個巧笑倩兮說著看似掏心窩情話的女子,真願意為心愛之人送出心肝?
徐鳳年黑衫白底,雖然經長途跋涉與一番廝殺後破損不堪,但安靜地站在原地,儀態仍是讓人心折。
謝靈赤眸盯住這個與洛陽一樣面目可憎的風流倜儻公子哥,生硬道:“可有遺言?”
徐鳳年懸好春雷掛在腰間,笑著搖搖頭。
謝靈撒腿沖襲而來,所到之處,風沙翻湧。
徐鳳年閉目深深吸氣,一氣呵到不見底,龍汲水為吐珠。
大黃庭倒數第二境,便是氣海生蜃樓,這才是真正可以媲美金身佛陀不敗的玄妙所在。
兩人撞在一起,徐鳳年雙腳生根,在黃沙中倒著滑行,卻始終不離地面。六根血漿紅蛇如鞭打海市蜃樓,兩股天生敵對的真氣摩擦沖殺,嗤嗤燃燒,煙霧透著股刺鼻血腥味,血蛇暫時不得近身。謝靈的拳腳則毫無顧忌,勢大力沉,每一次都勢可摧倒城墻一般,徐鳳年每一次以力抗衡不敵,被打飛倒滑出去就是十幾丈的距離。謝靈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不等徐鳳年身形立定,拳腳便呼嘯而過。客棧外溝壑縱橫,滿目瘡痍。風沙中,謝靈扭曲臉孔如一頭出籠的上古兇獸,雙眼流血,佈滿那張給人木訥錯覺的臉頰,似乎已然走火入魔,將這名近在咫尺的年輕人當成瞭宿敵洛陽,厲聲嘶吼道:“宣德城外,死在你手上的人超過瞭千人,參戰的,旁觀的,無辜的,隻要視線所及,皆被你殺死,好一個血流成河!我借勢一舉突破金剛境,成就指玄,達到秘籍上八蛇吞象,你才幾歲,吃過幾副人心,憑什麼勝得過我?!
“因為你,我境界跌落金剛谷底,這食人心肝的行徑被世人窺見,差點成為過街老鼠,竟然與你一同登榜十大魔頭。第十?若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又有何用?!
“洛陽,你可知你的心肝能助長我多少修為?!我日日夜夜都想吃你啊,不光是心肝,整個人都要生吞入腹,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斷斷續續的瘋言瘋語間,兩人終於拉開一段距離,謝靈宛如一尊魔神臨世站定,六條紅蛇遊走。
徐鳳年單膝跪地,臉色薄如金紙。
氣機紊亂所致,臉上的生根面皮成瞭無根浮萍,尚未來得及墜落,就化作一陣粉末。
謝靈一雙赤眸光彩熠熠,陰鷙沙啞道:“你果然不是洛陽,差得太多。”
徐鳳年抬頭笑瞭笑,緩緩站起身,“累瞭?”
他在腹部雙手抱圓,吐出一口濁氣劍氣死氣。
再呵登昆侖。
臉色紅潤,眉心浮現一枚紅棗印記。
若隻是如此,還隻會被謝靈視作回光返照。
三呵遊滄海。
在這等險境中,被一次次霸道捶打,開啟瞭剩餘緊閉六大竅穴中的極泉。
露出真實面孔的徐鳳年衣袖悠悠搖動,風采絕倫,如同入塵世的仙人。
謝靈皺瞭皺眉頭,喉嚨發出壓抑的嗓音,如鈍刀吱吱磨石,又像是老鼠啃咬死屍,難聽異常。
徐鳳年平靜道:“魔教寶典蛇吞象,我聽說過,聽潮亭有半部摹本,說是常吃心肝,可以證得大長生的陸地神仙境界。隻不過你修煉多年,應該知道後遺癥無窮,當真堅信當年給你這本破爛秘籍的傢夥,存瞭好心?你確定不是被路邊攤賣狗皮膏藥的販子給坑瞭?”
謝靈憤怒到瞭極點,六根邪氣無匹的鮮血紅蛇張牙舞爪。
徐鳳年問道:“你不奇怪我為何佩刀卻不抽刀?是不是覺得我他媽的跟你一樣腦子有病?”
徐鳳年摘下春雷刀,高高拋向空中。
謝靈心中一驚。
徐鳳年跟先前謝靈橫沖直撞如出一轍,借著積蓄登頂的氣勢朝謝靈殺去,存心要玉石俱焚一般。步入金剛境以後,幾乎從未與同等境界交手的謝靈活得小心謹慎,修為深厚,若說殺人手法與迎敵策略,其實遠沒有他啖人心肝這般嚇人。
隻不過這小子再生猛,隻是金剛境上下浮動的偽一品雛兒,謝靈還真不相信自己會死在這裡。
氣勢正足的佩刀青年冷不丁撤下身形,不顧氣機逆行帶來的凝滯和傷害,這位對上謝靈詭譎功法、無數次在生死關頭遊走都顯得心志堅定的年輕人,瞪大眼睛望著謝靈身後方向駭然道:“洛陽!”
洛陽,兩個字。
洛陽這個人,甚至是這個名字,都已經是謝靈刻進骨子裡的心魔。
謝靈心思流轉,一愣過後便猖狂大笑,這年輕人的鬼蜮伎倆,可笑至極!退一萬步說,便是被你刺上一刀,又如何?
順著氣機痕跡抬頭望去,謝靈看到那名刀客雙手握住刀鞘,當頭刺下!
若是謝魔頭有閑情逸致環視一周,就會發現這一刺,實在是造就瞭不同尋常的恐怖氣象。
方圓幾十丈黃風好似一瞬靜止,許多飛揚塵土便停在空中。
一靜再一動,天地間驟然起風波。
順著一個無形弧度,所有流淌於地面的氣機倒流而上,如逆水行舟,匯聚到春雷刀鞘鞘尖。
一切不過剎那。
但剎那已是生滅。
除瞭宣德城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滅頂之災的謝靈雙拳舉過頭頂,張嘴嘶吼,除瞭聲音,還有鮮血湧出。
說不上是一刀還是一劍。
春雷刀鞘就這般刺下。
透過六根盤旋血蛇,透過雄渾罡風,透過雙拳,透過魔頭謝靈的天靈蓋。
翻天覆地的風波炸開,波及瞭鴨頭綠客棧,整座結實到可以遮擋風暴的客棧搖晃不止。
徐鳳年用未出鞘的春雷將大魔頭腦袋釘入地面,吐出一口鮮血,他連忙禦出一柄袖中碧綠飛劍竹馬,盤膝坐下養劍,一邊艱辛喂劍養胎一邊破口大罵道:“老子偷學瞭一劍,可叫仙人跪。你他娘的跪不跪?”
能在鴨頭綠客棧外留下一具全屍的,竟然算是幸運,一眼望去遍地殘肢斷骸,有些人下場更慘,被蛇吞象的魔頭謝靈踩成肉泥。徐鳳年坐在地上,喂飽瞭劍體油綠的飛劍竹馬,收入袖中,轉頭看著除去腦袋還算完整、已經一攤鮮血如爛泥般癱在地上的魔道梟雄。當時謝靈倨傲地詢問自己是否有遺言,世子殿下本想說僥幸活下就將謝靈與他媳婦葬在一個棺材,隻不過生怕魔頭心生警覺,高看自己幾眼,就咽下這句話。
對於謝靈的年啖心肝百副,厭惡自然有,隻不過憎恨倒是談不上。人在江湖,想要出人頭地,少不得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尤其是謝靈這般沒有頂尖宗門可以依托的,境界攀升尤為艱辛,一個不小心,也就跟許多初出茅廬的雛兒一樣說夭折就夭折。隻不過真碰上瞭要生死相向,徐鳳年若是心慈手軟,那就是太嫌自己命硬。不過當時如果沒有從蠻腰老板娘嘴中驗證謝靈確實跌境至金剛邊緣,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開始亡命天涯。但是此番惡戰,徐鳳年劫後餘生暗自慶幸的同時,也替謝靈感到不值,都已是曾經到過貨真價實的指玄境的頂尖高手,心境卻奇差無比,與武境實力極為不匹配,輸給那個大名鼎鼎的洛陽之後,就跟受瞭欺辱的娘們兒一般,事後再被提起就要喊疼。徐鳳年心想還是打架打少瞭,起碼也要好好學習一下市井潑皮們的無賴行徑,打得過就充大爺,打不過就跑嘛,大不瞭臨瞭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都好過謝靈這種落下心理陰影的。跌境的兇險不輸給偽境,這一點,有個摳腳老漢早已說得透徹。
徐鳳年看瞭眼仍舊插在謝靈頭顱中的春雷,當年羊皮裘李老頭便是在雨中以傘做劍,使出一劍仙人跪,破去符將紅甲。徐鳳年嘆息一聲,世間有幾人,能如李淳罡這般一落千丈卻重返劍仙境界?一劍斬甲兩千六的李淳罡,江湖之大,何止百萬眾,到底是隻有一個。
徐鳳年瞇起那雙殺人過後留有許多殺意的丹鳳眸,望向客棧裡慢慢走出的黝黑店小二秦武卒。他很不聰明,離開瞭走出瞭狡兔三窟的藏身地窖,但他也很聰明,要挾瞭那名幸存下來的可憐稚童。
當時在二樓客房,徐鳳年故意祭出飛劍吸引老板娘的註意力,然後以手刀割去她項上頭顱,之後他就想要找出這名號稱一招鮮的謝靈徒弟,且不說是否要殺人滅口,總歸謹慎起見,要先確定秦武卒的行蹤,沒料到二樓沒瞭少年蹤跡,徐鳳年也就先擱在一邊。那名陶潛稚遺孀稱不上貞烈,卻也性子果決,約莫是想透瞭就算茍活於世,也逃不出慕容章臺的手掌心,不用奢望去為夫君守靈和安然護送棺柩返回傢鄉,就懇請徐鳳年救下幼女陶滿武,這以後她含淚笑著求徐鳳年出刀快一些,再就是莫要讓女兒見到這一幕,徐鳳年都應諾瞭。她閉眼等死後,臨終前竟然不是去罵那名殺死夫君的惡徒,而是恨極瞭去毒咒那名與陶潛稚投帖結拜的董胖子,要這名隻是沒有親自護送她們趕往留下城的北莽青年權臣,此生不得好死!女子心思,實在難以揣測。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不與黝黑店小二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道:“你想活?可以,我不像你吃人心肝的魔頭師父,不濫殺無辜。你放瞭她,我放瞭你。”
秦武卒手腳顫抖得越發厲害,小女孩本來就被勒得稚嫩脖子鐵青發紫,少年無意中加重力道後,她呼吸困難,幾乎瀕死。淚流滿面的秦武卒恍然未覺,他在隱蔽孔洞中親眼見到徐鳳年眨眼殺死閘狨卒的手段,知道這個戴瞭面皮的玉樹臨風的公子哥遠非看著那般的溫良恭儉,少年隻是如同一頭受傷的幼狼,死死盯著站在謝老酒鬼屍體邊上的年輕刀客,咬牙問道:“你說話算數?”
徐鳳年平靜問道:“要不然你勒死她試試看?”
秦武卒微微松瞭手臂力道,猶豫不決。客棧內外都是鮮血和死人,這得用掉多少具棺材啊。少年心中交織著不可言說的悲憤驚懼。掌櫃酒鬼與老板娘再吝嗇摳門,從他在鴨頭綠客棧紮根第一天起,便不是至親勝似至親,況且老鬼若真是小氣,也不會教他那一手保命絕技。秦武卒顫聲問道:“你發個毒誓,我放瞭她,你不許殺我!”
店小二趕忙補充一句,“也不許斷我手足,讓我生不如死!”
徐鳳年點瞭點頭,“有一個條件,你去將謝靈的秘籍找來給我,我看完以後歸還給你。秦武卒,要知道,真要折磨你,我有的是花樣。”
這一刻度日如年的秦武卒慢慢松開手臂,但其間重新勒緊,幾次反復,終於下定決心松開小女孩,將她往徐鳳年那邊推搡瞭一下,隻不過稚童踉蹌後便站定,沒有向徐鳳年走去。秦武卒顧不得小孩子的想法,給自己找瞭一條後路,“我這就去找,但老酒鬼和老板娘藏東西都很巧妙,我需要一些時間,你千萬不能等得不耐煩就殺入客棧。”
徐鳳年擺擺手,秦武卒跑入客棧,徐鳳年走到叫陶滿武的小女孩身邊,看到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敢哭出聲。
徐鳳年坐在臺階上,安靜等待稍後肯定會重返鴨頭綠的慕容氏三十餘輕騎。終歸還是沒有拔出春雷,這等世間唯有天知地知他知以及李淳罡知道的微妙裨益,不比開竅極泉差上半點。養十二劍胎,那是未雨綢繆的偏鋒詭道,閉鞘養刀意,才是正途王道。當初羊皮裘老頭入天象,閉劍多年不出一劍,才造就瞭劍開天門的巍峨氣象。世人遇不平事,不平則鳴,這叫作不吐不快,誰都能做到,沒什麼難處。但關鞘不出,除非身陷死境,才將萬事斬平,這才是養劍精髓所在。
須知李淳罡曾親口所言:老夫年屆而立,閉劍大成,隻覺胸中有劍意萬千,張口一吐,能教天地翻覆。
徐鳳年怎能不心生向往?堂堂一個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不去享受偎紅倚翠榮華富貴,偏偏要獨行北莽,何嘗沒有將自己一步一步逼到絕境去養刀的心思?若非對羊皮裘老頭敬佩到瞭極點,在雁回關城頭,面對吐驪珠以後的女魔頭黃寶妝出言侮辱李淳罡,徐鳳年做出握刀柄的動作,那可千真萬確是在求死啊。可惜,這份敬意,哪怕與那邋遢老頭離別在即,也不曾說出口。
徐鳳年摘下春雷,頂在下巴上,自嘲道:“矯情。”
那匹劣馬不知何時來到瞭已無城墻阻隔的客棧院落,在世子殿下面前低頭,蹭瞭蹭主人。徐鳳年伸手撫摸鬃毛,笑罵道:“兄弟,今天這檔子事,都怨你。不過因禍得福,沒冤枉那幾十兩銀錢。”秦武卒緊攥著一本泛黃古籍,在門檻後頭天人交戰,始終沒有勇氣用那一招鮮撂翻這個比魔頭還魔頭的可怕角色,老老實實來到臺階下邊,雙手奉上蛇吞象秘籍。
徐鳳年飛快翻頁瀏覽時,沒有抬頭,問道:“秦武卒,你怎麼處置那些與你躲在地窖裡的姑娘,尤其是那個叫櫻桃的?”
秦武卒心神一震,低頭不語。
徐鳳年撕下一半秘籍揣進懷中,將上半部丟給黝黑少年,“這半部秘籍就當作是救她們的。”
秦武卒接過讓老酒鬼成為北莽魔道第十人的秘籍,城府淺淡,遮掩不住眼中的欣喜若狂,雙眼通紅問道:“若是我殺瞭櫻桃姐以外的女子,公子能否多給我幾張書頁?”
徐鳳年搖頭道:“不能。”
秦武卒眼神逐漸堅毅起來。叫陶滿武的小女孩似乎對人物氣息有種敏銳直覺,嚇得往後撤瞭幾步,她明明對徐鳳年怕得要死,可仍舊選擇躲在他身後。在二樓房中,當她察覺到娘親的異常,也曾這般舉動,選擇站在陌生的徐鳳年身後。
將要親眼目睹人性一點一滴殆盡之時,徐鳳年笑瞭笑,溫顏說道:“不逼你去殺喜歡的女子。我懷裡半本秘籍,有八十四張書頁,稍後馬上有慕容氏騎兵來襲,你拼死一名騎兵,我便送你一頁秘籍。這筆買賣,做不做由你。”
秦武卒一發狠,咬牙道:“我做!”
駭人魂魄的馬蹄聲陣陣傳來,小姑娘臉色雪白,蹲在一旁,輕輕拉住徐鳳年的袖口。秦武卒抄起慕容江神那把擱在門口的六十斤鐵矛,就沖瞭出去。
半個時辰後,渾身浴血的黝黑少年倒拖著一桿鐵矛,瘸著腿走回客棧,咧嘴笑道:“公子,都殺完瞭。”
徐鳳年撕下三十頁,丟給這名亡命之徒。
秦武卒伸出手指在嘴裡沾瞭沾血水,一頁一頁數過去,抬頭說道:“我殺瞭三十一名騎兵,公子才給瞭三十頁。”
徐鳳年笑瞭笑。
秦武卒打瞭個寒戰,低下頭,噤若寒蟬。
徐鳳年站起身,走回客棧,輕聲道:“去幫我尋幾件幹凈合身的衣衫,再裝上一些碎銀。我在原先房間等你。對瞭,等我走瞭,你記得將謝掌櫃和老板娘合葬在一起,再有就是這孩子的娘親,也找一副柳州棺材葬瞭。如果等到瞭需要剩餘秘籍的那一天,你就去北涼幽州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至於尋我報仇之類的事情,你有這個英雄氣概,我不攔著,隻不過到時候下場如何,你自己多思量思量。”
在房間換上依舊是黑衫白底的素雅服飾,徐鳳年不得不承認門外候著的秦武卒是個很伶俐的少年。
徐鳳年將一袋子沉重碎銀交給稚童陶滿武,孩子可憐兮兮雙手吃力地提著銀錢,默不作聲。
徐鳳年平靜道:“陶滿武,想活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知道隻有幹活,才有飯吃。”
銀錢太重,行囊下墜,孩子連忙彎腰捧住,然後陶滿武這個名字很不婉約的孩子突然哭訴道:“你是壞人,我會讓董叔叔打你的!”
門口豎起耳朵的秦武卒翻瞭個白眼,小娃兒賊不知死活瞭,這不是自尋死路嗎?老子沒有學成秘籍上記載的絕學前,這輩子都打死不會去找這傢夥的麻煩。
徐鳳年愣瞭一下,盯著稚童的那雙靈動眸子,笑道:“好的,等我找到合適的地點時間,就把你送到那個未見其面先聞其名的董胖子那裡。”
小女孩驀地松開行囊,捂住眼睛,哽咽道:“我沒有看清你的臉,不要刺瞎我。”
徐鳳年心一抽緊,悄悄嘆息,伸手摸瞭摸小女孩的腦袋,柔聲道:“我若到瞭要與一個孩子過不去的地步,也就該死在北莽瞭。我知道你很聰明,有一種我不知道的天賦,應該知道我什麼話是真什麼話是假。”
小女孩陶滿武遮住眼睛的十指微微松開一條縫,看到那張笑臉,趕忙合上,卻點瞭點頭。
徐鳳年拍拍她的小腦袋,說道:“咱們該走瞭,拎好行李,否則要沒飯吃的。你不幹活餓死的話,不能怪我。”
秦武卒看著一大一小走出客棧,隻覺得莫名其妙。
尤其是那名佩刀公子抱著小女孩上馬,在夕陽下騎馬離去,秦武卒恍恍惚惚,做夢一般。
秦武卒打瞭個激靈,摸瞭摸藏有半部加上三十頁秘籍的胸口方位,匆忙小跑向地窖,喃喃道:“今天都熬過去瞭,老子就不信這輩子會沒有出息!”
猛然停下腳步,黝黑少年不再跑向地窖,而是登上三樓,再由一間儲藏雜物的小屋子爬梯上瞭屋頂,等見到那匹馬徹底消失在視野,一天經歷瞭生死起伏的少年這才蹲在房頂,號啕大哭。
夕陽西下,一對大小離人,乘馬在黃沙。
大人柔聲道:“陶滿武,可能你爹娘都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會看穿人心,而且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小孩咬著嘴唇。
大人笑道:“我很喜歡那首歌謠,唱來聽聽,要是好聽,我會早些讓你見到董叔叔。”
小孩轉頭看瞭一眼,撇頭恨恨道:“你騙人的!”
大人哈哈大笑。
小孩子紅著眼睛,自言自語道:“我想唱給爹娘聽,他們聽得到嗎?”
大人輕聲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唱,他們肯定是聽不到的。”
小孩嗓音依舊空靈清脆,隻是因為哭腔,越發淒涼悲愴。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著金陵調。
誰傢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著黃蝶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