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一章 溫柔鄉好夢好眠,敦煌城春光旖旎

徐鳳年嗯瞭一聲,低聲道:『希望世間多一個苦心人天不負。』

男人贏瞭江山,贏瞭美人,不過任你豪氣萬丈,多半是還要在床榻上輸給女子的。

任勞任怨的徐鳳年總算沒死在女子肚皮上,主要是紅薯沒舍得,臨瞭嬌笑著說是放長線釣魚,慢慢下嘴入腹。不過徐鳳年精疲力竭,躺在小榻上氣喘如牛,沒力氣去反駁。紅薯也不好受,嘴硬而已,她穿上那一襲金黃龍袍後,被徐鳳年按住纖細小腰,難免多有褶皺,再加上她汗水流淌,頭回給人穿上的黃袍肯定得好生清洗一番才行,暴殄天物,莫過於此。

盡情盡歡雲雨過後,袍子黏糊,紅薯脫下後丟掛在架子上,依偎在徐鳳年懷裡,一起望向窗外如同一隻大玉盤的當空明月,以前梧桐苑裡的丫鬟們一起陪同世子殿下中秋賞月,都是綠蟻黃瓜這些爭風吃醋喜歡擺在臉上的二等丫鬟,猜拳贏瞭就去他懷裡,紅薯隻會柔柔笑笑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伺候著那個有一雙漂亮眼眸的年輕主子,她們喜歡他的多情,喜歡嘰嘰喳喳聚頭說些他在外頭如何沾花惹草瞭,然後個個氣呼呼幽怨,想不明白怎就舍近求遠,去青樓勾欄裡頭臨幸庸脂俗粉,唯獨紅薯鐘情他的涼薄無情。她貼在他心口聽著心跳,笑而不言語。她胸口的兩團白玉鴿子豐碩而不墜,一團受瞭擠壓,仍是飽滿滾圓,那一粒粉嫩葡萄,如同造化之物的畫龍點睛之筆,此時有意無意摩挲之下,又翹瞭幾分。她身子酥軟如玉泥,望向公子。

徐鳳年繳械投降道:“女俠饒命。”

紅薯瞥瞭眼徐鳳年的腰下,俏皮地伸手一彈,笑道:“奴婢在六嶷山上初見公子,還有些納悶為何明明練刀卻去背劍,現在知道瞭,公子劍好,劍術更好。”

徐鳳年無奈道:“別耍流氓瞭。”

紅薯輕聲道:“遠在數千裡以外,誰都不認識我們,真好。”

徐鳳年才坐起身,熟稔公子脾氣的紅薯披瞭件綢緞子外裳,下榻去拿過底衫,回榻後半跪著幫他穿好,戴好紫金冠,再伺候穿上那件紫金蟒衣,她兩根手指捻著紫金冠的絲帶,站在他身前,瞇眼笑道:“公子,真的不做皇帝嗎?”

徐鳳年搖頭道:“要是做皇帝,尤其是勤政的君王,別的不說,就說咱們耕作的時候,就會有太監在外頭拿著紙筆記錄,若是時間長久瞭,還會用宦官獨有的尖銳鴨嗓子體型皇帝陛下珍重龍體。不是很掃興?不過要是做-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昏君,一旦亡國,你瞧瞧那件龍袍的舊主人,不說嬪妃,連皇後公主都一並成瞭廣陵王那頭肥豬的胯下玩物,西楚的皇帝皇後,也就是運氣好,碰上瞭徐驍,換成顧劍棠燕敕王這幾位,你看看是怎樣的淒涼場景。”

紅薯嘆息一聲。

徐鳳年平靜問道:“聽師父李義山說仍有皇帝寶座輪流坐明天到我北涼軍的‘餘孽’,還說這些人既是忠心耿耿又是冥頑不化,以後可以成為我對付陳芝豹的中堅力量,那你算不算一個?”

紅薯抬起頭,與他直視,眼神清澈,搖頭道:“奴婢沒有投瞭哪傢陣營派系,隻聽公子的。”

徐鳳年自嘲道:“才歡好過,說這個是不是很煞風景,有拔鳥不認人的嫌疑?”

紅薯笑臉醉人,使勁搖頭,“奴婢最喜歡公子的這股子陰冷,就像是大夏天喝瞭一碗冰鎮梅子湯,透心涼,舒爽極瞭。”

徐鳳年伸瞭個懶腰,“你已經病入膏肓,沒得治。要不出去走走?會不會牽一發而動全身,給你惹來麻煩?”

紅薯一邊穿上尋常時候的裝束,一邊笑語答復道:“無妨的,姑姑治理敦煌城,以外松內緊著稱於橘子州和錦西州,就像那夜禁令一下,被更夫發現,稟告給巡騎,後者可以不問事由擊殺當場。聽姑姑說當初禁令推出時,效果不好,她也不急,後來有一名臨近金剛境的魔頭遊歷至敦煌城,半夜違禁行走,姑姑得到消息,非但沒有息事寧人,而是一口氣出動瞭巨仙宮外的全部侍衛,大概是五百騎,那一場街道截殺,血流成河,魔頭事後被懸首城頭,打那以後,敦煌城的夜禁就輕松百倍。”

徐鳳年和她走出慶旒齋,一個玉帶紫蟒衣,一個錦衣大袖,十分登對。涼風習習,這一雙身份吊詭的公子丫鬟在月下愜意散步,走到隔開內廷外廷的兩堵紅墻中間,徐鳳年一隻手抹在墻壁上,在突然問道:“五百騎截殺高手,你給說說是怎麼個殺法。”

紅薯回憶瞭一下,慢悠悠說道:“一般說來,北莽成名的魔頭都喜歡落單行走,也不會主動和朝廷勢力鬧翻,大抵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北莽律令相對寬松,也就少有這類硬碰硬的事情,那名魔頭之所以抵死相擊,可不是他骨頭硬,而是姑姑親自壓陣,帶瞭幾名武道高手,不許他逃竄溜走。敦煌城有七八萬人,守城士卒都稱作金吾衛騎,都是輕騎兵,短刀輕弩,夜戰巷戰都不含糊,一半在巨仙宮外,一半在城外。其中有四五十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身手不錯,在外邊犯瞭事,走投無路,才投靠敦煌城,姑姑也以禮相待,有功者,甚至將一些大齡宮女賞賜給他們。那場大街戰事,大致說來,就是兩側屋頂上蹲有百餘弩手,不是不能多安排一些弩手,隻不過受限於射程,一百人已經足夠,其餘九百騎兵屯紮街道兩端,三騎並列,一輪沖殺,東西兩頭各出二十騎,分別由一名武力不俗的校尉帶頭,戰死殆盡以後,屋頂箭矢就會一撥撥激射投下,不給魔頭喘息機會,當下一批騎士沖至,就停弩不動,恢復臂力。這裡頭有一點很關鍵,除去巨仙宮五百金吾衛騎兵,還有三十幾人的黃金甲士,專門針對敦煌城內犯禁的武林人士,這些人不擅長騎兵作戰,就被姑姑偷偷分散藏入沖鋒隊伍,每次兩人三人,伺機偷襲刺殺,屋頂上也安插有一批,他們準許敗退,身份和職責形容刺客。如此一來,第六次騎兵沖殺中,魔頭就力竭而亡,被馬蹄踩踏成一灘爛泥。”

徐鳳年點頭說道:“這很像咱們北涼軍當年對陣一劍守國門的西蜀劍皇,都是鐵騎和死士雙管齊下明暗交替,加上那名皇叔也心存必死之心,這才有瞭那讓整座江湖寒心的一幕。上次沈門草堂,說到底還是少瞭一個一品高手坐鎮,而且配合不夠嫻熟,那批弓弩手數量過少,造成不瞭實質性傷害,否則我絕不可能那麼輕松下山。我很好奇兩百年前吳傢九劍是如何破得北莽萬騎,敦煌城這邊有沒有文獻秘錄?”

紅薯笑道:“姑姑是個武癡,除瞭珍藏兵器,還有一些冷僻秘笈,再就是喜好點評天下武夫,都寫在紙上,奴婢對這些都不怎麼感興趣,回頭去跟公子翻出來。”

徐鳳年玩笑道:“你放心,我一時半會不離開敦煌城,想看看一座城池是如何運作的,所以這件事上不必藏藏掖掖。”

紅薯摟著徐鳳年胳膊,那一團重量真可謂是分量驚人,笑道:“奴婢哪敢糊弄公子。”

徐鳳年感慨道:“這裡真像是皇宮大內。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那一座,是怎樣的景象,早知道當初碰上四入皇城的曹長卿,多問幾句。”

紅薯笑道:“這裡倒是也有宮女宦官,不過不多,就幾百人,不好跟太安城皇宮去比。太安城出瞭一位人貓韓貂寺,跟曹長卿死磕瞭三次,實在是閹人裡的奇葩,奴婢這巨仙宮,大小老幼宦官都沒出息,倒是宮女個個姿容上品,姑姑以前跟五大宗門裡第四的公主墳一位密妃宗主以姐妹互稱,這個門派是北莽第一大的大魔教,女子居多,極為擅長蠱惑男子,采陽補陰,調教出的女子更是絕品。巨仙宮的敦煌飛仙舞,就脫胎於公主墳的一門絕學,公子要不要看?隻聽說有無數男子瞧見瞭後喪心病狂的,沒聽過有誰還能老僧入定做菩薩的,因此又有長生舞一說,意思是誰能不動如山,就算是證道長生瞭。可惜敦煌飛仙舞比較公主墳的長生舞,隻得瞭三四分精髓。”

徐鳳年直截瞭當說道:“不看白不看。就算沒法子長生得道,看瞭養眼也好。”

紅薯巧笑倩兮,眼底秋波裡沒有半分幽怨冷清,這便是她的乖巧智慧瞭。

徐鳳年摟住她腰肢,躍上高墻,一路長掠,挑瞭一座敦煌城中軸線上的雄偉宮殿屋頂躺下,身邊就是屋簷翹角,松手後望向頭頂那輪明月。徐鳳年指瞭指,輕聲道:“小時候問別人月亮上到底有沒有住著仙人,身邊人都問瞭一遍,答案各異,我娘親說有的,隻要飛升,就可以住在天上。徐驍不正經,也說有,還說天上下雨就是天人撒尿,大雷是放屁,冰雹是拉屎,那會兒害得我每逢下雨,就不敢出門。二姐跟師父李義山一般,不信鬼神之說,都說沒有,大姐喜歡與二姐頂牛,偏偏說有,一次中秋,就跟二姐賭氣,抱著我說以後她死瞭,肯定就要和娘親一起在月亮上看著我,她還故意對二姐說你不是不信飛升嗎,你死瞭就再見不著兩個弟弟瞭。把二姐氣得差點動手打人,說實話我也不懂兩個姐姐為什麼總是吵架,那時候不懂事,還喜歡煽風點火,樂得見她們瞪眼睛鼓腮幫,你也知道我二姐多驕傲的一個人,也就隻能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傢事上讓她惱火瞭,什麼軍事國事天下事,她都跟下棋計算一樣,因為漠不關心,才可以心算無敵。記得每次打雪仗,跟她做一夥兒,那叫一個隆重,都被她折騰得跟行軍打仗一樣,總是大勝而歸,她也不膩歪,有一次我偷偷往她後領口塞進一個小雪球,她追著我打瞭半座王府,徐驍沒義氣,就在那兒傻樂,我被二姐不痛不癢拾掇瞭一頓後,就去追殺著徐驍半座王府,解氣啊。現在想想看,天底下有幾個徐驍這樣憋屈當老爹的?沒有瞭吧?有我這麼個不爭氣兒子,不氣死都算好的瞭。及冠以後,我也不想做什麼皇圖霸業,就是隻想著做好兩件事,習武,親手給娘親報仇。掌兵,給徐驍一個肩膀輕松點的晚年。”

紅薯握著徐鳳年微涼的手,沒有勸慰什麼。

徐鳳年搖瞭搖腦袋,笑道:“真的有飛升就好,我願意相信騎牛的。”

紅薯輕聲笑道:“聽說洪洗象是呂祖轉世,那公子你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瞭,都揍過呂祖神仙,還是經常揍。”

徐鳳年笑瞭笑。

紅薯側過身,一手托著腮幫,另一隻手雙指抹過她公子的睫毛,柔聲道:“公子,你的睫毛可長瞭,以前做夢都想摸上一摸。”

徐鳳年沒有阻攔她的小動作,說道:“紅薯,等我離開敦煌城,你也回北涼,別做什麼死士棋子瞭,以後做我的側妃。徐驍也會答應的,他有一點很好,對誰都不問身世。連青黨女子陸丞燕都做得,你就做不得?”

紅薯搖瞭搖頭。

這興許是她這輩子第一次不答應。

徐鳳年轉過身皺緊眉頭。

看似性子柔弱卻骨子裡異常執著的紅薯眨瞭眨眸子,“做瞭牽線木偶一樣的側妃,還怎麼殺人啊?”

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喜歡殺人?”

她毫不猶豫點瞭點頭。

徐鳳年瞪眼。

紅薯躲入他懷中,悄悄說道:“公子喜歡隻當一個做樣子的北涼世子嗎?”

徐鳳年嘆氣道:“將心比心,道理我懂,可你就不許我不講理嗎?”

紅薯如小貓兒一般蜷縮在他懷裡,“是紅薯不講理,奴婢本該萬事都聽主子的。”

徐鳳年默不作聲,猛然眼睛一亮,瞇起那雙讓女子艷羨的眸子,拍瞭拍紅薯的圓滾翹臀,命令道:“坐上來!”

紅薯騎在他身上後,一臉懵懂嬌羞,小聲問道:“公子,要在這兒嗎?”

徐鳳年狠狠道:“你說呢?”

“知道嗎,姑姑說奴婢與那北莽女帝年輕時有七八分相似哩。”

她悉悉索索褪下裙內束縛,附耳膩聲道:“公子,殿內有一張龍椅,明兒奴婢穿上龍袍,去那兒。”

初出茅廬的少俠遇上瞭一樣才出道的女俠,結果一敗塗地,隻能讓女俠饒命。送瞭紅薯回去休息,徐鳳年心底也不指望最近幾天能夠在殿內龍椅上做那茍且之事,女子初破-瓜,就天天盤腸大戰,也未免太不憐香惜玉,徐鳳年獨自回到宮殿屋頂坐著發呆,期間子時養劍玄雷,之後依次滴血春梅竹馬,當拂曉以後,朝霞緩緩於東方天邊絢爛綻放,徐鳳年望著九天之上的瑰麗景象,此時恰好巨仙宮悠揚晨鐘響起,一聲遞一聲,聲聲相傳,不絕於耳。不知為何,興許是長樂峰一場廝殺抒發盡瞭戾氣,徐鳳年胸中轉換有一股浩氣鼓蕩,氣機流轉速度遠遠超過平時,尤其是當他站起身,親眼看到天地間朝暉由東推移至西,那一縷霞光灑落眼前,徐鳳年盤膝而坐,馭劍朝露出袖,飛劍劍芒暴漲。

這柄十二飛劍中隻算中下質地的飛劍脫手而飛,不受控制,歡快飛旋。

如同神怪志異中的妖物,數百年艱辛修為,一朝悟道得性靈。

劍胎圓滿。

有一劍東來。

徐鳳年欣喜若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下無需氣機牽引,心念一動,飛劍朝露便一閃而逝,心之所向,劍之所至。逗弄許久,徐鳳年滿腦子就隻有一個毫無高手可言的想法,你娘的,終於可以少養劍一柄瞭!徐鳳年沒有急於收劍,安靜坐在原地,看著朝露飛行軌跡,眼中一點一點露出驚駭神色,死死抿起嘴唇,咬牙切齒道:“好一個鄧太阿,飛劍之妙,根本不在飛劍本身,甚至不在養劍,而在所藏劍術!”

徐鳳年自嘲道:“早說的話,以我的性子肯定就要削尖腦袋去尋捷徑瞭,還是不說得好。”

徐鳳年揚起一個笑臉,五指翻動,飛劍縈繞,好似情竇初開的嬌憨女子,讓徐鳳年越看越想笑,這恐怕就是習武的樂趣所在瞭,武道一途,苦心人天不負,如果再碰上一些機緣,就會有各種柳暗花明又一村,會有跳出井底天地豁然開朗的驚喜。徐鳳年收起朝露回劍囊,跳下屋頂,走在紫金宮中,返回慶旒齋,以他練刀習武前唯一拿得出手的記憶,居高臨下認清瞭宮殿庭院的脈絡,不會迷路,興許是紅薯有過發話,一些早起做事的宮女宦官都畢恭畢敬,雖未跪地行禮,也是低頭側立,絕不敢多看一眼。

看到她斜靠院門等候著自己歸來,徐鳳年有些失神。

紅薯柔聲道:“公子,奴婢已經照著你的口味,做好瞭一份清粥幾碟小菜。”

徐鳳年點瞭一下她的額頭,“你就不知道一些養生之道?不會偷個懶?”

紅薯笑道:“那是小姐千金們的日子,奴婢可羨慕不來,而且也不喜歡。吹個風就要受寒,曬個日頭就得中暑,讀幾句宮闈詩就哭哭啼啼,可不是咱們北涼女子的脾氣。”

徐鳳年吃過瞭早餐,當今世道一般是富人三餐,窮人兩餐,至於有資格去養宮女閹人的,就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富貴人傢瞭,如此說來,都能穿上龍袍扮演女皇帝的紅薯實在是比千金小姐還要富貴萬分,她一手執掌瞭敦煌城七八萬人的生死大權,結果到瞭他這裡,還是素手調羹的丫鬟命,徐鳳年實在找不出不知足的地方。來到如同置身北涼王府梧桐院的書房,紫檀大案上擺滿瞭紅薯搬來的檔案秘笈和她姑姑的親筆手書,徐鳳年瞅見有一幅黃銅軸子的畫軸,瞥瞭一眼站在身畔卷袖研磨的紅薯,見她嘴角翹起,打開一看,不出所料,是一名明顯出自宮廷畫師之手的肖像畫,帶著一頂璀璨鳳冠,母儀天下的架勢,徐鳳年在畫上和紅薯之間來來回回幾次,嘖嘖道:“還真是像,形似七分半,神似六分。”

見到紅薯視線炙熱,徐鳳年面無表情擺手道:“休息兩天再說。”

她撇頭一笑。

徐鳳年一巴掌拍在她臀部上,笑道:“德性!到瞭梧桐院以外,就野得不行。等公子我養精蓄銳一番,下次一定要讓你求饒。”

徐鳳年沒有去碰那些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秘笈,自傢聽潮閣還少瞭?那些根骨天賦不差的武人,是憂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既無名師領路登堂,師父領進門後,又無秘笈幫著入室,的確是舉步維艱,英雄氣短,難成氣候。但是亂花迷人眼,一樣遺禍綿長,這兩樣東西,對於門閥子弟而言也不算少見,一方面是毅力不夠,吃不住逆水行舟的苦頭,但很大程度上則是有太多條路子通往高層境界,以至於不知如何下手,或者是誤入歧途,樣樣武藝都學,本本秘笈都看,反而難成宗師,對於近水樓臺的徐鳳年,自知貪多嚼不爛,故而一直隻揀選裨益於刀法的秘笈去咀嚼,如今有瞭王仙芝的刀譜,就更加心無旁騖,徐鳳年這般拼命,實在是覺得再不玩命習武,對得起一起吊兒郎當偷雞摸狗如今還是挎木劍的那傢夥嗎?下次見面,一旦被知曉瞭身份,還不得被溫華拿木劍削死。

放下畫軸,翻閱紅薯姑姑的筆札,千篇一律的筆跡字體,顯而易見,是貍毛為心覆以秋兔毫的筆鋒,所謂字由心生,其實不太準,畢竟寫字好的人數不勝數,但加上用筆何種,尤其是鉆牛角尖隻用一種的那類人,大體上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這名女子不愧是跟當今北莽女帝爭寵爭皇後的猛人,雖是筆畫嚴謹的端莊小楷,極其講究規矩格調,但就單個字而言,下筆卻字字恨不得入木三分,徐鳳年有些理解她如何教出瞭紅薯這麼一位女子。慢悠悠瀏覽過去,大多是一些上一輩北莽江湖的梟雄魔頭成名事跡,僅是讀書,許多精彩處就足以拍案叫絕,紅薯善解人意拎瞭一壺北涼運來的綠蟻酒,徐鳳年終於看到吳傢劍塚九劍那一戰,紅薯姑姑也是道聽途說,不過比起尋常人的天花亂墜,這位敦煌城“二王”的文字就要可信太多,她本身就是武道頂尖高手,筆下寥寥數百字,讓後來者的徐鳳年觸目驚心。

徐鳳年反復看瞭幾遍後,意猶未盡,唏噓道:“原來如此。”

吳傢劍塚兩百年前那兩代人,號稱劍塚最為驚采絕艷英才輩出的時分,九位劍道宗師,一位高居天象境,兩位達到指玄高度,一名金剛境,加上剩餘五名小宗師,可想而知,隻要再給吳傢一代人時間,哪怕算上老死一兩人,一樣有可能做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門五一品!徐鳳年對於吳傢九劍赴北莽,隻是聽一名守閣奴說當時北莽有自稱陸地劍仙的劍士橫空出世,揚言中原無劍。不過對於這個說法,徐鳳年並不當真,吳傢雖然一直眼高於頂,始終小覷天下劍士,但再意氣用事,也不至於傾巢而出去北莽,曾經在遊歷途中詢問過李淳罡,羊皮裘老頭隻是神神叨叨說瞭一句西劍東引,就不再解釋。

憑借紅薯姑姑所寫內容,徐鳳年瞭解到一個大概,九劍對萬騎,不是各自為戰,而是交由最強一人,那位天象境劍冠做陣眼,八人輪流做劍主劍侍,終成一座驚世駭俗的禦劍大陣,可以想象那密密麻麻萬騎,死死包圍九人的場景畫面,荒涼而血腥,一撥一撥鐵騎沖鋒,加上千百次的飛劍取頭顱,是何等劍氣縱橫的可歌可泣?

徐鳳年驚嘆復驚嘆,向後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語道:“這劍陣需要頂尖劍士才能造就,沒可能用在沙場戰陣,能不能像騎牛的那套拳法簡而化之?好像也挺難,江湖高手本就不耐煩條條框框,給權貴府邸當看門狗,本就隻是沖著安穩的武道攀登而去,傻子才樂意去廝殺搏命。不過要是能拿到手那座劍陣的粗胚子也好啊,去哪兒找?吳傢劍塚?好像不現實。北莽王庭會不會有秘密文案?就算有,也更不現實,這不是拿黃金白銀就換得來的。”

紅薯輕笑道:“公子真想要,可以動用潛伏在王庭的死士去做。”

徐鳳年搖頭道:“那也太不把人命當人命瞭,不值當。”

紅薯哦瞭一聲。

徐鳳年頭也不抬,繼續翻閱,說道:“你也別動歪腦筋,不許你湊這個熱鬧,聽到瞭沒?”

紅薯輕輕鼻音嗯瞭一聲。

徐鳳年抬頭氣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

紅薯眉眼風情無限,皺瞭皺小巧精致的鼻子,十分稀罕的孩子氣道:“知道啦!”

徐鳳年的印象中,她除瞭恪守本分做丫鬟,再就是像個無微不至的姐姐,挑不出瑕疵,讓人如沐春風。院子裡幾個二等丫鬟和世子殿下相處久瞭,知道他的好脾氣,就都會有些小無賴小調皮,唯獨從沒有生過氣黑過臉的紅薯和性子清冷的青鳥,十幾年如一日,從無絲毫逾越。徐鳳年重新低頭,看著看著,冷不丁燙手一般縮回瞭手。好奇的紅薯定睛一看,拓跋菩薩四字映入眼簾,會心一笑。來到北莽,如何繞得過這位武神這尊菩薩,何況公子還跟拓跋春隼有過生死相向。

滿滿三頁都是在講述這名北莽軍神,按照字跡格式排列來看,是數次累加而成,幾乎拓跋菩薩每一次躍境,那位女子敦煌城主就書寫一次感悟心得。

徐鳳年顛來倒去反復閱讀,不厭其煩,紅薯看瞭眼桌上的龍吐珠式刻漏,到瞭午飯時分,她悄悄離開屋子,然後很快端瞭食盒進來,徐鳳年胡亂扒飯,繼續讀那三頁彌足珍貴的文字,紅薯搬瞭條椅子坐在身邊,見他嘴角有飯粒,就伸手撿下放入自己嘴中。徐鳳年也不以為意,跟紅薯相處多年,可以說自己第一次少年遺-精都是她收拾的殘局,始終什麼事情都暖心得很,連昨夜的兩次梅開二度都水到渠成瞭,還有啥好矯情的?

紅薯拿走瞭食盒,坐下後輕聲道:

“奴婢要是今天死瞭,公子會不會記住紅薯一輩子?”

徐鳳年平靜道:“紅薯,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忘記你,忘得一幹二凈。我說到做到。”

紅薯紅瞭眼睛,卻是開懷笑著說道:“公子真無情。”

敦煌城巨仙宮硬生生一分劈作二以後,被派去掖庭宮的宮女宦官就如同被打入瞭冷宮,不受待見,這批人大多是不得勢不得寵的小角色,起先還有些希冀靠著投機博取地位的權勢人物,主動由紫金宮轉入掖庭宮,後來瞅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新主子,根本就沒入駐的跡象,立馬心涼,趕忙給內務府塞銀子遞紅包,墻頭草倒回紫金宮。如今留下不到一百人守著空落落的兩宮四殿,加上一座風景極佳的禦景苑,也就隻是做些伺弄花草灑掃雜活,乘龍無望,半點油水都沒有,前些天還有一位女官不慎,給金吾衛騎兵小統領禍害瞭,都不敢聲張,若非那名滿城皆知有狐臭的統領自己酒後失言,傳到紫金宮宮主耳中,斬首示眾,否則指不定還要被糟蹋幾回身子。

禦景苑模仿中原皇室花園而建,敦煌城建於黃沙之上,這座園子僅僅供水一項就花費巨萬,可想而知,當初魔頭洛陽帶給敦煌城多大的壓力。不過對於小閹宦來說,那座紫金宮的新宮主也好,這座掖庭宮從未露面的北莽首席魔頭也罷,都是遙不可及的可怕大人物,還是更希望一輩子都不要見面才好。小童子姓童,十二三歲,長得清秀瘦弱,前年冬天入宮時認瞭一名老宦官拜作師傅,是改名冬壽,傢裡窮苦至極,爹娘身體多病,幾個妹妹都要餓死,窮人孩子早當傢,可沒田地沒手藝,就算當乞丐又能討幾口飯回傢?

當時才九歲的孩子一咬牙就根據無意中聽來的法子,私白瞭身子,鮮血淋漓痛暈在地藏本願北門之外的雪地裡,被出宮采辦食材的老宦官瞧見,回去跟內務府說情,好說歹說,用去瞭一輩子小心翼翼積攢下來的那點人情,才帶瞭這個苦命孩子入宮做小太監,不曾想私白不凈,在床上躺瞭三個月後才痊愈,就又被拎去慎刑房給凈身一次,孩子差點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幸好老宦官有些餘錢,都花在瞭這個孩子的生養上,這才保住瞭性命,孩子懂得感恩,毫無懸念拜瞭老宦官做師父,這便是冬壽的有來。不過老宦官無權無勢無結黨,自己本就在紫金宮禦景苑打雜,冬壽自然無法去紫金宮撈取油水活計,不過好在宮中開銷不大,每月俸錢都還能送出一些宮外給傢人,這期間自然要被轉手宦官克扣掉一些,小太監冬壽也知足,不會有啥怨言,聽說傢裡還是賣瞭一個妹妹,但是接下來他的俸錢就足夠養活一傢子,冬壽隻是有些愧疚,想著以後出息瞭,熬五六年去做個小頭目,再攢錢把妹妹贖回來。

掖庭宮年長一些的小太監都喜歡合著夥拿他逗樂,宮中規矩森嚴,宦官本就不多,除瞭兢兢業業埋頭做事,也無樂趣可言,聚眾賭博私自碎嘴之類,一經發現就要被杖殺,況且掖庭宮人煙稀少,跟後娘養的似的,格外死氣沉沉,性情頑劣的小宦官就時不時把無依無靠的冬壽當樂子耍,也不敢正大光明,一般都是像今天這樣喊到禦景苑陰影處,剝瞭他褲子,一頓亂踩,也不敢往死踩踏,鬧出人命可是要賠命的。

五六個小宦官嬉笑著離去。冬壽默默穿上褲子,拍去塵土,靠著假山疼痛喘息。他身後假山叫堆春山,師父說是東越王朝那邊春神湖找來的石塊堆砌而成,山上種植有四季長春的名貴樹木,於是就叫堆春山瞭,腳下石板小徑是各色鵝卵石鑲嵌鋪成福祿壽三字,他現在也就隻認識那三個字,估計這輩子也就差不多是這樣,最多加上個名字裡的冬字,他本想請教師父那個自己姓氏的童字如何書寫,老宦官冷冷說瞭一句,進瞭宮就別記住這些沒用的東西。那以後冬壽就死瞭心,開始徹底把自己當做宮裡人。

冬壽走瞭幾步,吃不住疼,又彎腰休息瞭會兒,想著還要偷偷替師父去給一片花木裁剪澆水,就忍著刺痛挪步,猛然停下腳步,看到眼前堆春山口子上站著個穿紫衣的俊逸人物,人長得可比金吾衛騎還要精神,至於那件袍子,更是從未見過無法想象的好看貴氣,冬壽趕緊下跪請安。

徐鳳年看著這名小宦官,這是第二次遇見,第一次他當時坐在一棵樹上賞景,看到少年在園子裡鬼鬼祟祟去瞭堆春山頂,望向宮外,偷偷流淚。

徐鳳年平淡道:“別跪瞭,我不是宮裡人。”

小宦官愣瞭一下,臉色蒼白,趕忙起身抓住這人袖口,緊張道:“你趕緊走啊,被抓住是要被殺頭的!”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你怎麼不喊人抓我?”

冬壽似乎自己也懵瞭,猶豫瞭一下後還是搖頭,意識到自己一隻手可能臟瞭這人的袖子,連忙縮回手,仍是神情慌張,壓低聲音央求道:“你快逃啊,被發現就來不及瞭,真會被砍頭的!”

徐鳳年說道:“放心,我是來禦景苑的石匠,負責修葺堆春山。就是身後這座假山。”

冬壽盯著他瞧瞭一會兒,不像說謊,如釋重負。

徐鳳年問道:“怎麼被打瞭?”

冬壽又緊張起來,有些本能的結巴:“沒,沒,和朋友鬧著玩。”

徐鳳年譏諷道:“朋友?小小宦官,也談朋友?”

冬壽漲紅瞭臉,轉而變白,不知所措。

徐鳳年微微搖頭,問道:“你叫冬壽?宮裡前輩宦官給你取的破爛名字吧,不過我估計你師父也是混吃等死的貨色。”

冬壽破天荒惱火起來,還是結巴:“不許你,你,這麼說我師父!”

徐鳳年斜眼道:“就說瞭,你能如何?打我?我是請進宮內做事的石匠,你惹得起?信不信連你師父一起轟出宮外,一起餓死?到時候你別叫冬壽,叫‘夏死’算瞭。”

冬壽一下子哭出聲,撲通一聲跪下,不再結巴瞭,使勁磕頭道:“是冬壽不懂事,沖撞瞭石匠大人,你打我,別連累我師父……”

小宦官很快在鵝卵石地板上嗑出瞭鮮血,恰巧是那個壽字。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紅薯走來,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走近,慢悠悠說道:“起來吧,我是做事來瞭,不跟你一般見識。”

小宦官仍是不敢起身,繼續磕頭:“石匠大人有大量,打我一頓出氣才好,出夠瞭氣,小的才敢起身。”

徐鳳年怒道:“起來!”

別說小宦官,就連遠處紅薯都嚇瞭一跳。

冬壽怯生生站起身,不敢去擦拭血水,流淌下眉間,再順著臉頰滑落。

徐鳳年伸手拿袖口去擦,小宦官往後一退,見他皺瞭一下眉頭,不敢再躲,生怕前功盡棄,又惹怒瞭這位石匠大人。

擦過瞭血污,一大一小,一時間相對無言。

徐鳳年盡量和顏悅色道:“你忙你的去。”

小宦官戰戰兢兢離去,走遠瞭,悄悄一回頭,結果就又看到身穿紫衣的石匠大人,徐鳳年笑道:“我走走看看,你別管我。”

接下來冬壽去修剪那些比他這條命要值錢太多的一株株花草,當他無意間看到石匠大人摘瞭一枝花,就忍著心中畏懼哭著說這是砍頭的大罪,然後大人說他是石匠,不打緊。於是接下來冬壽幹活一個時辰,就哭瞭不下六次。所幸禦景苑占地寬廣,也沒誰留意這塊花圃的情形,冬壽感覺自己的膽子都下破瞭,上下牙齒打顫不止,偏偏沒勇氣喊人來把這個紫衣大人物帶走,雖然石匠大人嘴上說得輕巧,可他覺得這樣犯事,被逮住肯定是要被帶去斬首示眾的,這兩年,每次見著從樹上鳥巢裡跌落的瀕死雛鳥,就都要傷心很長時間,哪裡忍心害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冬壽被眼中一幕給五雷轟頂,那名石匠大人走到遠處一名看不清面容的錦衣女子身前,有說有笑。

私通宮中女官,更是死罪一樁啊!

冬壽閉上眼睛念念叨叨:“我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

徐鳳年走回小宦官身前,笑道:“你入宮前姓什麼名什麼。”

冬壽欲言又止。

徐鳳年安靜等待。

冬壽低頭輕聲道:“童貫,一貫錢的貫。”

徐鳳年點頭微笑道:“名字很不錯。”

冬壽迅速抬頭,神采奕奕,問道:“真的嗎?”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真的,離陽那邊有個被滅瞭的南唐,曾經有個大太監就叫童貫,很有來頭,做成瞭媼相。”

冬壽一臉迷惑。

徐鳳年坐在臨湖草地上,身後是姹紫嫣紅,解釋道:“尋常男子做到首輔宰相後,叫公相,其實一般沒這個多此一舉的說法,耐不住那個跟你同名同姓的童貫太厲害,以宦官之身有瞭不輸給宰相的權柄,才有瞭媼相和相對的公相。”

少年咧嘴偷偷笑瞭笑,很自豪。

徐鳳年換瞭個話題,問道:“知道堆春山是敦煌城主在九九重陽節登高的地方嗎?”

小宦官茫然道:“沒聽師父說過。”

徐鳳年笑道:“以後想傢瞭,就去那裡看著宮外。”

小宦官紅瞭臉。

徐鳳年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當上瞭大太監,會做什麼?”

冬壽靦腆道:“給宮外爹娘和妹妹寄很多錢。”

“還有呢?”

“孝敬師父唄。”

“沒瞭?”

“沒瞭吧。”

“說實話。”

“殺瞭那些笑話我師父的宦官!”

“欺負你的那幾個?”

“一起殺瞭,剝皮抽筋才好。”

不知不覺吐露瞭心事,記起師父的教誨,小宦官驟然驚駭悔恨,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徐鳳年望向湖面,輕描淡寫道:“別怕,這才是男人該說該做的。我沒空跟你一個小宦官過意不去。”

冬壽低頭道:“我是男人嗎?”

徐鳳年笑道:“你自己知道就行。”

雲淡風輕。

紅薯始終沒有打攪他們。

接下來幾天徐鳳年除瞭閱覽筆札和類似史官記載的敦煌城事項,得空就去禦景苑透氣,和小宦官聊天,一來二去,冬壽也不再拘謹怯弱,多瞭幾分活潑生氣,兩人閑聊也沒有什麼邊際。

“女子的脾氣好壞,跟胸前那團物事大小直接掛鉤。不信你想想看身邊宮女姐姐們的情景,是不是這個道理?”

“咦,好像真的是!”

“那你覺得哪個宮女姐姐胸部最為沉甸甸的。”

“那當然是女官綺雪姐姐,臉蛋可漂亮瞭,那些值衛的金吾騎每次眼睛都看直瞭,嘿,我也差不多,不過也就是想想。嗯,還有澄瑞殿當差的詩玉姐姐,可能胸脯還要大一些,就是長得不如綺雪那般好看。”

“那你是喜歡大的?”

“沒呢,我覺得吧,太大其實不好,還是小一些好,長得那麼沉,都要把衣裳給撐破瞭,我都替她們覺得累得慌。還是臉蛋最緊要瞭。”

“你還小,不懂。”

“石匠大人你懂,給說說?”

“你一個小宦官知道這個做什麼。”

“唉。”

“很愁?”

“有吃有喝,愁啥,男女之間的事情,才不去想,其實我知道宮裡有對食的大宦官和宮女姐姐,都挺可憐的。”

“有你可憐?”

“唉。”

“冬壽,你就知道唉。”

“嘿嘿,沒學問吶,不知道說啥,沒法子的事情。”

最後一次碰頭很短暫,是一個黃昏,徐鳳年說道:“事情辦完瞭,得出宮。”

小宦官不想哭但沒忍住,很快哭得稀裡嘩啦。然後說讓他等會兒,跑得匆忙,回來時,遞給徐鳳年一隻錢袋子,求他送給宮外傢人。

徐鳳年問道:“不怕我貪瞭去?”

小宦官搖頭道:“知道石匠大人不是這樣的人!”

徐鳳年丟回錢袋,砸在他臉上,罵道:“你知道個屁!萬一被私吞瞭或者被我不小心忘瞭,你一傢子挨餓熬得過一個月?”

冬壽撿起那隻錢囊,委屈而茫然,又開始哽咽。

徐鳳年摸瞭摸他的腦袋,輕聲道:“以後別輕易信誰,不過認準瞭一件事,是要鉆牛角尖去做好。錢袋給我,保證幫你送到。”

冬壽擦瞭擦淚水,送出錢袋子,笑得無比開心。

徐鳳年轉身就走,想瞭想轉身,吩咐道:“去折根花枝過來。”

小宦官天人交戰,最終還是壯起膽去折瞭一枝過來,徐鳳年蹲在地上拿枝椏在地上寫瞭兩個字,抬起頭。

冬壽激動顫聲,小心翼翼問道:“童貫?”

徐鳳年起身後,捏斷花枝一節一節,一捧盡數都丟入湖中,使勁揉瞭揉小宦官腦袋。

少年哭哭笑笑。

徐鳳年徑直走遠,到瞭拐角處,看到亭亭玉立的紅薯。

紅薯輕聲問道:“給小傢夥安排個安穩的清水衙門,還是丟到油鍋裡炸上一番?”

徐鳳年搖頭道:“不急,再等兩年,如果性子沒變壞,就找人教他識字,然後送去藏經閣,秘笈任它翻閱,你也別太用心,拔苗助長,接下來隻看他自己造化。”

紅薯點瞭點頭。

湖邊,小宦官撿起一些臨湖的枝椏,塞進袖子,準備丟進堆春山那些深不見底的狹小洞坑裡。

回到“童貫”兩個字邊上,蹲著看瞭一遍又一遍,記在腦中,準備擦去時,仍是不舍得,想瞭想,拿出一截帶刺的花枝,在手心深深刺下細小兩字。

他蹲在那裡發呆,許久才回神說道:“早知道再懇求恩人教我冬字如何寫瞭。”

小宦官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臉上,“別不知足!”

他站起身,攥緊拳頭,眼神堅毅。

少年松開拳頭,低頭望去,喃喃道:“童貫!”

紫金宮有養令齋,可俯瞰全城,頂樓藏書閣,齋樓外有石雕驪龍吐水,紅薯姑姑手植有五株海棠樹,徐鳳年這幾天由慶旒院搬到齋內書閣,經常站在窗口,一站就是個把時辰,紅薯在梧桐苑可以隻在那一畝三分地優哉遊哉,如錦鯉遊水,在敦煌城就斷然不行,如今七八萬人都要仰其鼻息,她就像一位垂簾執政的年輕女皇,雖然有紫金宮一批精幹女官幫忙處理政事,但是敦煌城勢力糾纏,千頭萬緒,一團亂麻,都要她來一錘定音,好在徐鳳年也不讓她黏在身邊,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哪怕這墻是天子傢墻,也一樣遮瞞不住,時不時就在宮內隱匿遊走的徐鳳年察覺到一股暗流湧動,觸須蔓延向外,再反哺宮中,徐鳳年不知道這是否巨仙宮和敦煌城的常態,一次詢問紅薯,她說敦煌城在姑姑手上,就向來是管不住人管不住嘴,當初魔頭洛陽在城外,敦煌城就是一盤散沙,受恩於她姑姑的勢力都眼睜睜看著她獨身出城,重創而返,洛陽離去,之後才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至於那些老百姓,大多視作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是敦煌城城主,你不出馬誰出馬?你死瞭無非換個主子,城若破,洛陽不管如何濫殺無辜,七八萬人,總不太可能殺到咱頭上不是?換瞭主子,最不濟也不過是大傢一起吃苦頭,總好過當下強出頭給魔頭宰瞭。徐鳳年聽到這個答案,一笑置之。

紅薯那會兒問瞭一句:“如果北涼三十萬鐵騎有一天沒能守住西北國門,北涼道百萬戶百姓一齊束手就擒,甚至投靠瞭北莽,反過來對付北涼軍,公子會不會心冷?”

徐鳳年反問道:“如果你是我,怎麼做?”

紅薯手指抹過嘴唇,笑瞇瞇道:“奴婢若是公子這般世襲罔替北涼王,真有這種事情,不被我看到還好,見到一個,殺一個。”

徐鳳年感嘆道:“你來做敦煌城城主,還是有些大材小用。”

溫柔鄉終歸是英雄塚,紅薯說起往北去五百裡錦西州境內,就是吳傢九劍破萬騎的遺址,徐鳳年就起瞭離城的念頭,那一夜在巨仙宮主殿龍椅上,她身穿龍袍,高坐龍椅,擺出君臨天下的架勢,若是上瞭歲數的北莽皇帳重臣,見到這一幕,隻會誤以為是女帝陛下返老還童。暮春時分,一夜荒唐,幸好敦煌城沒有早朝一說,破曉前,一起回到瞭慶旒院,兩人洗瞭個鴛鴦浴,徐鳳年在她服侍下穿回黑山白底的文士裝束,背上書箱,紅薯繞瞭兩圈,查漏補缺,隻求盡善盡美,實在是挑不出毛病,她才一臉惋惜道:“公子這般裝束像腹有詩書的讀書人,很好看,不過那身紫蟒衣,更好看。”

徐鳳年拍瞭拍那柄春秋劍,輕聲道:“就別送瞭。”

紅薯搖頭道:“送到本願門外。”

來到地藏本願門外,紅薯又說要送到十裡地外,徐鳳年無奈道:“照你這麼個送法,直接回北涼算瞭。”

紅薯又給徐鳳年細致打理瞭一番,問道:“真的不要那匹夜照玉獅子?就算是怕紮眼,隨便弄匹良駒騎乘也好,若是不耐煩瞭,隨手丟掉。”

徐鳳年搖頭道:“誰照顧誰還不知道,還是走路輕松。處出感情來瞭,不舍得說丟就丟。”

紅薯柔聲道:“公子走好。”

徐鳳年點頭道:“你也早點回北涼,我還是那句話,我不管敦煌城在北涼的佈局中是如何重中之重,都要你好好活著。”

紅薯低眉道:“奴婢知曉瞭。”

徐鳳年想瞭想,繼續說道:“小宦官童貫你再冷眼旁觀個兩三年,之後送去養令齋,這個孩子的識字讀書和武道築基,就要你多費些心思,說是放養,全然不顧聽天由命,那也不行。”

紅薯笑道:“公子放一百個心,冬壽以後一定可以讓敦煌城大吃一驚,藏經閣裡還真有幾本適合他去習練的秘笈,算他運氣好。”

徐鳳年嗯瞭一聲,低聲道:“希望世間多一個苦心人天不負。”

“走瞭。”

徐鳳年轉身背對錦衣大袖如芙蓉的紅薯,揮瞭揮手。

紅薯似乎想追上去,一腳踏出尚未踩地就縮回,久久停留,當宮中晨鐘敲響,這才走過本願門,走往掖庭宮,站在堆春山上眺望遠方,敦煌城在她姑姑手上按例十五一朝,這類朝會規模不大,也就是城內有資格分一杯羹的各方勢力聚在一起瓜分利益,姑姑一直想擰成一股繩,奈何至死都沒有達成,紅薯也不奢望同仇敵愾,不過似乎眼下連表面上的和氣都成奢望瞭。她瞇起眼,流露出和徐鳳年相處時截然不同的冷冽氣息,跳梁小醜都該浮出水面瞭,其實姑姑一死,他們就開始鼓噪,尤其是確定魔頭洛陽懶得插手敦煌城後,這些元老自居的老狐貍就要拿她這個勢單力薄的狐媚子開刀瞭,時下城內瘋狂流傳的面首竊權一事,不正是他們府上撒出去的魚餌?紅薯緩緩走下堆春山,她雖然是北涼王府的一等丫鬟,但每年都會有兩三個月在敦煌城,親眼看著姑姑如何處理政事,那些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勢力,都隻知道她是“二王”當做下一任城主去器重栽培的親外甥女,而不知她是錦麝。

走下山經過一塊花圃,無意間遇上又早起替老宦官師傅做活的冬壽,站在花圃外,紅薯安靜站立。

小宦官遠遠瞧見過她,依稀有些模糊印象,將她當成瞭與恩人私通的宮中女官,羞澀笑瞭笑,靦腆真誠。小心翼翼想著石匠大人真是好眼光,這位姐姐長得跟壁畫上的敦煌飛仙一般。

紅薯柔聲道:“你叫冬壽?”

小宦官趕忙放下手中青銅水壺,眉眼伶俐地跪下請安,“冬壽見過女官大人。”

紅薯笑道:“起來吧,跪久瞭,你那身衣衫就又要清洗瞭。暮春多雨,這兩天就得下一場,萬一曬不幹,穿著也難受。”

冬壽緩緩起身,眼神清澈,笑臉燦爛道:“女官姐姐菩薩心腸,保準兒多福多祿。”

紅薯爽朗笑道:“果然沒看錯,小小年紀,是個有心人。你師傅痰黃粘稠,常年反復咯血,是肺癆,回頭我讓人給你師傅治一治,病根子興許祛除不掉,不過能讓他安度晚年。”

冬壽哇一聲哭出來,磕頭道:“姐姐和石匠大人都是活菩薩,冬壽這輩子都不敢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

紅薯冷淡道:“多哭多跪,進廟燒香,見佛磕頭,在宮裡是頂好的習性。”

等小宦官抬起頭,已經不見神仙姐姐的蹤跡。

紅薯走出掖庭宮,兩宮中間有一條劃線做雷池的裕隆道,幾名被姑姑親手培養出來的死士女官都肅穆站立,眉宇間透著一股視死如歸。

一同走向巨仙宮南大門白象門,一名鵝蛋臉女官輕聲說道:“城主,宮外五百金吾衛騎,有三百騎兵忠心耿耿,其餘兩百人都已被收買。”

一名身材高大似魁梧男子的女官平靜道:“小姐,密探傳來消息,除瞭補闕臺搖擺不定,不願早早露面,還有宇文和端木兩大傢族按兵不動,剩下幾大勢力都已公然聚集在白象門外,借機闖宮政變。其中茅傢重金雇傭瞭近百位江湖人士,想要趁著金吾衛兵器內鬥時渾水摸魚,城外五百金吾衛則在茅柔的率領下即將沖過主城門,屆時聲勢浩大朝巨仙宮奔來,紫金宮暫時沒有多餘力量去阻攔。小姐,這恐怕會讓許多中立人士倒向那批亂臣賊子。”

一名長瞭張娃娃臉的紫緞長裳女官皺眉道:“宮主,為何不讓奴婢去聯系魔頭洛陽,城主在世時說過這一天到來,就可以搬出這尊魔頭彈壓作亂勢力。即便是拒狼引虎,也總好過這些養不熟的白眼狼來做敦煌城新主子呀,畢竟洛陽是掖庭宮名義上的宮主,名正言順,而且以洛陽的地位,相信也不會鳩占鵲巢太過厲害。”

紅薯伸手點瞭下這名女官額頭,調侃道:“胳膊肘都拐向那尊魔頭瞭,洛陽這還沒進敦煌城,以後還瞭得,可不得把我給賣瞭?”

娃娃臉女官紅著臉,鼓起腮幫道:“宮主欺負人!”

一路上,又陸續加入十幾名雙手衣袖沾血的老宦官,才解決瞭宮中內患。在紅薯面前都以臣子自居,他們都是紅薯姑姑死前就擺下的暗棋,不乏有原本看似倒戈投入敵對陣營的人物,一旦真正揭鍋,就知道這些老閹人的確比起那些褲襠子帶把的金吾衛騎更男人一些,更懂得認準一個主子去忠誠,歷數那些宦官當政的王朝內鬥,昏聵皇都喜歡放權給身邊閹人,重用這些宦官去與權相或者外戚勾心鬥角,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權臣可以坐龍椅,外戚可以批黃袍,誰聽說過連子孫都沒有的閹人去自己做皇帝?

三十幾名身披重甲的黃金甲士也加入隊伍。

紅薯笑瞭笑,自己有瞭一場好隆重的死法。

死之前總要拉上幾百人去陪葬。

如此一來,敦煌城就徹底幹凈瞭。

到時候就輪到連她都不知底細的北涼勢力開始接手。

上一次出北涼時,聽潮閣李義山面授機宜,便是如此算計的,步步不差,她毫無怨言。

出瞭北涼,就再不回北涼。

紅薯回首望北。

公子走好。

她卻不知,敦煌城大門。

一名書生模樣的負劍年輕人,面對五百騎兵,一夫當關,為她獨守城門。

《雪中悍刀行(全集)》